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耳光的人
尖沙嘴的鐘剛指在七點鐘上,陶祖泰已經從巴士上下來了,渡海到國泰銀號去。
他是一個標準的白領階級,十餘年來,克勤克儉地過活,從不脫班,也不早退,從家裏到辦公室,從辦公室到家裏,過着刻板生活,是一個好職員,也是個好丈夫。今天,他依然按照着往日的時間,走進了國泰銀號,當前的情形,使他大吃一驚。
所有的同事們都已到齊,這是數年來僅有的現象,陶祖泰不禁看了看自己的錶。茶房老周迎上來說:
「陶先生,不是你來晚,是他們太早了。」
「怎麼?」
陶祖泰不明白,茶房老周吿訴他說:營業部主任調到澳門去,大家盼望能得到這個好位置,所以趕早上辦公,希望得到經理的垂靑。
這件事對陶祖泰是毫不動心的,他是個安份守己者,沒有多大的慾望,他照舊做他的會計工作。
經理來了,大家注視着他走進經理室,一會兒,經理室的茶房來請陶祖泰進去。
「陶先生,經理請!」
「哦?」出乎陶祖泰意外,他愕然地問。
「是請你。」
陶祖泰又驚又喜地站起來,跟隨着進去。
范經理很客氣地讓他坐,又請他吃香烟。
「謝謝,我不會。」
「陶先生在這里工作了很多年了啊?」
「十二年八個月另六天。」
「記得眞淸楚。」范經理不禁笑起來,「家里人口多麽?」
「還好,內人和五個孩子。」
范經理隨口和他問答,慢慢說到營業主任的缺位上去,他有意在董事會上提出他來繼任,因爲陶祖泰的工作表現使范經理十分滿意。
這些話對陶祖泰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他十幾年的克勤克儉有了收獲,同事們齊聲道賀,陶祖泰手足無措地分別答謝,心里可開了花。
他下了辦公,到菜場買了一隻鶏,回到下前的石階旁,忽然看見他的三女若英跌在地家,脚上穿了一雙滑冰鞋。」
一個鄰居的小女孩生氣地在對若英說:
「我說不借,你偏要,現在要你賠!」
若英本來一句話也說不出,看見父親,便放聲大哭起來,祖泰趕緊哄住她,又答應賠還人家,這才父女二人同到家里。
家里是一團糟,小五兒在做警察,大兒子信初在開車,祇不過是拿一輛小三輪車當作汽車般橫衝直撞,衣架上掛了一個鏡框,寫着「如耍停車乃可在此」,祖泰囘來,信初猝不及防,連人帶車翻倒在地。
陶祖泰見慣了,所以不責罵孩子們,拿了鷄一直來進廚房去交給王媽,同時關照若英去找母親囘來。若英跑到騎樓,對着外面大聲叫:
「媽!」
陶太太在王家打牌,全神貫注在牌上,給若英一叫,分了心就打錯了牌,害她氣得把牌都摔去。
陶祖泰的家庭,是都市中慣見的,大兒子信初,一個標準的阿飛型,二女兒桂茹,祗知道跳舞,虛榮,整日在外面耍,三女兒若英與四兒五兒,因爲陶太太醉心於打牌,養成了他們的無法無天,陶祖泰旣不能責罵妻子,自然管不了兒女,家里怎麽不糟。
吃罷晚飯,小的孩子睡覺,大兒子信初拿了一本書往門外走。
「這麽晚了,還到那里去?」
「我去補習英文。」
陶祖泰望望他手上的書,又望望太太在對面打牌,獨自囘房去。信初走出門來,把書放在門框上,一眼看到自己門口的樹上,躱着一個人,在向桂茹的窗口張望,他拾起塊石子,往上拋去,正打中了那個人的屁股。
「小王,又爬上去幹嗎?桂茹還沒有冋來。」
小王急急爬下來。
「那裏去了?」
「跟喬奇跳舞去了!」
「眞的?」
「誰騙你。」
小王狠狠地說要和喬奇决鬥,信初笑他無用,勸他不必嘗試,小王不以爲然,信初便自顧走了,去找他的跳舞同伴。
陶祖泰對兒女們雖不嚴厲管束,但也不能不關心,獨自一人看報至深夜一點半,還不見太太,信初與桂茹回家。
第一個回來的是桂茹,喬奇駕了車送她回來,祖泰站在窗口看,桂茹生氣模樣往門口跑,喬奇想拉她,桂茹回身就是一記耳光。喬奇一呆,冷不防暗地又閃出小王,偷襲一拳,喬奇氣忿忿地上車走了。
桂茹並沒有看見小王,她一路很生氣地走進家,輕輕開門。
「桂茹-」她不提防父親還沒有睡,嚇呆了。
「這麽晚才囘來?」
「喬奇生日,在他家里開派對。」
桂茹慢慢回過身來,發現父親的臉色並不嚴厲,卽刻轉身進自己的房。
「噢,桂茹,以後別動手打人。」
「打人?」
桂茹從房里探出頭來。
「我明明看見你打人嘴巴。」
「你看見我打人,沒看見人家欺侮我!」
「欺侮你?」
「你不知道,他一安要送我進來,我們的家是見不得人的?」
說罷,她縮囘頭去,陶祖泰怔了一會,也囘進了房。小王在外面朗誦詩句,向桂茹表白心跡,桂茹惡作劇去盛了一盆水,猛力地傾倒下去。
信初恰巧從外面囘來,看見小王一頭的水,不禁好笑。
第二天的中午,一家人團團一桌在吃飯,祖泰第一個吃完,接過王媽給他的手巾,望着狼呑虎嚥的孩子們,他情不自禁地說:
「噯,爸爸發表一個消息。」
大家把筷子放下等候他說話。
「一個好消息,明天禮拜一,爸爸要升級了。」
「眞的?」
孩子們表示驚異,陶太太問:
「升什麽?」
「營業部主任?」
他高興地向沙發坐下,孩子們包圍上來。
「怪不得我這兩天盡輸錢,太太賭場失意,老爺官場得意。」
陶太太心里十分高興,桂茹們更高興,大家向爸爸要求買心裏想要的東西。
信初要一套西裝,桂茹要一打絲襪又耍件禮服,若英一雙溜冰鞋,小四要一枝槍,小五要泡泡糖,祖泰笑着一一答應,陶太太最現實,立卽問祖泰要了二十塊錢,上對門王家打牌去。孩子們跟着要錢去看電影,祖泰等他們去後,家中空氣一靜,不覺沉沉睡去。
他自會計員升任了營業部主任,同事們向他道賀,經濟寬裕了,孩子們都有新衣服穿,洋娃娃,滑冰鞋,應有盡有;祖泰因爲孩子們高興,他也跟着高興,忽然眼前一片黑,他摔倒在地上。
原來是一場夢,他在睡夢中,小四與小五偷偷地把他的眼鏡塗上了黑墨。
星期一,祖泰在辦公室內,外表故作鎮靜,神情却很緊張,同事們交頭接耳;忽然,范經理來了,後面跟了一個三十餘歲的人,留小鬚子,打扮入時,微笑地顧盼着。
「啊,衆位,讓我來介紹,這位是我們的新主任——營業部主任胡濟民先生。」
范經理提高了一點聲音說,衆人面面相覷,陶祖泰則似被一瓢冷水,自頂至踵澆下去,臉上發了僵,呆呆地望着胡濟民。
范經理簡單地介紹了幾句胡濟民的資歷,又逐個介紹同事,等胡濟民走向里面辦公室時,他才帶着抱歉的口吻對陶祖泰說:
「陶兄,我非常抱歉,可是又愛莫能助,這是董事長的意思,提到你,他認爲老兄的年紀大了些,好像不應該太累了。」
祖泰似聽見非聽見地說:
「沒有什麽,沒有什麽⋯⋯」
他眼前浮現起孩子們的笑容,耍求。衣服,滑冰鞋,這些都落了空。
然而他究竟還是個好父親,他不願失信於孩子,下了辦公室,他决心去買一些東西,以博孩子們的歡笑。
他囘到家中,家中所有的人都在等候他,信初奪過他的大包小裹,桂茹侍候他坐下,太太滿面春風地和他談話,祖泰一眼看到桌子上,堆滿了的菜肴,不由得十分驚奇。
「這麽多菜?」
「慶祝你升官啊!」
陶太太滿腦子是升官發財,一開口就是升官,倒把她的丈夫呆住了,怔了一會,祖泰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王媽,把獅子頭端上來!」
陶太太一聲令下,孩子們正襟危坐地等候吃飯,他們一直吃得很儉省,難得打牙祭,自然個個喜心翻倒,何况今天還有父親買囘來的東西。
吃罷飯,若英就穿起了滑冰鞋,小四有了玩具槍,小五得了泡泡糖,桂茹還嫌她父親買的襪子不够好,信初儘纏住祖泰要縫新衣。
祖泰滿腔的苦衷,眼看見成羣兒女,還興高采烈地慫恿他帶他們上山頂去玩,他也只好答應下來。
星期日,他和一羣兒女上山頂,孩子們還帶了球去玩,桂茹不知怎麽一來,把球打徧了,飛出去打在山腰的一對情侶頭上,桂茹見那個人囘身來,趕緊走上去拾球。
那女的怒氣冲冲地責問:
「你們生了眼睛沒有?」
桂茹孩子氣重,和人家頂撞起來,祖泰趕緊走過來向人道歉。
「呀?原來是胡先生,范太太,小孩子不懂事,沒有碰到吧?」
胡濟民把眼睛盯住桂茹,沒口地說:
「沒關係,沒關係,這位是?」
「小女桂茹。」
桂茹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搶了球就跑,胡濟民哈哈大笑,范太太面露不愉之色,祖泰一看氣色不對,趕緊吿辭,胡濟民還遠遠地望着桂茹。
「小胡,又在想什麽?走!」
二人走進汽車,范太太看到小胡失魂落魄的様子,狠狠地搥了一拳說:
「別想入非非了,等那老頭子吿訴經理說我們在一塊兒,你就該死!」
這位范太太就是范經理的妻子,她和胡濟民有了不可吿人的關係,又同時勾搭上國泰銀號的董事長,胡濟民的營業主任,就是憑了她一句話而得到的。
胡濟民自從見了桂茹,心里就像有了掛牽,事有凑巧,有一天他在路上遇見了桂茹。
小王正追在桂茹背後嚕囌。
「桂茹,我一百二十萬分的⋯⋯」
「我一百二十萬分地討厭你。」
「我不會說話,嘴笨,可是我的心却很好。」小王頓了一頓,見桂茹不理他,又接着說:「我知道,你對我有一種誤會,這種誤會也無非是一種誤會。」
桂茹聽他急不擇詞的話,由不得笑起來,這一笑,壯了小王的胆。
「人家說男女雙方往往因爲誤會而結合,這種誤會也是我們將來結合的主要因素。」
桂茹聽他越說越不像話,不由得怒了。
「你倒底想怎麽様?」
小王一嚇,更加說不出話,恰巧胡濟民的汽車經過他們面前。
「陶小姐。」
「胡先生。」
桂茹正苦擺脫不了小王的糾纏,不由不接受胡濟民的邀請,跨上他的車子。
胡濟民喜外望外,他乘機邀請桂茹一同去參加董事長家里的派對。
桂茹又驚又喜,她愛虛榮,參加盛大派對是她夢寢求之的事,可是家里的經濟力量不允許她有漂亮的衣服,她把苦衷吿訴了胡濟民。
「沒有關係,我送你一件就成了。」
桂茹接受了他的餽贈。
董事長的派對上,范經理和太太也到席,范太太看見小胡與桂茹,不由得酸溜溜起來。
對面相遇,少不得招呼,胡濟民慌着說:
「嫂夫人今天格外漂亮了。」
「人老珠黃了,那里及得到陶小姐。」
小胡明白她的意思,無辭以對,董事長走來請桂茹跳舞,小胡也乘機與范太太跳。
「你倒好,過河拆橋,忘記你那主任從那里來的嗎?」
「當着老范也得找個擋箭牌,你願意讓老范知道我們的關係?」
董事長舞到他們面前,范太太飛了個媚眼過去,等他舞遠,她對小胡狠狠地說:
「你要是變了心,我一句話可以叫你失業。」
幾次同舞後,董事長對桂茹的態度漸漸輕浮起來,桂茹借故到花園去,小胡跟踪而來,二人有一句無一句地談。
花園另一面,范太太却在暗算桂茹,她眼看董事長對桂茹有好感,她願意幫助他把桂茹弄到手,以一紙五千盒的蓋世維雄發單爲酬。
二人决定了,范太太卽設下香餌,安排魚上鈎。
桂茹與小胡接近,范太太使手腕撤了陶祖泰的職,以免洩漏小胡與她的祕密。
這是桂茹愛慕虛榮的結果,自然在她是不會明白的,一個入世未深的小姑娘,所須要的是逢迎,享樂,何况她根本還不知道所謂董事長的,就是陶祖泰所服務的國泰銀號董事長。
小胡把她介紹的董事長時,說她父親是某銀號的經理,桂茹雖然知道他吹牛,却不願拆穿,因爲如此正可以滿足她的虛榮心。
第二天,陶祖泰被召喚到經理室中。
「老兄,你在本銀號工作以來,號裏得益非淺。」
范經理客氣地說。
「你過獎。」
「十幾年來,功績累累,刻苦忍勞的精神可欽可佩!」
「那裏,那裏。」
「不過,近來商業不景氣,號裏用不着那麽多人,再說老兄上了年紀,也該休息了。」
「我還可以受得住。」
「以後如需老兄幫忙,再來請你。」
范經理拿起桌子上的一隻信封說:
「這是兩個月的薪金,你點點。」
陶祖泰平空的失業了,他得了二個月的退職金,怏怏地離開服務了十餘年的地方,他相當留戀這地方,可是以後他决不會再來了。
他跟蹌地囘家,太太在對面打牌,孩子們要得興高釆烈,家裏是雜亂無章,他不禁嘆口氣,一肩重任不能卸,前途茫茫,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陶太太不知就裏,她要裝麗的呼聲,她要打牌,她要熱鬧,祖泰瞧不順眼,說了幾句,她賭氣上床,孩子們見風駛舵,各自分頭上床,桂茹抱着很多東西回來。
祖泰爲她開門。
「這麽晚才囘來?這是什麽?」
「董事長和胡先生送我的衣料。」
「這種人少來往,以後再也不許要他們的東西了。」
「爸爸,你吃了槍藥了,幹麽那麽利害呀?」
「什麽?你跟誰說話呀?眞是一點家教都沒有!」祖泰氣憤地說:「由明天起,過了十二點,我就不准開門,不論是誰,簡直太不像話!」
他的態度突變,大家以爲他是當了主任發官脾氣,誰知他每天在馬路上躑躅至傍晚,同時又到處去找職業,一個白髮盈頭的人,找職業談何容易,何況又是人浮於事的時代。
桂茹怕她父親,但又不甘放棄夜遊,她同若英約好,以拉繩爲號,深夜爲她開門,誰知,有一夜若英把繩子吊在床上忘記了,桂茹給巡夜的警察發現,把祖泰從夢中叫醒。
警察因懷疑桂茹行動,把她送囘家。祖泰謝謝警察,走囘進去,見桂茹手里又拿個紙盒,不由大怒:
「拿來!」
他聲色俱厲地說,可是桂茹的態度不好,更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打了她一個嘴巴,又踩壞了她手上的洋娃娃,一屋子人都醒了,但沒有人敢勸。
桂茹因受剌激而病,其餘人對態度突變的祖泰,不敢進言,家里一團沉重的氣氛,使祖泰感到孤獨,他終於去買囘一個洋娃娃給桂茹,父女重行和好。
祖泰四處亂跑,找到一個推銷染髮水的機會,他首先想把自己的染髮黑了再去推銷,却引起了太太的誤會,把樣品一齊打碎。
他又去找到一個奇異的職業,是雜技團中徵求一個吃耳光的人,祗耍他肯剃去鬍鬚,便可以走馬上任。
陶祖泰爲了今後的生活,毅然地剃去了鬍鬚,陶太太看在眼中,心里一團火。
第二天,陶太太趁祖泰出去,跑到國泰銀號去偵査,她鬼鬼祟祟的態度,引起茶房注意。
「你找誰呀?」
「營業部主任。」
「有什麽事?」
「我是他太太!」陶太太理直氣壯地。
「太太?那位太太?」
「那位?怎麽他還有小公館?」
茶房見她聲勢汹汹,倒不敢同她多談,就吿訴她說營業主任不在,每天早晨不來辦公的。
陶太太這一下確定陶祖泰一定有了外遇,怪不得染黑了頭髮,剃去了鬍子,心里一股酸水直冒,轉身就走。
陶祖泰在雜技團中,不僅是一個「吃耳光的人」,還要扮一個被台下觀衆用彈子來打的目標,這種玩意兒頗能吸引一些年靑觀衆的,信初與小王他們也來玩,信初看得準,一球就打中了鼻子,得意洋洋領了彩金囘去,在弟妹面前誇燿。
他正說得上勁,祖泰回家,鼻子上一塊靑的,孩子們紛紛上前慰問,陶太太冷冷地說:
「一定是被臭狐狸打的!」
孩子們不懂,陶太太臉一板說:
「信初,你來。」
娘兒倆走進房去商量一陣。第二天祖泰一走出去,信初便遠遠跟隨着。在遊樂場門口,祖泰精神不支,扶牆暫息,適巧同場表演草裙舞的一個女郞走過。
「怎麼了?陶先生。」
「頭暈。」
「我來扶你進法。」
信初遠遠望見那女郎扶持他父親,像發現了什麽秘密,飛也似的囘去報吿給母親聽,陶太太旣然得了眞憑實據,就要信初陪去打這狐狸精。
信初以人單勢孤,想找桂茹一起去,桂茹却早與胡濟民一同出去了。
桂茹瞞着祖泰,依舊和胡濟民、范太太、董事長等一同遊玩。那天從酒館出來,桂茹有了醉意,脚步跟蹌,范太太扶住她,走向一家旅舘。
「董事長,咱們人財兩交,那張發單⋯⋯」
董事長摸出一張發單給范太太,一面對桂茹說:
「陶小姐,咱們今天可得多打四圈,你說對嗎?」他不懷好意地望着桂茹。
「我爸爸說你們都不是好人。」
桂茹酒言酒語,身不由主地被拉進了房。
在她的隔壁房中,有追踪而來的小王。
小王對桂茹的行動一向注意,他不願一個被自己傾心相愛的入走入墮落之道,自從那天發現胡濟民後,他一直注意着桂茹的行動。
董事長讓桂茹在床上安睡,走向門口,胡濟民不肯放棄這個索酬機會,等着問他要錢。
「這總可以了吧?」董事長隨手簽張支票給他。
「好,我太犧牲了,祝你成功。」
他挽了范太太走出去。
董事長得意地看着床上的桂茹,桂茹睡得很熟,她一臉天眞無邪,却被虛榮所誤,魔掌伸向她,她還懵然無知,這時,急煞了鄰室的小王。
小王突從窗口闖進,使董事長大吃一驚。正想張嘴,先給小王打了一拳。
「朋友,你誤會了。」
「我很了解!」
小王又向他揮一拳,擊倒了董事長,他轉身用一杯冷水澆醒了桂茹。
桂茹醒來,自然不用解釋,她已明瞭目前的情勢,由衷地感激小王,小王吿訴她家中的事情,二人便急急趕到遊樂場去。
遊樂場中,祖泰正在台上被巨人痛打,打到了又爬起來,他逗得觀衆哄堂大笑,自己的眼淚直望肚子中流,眼前浮起的是一張張模糊的臉。
陶太太率領孩子們進來,轉向後台。
桂茹與小王也匆匆而來,望着台上。
她出神地望着台上正在挨打的丑角,祗覺得那舉止很熟悉,突然,她失聲地叫:
「爸爸!」
她飛步上台挽住祖泰,祖泰已暈倒在地,同時,轉入後台的陶太太也發覺了,她和孩子們也擁上去圍住陶祖泰。
台下觀衆唾然,巨人呆在一邊。
「爸爸!」
祖泰漸漸醒來,陶太太望着她的丈夫泣不成聲。
「爸爸,你爲什麽送給他打?」
桂茹第一個發問。
「他打我是爲了錢,我挨打也爲了錢。」
這句話使陶家一家大小墮入五里霧中,陶太太停止哭泣問:
「你爲什麽耍幹這種事啊?」
「還不是爲了你們?我沒有升上主任,可是我不願吿訴你們,爲了怕你們失望;我被人家免職,也不敢吿訴你們,爲了怕你們難受;我願意快樂都由你們去享受,痛苦全由我一人承當。可是我錯了,到現在弄得家庭不像家庭,主婦不像主婦,子女不像子女,信初非但不孝順我,反而打起我來。」
陶祖泰的一席話,使每個人都感到慚愧,信初知道父親所說是那天球打鼻子的事,他辯道:
「爸爸,我怎麽知道是你呢?我萬沒想到你會做這種下流的事情。」
「下流?用自己的皮肉賺飯吃算下流?你們記住,只有用別人的皮肉換飯吃才是下流。」
「爸爸就得對,我現在才明白,過去愛慕虛榮,黑白不分,是非不明是錯的。」
桂茹想起剛才的一幕,是猶有餘悸,她後悔沒有聽父親再三的勸吿。陶太太更難受,她與陶祖泰結婚以來,沒有一天不在牌桌上過日子,把家庭攪得一團糟,她懺悔地對祖泰說:
「我如果知道你是這様受罪,也决不會整天的打牌了。」
祖泰對她看了一眼,他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從此放棄打牌。
信初下决心地說:
「爸爸,你這様大的年紀,也應該休息休息,如果爲了生活,一定耍吃耳光的話,也應該讓我來替你吃。我們回去吧,爸爸!」
他扶起坐在地下的老父,一家人在悲喜交集中走囘去。
桂茹百感叢生,她對老父說:
「我現在才知道,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
「那就好了。」
「爸爸,小胡那些傢伙的確是壞蛋,可是他們看起來都像好人;小王看起來像壞蛋,可是,今天我才知道他的確是好人。」
她向小王作會意的微笑,小王大悅。
「我們之間的誤會,總算解釋淸楚了。」
這是一個現實的家庭故事,在香港每一個角落都容易發現。
虛榮、欺騙、墮落、享樂、黑白、是非、皆在受金錢的播弄。
陶祖泰這一家獲得了新生,他們知道如何去生活了。祗有克勤克儉地過活,放棄一切幻想,脚踏實地去幹,才能獲得眞正的快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