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娃電影小說
大隊出發的第一天黄昏。
車輛在山道上緩緩前進,喝聲、羊叫聲、馬嘶聲、給山谷帶來一份熱鬧。刁三爺和他的兒子刁大牛領了鄕人,到李家鎭去做賣買。
刁大牛坐在第一輛大車上,不停地囘顧後面,他並不是盡責照顧同行者,僅僅是爲了表妹紅娃的歌聲。
夕陽中,紅娃獨坐在一輛車上唱着歌,那是一支緩慢,淒涼的民歌,有無處訴怨般抑鬱。歌聲散播在曠野,使新寡的二楞子娘與二楞子有無限傷哀,母子二人趕着車,默默相對。薄荷油的丈夫花吉玉,順着調門哼他自己的無情感的歌,薄荷油坐在車廂內抽紙烟,她放眼看着那輪血紅的墜日,心里盤算着車後繫着的一百五十隻羊的價錢,浮起淺淺的笑容。長發與得柱二人,來往巡隊,刁大牛趁他爺與夥計們不注意的當口,霍地跳下車去,真奔紅娃的車子。
紅娃一見大牛,立刻停止唱歌。大牛氣喘喘地爬上紅娃車子,盤腿坐定,詫異地問:
「唱啊,怎麽不唱啦?人家巴巴的趕來聽你唱,你又不唱了!」
紅娃沉下臉,一聲不發。
「你不唱呀?我唱!」
大牛放聲唱起俚俗的歌來,紅娃氣得掩住耳朶,往地下一跳,傍着車子走。
「打住!」
第一輛車上的刁三爺發出號令,車子絡續停止,紅娃勒住牲口,爲避免大牛的糾纏,她離車走去,打算欣賞一下農舍景色,忽然聽見急奔的馬蹄聲,「唰地」從自己身邊掠過,馳至車隊中腰,馬上的小伙子,把絲韁倏然一收,馬頭撲起丈把高,他一對神彩飛揚的眼睛,掃射了衆人,然後往農舍馳去。
他那騎馬的技術與姿態獲得衆人一片釆聲。
「這是誰呀?」
紅娃忘形地自言自語,冷不防刁大牛在旁邊聽得明白,酸溜溜地說:
「哎,你還會說話嗎?我當你變了啞吧。吿訴你,這兒住的是姓龍的老頭,是我叔叔的結拜兄弟,當年都是土匪,可是專愛打抱不平,行俠仗義,很有點名聲,我爸爸聽說這路上不太平,想叫他們保護我們到李家鎭去。」
刁大牛一邊說,一邊打量紅娃,紅娃的眼睛老釘住農舍。他輕視地接下去說:
「這小子準是他的兒子,瞧他那般狂勁兒。」
紅娃明白大牛的心意,翻他一眼說:
「人家知道你們販的什麼貨,準不肯去。」
「不肯去?」大牛滿有把握的說:「有錢還會不去嗎?」
「你當人家跟你們一樣?見了錢,什麽壞事都幹得出來!」紅娃撇撇嘴說。
「瞧你的。不肯去?笑話,你看着吧!」大牛說。
紅妹看着刁三爺進農舍去。
刁三爺在院里井畔見到了龍哥與大娘。他滿面笑容上前招呼說:
「借問一聲,有位龍安勝龍大爺可在家嗎?」
龍哥讓龍大娘進入里面後,才對刁三爺問:
「你找他有什麽事?」
「有點事求他老人家。我兄弟跟他老人家是結拜兄弟。」刁三爺見龍哥站着不動,陪笑地解釋。
龍哥不喜歡看見這種滿面虛僞的人。他的父親龍大爺新病初愈,龍哥更不願聽見有人來麻煩他,所以粗魯地囘覆刁三爺說:
「那叫你兄弟自己來吧!」
刁三爺當塲臉色一變,他把氣一沉,把聲音變成甜甜地,更溫和地說:
「我兄弟已經去世八九年啦!」
這一說,叫龍哥不好意思起來,簡截地說:
「你等一等!」
龍哥一走進門去,刁三爺就笑了。他鬆了一口氣,四處打量時,門口出現一個斷臂老人,戴着一頂皮帽,雙樑鞋、紮脚褲、一身樸素衣褲,老人的態度有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氣。刁三爺一見,慌忙迎上去說:
「龍大爺您好!」
「不敢當!」龍大爺淡淡地囘答。
「您好。還認得我嗎?」
龍大爺不在意似地一笑。他是不會不記得這個綽號駱駝刁三兒的,龍大爺的生死交刁大雄的親哥哥。有一年,刁大雄負着受創的龍大爺,半夜去刁三家求救,刁三兒非但不容納,並且要報官逮捕龍大爺。這些往事如潮浪湧入龍大爺的腦海,他恨從心里發出來,不由得不數了出來,聽得刁三爺慘不堪言,結結巴巴囘答:
「怪我那時年輕、不懂事、糊塗、您別記在心上….……」
龍大爺可不耐煩聽他的道歉,直截痛快問:
「你這次來,有什麼貴幹?請快些說吧!」
刁三爺聽見他問,趕緊道明來意,要求龍大爺保護上李家鎭,順口拍上幾句馬屁,大捧特捧了龍大爺一頓,好漢就怕被人提起當年勇,龍大爺免不得得意起來,說:
「倒新鮮,找保鏢找到我這殘廢老頭兒來!」
刁三爺是個眉精眼企的人,一聽龍大爺的口氣,立刻打蛇隨棍上,哀求說:
「本來我也不敢驚動您的,難就難在我還帶着一個十七八歲的甥女,還有一個本家姪媳婦,新守的寡,萬一出點事,叫我怎麽担當得起?⋯⋯」
龍大爺抬起頭直視那一大隊人與車、老的、弱的與婦孺,他答應護送他們上程。
刁三爺大喜過望,連連打躬作揖,龍哥從屋内出來,阻止龍大爺說:
「爸爸,您的病還沒有好透呢,怎麽能去呢?」
龍哥眞是恨死了刁三爺,他恨不得拿掃帚掃去刁三爺,可是龍大爺看在死去的刁大雄份上,無論如何要走一遭,但拒絕刁三爺說什麽重酬,他不要錢!
龍哥沒辦法,祗好依從他父親的話,進內請媽收拾行裝,打點一些自種的草藥,順便走一次賣買。
龍大爺隨口問問刁三爺帶點什麽貨物,刁三爺說是木材與皮貨,他也就不放在心上。
刁三爺見事情談妥,立刻叫得柱去傳話,叫大夥兒在空地宿下,明天一早由龍大爺和龍哥送啓程。
話一傳出去,大家都很高興,大牛更得意,對紅娃說:「怎麽樣?一身本事有什麽用,見錢照樣眼紅!」
紅娃頓感失望,彷彿龍大爺父子這次太對不起她似的,恨恨地說:
「沒有一個好人!」
大牛笑了。得柱過來叫他去見龍大爺,紅娃乘機把車子拉到大家一起,預備安息。
刁三爺見大牛過來,令他招呼了刁大爺和龍哥,還叫他領着龍哥見見大夥兒,認識認識,路上好有個照顧。
大牛恨龍哥剛才在紅娃面前要一手馬上功夫,龍哥恨刁三父子找龍大爺護送,彼此間心里不和,因此默默無言,相偕走去,得柱跟在後面。
他們先去觀看了長發打猴拳,接着就近走去訪二楞子娘,二楞子正依在車旁吃硬饅頭。
大牛走上前,特意伸出一個拳頭在二楞子鼻尖說:
「二楞子,你聞聞有沒有一股子鐵腥味兒?」
二楞子一偏頭說:
「你總是欺負我,我不理你。」
龍哥知道大牛志在挑逗自己,淡然處之。二楞子娘在車廂子聽見聲音,趕快出來喝止二楞子說:
「你這孩子,又沒規矩,你牛叔叔疼你,要不,打你一頓才怪呢!」
大牛順手在二楞子頭上重重打一下說:
「你媽叫我打你!」
二楞子放聲大哭,二楞子娘心疼得什麽似的,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龍哥上前摸摸二楞子頭說:
「好啦,別哭了,大丈夫流血不流涙,哭算什麽?」
龍哥看着她們娘兒倆,一身縞素,境况淒涼,心里也非常同情,大牛會錯意,以爲龍哥瞧上了二楞子娘,在旁邊輕佻地接嘴說:
「二楞子爹才死了三個月,他娘是規矩人,你可別往歪上想……」
龍哥大怒,斷喝一聲,大牛不服,走前一步,在旁的長發,趕緊扯住大牛,引他走開,得柱才有機會,正式向二楞子娘介紹龍哥。龍哥正式色說:
「嫂子你放心好了,你把二楞子交給我,看誰還敢欺侮他!」
二楞子娘連連道謝,大牛却因此更加懷恨。
得柱引着龍哥到薄荷油花吉玉的車邊去,介紹認識,花吉玉是一個油頭粉面,有脂粉氣的男人,薄荷油却是一個久歷風塵有丈夫氣的女子,不過,他們對龍哥都沒有好感,因爲龍哥不喜歡他們那一套。
最後,當他們走向紅娃的車處,却找不到紅娃。
「紅娃,紅娃,這死丫頭上那兒去啦?」大牛說。
紅娃躱在車後,氣得呶起嘴,她不願意見龍哥她恨他帮刁三爺父子。
龍哥等了一會,不見紅娃,就跟大牛走開,無意中囘頭一看,看見紅娃自車後伸出頭來,她一見龍哥正瞧着她,輕蔑地撇撇嘴,又躱了進去,紅娃心里有點不捨得龍哥,再伸頭出去看,又見到龍哥囘頭看她,一生氣,索性出來,坐上自己的車去。
第二天一淸早,龍哥料理妥當行裝,在車上揷上一面杏黃旗,當中繡一個鮮紅奪目的龍字。他喊一聲「走啦」,小伙子們齊聲響應,大夥兒上車上馬,緩緩前進,出發往李家鎭去,龍大爺的白髮在晨風中吹動,神氣凛然地駕車啓程,龍大娘含淚相送,同時揮手囘答龍哥的吿別。
車隊絡繹出村,在平原上蠕蠕前進。龍哥騎了馬前後巡査,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老射向紅娃,紅娃對他又恨又愛,綳着臉渾身不自在,撫摸着蹲在她身畔的小白羊,有意無意地飄龍哥一眼。
黃昏時紛,他們在樹林邊沿歇下,大家生火煮飯,小伙們輪流放哨。得柱吃飽了飯,托了鎗,走去換龍哥的崗位,他叫住龍哥,低低聲說:
龍哥,這話我也許不應該說。你留神點,大牛那小伙子心狠手辣,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刁三爺更毒,你凡事小心點!」
龍哥是初生之犢,盛氣說:
「我姓龍的,什麼邪魔歪道都不怕!」
「不是怕不怕,吃眼前虧犯不上。」
「你說的是,」龍哥忖了一忖說:「謝謝你。」
他托着鎗走開,心里被得柱的一席話激起無限心事,悶悶地踏下山坡,忽然聽見一陣歌聲,悲哀緩慢的調子,龍哥心里一動,放輕脚步走去偸窺。
是紅娃,獨個兒和小白羊作伴。倚在大樹根下唱歌。龍哥等她唱完一節,也放聲接上去唱,倒把紅娃嚇了一大跳。這一對靑年人,開始有了正式的認識。
龍哥的歌聲中充滿靑春愉快的氣氛,使紅娃也感受了他那份朝氣,隨聲對唱時的調子有了輕快的旋律,她笑、她愛上道年靑人。
唱完歌,龍哥問紅娃爲什麽不隨着大夥兒去烤火,紅娃微笑搖頭,草叢中突然有人聲,龍哥警覺地托起鎗,大聲警吿說:
「什麽人?不出來我開鎗了!」
出來的是刁三爺和薄荷油。刁三爺佯言說找龍哥烤火,龍哥一扭身就走,紅娃想跟他走,被薄荷油叫住,責怪她不該在無人的地方呆着。
「沒有人的地方?你跟三舅舅不算人?」
她學龍哥一樣,扭身便走,薄荷油老羞成怒,想破口大駡,却叫刁三爺勸阻住。
原來紅娃自幼無父母,靠着舅父過活,刁大牛看上了她,想娶她,但是刁三爺要靠紅娃的姿色發財,由薄荷油做媒,許配李家鎭上綽號活閻王的李五爺作妾,所以,他和薄荷油二人到處提防着紅娃,怕她半途出岔子。
紅娃心里旣不願嫁大牛,更不願嫁李五,本來預備一死了結,如今遇見了龍哥,她的心里有了生機,紅娃把希望寄托在彼此還很陌生的龍哥身上。
大家各懷心事囘到火坑旁,火光熊熊,照着勞頓了整日的人們,他們在盡情作樂歡笑,老人們瞧着年輕的一輩摔角比拳,婦人家整理床舖互相談笑。大牛在火堆旁,瞧見紅娃與龍哥一先一後囘來,眼里直冒火出來,死賴活拉要龍哥和他摔角,龍哥不想惹他,誰知那唱花旦出身的花吉玉在旁冷嘲熱諷,龍哥年輕好勝,就接受大牛的挑戰。
龍大爺坐在車上悠悠抽烟,冷眼瞧得明白,他倒底是江湖上混過來的人,乘龍哥走過來放衣服時,輕描淡寫地叮囑龍哥說:
「跟這種混人較什麽勁?讓他點!」
龍哥唯唯答應,所以讓大牛一手,互相打個平手。大牛不服氣,又嚷比槍,正在吵鬧得不可開交時,長發從遠處氣急敗壞地奔過來,嚷道:
「不⋯⋯不好了⋯⋯」
大夥兒一驚,停止爭執,圍過來聽長發和得柱說話。
「我看見別人的車出事了,快⋯⋯別人的車⋯⋯」
龍哥不待他說完,一撒腿往草坪走,刁三爺、龍大爺,隨後都趕到,呈現在他們前面是一片慘狀,橫七豎八的屍體,燒毁了的大車,刁三爺當堂色變,把身轉向,由大牛、長發等保護,對等待消息的人們發表說:
「列位,常言說得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全憑個人造化,前面一伙出了事,我們也許沒有事,就是有事,也是命中註定,各人自己樂意搭伴走的,誰也不能怨誰。」
大夥兒一聽,起了鼓噪,提起了啓程時刁三爺曾收保護費和答應賠償的諾言,刁三爺見不對路,眼珠一轉,把責任往龍大爺與龍哥身一推,大家才安了心。
深夜,多數的人都不敢放心睡,龍哥更提高警覺,四處巡査,巡到紅娃的車子,發覺不見紅娃,他心里一急,不避嫌疑走去問二楞子,二楞子說見紅娃姑姑往林中去。
龍哥急急奔向樹林,見紅娃坐在一汪小溪前沉思,他在地上拾起一塊小石,擲向小溪,激起水花。紅娃一嚇,回頭見是龍哥,放下了心。
「你在想什麽?」龍哥問。
紅娃慘然無語。
「你爸爸媽媽呢?」
「死了。」紅娃沉重地吐出二個字。
龍哥心里也爲之惻然,悄然坐下問:
「就是你一個人?」
「是我三舅舅把我養大的,他們都不喜歡我,所以要把我嫁⋯⋯」
「嫁給誰?」龍哥有點不相信自己耳朶,再問。
紅娃欲語又止,無限傷心似的。龍哥不忍再問,想了想問問紅娃,可願意和他做個朋友?紅娃眼睛一亮,坦然地伸出手來,龍哥一把緊拉住她的手,忍不住又問:
「你嫁給他自己願意嗎?」
「紅娃搖搖頭。」
「不願意?爲什麽要做自己不願意的事呢?」
龍哥的話啓發了紅娃,她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對她說過類乎此的話,她相當激動,但保持沉默,一雙拉着的手,更拉得緊。躱在樹上偸看的大牛,氣得幾乎掉下來。
一夜平靜過去。天曉車隊繼續前行,這是大隊出發的第三天,大家提心吊胆地行着,一直到黃昏,沒有發生半點意外,土匪連影都子沒見半個,刁三爺父子放下了心,於是把咋昨晚見紅娃和龍哥談天的事,向龍大爺辦交涉。
刁三爺先發制人,帶了薄荷油,走近龍大爺坐處,龍哥正傍着他父親吃饅頭,薄荷油瞟他一眼說: 「龍大爺、刁三爺有話叫我傳給你。」
龍哥一言不發,袋好饅頭,行開二步,龍大爺慢吞吞吐出一口烟說:
「有話叫刁三兒自己來說。」
這話可叫薄荷油臉上掛不住笑容,不悅地說:
「喲,好像是我多管閒事,紅娃這門親事,要不是我做媒,我才不管呢!實在吿訴你,大牛親眼看見你家龍哥半夜三更去樹林跟紅娃胡纏一起,紅娃囘來頭髮都亂了,紅着臉⋯⋯」
薄荷油一嚷就沒完,龍大爺氣得直抽烟,刁三爺來個火上添油,攔住薄荷油話頭,接嘴說:
「嚷出去,誰臉上都不好看,大牛的話不能盡信,可是我們也不能不管,我大姐臨死把紅娃托給我,我盡了這份心,攀了門好親,把她許給李家鎭的李五爺,他是不好惹的,要是有閒傳到他耳朶里去,休說我担當不起,就算對你龍哥也沒有好處⋯⋯」
刁三爺嘮嘮叨叨,龍大爺一言不發,薄荷油在旁邊撒潑,刁三爺沒辦法,狠狠地說:
「龍大爺,我等着瞧你的!」
龍大爺囘頭對龍哥說:
「還不給我上車去!」
他那份鎭定的神氣,把匆匆趕來看熱鬧的大牛氣炸了,他發瘋地跳着嚷:
「什麽,這就算了,我們叫人白欺侮了!」
刁三爺正好有氣沒出處,一巴掌摑過去,指桑駡槐,氣狠狠說:
「畜生,這兒有你說話的地方?要你多嘴?今晚我非好好管敎你不可,別叫人家罵我沒敎家!」
誰知大牛不成性,聽不懂刁三爺話里有骨,一味撤潑,把刁三爺激得下不了台,得柱與長發二人跑來勸解,亂作一團,龍大爺在混亂中走囘車廂。
龍哥氣憤憤躺在車廂內,龍大爺沉着臉爬上車,龍哥一骨碌起身扶父親,然後倔强地坐着不動。
半響,龍大爺開口,語氣溫和而難過,他緩緩說:
「我在外闖了一輩子,還沒受過這個氣!」
「是我不好,累你受氣!」龍哥低下頭說。
龍大爺心平氣和地對兒子看,他深知龍哥的爲人,也知道他受了委屈。龍大爺勸道:
「龍兒,我胳膊斷的那天,你大雄叔叔背我走十里地去求醫,我這條命是他救囘來的。如今他外甥女紅娃攀了這門親事,活閻王李五是好人不是,我們不去說他,我們爲大雄叔叔的外甥女着想,我們能打散人家這門親事?」
龍哥難過地應着,說:
「我不再理她好了⋯⋯」
龍大爺明白他心意,安慰地說:
「對付着送他們到李家鎭,我們早點囘家,別讓你媽着急盼望着我們⋯⋯」
「爸爸,你別說了。」龍哥的聲音中帶些嗚咽。
父子倆越說越難過。遠遠傳來得柱的聲音喊道:
「龍哥⋯⋯龍哥⋯⋯我們該巡夜去啦!」
龍哥拿起鎗,對龍大爺說:
「爸爸,你放心⋯⋯」
他再也說不下去,急急跳下車,走過紅娃身邊,他連頭也不囘,目不斜視,匆匆越過。
「龍哥!」紅娃高興地招呼他。
龍哥硬着心腸,加快脚步前進。
「龍哥,你有耳朶沒有?」
紅娃笑着惱龍哥,但她見到龍哥沒有反應時,心里明白其中定有原因,笑容凍結在面上,耳邊聽到薄荷油在那里冷冷碎一口說:
「不要臉的丫頭!」
紅娃氣上心來,回罵道:
「你好,你要臉,大淸皇上不斷命,給你立個貞節牌坊!」
這句話觸着薄荷油的痛脚,她撲向紅娃罵道:
「我是不要臉,我是下過窰子的,我不怕人知道,不像姑娘你,當着人假正經,背地里搗鬼,跟我要貧嘴。老娘可憐你,給你提這門好親事,還不領情⋯⋯」
紅娃氣得倚着車門流淚,心里掛念着龍哥,她相信龍哥一定也受盡氣了,刁三爺與薄荷油都不是好惹的。
夜漸漸深了,龍哥托着鎗在山崗上放哨,人們差不多已入睡,花吉玉和大牛躱在車後唧唧噥噥商量,大牛深愛紅娃,預備打她的壞主意,花吉玉答應替他把風,不料,這些話給二楞子娘聽了去,連忙打發二楞子上山去找龍哥,二楞子答應着,偸偸溜去山上。
紅娃因爲痛恨着這些人,所以把車子孤零零地停歇在一邊。大牛輕手輕脚爬上紅娃的車,他的身體肥而笨重,壓得車身軋軋作響,驚醒了甜睡中的紅娃。
「誰?」紅娃驚叫。
大牛一手按住紅娃的咀,一手取出小刀威嚇道:
「你答應我,不答應我就一刀!」
紅娃大駭,一手拉脫大牛的手,但還是相當鎭靜,說:
「你不走,我要喊了,」
「你說,你答應⋯⋯」
大牛持刀迫近紅娃的咽喉,冷不防車外伸進一隻手來,大力地拉大牛下車,大牛摔下地,停睛一望,原來是龍哥,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兩人一言不發,悪鬥起來。
紅娃這才高聲大叫,衆人紛紛驚醒,得柱和長發二人再上前勸架,龍大爺擠進來,喝道:
「住手!」
龍哥住了手,但已把大牛的刀奪了過來。
「你們爲什麼打架?」龍大爺轉向大牛說:「大牛!你先說」
大牛狡滑地囘答:
「他欺負我表妹!」
「他說謊!」龍哥抗議。
龍大爺面向大衆問:
「你們在塲的人說句公道話,他們是爲什麽打架?要是我兒子錯,我當你們面前把他宰了!」
大家明知大牛錯,但怕刁三爺父子心狠手辣,連二楞子娘也不敢開口,紅娃挺身而出說:
「我說,大牛說的完全是假話。是他來⋯⋯」
「不許說!」刁三爺阻止紅娃說下去,怒冲冲罵道:「你這死不要臉丫頭,還不給我滾!」
一邊說,一邊要打紅娃,龍大爺心里明白,厲聲喝住刁三兒,二人怒目而視,突然,遠遠的山頭上起了鎗聲,黑暗中亮起一朶火花,情勢緊張,龍大爺下令道:
「大家上車,準備趕路!」
大家慌慌張張上車,龍哥與得柱等上車,趕在前面探路,行了一程,龍哥看到一座破廟,叫得柱招呼衆人下車去破廟暫避。大家爭先恐後,二楞子娘力乏,轟然一聲,連車帶人倒在路旁,衆人無暇顧她,紛紛搶進破廟,大哭小喊,亂作一團,龍大爺不愼跳車受傷,紅娃急急上前扶他進廟,龍哥已將二楞子在路畔救起,飛馳去破廟,交給紅娃照顧,說:
「我把他交給你,我去接他母親去!」
鎗聲一陣緊一陣,龍哥囘身出廟,大牛就把廟門閂上,紅娃着急,把二楞子交給受傷的龍大爺照顧,自己不顧大牛干涉,打開門冲出找龍哥。
龍哥伏在路畔,一見紅娃出來,大駭,迎上去道:
「你來幹什麼?快回去!」
「你囘去,我就囘去。」
他們拉拉扯扯,被敵人發現,砰砰二鎗,驚得二人急急伏倒,鎗彈密密地掃過二人身畔,龍哥忽有所感,霍地站起來,跑至大路口喊道:
「那路朋友,請站出來說話!」
他的聲音與體態引得對方注意,匪首周七哈哈大笑迎上來說:
「嗐!老弟,是你呀!早知道是你,何必亂打一氣呢?龍大爺好嗎?」
龍哥冷冷地說:「在廟里!」
「他老人家也來了,嗐,怎麼不早給我信兒⋯⋯」
周七嘻皮笑臉地對龍哥儘說軟話,龍哥知道他的用意,叫他直截痛快說出來,紅娃怕龍哥吃虧,聽說周七的伙伴們要吃的,歪歪咀讓周七把薄荷油繫在廟外的羊全拿走,樂得周七甚麼地,誇紅娃說:
「弟媳,你眞不錯!」
紅娃臉一紅,龍哥也不分辯,催周七快走,周七打哈哈說:
「好,謝謝,兄弟,吃紅疍可別忘了哥哥了!」
土匪一陣風似散去,龍哥叫紅娃去帮二楞子娘紮傷,自己去廟里把人們叫出來。薄荷油一査,單單不見了
「龍兒!」
龍哥與紅娃急忙囘頭,背後站着臉色鐵靑的龍大爺,他斬釘截鐵地說:
「龍兒,你帶着紅娃走,去十里舖吿狀,我這就囘家,你們放心去罷!」
原來紅娃的話龍大爺已句句聽到,他愛兒子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紅娃是値得疼愛的姑娘,他絲毫不怪他們的再接近,慫恿他們走。
紅娃與龍哥一走,大牛就發覺了,他把握住這個機會,大嚷大叫,說龍大爺縱容兒子,拐走紅娃,大衆是盲目的,除了二楞子娘和二楞子,大家附和一片,欺龍大爺年老獨臂,大牛先上前要打龍大爺,遭龍大爺一巴掌摑倒在地,衆人一湧而上,縛住龍大爺。
刁三爺走前一走,指着龍大爺罵:
「你先别高興,我已經派人送信給李五爺,請他老人家親自來接我們。再有,明天,你兒子帶着人捕我的話,姓龍的,我要借重你這副老骨頭了⋯⋯」
天明後,車隊照常出發,在險惡的山道上前進。
龍大爺被反綁了手,一馬領先,雪樣的頭髪,在晨風飄拂,面無懼色,反而呈現一種胸有成竹的特有神色,他始終保持着他那般凛然正氣。
刁大牛押送着龍大爺,殺氣騰騰,把鎗彈上膛,鎗口指着龍大爺的背。
車隊漸漸入大道,刁三爺已看見遠遠來的官兵,便高聲叫打住,一面打發長發,豎了白旗前去講情。
長發奉令而去,龍大爺倒開始緊張,他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担心的是龍哥與紅娃這一對。
雙方在相距五六十步處停止前進,紅娃和龍哥領着官兵,迎着過來的長發,長發說:自己羊,就叫起來,又哭又鬧,要刁三爺賠,刁三爺推卸責任,龍哥一轉念,把自己車上的龍字旗取下來,遞給薄荷油,表示把自己載運的草藥作爲抵償白羊。
龍哥的慷慨大方,引起刁三爺父子疑心,把紅娃叫過一邊厲聲責問她可有洩漏木材中灌鴉片的事,紅娃否認,刁大牛氣憤,扯了一把刁三爺,二人走到暗處,刁大牛先問刁三爺是否一定要把紅娃嫁給李五爺,刁三爺說:
「嚇,當然,我們做成了賣買,你要女人,有的是,何必死心眼兒對紅娃呢?」
「那要是龍哥那小子知道我們的事,先到李家鎭吿一狀呢?」
「眞的要是上李家鎭吿狀,我們找李五爺打個招呼,天大的事情都沒有了,就怕他到十里舖吿我!」
「十里舖離這兒多遠?」
「二個時辰的路程。十里舖連李五爺也沒辦法!」
「那就乾脆把他們爺兒倆往山澗下一推!」
「這倒是個辦法,吿訴大夥兒,說他們不肯送了!」
「要幹,今晚幹!」
父子倆商議停當,分頭進行陰謀,急壞了暗中偸聽的紅娃,她偸偸跑到龍哥車廂去,不見龍哥,又忙忙地上山去找龍哥。龍哥倚在山石上瞭望四周。
「龍哥!」
「紅娃,你又來幹什麼?」
「龍哥,他們要害你,你快走,帶着我,我不上李家鎭去。」紅娃哀哀痛哭,對龍哥說:「他們把我當禮物般送給李五作妾,他們把鴉片烟灌在木頭里面,騙你們是木材,逼到李家鎭去賣,李五已經包下來了。我死也不能去李家鎭去,我願死,龍哥,你帶我走!」
龍哥聽了如雷劈頂,他爲難地看着哀傷的紅娃。
「列位,車上的貨是活閻王李五爺的,說不定他一會兒自己來,大家都是面子上人,請閃開一條路,有話好說⋯⋯」
「我們是十里舖派來搜查烟土的,公事公辦!」
隊長毫不通融,長發冷笑一聲說:
「好,那我們就拼一拼吧!姓龍的,别得意,龍大爺當領頭呢!你們動一動,我們先打死他!」
龍哥和紅娃一聽,大爲緊張,他們想不到龍大爺會走不掉的,急得在馬上幾乎痛哭起來,隊長安慰他們說:
「別着急,我們慢慢前進,先不開鎗號是。」
軍隊緩緩前進,長發已歸隊向刁三爺作了報吿,刁三爺咬牙切齒,對大牛說:
「你押老頭先走,我們跟着衝過去,走啦,衝!」
刁三爺向後揮手,大隊車馬直往前衝,龍大爺一馬當先,眼看二隊人馬漸漸接近,他斜轉身眼梢盼望大牛,咬一咬牙,兩腿一夾,馬直竄出去,大牛不加思索,立刻開鎗,一鎗打中龍大爺的腿,龍大爺翻身落馬,紅娃和龍哥狂叫一聲,撲過去搶救,把龍大爺拉到大石後掩護。
大牛的鎗聲成了導火線,他本身因失去龍大爺的掩護,首先中鎗斃命,雙方激烈的鎗戰下刁三爺也被擊斃,二人一死,戰火自然趨於平靜,護車的伙伴們,束手就擒,當旭日高升時,大家已經再度整理行裝,啓程出發。
龍哥把龍大爺安頓在車廂內,自己和紅娃二人駕車,在溫和的陽光中,快樂地馳囘龍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