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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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火紅的落日,懸在亡魂谷中,它鮮艷似血的餘輝,照耀着山谷中的一切;樹上,草上,路上,都披上一層紅色,這陽光在海面上是可喜可愛的,但在這險峻的亡魂谷中,它的色彩令人心悸。因爲相傳這亡魂谷中,有一段悲慘的故事,一個負心的年輕人,在這血紅的夕陽中墜入山谷,而那個受騙的少女,也犧牲在谷中,毎當夕陽西下時,不少人還提起那件事,那是件使人難忘的事,所以這山谷被稱爲亡魂谷。
從峽谷口轉過來的那條山路,是附近鄕村中人去城里的必經之途,路很寬濶,可以通過馬車。佟三元在夕陽中,駕着滿載的馬車,從城里回來,蹄聲答答,和三元的歌聲打成一片,顯示出三元心裡的高興。
車子走得很快,當它轉過一個山谷時,三元看見一個少女,提了一個包裹踽踽獨行,車子掠過她,三元回過頭去看了看,嘴裡仍不停地在唱歌。
「呀!好美的姑娘!」三元心裡在想,嘴裡就唱了出來。那個少女瞅了他一眼,繼續走路,她那烏溜溜的眼睛中出現了怒意。佟三元欺她年輕又是單身,口裡不住地調笑,並且邀她上車,那姑娘可不是好欺的,突然地站住了,憤怒地對三元看,她那份堅强的神情,嚇退了佟三元,他無可奈何地一聳肩,自顧駕車走了。
佟三元是一個退伍軍人佟兆斌的小兒子,家裡頗有些資產,稱富一鄕,三元很得父親的歡心,於是養成了他放浪不覊的性情。他駕了車到自己家門停下,長工們一湧而上,帮着拿車上的東西,三元取下戴着的濶草帽,匆匆地進門去,恰好和門裡出來的人撞個滿懷。
「哦,大哥!」
「噯,老三,你回來了。」
從裡面出來一個載眼鏡,穿長衫的男子,是佟大元,他與三元雖是同胞手足,但二人的性情脾氣截然不同。大元是忠厚的人,忠厚得有點懦弱的樣子。
三元進去後,大元在門口站着,眼睛望着遠處的廣塲,廣塲那端,那個受三元調笑的少女,冉冉而來。
她來到佟家門口,抬頭望望這高大的房子,然後走向佟大元,啓口問;
「請問,這兒是不是佟家?」
「是的,是佟家,您找誰?」
「我找佟老太太。」她一邊說,一邊摸出一封信來說,「這兒有一封信。」
大元接過去打開信來看,看完了,抬起頭笑着說:
「你是崔家表舅舅的女兒靈秀嗎?我是你的大表哥,來,請進來。」
靈秀連忙答應着說:「大表哥,謝謝你。」
佟大元領着靈秀,走過院子到母親房去。大元的母親與靈秀的父親是表兄妹,自幼有很好的情感,男婚女嫁後,仍然時時通消息,靈秀的父親臨終,寫了一封信,向表妹托孤,佟母看完這封遺書,帶着凄凉的語調說:
「想不到你爹死得那麼早,眞是的,一幌二十多年,什麽都變了。」
她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靈秀,靈秀難爲情地低下頭去,佟母微微一笑,接着說:
「靈秀,你就躭在這兒好了,我們家添一個人只有熱鬧一點,我只生了一個丫頭,可惜在六歲上就死了,正想有一個女孩子陪陪我啊。」
「我年輕不懂事,姑媽,您得多躭待一點才好。」
「那還用說嗎?你不要陌生,要什麼儘管對姑媽說,把這兒當自己家,不要見外。你呀,來得正好,再過幾天,是你姑六十歲大壽,你剛趕上喝壽酒。」
「那好極了,我給姑夫姑媽拜壽。」
提起生日,佟母想起了三元,打發大元去找他進來,與靈秀見見面,佟大元答應着到外面大廳去找三元。
三元正與他父親佟兆斌談城裡的事,他愛虛榮,好炫耀的脾氣,使他談起城裡便興高采烈。
「我到了城裡,先買東西,後來,又到鄒家去了一趙,等了老半天,才見着三爺,差一點趕不上回來了。」
他細細地叙述見鄒三爺的情况,三元對鄒家顯然很响往,爺兒倆談得起勁,大元把三元叫回母親處去。
「噢,三元,來見見崔家表妹,她叫靈秀。」
三元一呆,眼前的靈秀不就是他在路上調笑的那個嗎?不過,他並不覺得自己的輕浮,三元的心裡祗覺喜歡,喜歡他對這美好的少女有接近的機會。他裝成彬彬有禮地向靈秀鞠躬,說:
「表妹,我們已經見過面了。」
「怎麼見過了?」
佟母覺得奇怪,靈秀默然不語,三元說:
「我從城裡回來,在路上遇見過一次。」
「噯,以後她要在我們家躭下去了。」佟母看看二個兒子,鄭重地說:「你們可得護着她一點知道嗎?」
「是,媽!」
二人異口同聲地答應。三元爭着去帮靈秀收拾睡房,大元略一遲疑,也跟着出去。
靈秀就在熱烈歡迎下住下了,佟家不在乎多讓一個閒人,加上佟母的疼愛,大元與三元的殷勤,靈秀很快就忘記自己是孤兒,生活過得很愉快。
三元對靈秀追求得着力,但礙着大元,他不敢放肆,毎當大元有事時,他就跑到靈秀那兒去討好,如果不旋踵大元跟踪而來,三元祗好悄然走開。他不是怕大元,因爲他是父母的寵兒,却因爲自己一向行爲不正,一放肆怕大元說出來,靈秀就不容易受騙了。
靈秀來了沒幾天,大元被父親派去隣村收租,一早驅車出門,三元眼送大元離去後,倫偸地溜去靈秀的房外,他並不叫她,祗是等着。
靈秀起床後,循例地往廚房去洗臉吃早點,三元悄然地溜進她房,把二隻蘋菓放在桌上,自己又輕輕地退出,在原來躱着的地方觀察靈秀的動靜。
靈秀從廚房回來,看見桌上的蘋菓,奇怪地拿起來看看,走向窻口看看,一無所見,於是她放下一隻,把一隻抹乾净,就口吃了。她咬下一口,房門呀地打開,三元站在門口,掛上狡猾的笑容問:
「這一隻蘋菓還可以吃嗎?你知道是誰送給你的?」
靈秀的一口蘋菓欲吐不得,祗能搖頭。三元說:
「是我專誠送給你的。」
靈秀剛嚥下一口,聽說是三元送的,立刻把咬殘的蘋菓放在桌上。三元一怔,旋卽笑了,他向靈秀一躬到地說:
「我不過在路上跟你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於是她笑了出來,她一笑,三元更樂了,取了蘋菓授給靈秀說:
「你來了幾天,還沒有出去走啊,老躭在屋子裡,不悶嗎?我陪你騎馬去好不好?」
「騎馬?」
「唔,我們家有的是馬,下午去好不好?」
靈秀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她對三元笑,三元何等伶俐,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懷着輕鬆的心情退出靈秀的房。
等太陽的威力稍減時,靈秀和三元騎了馬出去,二人快樂地對唱着歌,在林中緩轡徐行,騎乏了,又下來草地上坐坐,自從靈秀喪父以來,她還沒有如今天的愉快過,她望着高聳入雲的山峰,輕輕地嘆氣。
「噯,我一直想問你,你家裡還有什麼親人沒有?」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靈秀低低說。
「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個晚娘,有她自己的孩子,希望我永遠不要在她眼前,離開越遠越好。」
「那還不容易,你就從此不回崔家,還怕沒人疼你?」
「孤苦伶仃的,誰疼我啊?」
三元一手靠在樹上,一手叉腰,自吿奮勇地說:
「你放心,靈秀,有我三哥啊,我疼你!」
他一邊說,一邊挨近靈秀,靈秀避過一旁說:
「我才不要你疼!」
「有人疼還不好?」
靈秀咬着咀唇笑,抬頭看看天,緩緩地說:
「晚了,我們回去吧!」
三元替她拉過馬,二人上馬緩緩地回家去,他們出樹林,大元的車子恰好回來,在山道上,一回頭,看見二人並馬而行,恨恨地一咬牙,一抖疆繩,車子疾馳而去。
靈秀與三元到家的時候,大元已經先回來了。他挾着二個包,往靈秀房裡去。
「這這,這是我替你買的,爹的生日快到了,你可以把這個送給他稱壽禮。」
靈秀不敢接,大元把東西放在桌上,靈秀說:
「啊,那怎麼可以,要你破費。」
大元窘笑一下,又慌慌張張地打開另一包。
「這是二件衣料,送給你。」
他遞向靈秀,但不等靈秀接穩,他便急急走開。衣料跌在地下,靈秀俯身拾起,大元已走到外面去了。
靈秀看了看衣料,很喜歡,大元對她很體貼,使靈秀從心裡感激他,但是他那份訥訥不能言的神情,又使靈秀覺得很難親近他。
佟兆斌生日那天很熱鬧,園子架起戲台,從城裡邀回一班戲班來演唱,筵開數十桌,上首的一桌坐着鄒三爺鄒德山,他還帶清他的獨生女玉環一同來向佟兆斌拜壽。
鄒徳山和佟兆斌一起在軍隊裡混過,二人相處得很好,上了年紀,更難忘以往的一份交情,何況彼此都有些資產身份,他今天特地從城裡來向老友賀壽,在一羣賀客中,他是最受尊崇的一個。
鄒德山的女兒玉環,打扮得珠光寶氣,一派嬌生慣養的模樣,三元負責招待她。他本來就是會說話的,加上他一心要討好玉環,話越說越甜,逗得玉環樂了,笑得花枝亂頭,三元在酒席枱上,斟酒挾菜,殷動侍候玉環,靈秀在鄰桌上看得淸淸楚楚。席散後,三元邀玉環去看戯,二人在廂房裡坐,玉環全神觀注在戲台上,三元則不斷地上下打量玉環,那付饞涎欲滴的様子,叫靈秀看得直冒火。
靈秀發覺三元是不可靠的,但是她心裡還歸咎於玉環的一付輕佻相,她負氣地望着他們,忽然,戲台前一陣騷動,庭院的大樹上,掛下一條大蛇來,血紅的蛇舌使所有的人都嚇跑了,玉環雖然在屋內,却也嚇暈過去,倒在三元身上,三元一把摟住,急急地送往房裡去救醒她。
一屋子的人在慌亂中,唯有靈秀鎮靜異常,她一聲不响地在廳旁取下三元常用的獵槍,瞄準後一槍,大蛇應聲跌下,死了。
誰也沒注意是那個開的槍,蛇死了,大家鬆了一口氣,長工們跑來收拾死蛇,一切秩序恢復。在屋子裡的玉環也甦醒過來。佟母等趕着安慰她,三元到這時候,才想起剛才聽見的槍聲。
「誰開的槍?那麼準,那麼好?」
三元心裡想,忽然想到了靈秀,他趕出廳去找靈秀,沒有,又趕到靈秀房,沒有,匆匆出來問長工。
「你看到秀姑娘沒有?怎麼找來找去找不到?」
三元輕聲地問長工,長工說:
「她騎馬出去了,不多一會兒呢!」
「有沒有誰陪着她?」
三元最怕是大元陪着她,長工說沒有,他立卽去後院牽了一匹馬,飛騎去樹林中找靈秀。
在三元與靈秀初次遊時,三元已經驚奇她的騎術好,今天的槍聲三元雖不是親眼見靈秀開的,但是數盡在院中的人,誰也沒那付好身手,於是想起靈秀,那付烏溜溜的眼睛,那付伶俐活潑的身材,幾乎可以决定這一槍是她放的,因爲她也是山坳子裡長大的人。
到了森林邊,三元看見靈秀的馬繫在樹畔,他也下馬走向林中,靈秀悶悶不樂地坐在草地上。
「啊呀!一霎眼就不見你,原來溜馬溜到這兒來了,讓我好找呀!」
「哼!你有你的千金小姐陪着你,找我幹什麼?」
「嗨,人家是客,頭一回上咱們這兒來,不好意思不招呼的⋯⋯」
靈秀不等他說完,一扭頭接口說:
「唔,不錯,人家頭一回來,怎麼可以怠慢人家吶!不像我差不多來過幾百回了,不用理我啦!」
「哈!生我的氣了是不是?」
「哼,才輪不到我生氣吶!」
三元知道靈秀爲什麼不高興的,他一味地求饒。央求地說:
「好了,靈秀,其實我那兒怠慢過你?我喜歡你,疼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的。」
「得了,得了,別說得那麽好聽!」
靈秀嘴裡說着,心裡可軟了下來,她知道那鄒家的女兒很快就要回城裡去的,她走了,三元不是死了心嗎?再說自己可在佟家長住的,也不能生那麽大的氣,心一軟,臉上的神色鬆弛下來,三元是何等伶俐的,他笑嘻嘻地去拉過靈秀的手,婉轉地唱出了情意纏綿的歌,打動了靈秀的心,他拉了靈秀越過草地,隱沒在林中,二人在這曠野的山谷中定情。
太陽漸漸下沉,血紅的一輪掛在山谷中,沉默的林中又開始有了聲音,是靈秀的啜泣聲。
「別哭呀,靈秀!」
三元焦急的聲音,惹得靈秀更傷心,三元勸道:
「別哭呀你,你聽我說,我眞的喜歡你,眞的疼你。」
「咀上說得甜,有什麼用!」
「不會的,小妞兒,你這簡直是多耽心哩!」
靈秀抹了抹眼淚說:
「我不信,不信你眞是喜歡我,疼我!」
「你不信,那容易,我可以賭咒。」
三元裝清很認真的樣子,靈秀聽見立刻說:
「好,你賭咒,要不然我决不相信!」
這可把三元難倒,他或許不信賭咒會生效,但是萬一生效了又怎麼辦?他結結巴巴地推辭說:
「何必一定要賭神罰咒的,又不是小孩兒!」
「你不賭咒,就是明明要變心!」
靈秀逼着他,三元無可奈何,不情不願地說:
「我要是變心,罰我來世變個大蛤蟆!」
靈秀跳起來,扭着打三元,要他另外賭咒,來生來世誰能知道?三元沒有辦法,抬起頭,就看到一輪紅日掛在山谷間,他若有所思地對靈秀說:
「你看,那一邊不就是亡魂谷嗎?」
「唔!怎麽樣?」
「你還記得我吿訴你的,那個亡魂谷的故事嗎?」
「記得!」
「要是我將來有什麽對不起你,也罰我不得好死,摔死在亡魂谷底下!」
靈秀抬頭望着那被紅日照耀的山谷,它是那麼威嚴,鮮艶與可怕,她接納了他的賭咒。
三元的心裡正在好笑,亡魂谷在記憶中是可怕的,但是他怎麽會上那兒去呢?决沒有那麽一個機會的!
日將西沉,二人牽了馬出樹林,遠遠看見大元策馬來找,三元拉緊一把疆繩,一馬當先,靈秀仍然緩轡而行,大元迎上來,和靈秀同行,三元這時歸心如箭,他的腦海中又浮出玉環的影子,却不料半途中有人攔馬大叫:
「三元,三元!」
一個少女飛奔過來,三元把馬頭帶偏,厭惡地嚷:
「你來幹什麼?找死呀!」
那個攔住馬的少女叫紅玉,是一個被三元誘奸而又被遺棄的女孩子,她懇求着說:
「三元,……」
三元不理她,一拉疆繩,飛馳而去,靈秀遠遠看着,疑惑地向大元看,大元視若無覩。三人回到家,賓客們正紛紛吿辭,三元忙着送客,靈秀的疑團沒有法子向他問。
大元對三元的行徑一向不滿意,他在外面的行動,多少是有人知道的,不過三元仗着父親的寵愛,向來不把大哥放在眼裡。
大元在路上見到紅玉,他認識她的,也認識紅玉的哥哥虎子,一個有血性的漢子。紅玉的攔馬與哭喊,更使大元明白,他不能當着靈秀的面說三元,因爲靈秀顯然地與三元有愛情,他默然地回家,不提起紅玉,却爲靈秀担心,直到那天,他看見靈秀與三元相偎相依地在柴房裡談心,他不能不說了,他把三元叫出來說:
「三元,紅玉有了身孕,你怎麼能不管?」
「她又不是三貞九烈的女人,她有孕,關我屁事!」
三元硬着頭皮不承認。大元說:
「可是她說,是你跟她有的。」
「嗨,你相信她的鬼話,跟她相好的不止我一個,她肚子裡的知道是從那兒來的。」
三元索性把紅玉說成一個不正經的女人了,大元心裡直冒火,但又不便發作,他指桑罵槐說:
「簡直是混蛋嚜,隨便糟塌人家,又不負責!」
「誰,誰是混蛋?」
三元也冒火了,靈秀起先聽不淸他們在說什麼,三元大嚷一聲,她知道兄弟倆在吵架,她出來問:
「你們鬧什麼?」
大元不作聲,拂袖而去,三元忿忿地說:
「神經病嗎?無緣無故拿我出氣。」
「不會無緣無故吧?到底爲什麼?」
靈秀了解大元的爲人,他不是亂發脾氣的一個,三元想了想,說不出口,靈秀機靈地說:
「是不是爲了路上遇見的那個女人?」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那是瘋婆,後村的一個瘋婆子!」
靈秀瞧瞧三元的臉色,搖搖頭,追向大元走的方向,三元想阻止她已來不及,祗能恨恨連聲。
大元在河畔垂釣,靈秀走過來,大元仍然不作聲,靈秀逗着他說:
「三哥這個人脾氣可眞暴燥。」
大元長嘆一聲,仍不說話,靈秀試探地說:
「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勸他,可是全都是白費對不對?」
大元凝視靈秀,他看不出她是不是知情,却不能不答話了,他又嘆了一口氣說:
「可不是嗎!」
「那天,在路上攔着三元吵的那個女人叫……」
靈秀裝作忘記的神情,大元不虞有詐,接嘴說:
「叫紅玉。」
「對了,叫紅玉,她跟三元,你一定知道他們的事情的是嗎?」
大元再看靈秀一眼,明白她是不知內情的,便推說不知,靈秀不放過他,激動地說:
「她一定是受了三元的欺侮,所以要找三元!」
「你爲什麽要問這個?」
「到底是不是?」
靈秀抑刻不住自己心裡的痛苦,她的臉色漸漸地表示她的心事,大元對靈秀是同情,憐憫的,他不能正面的提到這件事,提一提手中的釣竿說:
「你看,魚本來在水裡游來游去多麽自在,只要她小心一點,就不會上人家的當,要是自不小心,上了人家的鈎,那就要殺要副只好聽人家擺佈了!」
「自不小心!」
靈秀一個一個字的思索着,她注視着大元說:
「你是說那個女人,上了誰的當了?三元,是嗎?」
大元否認,否認有什麼用,一刹間,靈秀的內臓被搞動了,她是說不出的痛苦,自不小心,自不小心,她有什麽可以說的,向誰去說?
大元知道靈秀戀着三元,很希望自己能挽回這迷途的女孩,因爲大元私下戀着靈秀,願盡全力地保護她。
紅玉姓劉,住佟三元家後面的村莊上,依頼着哥哥虎子爲活,虎子尙未娶妻,兄妹倆的感情很好。因爲家境貧苦,虎子少不得要上城去帮工掙錢,紅玉就在家料理家務,她生得頗有些姿色,給三元看上了,千方百計騙上手,隨卽又丢棄她,可是紅玉有了孕,肚子漸漸大了,瞞不過虎子,把虎子激得跳起來。
「你做的好事,讓我丟盡臉,我走到那兒,那兒就有人指指點點,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虎子疾言厲色地對紅玉責駡,紅玉從未看到哥哥如此對過她,不由得放聲大哭,哭得虎子心裡又凄凉,又生氣,他使勁地搥一下桌子說:
「姓佟的,好小子,我要不找他算賬,出這一口氣,我不叫虎子!」
怒氣驅使他不想忍耐,虎子撤腿往外跑,紅玉一把拉住他,哭哭啼啼地央吿:
「哥哥,求求你別去,要是一鬧開,我那兒還有臉見人,我,我只有死!」
「你今兒才知道沒有臉見人,誰害你的?你自作自受嚜!」
虎子是個烈性漢子,在盛怒下沒想給妹妹留些餘地的,他一把摔開紅玉,大踏步出去,不管後面的哭聲越來越淒厲,他不管,他要岀口氣!
虎子找上佟家的門,可是他不是三元的對手,因爲除了三元,佟家還有長工,要不是佟兆斌自城裡歸來,虎子一定給他們打個半死。
三元放走虎子,虎子悻悻於色地罵:
「好小子,總有一天給顏色你看!」
三元蔑視他一眼,回進大門。
他們的爭吵聲,驚動了靈秀,她起初躱在門口樹後瞧,見大家散了手,她便悄然地隨着虎子走。
虎子心裡有事,沒注意到背後有人跟踪,他一口氣走回家,叫道:
「紅玉,紅玉!」
紅玉沒有回答,虎子走向紅玉的臥室,大吃一驚。
「呀!紅玉!」
紅玉已經自縊而死了。虎子這一急急得六神無主,亂蹦亂跳地痛苦,靈秀跟着他到臥室外,看見這情景,無限傷感,慨然地退岀到外間。
虎子把紅玉解下來放在床上,他已發現靈秀的存在,他瞪眼問她來幹什麼?
「你不要以爲我躭在佟家,就跟佟家的人一鼻孔出氣,你妹妹的事我全知道,她太懦弱,上了當受了騙,沒有法子救自己,才走上了死路!」
靈秀一派冷靜地對虎子侃侃而言,虎子祗是抱頭痛哭,靈秀義形於色地說:
「哭有什麼用?現在頂要緊的,是先料理你妹妹的後事,我雖然也是個苦女孩子,不過多少還可以出一點力。」
虎子聽見她說的話,看看她的舉止,知道靈秀是眞正的同情者,他不由感動地向她道謝。
紅玉淒凉萬分地結束生命,而佟三元正進入興高采烈中,佟兆斌進城後替他帶來了好消息。
佟兆賦和他的妻子談起進城事,得意萬狀說:
「我在鄒家躭了兩天,三爺簡直把我當自己兄弟一樣,殺鷄殺豬欵待我,陪我喝酒,而且,三爺還看上了我們的老三,很有意思把他的大小姐,許給老三呐!」
三元在旁邊聚精會神傾聽,臉上泛起了笑容。
「他倒喜歡我們老三?」佟母問。
「唔!鄒家有的是錢,田地房產,這一門親呀,可以說是高攀了!」
「那好呀!你們二個是老交情,攀上這門親,倒真是門當戶對呀!」
佟兆斌哈哈大笑,回顧三元,三元喜悅萬分,兆斌說:
「只要三元願意,這一件事咱們就辦起來,不過,三爺的意思要招女婿!」
「招女婿?」終母有點不高興。
「他只有那麼一個女兒,當然捨不得嫁出去,我想三元招到鄒冢也好,鄒家的一份產業,以後等於是咱們的啦!哈!哈!」
這席話聽得三元心花怒放,靜坐室隅的大元,始終沒有說話,他心裡替靈秀難過。
三元回到自己房裡,口裡不住地唱歌,又拿起鏡子,照照自己的臉,樂不可支的時候,他忽然記起靈秀,立刻去找她,但找遍屋子沒有踪跡,一路找到河邊,只見大元在河邊躑躅。
「老大,你看到靈秀沒有?怎麼人不見了?」
「不知道,老半天沒有看到她了!」
三元想了一想,低聲說:
「老大,跟鄒家攀親的事,別讓靈秀知道,見了她,你不要提呀!」
「不要提?爲什麼?」
「不爲什麽,你不要提就是了!」
三元說完了就走,大元看着他遠去,才如夢初醒。怪不得靈秀釘着他問紅玉的事,他明白了,明白了,三元與靈秀之間,已有不可吿人的事。
他恨恨地拾起地下的石子,擲向河中。
大元對靈秀很有好感,祇是開不出口來求愛,他捧着頭坐在石板上沉思,忽然看見一雙脚,一雙女人的脚,是靈秀的脚,他抬起頭,靈秀滿面悲哀站着,凝視他,大元站了起來,靈秀不待他開口就說:
「紅玉死了?」
「什麼她死了?」
「上吊死的,我剛從她家里來。」
大元呆住了,一句也說不出來,靈秀返身走上石級,大元機械地跟着上來,到了河岸,靈秀又開口了:
「昨兒我問你紅玉跟三元的事,你爲什麼瞞着我,不肯說出來?」
「叫我說什麼好?」
「想不到三元是那樣沒有心肝的人。」靈秀恨恨地說:
「你還護着他,不吿訴我。」
大元急了,越急越說不出話,連連嘆氣。
「你早一點吿訴我,讓我也好有一個防備!」
大元被責備了,他才吶呐而言:
「我怎麼能說我弟弟的壞話?其實,昨兒我也提醒了你,水里的魚,只要能够小心一點,就不會上鈎。」
「你昨兒方說這話!」
靈秀想起紅玉的死,與自己的遭遇,不禁哭了出來,她掩着臉,飛奔回去,大元搖頭嘆息。
靈秀回到家,在馬槽中找到三元,劈頭就問:
「你跟虎子爲什麼打起來?」
「我也莫明其妙呀!」
「嚇!你還不肯招!」
「招什麽?」三元有點惱羞成怒了。
「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你不說,我也知道。」
三元惡狠狠地對靈秀看,怒冲冲地說:
「知道又怎麼樣?你管不看!」
靈秀聽了,知道三元又以對待紅玉的手段對付自己,她可不怕,鎮靜地冷笑一聲說:
「大槪你還不知道,吿訴你,紅玉上吊死了!」
三元聞言陡然色變,但旋即强自鎭定說:
「不管她怎樣,跟我不相干,不是我叫她死的。」
「不錯,死也好,活也好,都碍不到你頭上,等着瞧吧,死的就死了,活的可還活着,人家會饒恕你,放過你,那才怪哪:」
靈秀不等他回答,轉身向自己房去。
三元在表而上雖然沒有表示,心里是煩燥的,整夜都不能入睡。靈秀感懷身世,也整夜未入睡,第二天,她便走夫森林。在佟家躭擱的日子雖不久長,但對靈秀的影响很大,她由少女而變成婦人,眼看就要遭到拋棄,怎麼能不憂心如搗呢!
這森林,這山谷,這太陽,亡魂谷,一切都已是熟悉的,三元的誓言猶淸晰在耳,靈秀悔恨地掩面啜泣。
在山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靈秀敏捷地轉過身去觀望,遠遠地看去,依稀可以辦出來人,是大元,不是三元。她不願見到這關切而又冷淡的人,想躲過去,而大元仍舊找到了她。
「靈秀,怎麼你一個人跑到這兒來了?」大元追上去問:「你哭了?靈秀,我知道你心裡很難過,你還是放開一點吧,別難過了。」
靈秀含着淚,微微點頭,大元被她的順從鼓起勇氣,他吞吞吐吐說:
「我想對你說兩句聒,你聽了,可別生我的氣。這,這,萬一老三他對不起你,你不要傷心,要是你不嫌我,我跟媽去說,我娶你!」
雖然是冷天,大元的額上岀現汗珠,靈秀感動地瞧着大表哥,平靜地說:
「就是他要娶我,我也不會嫁給他。」
「那麽你是答應了我?」
「不,你的心意我知道,我很感謝你,可是我⋯⋯」
「靈秀,我知道的,那不要緊,沒有妨碍的,我一樣的愛你,你能答應我嗎?」
一切都出乎靈秀意外,但是,大元的忠厚老實,使靈秀不能嫁他,她覺得慚愧。一言不發,轉身出林去,大元無可奈何,跟着她回家。
虎子安葬妹子,懷着尖刀,上門來尋仇,三元嚇得躱起來,佟兆斌是個老粗,祗知道護着兒子,先叫人把錢遞給虎子,作爲送給紅玉的奠儀,被虎子一巴掌打在地下,大叫道:
「放屁,一條人命,就抵這幾個錢?」
佟兆斌聽了,倐然起立,狼狠地說:
「怎麼?在我這兒撒野?」
虎子答不上話,他要衝進內堂去找三元拼命,給長工們攔住,佟兆斌更理直氣壯似地說:
「我問你,你妹妹是給姓佟的搯死的,打死的?她自己上吊,姓佟的可沒有給她套上繩子!」
一派蠻不講理的話,氣得虎子哇哇大叫,拔出刀子撲上去,讓長工們在後攔抱住,直拖岀門去,靈秀在厠門外看見,心里的淒慘得想哭。
虎子拉出了,佟兆賦知道事情不能就此了結的,於是進門去和妻子商量,及早打發三元去鄒家。佟母正生着三元的氣,推說不管,佟兆賦就吩咐三元說:
你準備準備,反正東西都現成,我看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就動身!」
三元喜孜孜答應,大元在旁不以爲然,隨卽出房去,他看見靈秀站在房門外,不用說,一切她都聽見了。
第二天,天剛亮,三元就起床了,他輕手輕脚去靈秀房外探聽動静,沒有聲音,他放心地走到厠上,取了帽子到後院去,讓長工們套上車出發。
山道上,一切照常,三元的車子經過亡魂谷時,忽然一槍打中他的帽子,他一嚇,急忙落下車來蹲下,又一槍,打中他的車子,三元慌忙後縮,俯伏下來。
山道上,出現持槍的靈秀,三元一見靈秀,心知不妙,但仗着自己與他還未正面破裂,他漸漸試探站起,軟口軟面地央吿:
「這,何必吶,我不是存心的,實在給逼得沒有法子,你聽,我說完,再開槍打死我!」
他的表情是如此逼眞,靈秀的手開始顫抖,三元知道自己的話發生了效,便走前一步,靈秀退後一步,三元一邊逼近,一邊說:
「我實在沒有一時一刻忘了你,那天的事,我永遠記着,我喜歡你,疼你,我不會改變。今天進城去,並不是要瞞你,是怕你誤會,所以沒有對你說⋯⋯」
三元哭喪着臉,一肚子委屈的樣子,靈秀眼中的兇光已歛,充滿了熱淚,手發軟,但她還是瞄準他。
「其實我只想躱開幾天,等事情過了,就打發人來接你,一塊兒到城里過活,我那兒捨得丢了你跟別人好?我的的確確喜歡你。靈秀,你要明白,不是那姓劉的逼着我,我不會走。」
靈秀已淚流滿面,三元是全神貫注在俟候機會,看看秀靈軟下來,他搶步上前,打算奪下她的槍,推她下崖,但是却給一聲斷喝驚住。
「好小子!」
虎子從草叢中躍出,一把拖住,靈秀驚魂甫定,才明白三元的毒計。三元知道今天逃不過險了,狠命撲上去,二人在草叢中打滾。
他們在草上打,虎子是拼着命來的,三元的心裡可還想着富貴榮華呢,所以,沒有幾個回答,他便向山璧退走,虎子那裡肯放過他,追上山壁,攀着山上的葛籐,二人一前一後地上去,眼看着爬上亡魂谷的山峰。
靈秀在山道上站着,先看到一車子的花紅綵禮,消失了的怒氣又爬上心頭,她望望手中的槍,想起三元準備把自己推下崖去,想起紅玉的慘死,她抬起頭來看在打鬥中的二人。
三元爬上山巔後,知道今天不是虎子死,就是自己死,以身手與氣力來說,自己在在都比虎子高强,他下了决心,不惜再殺一人以保性命。
他一拼命,虎子立刻佔了下風,他那胖胖的身軀,轉動不便,三元一拳打去,虎子倒在地下,三元不容他起身,就想推虎子下亡魂谷。
「碰!」
一槍打中三元的嘴,這張曾經賭咒的嘴,他一呆,這槍分明是靈秀發的。
三元呆了一呆,虎子已經起身,用力地一撲,撲向三元,他忘記了身在亡魂谷邊的山巔。
「啊!」
三元一聲慘叫,虎子與三元同墮亡魂谷底!
靈秀恐怖地掩着臉,後面有手拉住她,她回顧,是大元騎馬趕來了。
大元不用問,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從家裡趕來的將候,老遠就看見虎子與三元在山上打架,他才轉一個灣,二人已同墮谷底。
他拉看靈秀的手,站近崖石往下看,谷下深不見底,二人杳無踪跡。
大元與靈秀二人相對凝視,他們的心中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痛快,這墮下谷底的三元,和他們是有密切關係的人,虎子是一個値得同情的人,二人深深的嘆着氣。
大元走至車旁,拾起三元遺下的帽子,把自己的馬也繫上車子,默默地扶靈秀上車,車輪滾向佟家莊。
山谷中初昇起的旭日,一輪火紅地掛在谷間,光彩鮮艶,樹上,路上,草上都披上紅色,爲這犧牲在亡魂谷的負心的年輕人哀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