三戀・電影小說・
(一)
在裝飾瑰麗的天平大酒店的餐廳裡,正是茶客滿座的時候,忽然,酒吧裡傳出了一陣嘈雜的吵鬧聲,兩個萍水相逢的酒客,殷兆宗和虞百城,因爲醉後說酒話,一言不合,已擺起將要動武的架勢,殷兆宗惡狠狠地舉起一個破酒瓶正想對虞百城擲過去,却被年輕的侍役俞傳寧攔阻住了,殷兆宗倏然間一陣思潮湧上心頭,望着手裡的破酒瓶,潛然流下淚來,原來他有着一段傷心的戀愛史,這時候眞是酒入愁腸愁更添。
他是個詩人,年輕時候受了女人的欺騙而失戀了,他負着一顆創傷的心,獨個兒住到郊外去度他憂鬱的歲月,有一天,他在湖邊散步,偶然遇到了一個女孩子艾婉華,她是個有錢人家的孤兒,天眞倔強,因爲受不了監護人舅舅的壓迫,常常孤獨地一個人在郊外任性遊玩,她會游泳、會騎馬、更會跳芭蕾舞,她的活潑的天性,使兆宗憂傷的心靈得到了生氣,他們彼此同情,做了一對很好的遊伴,婉華叫他叔叔,他也以長者自居,當她像自己的女兒一般地愛護她。
這樣他們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曰子,終於分別了,兆宗一個人來到香港,可是他們常常通信,在兆宗孤獨生活中,這是他唯一安慰了。
一天晚上,兆宗囘家,他是習慣地用忽促的脚走向家門,正要取鑰啓門,忽然暗地裡竄出來一個女孩子,嚇了他一大跳。
「叔叔!」這稔熟的聲音,立刻使他興奮起來。
「啊,婉華,是你,你怎麽會來的?」
「誰叫你年假不來看我的。」她撅着嘴天眞地笑了。
「快進來,快進來!」兆宗幫她提了箱篋「還有誰跟你一塊兒來的?」
「我一個人,要來就來了!」兆宗楞住了,婉華似流水似的說下去,「舅舅一點都不講理,只曉得喝酒駡人……」
「唉,你眞是!」兆宗打斷了她,他覺得她這樣的出走會發生問題的。
「我來了,我當你會很高興的,那知道……」婉華見他有點責怪她,失望地哭起來。「你來,我當然高興,不過……你究竟沒有成年,單身跑出來,萬一……!」他不知道對這天眞的女孩子應當怎樣說了。
「我到香港不是一樣唸書,舅舅吵不過我只好試讓我來了,喏,他還有一封信給你呢!」她一面拭着淚,拿出信來。
「噢,他知道就行了!」這一來兆宗才鬆了口氛。
他們一同吃飯後把書房佈成婉華的臥室。
從此婉華就在兆宗家裡居住下來,一面唸書,一面學習芭蕾舞,兆宗空虛時心靈也好像塡補上了一塊温情。
一年的時光很快地過去了,婉華已不是小女孩子,她出落得美艷瀟洒,已具備了少女充滿青春氣息的形態,成爲許多男同學追求的對象,課餘假日,她也會跟男朋友們出去遊山玩水了,可是兆宗的心裡,却因此起了莫名的傷感,他開始恐懼着失去了她以後的悲哀。
一天,他照例在桌上排好了两副餐具,等待着婉華囘來,他望了望鐘,失望地閉上眼,苦悶地自言自語。
「她總有一天會離開我的……」
「叔叔,」婉華親熱地活潑地推門進來。
「嗯……玩得高興嗎?」兆宗睜開眼,強自鎭靜,裝作很高興的樣子。
「叔叔,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要駡我。今天我跟那個男同學……」她在叔叔身邊坐了下來。
「怎麽?你很喜歡他?」兆宗的心情突然緊張起來,聲音顫抖着。
她望着他,猶豫了一會,终於囁嚅說了出來,「我……我咬了他一口!」
兆宗如釋重負地透了口氣,却又故意板起了臉,一本正經地,「什麽?又咬人了,這末的大姑娘,爲什麽?」
婉華含羞地撫弄着膝蓋,「他說他愛我,他要親我的臉,拉着我不放,我就咬他!他說什麽我們要永遠不分開,頂好結婚,那怎麽可以呢?」
「爲什麽不可以?」
「咦,那不是要離開你了嗎?」她囘過頭來,詫異地問,像怪兆宗連這點都不懂似的。
「你總有一天要離開我的……」兆宗傷感地說着。
「不,我永遠不……永遠不……你爲什麽要這樣說呢?」
「好,吃飯吧!」他不願意再說下去了。
「我先練一下跳舞好嗎?」
兆宗出神地望着她美麗的舞姿,漸漸地由喜悅沉入了苦痛。
夜深了,婉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她想着白天兆宗苦痛的神情,其實,在她小小的心裡,對兆宗一片眞摯的同情,也早已不自覺地化成了愛苗了,她不願意離開他,她要永遠伴着他在一起。
猛然,她想起了什麽似的,從床上跳了起來,赤着脚,奔到兆宗的房門口敲着門:「叔叔,我有話要跟你說!」
「進來!」兆宗被她一嚇,以爲出了事。
「叔叔,我們結婚好嗎?」她跑到他的床沿坐下,喘着氣捷直痛快地就問。
「說什麽?」兆宗睜大眼不知如何囘答。「你怕我離開你,結了婚就永遠分不開了!」
「你那麽小……」兆宗對着她儍笑,可是他心裡實在愛地。
「怕什麽?年紀大小有什麽關係。」
「明天談好嗎?你看已經快两點鐘了!」
「好!明天要說給我聽的呀!」
她跳跳蹦蹦地囘房去了。
兆宗浸入了矛盾的沉思!這好像是不可能的愛,可是又是那麽的純潔眞挚!
第二天,他們一同吃早餐,他告訴婉華說現在結婚似乎不大好,他們商量的結果,唯一的辦法只有先訂婚,婉華非常高興,吃完粥,拾起書包。
「從今天起,我不叫你叔叔了,叫你兆……宗……」說着,她含羞地遮住臉,溜出
門上學去了。
到了傍晚,兆宗帶着愉快的心情,匆匆歸來,一路上他望望天空,只見白雲輕飄,大地洋溢着歡笑,好像象徵着他未來的美滿幸福。
「婉華,預備好了没有?我替你買了一副耳環!」他一進門就高興地叫着,今晚他要到婉華學校去看遊藝會,節目中有她的芭蕾舞。
他望着鏡子裡容光煥發的婉華微笑,心裡說不出的喜悅,婉華帶上耳環,穿上高跟鞋,看上去竟會感覺到帶着幾分少婦風韻,不但是可愛,而且是在吸引着他。
「兆宗!給我把皮包裡的別針拿來!」她故意學着大人的口吻吩咐他。
誰知道他開出皮包,發現了一封信,驚奇地拿出來。
「誰的信?」
「哎……哎……不能看,不能看!」
她不加思索地急急搶過信來,鎖進抽斗裡去,兆宗的臉上掠過了一陣疑惑。
學校裡的遊藝會開始了,臺上婉華微笑地舞着,兆宗在座位上胡思亂想,心神不定,他终於忍不住,偷偷地到化粧室去拿了婉華的抽斗匙鑰,跑囘寓所,好奇地開了她的抽斗,啊!他發現了一大叠的情書,有着那麽甜蜜的稱呼,最親愛的!寶貝!每秒鐘爲你失眠的人,他一封封地讀蓍。
「想不到又遭受了欺騙!」最後他由激動而癱軟,伏倒在婉華的床上,信散了滿地。
婉華囘來已是夜半時分,只見他拿了酒瓶邊斟邊飲,一會兒苦笑,一會兒自語,大爲驚奇,她跑到他的身邊柔聲地問:
「兆宗,你怎麽喝起酒來啦?我還等你呢……」
兆宗的醉眼凶橫白了她一眼,舉杯再飲。
「好了,親愛的,別喝了吧!」
兆宗怒氣發作,一揮手把她推在沙發裡,「別假仁假義了!我問你,信是誰的?說!」
這一來婉華心裡起了反感,憤恨極了,「我偏不說,我最恨喝酒的人,喝了酒就像野獸一樣!」她反抗着。
「不說?我殺死你!」兆宗妒火中燒,加上酒性暴發,他瘋狂地揑着酒瓶的瓶頸,把瓶子往桌角上一擊,瓶底碎落了,他把破酒瓶指到她的臉上,婉華大驚狂叫,逃出門去,兆宗想追,却被門一撞,醉倒地下,昏迷過去了。
第二天,有一位王小姐跑來取托婉華代爲保存的情書,兆宗這才恍然大悟,可是這曾經給過他安慰,治好了他心底創傷的女孩子却永遠不囘來了,從此他沉淪在更痛苦的日子裡。
「八九年來,一直没有找到她,今天看見這破酒瓶?怎不叫我難過!」他訴說着往事,黯然神傷。
虞百城聽完了,同情地向他道歉,可是他的心裡也有着一段傷心的往事。
(二)
虞百城曾經是一個玩弄愛情的糊塗蟲,那時他年輕漂亮,家境富裕,獨自住在一所華貴的公寓裡,駕着一輛自備車,一天到晚就忙着交女朋友,好的好,鬧的鬧,他根本不懂得什麽是眞正的愛情,其中有三個比較的跟他最親暱,而且他和她們每一個人的感情,都好像已經發展到了可以結婚的階段,他費盡腦筋,週旋在這三個少女中間,希望不露出破碇來,的確,他是有一手的。
這一天,已是下午两點鐘了,他剛和另一個女朋友閙翻了,氣呼呼地倒在床上,想再睡一覺,電話鈴响了,他懶洋洋地跑到客廳,一屁股往沙發裡,把身子躺下,拿起聽筒,「喂!」突然地他振作起來了,笑逐開顏地。
「我的曼莉,啊!我嗎?我正忙着呢,對不起——(大槪對方怪他接電話太遲了),我跟朋友正在談一件買賣,一筆大買賣……」
對方不知說了他什麽,他緊張地坫起來。
「那裡,那裡,除了你,我要是另外有女朋友,我就天誅地滅……!」
他的書桌上放着三張畫片,一張是老虎頭,一張是波斯猫,另一張是長頸鹿,這三張都是攝影名作,看上去滿可愛的,他擱下聽筒,把一張老虎頭畫片翻過來,出現了曼莉的照片,吻着作聲。
「聽見嗎?我在吻你呢……是,是,好,準三點鐘我在美麗華等你!」
他放下電話,悠然對着曼莉的照片出神。
電話鈴又响,虞百城驚醒過來,還以爲是門鈴,慌忙地把曼莉的照片翻過,定了定神,這才知道是電話。
「喂,誰呀,……我的陸雪。」他向聽筒作了個吻,「我……我忙着呢,我正在計劃一件事,要是成功了,我跟你到瑞士滑雪去,你不是頂喜歡運動嗎?」他順手又將波斯絲貓的畫片翻過來,那是陸雪的照片,他對着照片沉醉地,好像背詩一樣,「瑞士是世界花園,跟你一樣美麗可愛……那裡的湖水,就像你的眼睛一般……」
突然,他聽到了對方的話,爲難地:「三點鐘?不成呀,我已約好朋友去進行瑞士的護照……那麽四點吧,好,好,一會兒見!」
他放下電話,把照片翻囘了波斯貓。
百城得意地吹着口哨,走進臥室去換衣服,可是剛穿了一只褲脚,電話鈴又响了,他拖着褲子,搶步去聽。
「喂,是的……啊……我的小露茜,我正在等你的電話,知道你要打來了……哦,我很忙呀,我對着你的照片,(他把長頸鹿的照片翻過來出現了正在倩笑的露茜)————在翻譯一本拜倫的詩集,你不是頂喜歡他的詩嗎?這是爲你譯的吆,將來印出來,書面上我還要加印一句「獻給我的露茜」呢。
「啊?馬上來?」他驚恐地想了想:「我,我剛約好一個書店的老板談詩集出版的事,這樣吧,七點鐘在金蘭吃飯好嗎?」
可是露茜說有緊要的事,非馬上見他不可,而且五點鐘一定要囘家的,他遲疑了一陣。
「那麽準四點半碰頭,什麽地方你說……九龍塘三角花園?也好,等會兒見!」
放下電話,時鐘已指着二時五十五分了。
他匆匆忙忙整裝出門,焦急地駕着車飛馳而去,可是半途上,偏偏汽車又抛了錨,他急得滿頭大汗,下車來檢查一番,還是不得要領,抬頭望望,電話大厦的鐘正指着三點。
百城氣急敗壞地跑上美麗華的斜坡,恰巧看見曼莉的車在轉出去,原來她見百城没有來,生氣了,正想掉頭不顧而去。
「曼莉!曼莉!」
曼莉煞住車,憤然坐在車中不動。
「對不起……我……車子壞了!」他氣喘如牛地訴說着。
「你呀!永遠是這樣的沒有信用,」她不高興地順手開了車門,「還不上來!」
「不喝茶啦?」他望着她畏怯地問。
「不叫人笑話嗎?上車!」
「是,是!」百城無可奈何上了車,曼莉板着臉向加多里山開去,開了一段,他見她氣色好了一點,連忙陪着笑臉,親熱地挨過去。
「曼莉,別不理我好嗎?」
曼莉煞了車,瞪了他一眼,隨又笑了出來「人家有要緊的事跟你說,你曉得嗎?」
「別生氣?你說吧!」
曼莉向他丢了個媚眼,「我倒不急,我媽媽提起我的婚事來了!」
百城趁勢緊緊地摟着她,「是嗎……曼莉……」
「那麽你……」曼莉偎在百城身上。
「我……愛……你……我愛你超過一切,甚至超過愛我自己的生命,只要我這次買賣成功……」
「誰希罕你的錢!」
「好,不談錢,等我過海談好了買賣,我們再談好嗎?」百城偷偷望了望腕上的手錶?心裡想着陸雪的約會。
「談買賣不又是爲了錢嗎?」曼莉撅起了嘴,不高興地。
「不是呀,就是不做也得去囘一聲呀,失信總不行。」终於他把曼莉說得相信了,她送他到瑪頭,然後別去。
百城趕到花園道,已是四點鐘了,他拚命向上跑,來到兵頭花園,停下來喘了一會氣,看看四面没有人,心裡正在者急。
「百城……百城!」只見陸雪全副打球裝拿了拍子,一路奔過來,開心得跳躍着:「百城,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你得冠軍啦?」
「還沒有比賽呢,扯什麽呀!告訴你,我姊姊快要結婚啦!」
「她結婚跟我有什麽關係?」百城氣喘剛停,一時摸不摸不着頭腦。
陸正嬌羞地把頭一扭,佯嗔地,「這還不是好消息……人家說姊姊結了婚,妹妳不就可以……」
「啊!原來是這樣!」百城領會地笑了,可是他立刻在動腦筋,該怎麽說下去呢。
「你不高興嗎?」
「當然高興!」
「那麽你……你應該求婚啦!」
百城不知所答,只好點點頭。
「我們到瑞士渡蜜月……」陸雪沉醉地倚在百城懷裡遐思着,忽然想起了,看看錶,「啊喲,要比賽了,快一塊兒去!」
「不,我還趕着要去搞瑞士的護照呢。」
「好,那麽我去了。」陸雪跳跳蹦蹦地去了,百城如釋重負,急忙向相反的方向就跑。
他趕過海,乘的士來到九龍塘三角花園,已四點四十分了,露茜等得不耐煩,無聊地捧起起一本書做掩飾,邊看邊走,忽然覺得有一隻手輕輕拍她肩膀,猛一囘頭,見是百城,她嬌嗔地一笑,「原來是你!等得我多心焦呀!」
「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忙,我正在談買賣呀!」百城用兩個大姆指作磕頭狀,隨口扯謊。
「你不是說約好了書店老板?」露茜懷疑地望着他。
「就是他呀!跟他們談話,不就是跟做買賣一樣嗎?說眞的,我們找個地方吃钣好嗎?」他親暱地揑住她的兩手。
「這麽早吃飯?不成,我就要囘去的,爸爸還等着我的囘音呢,所以我急要找你……」
「怎麽啦?」
「他要我跟他朋友的兒子結婚,百城,沒有愛情怎麽可以答應呢?」
「啊?」百城盯住她,故作惶恐地叫起來,「你應當反對!」
「我是反對,媽媽也勸了他不少話,最後他才說,你中意誰就嫁給雄,我老了,要抱外孫。你說我該怎樣呀!」她深情地望着百城。
「結婚……似乎太急了一點!」百城又爲難了。
「我也這麽想,不過能先訂婚,諒他老人家也可以高興……」
「對……還是先訂婚!」百城不得不應着。
「眞的?你也是這麽想?」她緊緊地靠住他,興奮極了。
X X X
百城好容易應付過了這三個熱情少女愛情的關口,囘到家裡已是精疲力盡了。他靜靜地躺在沙發上,仰頭望着天花扳。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皺眉,顯得躊躇,又感覺不安,他想,想,想,不禁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不是逼我攤牌嗎?怎麽辦?怎麽辦!」
他站起來,在室內踱來踱去,又把桌上三張照片翻過來細細端詳,一個是幽嫻貞靜,一個是熱情直爽,一個是有錢美麗,那一個好呢?他實在决定不下。
「好吧,讓命運來决定吧!」他將三張照片放在小几上,隨手拿了剛才吃完東西的一只匙羹,用手帕擦乾淨,放在中間,用力一轉,一面合上雙手默默禱告上蒼爲他選擇一個妻子,他睜開眼來,匙柄正好停在長頸鹿上。
「啊,你就是我的愛妻!」他翻過來吻了吻露茜的照片,仔細地研究一下,「露茜,可惜你身體太弱一點……這麽吧!」
他不甘心地一次,二次,轉着匙羹,愈轉愈糊塗,再也得不到結論,「天吶……」他倒在沙發裡定了定神。
最後,忽有所得地走近書桌,埋頭寫信去了,「還是請你們自己來决定吧!」他想着,把過去的實情向她們三個人坦白傾吐,什麽做買賣呀,辦瑞士護照呀,譯拜倫詩集呀!都是假話,看誰能夠原諒他,就是誰能眞心的愛他,他就跟誰結婚,他匆匆忙忙地把三封信寄了出去,心裡倒覺得輕鬆多了。
第二天下午,第一個來訪的是露茜,她一進門向百城含情地一笑,忽又抿着嘴悲泣了。
「你知道我接了你的信,爲你哭了一夜!」
「露茜,你不原諒我嗎?……要不,你爲什麽要哭呢?」
「就爲了你的眞誠呀………其實,拜倫詩集譯不譯,對我們的愛情有什麽關係呢!」
「露茜,那麽你原諒我了,你還是愛我的!」百城一把將她抱起。
「你專心愛我嗎?」露茜羞答答地問。
「當然,要不,我怎會對你這麽坦白呢?」
露茜滿意地緊緊抱住百城,两人正要擁吻,忽然門鈴响。
「愛喲,有人來了,你還是躲一躲吧!」百城慌張地鬆手。
「怕什麽?」
「不,也許是我那小嬸嬸,她年紀輕,頭腦却封建得很!」說着他不管露茜答應不答應,硬把她塞進了一口大衣厨裡。又匆匆把三張照片放好。門愈打愈急,百城驚惶地去開門,曼莉和陸雪一齊衝入,各人手裡拿着百城的信,曼莉對着百城就是狠狠的兩記耳光。「你這個騙子!」陸雪也是拳打脚踢,原來百城在匆忙中,竟把她們倆的信套錯了。
露茜在衣厨裡聽到百城被打,忍不住衝出來擋住了百城,「你們打人!」
「你是誰?」陸雪間。
「我是他的愛人!」露茜理直氣壯地說。
「又是愛人……哈……看你的愛人吧!」陸雪狂笑,把信丢給露茜。露茜拿出自己的信,對照一下,不覺驚叫起來,也狠狠地打了百城兩下,哭倒沙發上。「你怎麽攪的?」
一切玩弄的秘密都給揭穿了,三個人怒冲冲地奪門而去,留下百城一個人倒在碎爛的相架中。
百城想起當年情景,搖頭嘆息,「只怪我自己荒唐,如今沒有一個女朋友理我,只好每天到這兒來喝酒解悶!」
(三)
整個餐廳,客人都散盡了。遠遠地跑來一個漂亮的少婦,手裡拿了俞傳寧的大衣和上裝。原來她是傳寧的太太,傳寧介紹以後,高興地述說了他們間一段幸福的戀愛史:
俞傳寧是一個畫家,一天,他正在佈置剛搬好了家的新居,他的傢具本來簡單得很畫具以外,差不多全是用肥皂箱組成的,比較考究的只有一張三用沙發床,他把一張張的畫在田四壁上掛好,推窗一望,庭院裡有花草樹木,環境幽美,他感到非常滿意,搭起畫架,想安安靜靜地畫畫了,忽然,隔室傳來一聲怪叫,嚇了他一眺,側耳傾聽,原來是一個人在練習聲樂,引吭高歌,聲音不合音符,噪子非男非女,眞是難聽極了,他用棉花塞住了耳朵。一會兒聽到悠悠的鋼琴磬,倒非常動聽,他喘了一口氣,剛覺輕鬆一點,那怪聲却又發作了。
「喂!輕一點成不成?」他敲着板壁。可是隔室毫無反應,還是繼續怪叫,他實在忍不住了,捲袖伸臂的跑到鏡子前邊去練習了一番,然後狠狠地走到隔室去敲門,裡面的怪聲驟然停止,門開了一條縫,走出一個幽嫻文靜的漂亮小姐,這可杷他楞住了。
「這位先生……」白伊雯笑盈盈地出來,隨手把房門掩上了。
「嗯!嗯!我是剛搬來的……我姓俞叫傳寧。」他期期艾艾地窘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噢,俞先生,聽房東說,你是一位畫家!」她非常瀟洒地說着。
「那裡……那裡!」傳寧手足無措了。
「俞先生有什麽事嗎?」
「沒有什麽,我聽見你唱歌,……覺得……」
「覺得怎麽樣?」伊雯笑嘻嘻的望着他。
「很好!很好!嗯……再見再見!」
傳寧一溜烟跑囘自己房裡。掩上門,打了自己一下嘴吧,「怎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隔室怪聲又起,他什麽勇氣也沒有了,掩耳倒在床上。
可是他的腦海裡時時出現了白伊雯窈窕的倩影。他爲她的美麗所吸引了。
他把婷婷玉立的白伊雯畫上了畫布,把畫像在房裡高高掛起,獨個兒出神地對着看,他彷彿看見畫中的白伊雯在對着他笑,眼睛像在四面掃射,他下意識地向屋子裡望了望,一堆髒襪子,一堆吃殘的油條花生米,亂七八糟的書、畫具和顏料。
「笑什麽?藝術家都是這樣的。」他對着畫裡儍頭儍腦地說。
畫中的白伊雯恢復了原狀,他正在點頭得意,外面有輕輕的打門聲傳來。
「進來!」傳寧不加思索地隨口而出,進來的正是白伊雯。
「俞先生!你抽烟嗎?」
「抽!抽!抽丨」傳寧驚惶失措,一時手忙脚亂地招呼她,急忙到三用沙發枕頭下取了烟與火柴,順手一把將髒襪子抹落地,把烟與火柴授給白伊雯,「你抽烟!」
伊雯笑嘻嘻地取了火柴,「我是要這個,我要煑钣去!」
「噢!噢!噢!」
伊雯借了火柴剛要出門,忽然注意到牆上自己的畫像,不禁喜形於色,「你畫得眞好,要是這畫中人想問你要這幅畫,你肯不肯?」
「可以可以!」傳寧馬上杷畫除下,正要交给她,可是又缩囘了,「不,這張畫只是憑想像畫出來的,太草率,幾時你有空,我好好地替你畫一張!」
「那不太費事嗎?」
「不!不!不!」
X X X
第二天起,傳寧開始替伊雯畫像了,他得意地畫着,望着伊雯看一眼加一筆,這僅僅幾小時的相見,使他領悟了生命的價値,嘗到了有生以來從來有過的甜蜜。
畫布上的人像從木灰的初稿,變成了初步的彩色,再漸漸地進爲更充實豐美的畫像,他們的感情也跟着畫一樣地進展着。他們不再拘謹,慢慢地大家逗趣說笑了。
這一天,畫快畫完了,傳寧看見伊雯打了個呵久,笑着問她。
「你氣悶是不是?我講個故事給你聽。」他一面畫一面講,「從前有一個女孩子,她走過的地方都會長出鮮花來,後來,天上的人說,地上長了這麽多鮮花,我們天上沒有,我們把這位姑娘請來吧,所以。這女孩子就升了天,也可以說死了。」
「後來活過來沒有?」伊雯笑着問。
「她活在愛着她的人的心裡,誰愛她,誰的心裡就開了花,心裡開了花的人就會做出許多美麗的事來。所以詩人會寫出美麗的詩,音樂家會做出美麗的曲子,歌唱家會唱出……」他望了望伊雯,想起她的怪聲就說不下去。
「怎麽不說下去?」伊雯没有覺察。
「女孩子在天上也想念她地上的朋友,常常傷心流眼淚,晚上她的眼淚掉下來,掉在花上,那朵花就特別美麗,你看見過花上的露水嗎?那就是她的眼淚!」
「要是掉在你的畫上呢?」伊雯逗着地。
「不,它掉在你的臉上了,你來看!」
伊雯輕鬆地過去一看,滿意地嫣然笑了。
「啊,她的眼淚掉在你的筆上!」
這是一幅美麗的像,傳寧對着它得意地微笑出神,可是他的心裡却起了一陣莫名的惆悵。他在想!
「畫是畫好了,你也不會來了!」
可是事實並不是這樣,伊雯依舊每天來看他,她幫着他整理雜亂的沙發、書桌、肥皂箱,又把一束鮮花插在他的花瓶裡,整個房間,已井井有條,和以前不同了。
「俞先生,我眞不喜歡你這些畫!」她指着牆上的那些印像派的怪畫。
「是嗎?」傳寧顯然有點不同意。
他們談了一會,時鐘指着一點五十五分。
「啊!我時候到了,要走了,再見!」
伊雯走後,她的聲音却還繞在在他的耳邊,傳寧環視壁上的畫,不知怎的也感到不順眼了,他把他們一幅幅地除下,而後倚在窗前,出神地想着伊雯,他沉入了幻想……
美麗的花叢中,他在向伊雯求婚。
「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你應該……爲什麽到現在才問我?」伊雯羞答答地。
他們結婚了,穿着禮服手攙手地走着,風吹着新娘的輕紗,飄然似天上仙子。
他倆抱着孩子,在山明水秀的溪邊郊遊,忽然伊雯唱起怪聲來,孩子也跟着唱起來,他痛苦地掩住耳朵……
這一驚可把他從幻想中驚醒過來了,原來隔室正在怪聲大作,他搖頭嘆息:「唉,爲什麽天上女孩子的眼淚不掉在你的嗓子裡呢!」
他拿起畫具畫架,悻悻地出門去了。
X X X
傳寧的房裡已換上了許多新的畫,從這些畫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作風一點點點地健康起來了。畫中的景物、人像、勞動者、小孩……都是明朗而現實。
外面雨下得很大,他獨自在埋頭工作。伊雯推進門來:
「雨大天冷,今天請你到我那兒吃飯好嗎?」
傳寧第一次走進伊雯的臥室,只覺得房間佈置得十分整潔文雅,讚賞不已,桌子上已經擺好了三個菜。
「請坐一坐,飯還沒有好!」伊雯說完到厨房裡去。
「噢!噢!」傳寧踱着步向房裡每個角落的陳設佈置一一鑑賞,無意中碰到了琴鍵,鏜!一聲响,他就順手彈了半個旋律。
「你也喜歡音樂?」伊雯正在弄飯,聽見琴聲,走了過來。
「研究藝術的人大槪都一樣!」
「我來唱一個歌請你指教!」
「不敢不敢,你累了,改天再唱吧!」傳寧聽說她要唱歌,嚇得臉色也變了,趕忙阻止,又推說自己有點頭痛,可是他怎樣說也沒用?伊雯堅持要唱一首給他聽,他沒奈何,只好苦笑着點頭,倒在沙發裡,心裡想:
「好吧,不見得會死,大丈夫怕什麽,聽就聽,聽……」
琴聲悠悠彈起,一個過門畢,剛要唱詞。
「白小姐,我在想,再過一個月,我就畢業了,畢業就是失業。我們談談這個問題好嗎?」他還想制止她。
「噓!」伊雯以手指按唇,示意他不要作聲,他只好坐下絶望地預備受罪了。
誰知道一曲完畢?傳寧已是似醉如痴地沉浸在她的甜蜜的歌聲中了。
「頭不痛了吧!」伊雯含笑問他。
「好!好!好!」他這才恍悟過來。
吃飯的時候,傳寧望着伊雯,只是遐想着,「假使我跟她能永遠在一起,多幸福呀!」
「飯冷了,你在想什麽呀,想得那麽美!」伊雯看他呆着想心事。
「我!我想我們最好能永遠在一起,你呢?你好像也在想什麽似的。」
正說到這裡,外面有人打門,伊雯上前迎進來一個妖艷的胖女人,這個肥女神情傲漫,她似理不理的向他們點了點頭。
「這位是來學唱歌的,呀,時候到了!」伊雯輕輕地告訴傳寧。
傳寧囘到自己房裡?倒在沙發上,眞是喜上加甜,喜的是練聲樂的竟是這個怪女人。這與他又有什麽相干呢?甜的是剛才一段親蜜的相叙,他閉上眼晴,眞是愈想愈夠人囘味!
他知道他肯定地愛上了她了,可是他心裡却起了一陣煩擾。
「要結婚,必須要先解决經濟問题!」他想到這是鐵一樣的現實。
他爲了藝術畫沒人顧問,只好改畫廣告畫,這一天,他正在邊畫邊想,伊雯推門進來。
「早報借我看看好嗎?」
原來她那唯一的學生——那個怪女人,昨天起不來學了,她只好從報紙上去找尋職業機會,要不然就失業了。
「唉!我也改行了!」傳寧感慨地點頭。
他們每天奔走,可是在這個人浮於事的不景氣的市塲上,那裡去找尋合適的工作呢。
說也眞巧,這一天,他倆人竟同時找到了職業,伊雯興奮地囘到家裡,一會兒,傳寧也吹着口哨,輕鬆地歸來了。
「傳寧傳寧,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伊雯聽到口哨聲,忙走出房去,隔着欄杆叫住他。
「我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照相舘裡替人着顏色!傳寧一口氣報告她。
「是嗎?我也找到工作了,是一家唱片公司裡翻譯歌譜。」
他們興奮得就在梯階上坐了下來談着笑着,好像忘記了一切的困難愁苦了。
「你我都有工作了,唱歌畫畫便當作副業,結婚就不愁沒有辦法了!」傳寧拉着伊雯的手,高興地說着。
伊雯報以他一個會心的微笑。
第二天,他們帶着愉快的心情,各自上工去了,其實,他們找到的工作正在同一家天平大酒店裡,傳寧在餐室裡當侍者,伊雯在厨房裡洗碗碟。
時鐘指着十二點了,伊雯捧了一大堆盆子交到管理處,然後解了圍裙,轉到更衣室穿好大衣,拿了一盒西餅出去,這時另一邊傳寧正把菜單交去厨房,兩人相背而行,沒有遇到。
伊雯一囘家,就去叫傳寧的房門。
「傳寧,傳寧!啊,還沒有囘來!」她正失望地囘轉身去,恰好傳寧開了大門進來。手裡也捧了一個紙盒。高興地。
「我請你吃宵夜!」
「我也請你吃宵夜!」伊雯笑得很歡欣。
「好!我們一起吃!」
两個人走進房裡,各人把紙盒放到桌上?仔細一看,却原來正好是一對,天平大酒店的西餅盒,傳寧心裡着了慌。
「你到天平酒店去了?怎麽沒看見你?」
「你也到天平酒店去嗎?照相舘什麽時候出來的?」伊雯比較鎭靜。
「散工的時候走過,順便買的,幸虧沒有碰見你!」他心裡想着,不覺脫口而出。
「你說什麽?」
「不,我是說可惜沒有碰見你!」他乘伊雯去倒水,背地裡拚命擦額角上急出的冷汗。
「今天工作有興趣嗎?」伊雯倒了兩杯水走過來。
「無所謂,爲了爭取收入,隨便塗幾筆,倒是形形色色的人,滿有趣的!」他把白天空暇時在餐廳裡畫的一張寫生漫畫給伊雯看,畫的是一個河豚魚似的男人摟着一個飛女,「你的工作怎樣?」他一邊問着。
「不要說起,累死我了,一大叠捧過來,一大叠捧過去!」
「怎麽?翻譯歌譜,一大叠一大叠的?」
「不,不,不,我是說捧唱片!」她一做手勢便把傳寧的漫畫掉在地下,露出了背面「天平酒店」賬單的字樣。
「咦,在天平酒店畫的?」
「等三文治的時候畫出來的……」他急忙掩飾,心想多講話總要露出破碇來,還是趕快告別,「你累了,也該休息了,明天見吧!」
他滿頭急汗,囘來自己房裡,掩上門,透了口氣,自言自語地:「唉,我不是要騙你,怕你瞧不起我!」
第二天早晨,傳寧趕到巴士站,擠上車去,却見伊雯也在前邊剛上車。「啊,我當你早走了,巧極了,我送你上班去!」
這一囘,倒是伊雯窘住了,她先是一怔,隨又點頭強笑,可是心裡想想總覺得不妥當,車將到達一個站頭的時候,她猛的站了起來,假作驚惶地,「啊呀?我忘了拿抽斗鑰匙了!」一邊忙向售票員做了個手勢,「落車!」
她匆匆地下車走了,傳寧得意地微笑着,自以爲這一次表現得很好。
晚上,在天平酒店裡,擠滿了飲客,有一桌上正在吃壽酒,客人邀請主人唱個飲酒歌,主人妞妮起立,全廳的顧客都以驚詫的目光望者她,傳寧正想上去侍候,忽然又惶恐地退了囘來,原來這主人就是那個怪女人花碧露。
傳寧退到走廊裡,那裡塞滿看熱鬧的侍者、厨司和洗碗間的工人,伊雯赫然也在其中。
唱完了歌,客人拍手讚賞叫好。
「只要有錢,就有人捧!」走廊裡的侍者相顧大笑。
「這人我認識!」伊雯對旁邊一女工說。
「我也認識!」傳寧不自主的應道。
這熟悉的聲音,使伊雯驚奇地四顧找尋,突然她看見了傳寧,两個人都一怔,想要避開也來不及了。
「想不到我們都在這裡,你怎麽騙我!」
「怕你瞧不起呀,你呢?」。
伊雯躊躇了一會,终於坦白地說,「其實我們拿勞力換飯吃,何必瞞呢?」
他們彼此瞭解,終於結婚了,一同工作,生活得非常愉快。
這是一段美麗的戀愛史。
「走了走了!」伊雯催着傳寧囘家。
殷兆宗、虞百城聽完了以羨慕的目光,望着這一對幸福的夫婦手攙手地走出去,夜顯得這麽靜寂,在失意人的心頭上更撩起了一陣惆悵與空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