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鳳
電影小說
四平改作
(一)
二郞橋是江南鄉村的一個小鎭,風景秀麗,充滿着詩情畫意,這裡有美麗的姑娘。也有美麗的故事。
大淸早,鎭上開什貨舖的杜老海,一邊指揮小伙記癩子打開舖門,一邊走到她閨女的房門口,大聲叫着:
「金鳳!金鳳!」⋯⋯
金鳳是杜老海的掌上珠,她像其他的鄕姑娘一樣,天眞,活潑,淸秀伶俐,橢圓的臉蛋,明亮的眸子,長長的油黑的瓣子,以及弧形鮮紅的小嘴,她生下來便死了媽媽,因此,鄕下女事多嘴的婦人,就說這小姑娘命硬,在家尅父母,出嫁難免要尅家婆,人雖漂亮,可惜八字不好。杜老海爲了只有她這麽一個女兒,所以就特別鍾愛,從小嬌生慣養,造成她任放縱的脾氣。暴燥起來像盆烈火,誰惹上她準是誰倒霉。
「瞧你大淸早的,就跟叫魂似的!」金鳳一邊穿着衣服,一邊打開房門,撒嬌的對着父親說。
「你這孩子!」杜老海拿清旱煙筒的手指着她,半玩笑的說道:「還不把羊放在山上去,什麽時候了!」
「知道了,」金鳳帶着欲理不理的樣子說道:「這事還要你操心,怪不得你頭髮都白了!哈⋯⋯」他說完了,就向羊欄走去,把雪白的小羊,一隻一隻的趕出欄來,然後準備趕向山下的草坪去吃草。她走到後門口,看見癩子正抱着她心愛的貓兒玩弄,不由的駡了起來:「癲子你,不讓你抱,偏抱,狗改不了吃屎!」
癩子鬆了手,露出一付尷尬相,口吃的說道:「這不是給你放了嗎?」
「看你那髒相,」金鳳又碎了他一口道。
(二)
金鳳把羊羣趕走到小路口,囘過頭來,對着癩子作了一個鬼臉,唱道:「癩子癩,醜八怪!」
「瞧你這孩子,又惹人家了?」杜老海望着金鳳那頑皮的樣子,搖搖頭說。
「這⋯⋯這⋯⋯這麽啦!」癩子瞪了她一眼,滿不高興的,却又口吃的說不出什麽來。
金鳳見他這樣,却偏又唱了起來:「癩子癩,醜八怪,老老不痛,舅舅不愛!」
「我壓根沒有老了!」癩子有點生氣的說道。
金鳳見他窘的這個樣子,却更得意的高聲笑了起來。
「你不美」癩子忽然想到了報復的語句,帶着口吃的聲調說:「我叫天老爺讓你嫁不出去!」
這一下可擊中了金鳳的心窩,她急得揚起了趕羊的鞭子,裝作要打下去的樣子說:「去!去!去!」
癩子向她裝了一個怪樣子,就走開了;原來他痴心地暗戀着金鳳,可是像這副醜樣子,濶嘴巴,黃牙齒,癩痢頭,怎能配得上金鳳的美麗呢?因此鄕村好事的靑年伙子,就編了這條癩子歌來笑他,而金鳳高興時也很歡喜哼哼這隻歌呢!
金鳳一邊趕羊,一邊唱着牧羊歌,輕快的朝着山坡走了,這是金鳳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因爲他可以跟他的情人碰頭了,相見了。
金鳳的情人二牛子是施家的長工,二十來歲,心眼直,脾氣爽,他們一對兒約好在放羊的時候相見,每天談不完的情話,綿綿地可以談到日落。
金鳳把羊趕到了山坡,放直嗓子叫:「牛子,牛子⋯⋯」
可是她叫喊了好半天,才見二牛子躱在一棵樹底下,懶洋洋的囘答着。這可把金鳳氣壊了,她指着二牛子直駡:「該死的,挨萬刀的,叫你這半天沒聽見?你的耳朵聾啦?」
二牛子却懶洋洋的頂了一句:「大淸早就駡人,你沒長眼睛呀!我不是在這兒?」
你躱在底下,我的眼睛可不會拐灣呀!」金鳳都着嘴說。
「你在上頭嚷嚷,我正以爲是狗打架呢!」二牛子又俏皮的頂上一句。
這可把金鳳急壞了,她舉起拳頭,向二牛子打去,二牛子身手矯捷,趕快向前溜走了,二人在山坡鬧鬧嚷嚷,追逐了一曾,走到了一個高坡上,二牛子站住了,他對着對面的那一個大佛寺,呆呆的不知在想些甚麽。
金鳳走上前來,望着二牛子,帶着疑惑的口氣說:「牛子,我眞不懂,每次到了這兒,你都是這樣!」
「沒甚麽,」二牛子帶着憂鬱的口氣說:「我看見大佛寺就想起一個故事來了!」
「故事?」
「嗯,」二牛子毫無表情地說:「那兒有個千手千佛眼。」
「怎麽?」金鳳緊接着問道。
「有好多人到那兒求過籤,發過誓,有的爲求財,有的爲救病,也有些男女爲了求婚姻,男非女不娶,女非男不嫁,三年前就有一對男女在那裏發過誓,後來那女的不守誓約,嫁給了別人。」二牛子一口氣說了下去。
「啊!」金鳳也有點給這個動人的故事感動了,她關切地問道:「爲什麼呢?」
「有人說她爲了跟男的八字不合。怕把那男的給尅死,其實」二牛子有點憤憤不平了:「這都是她的藉口,說說好聽。」
金鳳走前了一步,熱情的問道:「那男的呢?」
「那男的,」二牛子恨恨地說:「那男的恨死了她;可是他爲了誓言,一直沒娶。」
「那個男的眞傻!」金鳳帶着嘲弄的口氣說。
「傻?」
「嗯,」金鳳用纖手指着二牛子的鼻子:「跟你一樣傻!」
這時,平和、靜止的羊羣忽然起了一陣騒動,那一隻隻的羊都退向山坡,金鳳以爲是狼來了,驚懼的倒在二牛子的懷裏。一面直嚷:「牛子,牛子,狼狼狼!」
牛子定睛向前望了一望,安慰金鳳說:「金鳳,那不是狼,是我東家的狼狗。」
原來那隻被金鳳誤認爲狼的狼狗,是施家的二位老爺豢養的,他們兩人正在打獵,恰巧也經渦這塊放羊的地方。施家二個主人家,一個行七一個行九,鄕下人尊重施家在這鎭上的財勢、地位,叫年長的七爺,年輕的九爺。
「這是誰家姑娘?」好色的九爺看見金鳳這標緻的姑娘,有點迷亂了,就問跟在旁邊的老長工鴨毛道。
「是橋頭上,杜老海的姑娘——金鳳,」鴨毛結結巴巴的說道。
老七看這了情形,知道弟弟心裏在打什麽主意了。
(三)
晚上,七爺和九爺到了杜老海的雜貨舖來。
杜家雜貨舖是這塊小地方的交際中心,白天是買賣家用雜物,晚上就是賭徒聚集的地方。七爺和九爺到來參加賭局,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的眞正目的,是要來看看金鳳。
這時金鳳捧了一碗蓮子羹,走到櫃檯前面,要給他爺杜老海吃,因爲湯太熱了,把她燙得一連聲咳唷咳唷的叫起來。
「看你這丫頭,毛手毛脚的,燙着沒有?」杜老頭關心的問道。
「不要緊,爹,」金鳳寬慰他道:「你趁熱喝了吧!蓮子羹是淸火的!」
「你有沒有?」杜老頭慈愛的問道。
「有,」金鳳點頭道:「這蓮子不是本地貨,是上囘牛子進城看他姨媽的時候帶來的!」
「牛子有沒有呀?」,杜老頭聽了她這樣說,就滿含深意的問道。
金鳳聽她爹這樣一問,不由紅着臉兒,不好意思的點了頭點。
這時癩子走了過來,金鳳把他拉住,在他耳邊嘀咕了一陣,癩子走到正在跟鴨毛下棋的二牛子身邊說:「二牛哥!金鳳姐叫你帮忙!」
「噢」,二牛子正在全神貫注的下棋,見他這樣說,就問:「在那兒?」
「在後院」!
二牛子聽了,站起來對鴨毛說:「大叔,這盤我認輸,等會再陪你吧!」
二牛子走到後院,看見金鳳正捧了兩碗蓮子羹出來,就問:「叫我來帮什麽忙呀?」
「你來呀!」金鳳把蓮子羹放到桌子上,指着它跟二牛子說:「喏,叫你帮忙把這個吃了!」
二牛子一聽,不說甚麽,捧起蓮子羹,就朝嘴裏倒下去:却給燙得一連聲的「喔⋯⋯吐⋯⋯」
「瞧你,忙甚麽,同猪八戒吃人參果似的,怎怎麽樣?燙着了嗎?」金鳳見他這個樣子,又好氣,又好笑。
「還好!」二牛子愁眉苦臉的說。
「坐下來,」金鳳親切的說:「讓我給你吹吹。」
金鳳正在替二子牛吹舌頭,冷不防杜老頭闖了進來,倆人不由紅着臉兒地低下頭。
「他燙了舌頭,」金鳳不好意思地對她爺道:
「我送碗來。」杜老爹笑笑地說,停了一下,又問二牛子道:「怎麼樣,燙着了沒有?」
「還好,大叔。」二牛子尷尬地說。
「吃熱東西可得要小心。」杜老頭把碗放好了,邊走出去邊對二牛子說:走了幾步,又囘頭對金鳳說:「吹吹,你替他吹吹呀!」
等她爹走了,金鳳向二牛子道:「還疼吧!」
「眞不好意思。」二牛子說:「大叔剛巧看見了咱兩人吹舌頭!」
「那怕甚麽!」金鳳理直氣壯的說:「吹舌頭又不是壞事,吃吧!」
這時癩子氣急敗壊的走了進來,對金鳳說:「金鳳姐,四喜子做假牌叫九爺給看出來了,現在打起來了,去,去看看!」
原來賭局的莊家潘四喜是一個標準的浪蕩子,好賭,對于賭的門檻旣精又熟,莊稼人的錢,都在他巧妙的賭術下輸了,可是這囘他却贏不了施家兄弟的錢,因爲他的手法欠靈,給施家兄弟揭穿了。潘四喜給施家兄弟打得走頭無路,正在着急,凑巧他的救星寡嫂小玉來了,正好替他求情。
「九爺。」小玉手中抱着生病的幼兒,露出懇切的眼光,對施家兄弟說:「你,你饒了他吧!」
施七爺不是個好東西,見了楚楚動人的小玉,心裏就懷了鬼胎,聽了小王婉轉動聽的言詞,順水推舟,賣了小玉的面子,對九爺說:「老九,咱們還跟他一般見識,算了!」
「算了,算了。」鴨毛也在一旁帮着說:「大人不見小人怪!」
九爺可氣咻咻的說:「潘四喜,你赢我的錢,明天都給我送來,要是少了一個板子,當心拆了你的骨頭,七哥走!」
九爺說完了,就拉着他兄弟的手,揚長的走了!
小玉却在旁連聲不迭的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潘四喜這下流胚子,他看見七爺滑溜溜的眼睛注視着小玉,是怎麽一囘事,心裏早已有數,所以當施家兄弟走時,他一連聲「七爺七爺」的跟在後面跟了出去,而當小玉攔着他問:「他二叔給你錢跟小順買的藥呢?」他却脫:「等會再說。」就頭也不囘的追上前去了。
看熱鬧的人都陸續的散去了,小玉呆瞪瞪的在櫃檯邊站着,癩子,二牛子的眼睛都集注在她身上,金鳳看了這情形,酸溜溜的推了癩子一把說:.「看甚麽,有甚麽好看的,唔!」就囘到自己房子裏去了!
小玉帶清幽怨的眼光望了二牛子一眼,一語不發的走了。二牛子看她走了,也對杜老頭說:「大叔,我走了!」
「忙甚麼,坐一會吧!」
「不!」二牛子說,就預備走出去。
「等一會!」金鳳突然從房子裏氣勢汹汹的走了出來。
「哈,怎麽啦。」杜老海望了金鳳一眼說:「又跟誰生氣,別這樣,哎哎,牛子要走啦,去送送他呀!」他又轉過頭吩咐癩子說:「癩子,把門板上上呀!」
杜老頭和癩子先後走了,廳裏只存下金鳳和二牛子。
「我問你,」金鳳氣狠狠的問道:「我問你,剛才眼睛直瞪瞪的看甚麽?」
「看甚麽來着!」二牛子莫明其妙地反問道。
「裝甚麼胡塗。」金鳳毫不放鬆地說:「你心裏明曰。」
「噢,」二牛子恍悟過來了:「你是說潘四喜的嫂子,小玉。」
「小玉,哼哼!」金鳳冷嘲熱諷的說道:「叫得多麼熱哄!」
「金鳳,」二牛子有點惱了:「你把我當我甚麼樣人,不錯,我過去是同她好過,可是,嫁出門的女兒,潑出門的水,連爹娘也這樣說,何况我吶,再說—」
「再說」金鳳轉過身子,打斷二牛子的話:「再說——年輕輕的死了丈夫,撇下一個吃奶的孩子,小叔子又不成材,孤零零可憐的,是不是,這一套我聽夠了!」
「金鳳」,二牛子又解釋道:「人心都是肉做的,就算過去我幫了她的忙,也沒有甚麽說不過去呀!」
「說的是呢,」金鳳仍帶着諷嘲的口氣說:「年輕輕的怪可憐的,可那個有七老八十,人家黃花閨女向你提親,你不要,倒去可憐一個寡婦!」
「黃花閨女,誰呀?」牛二子有點丈二和尙摸不着頭腦了。
「你⋯⋯你媽!」金鳳帶笑的說着,就朝里面逃了。
二牛子在後面跟了上去:「誰說不要來着,這是婚姻大事,咱們總得合合八字,算算命,至少至少到廟裏去求求籤,再說,我是個窮小子,咱們這兒的規矩,聘禮也得要準備準備,你說對不對!」
「誰希罕嫁給你!」給二牛子這樣一說,金鳳倒不覺有點不好意思地躱進自己房子里去了!
(四)
二牛子走了,醋勁勃發的金鳳,乘巧地尾隨在他後面,她一定要査個水落石出,看二牛子究竟與小玉是不是有甚麽不淸白的事。她躡手躡足地跟到了二牛子的家,果然看見小玉等在二牛子門口。她心里的疑竇是越來越大了。
二牛子看見小玉,滿懷不高興的說:「你到這里是幹甚麽?」他一邊開門,一邊又說下去:「我不是給你說過,不許你到這兒來找我。」
小玉囁嚅着說:「不是我自己要到這兒找來的。」
「誰叫你來的?」二牛子無好聲氣的說,望着她懷里的那個病弱的孩子,他的心又有點兒輭化了,他走進房里,點了燈,走到床前,在被褥底下摸出了荷包,從裏面摸出一枚銀元,走出來放在小玉手裏,然後默默的分開了。
第二天,二牛子在老地方會不見金鳳,找了許久,才在小河邊上找到了她。
金鳳滿肚子的不自在,抱着一雙腿蹲在岸邊唱着解悶的歌兒。她見了二牛子,愛理不理,似睬非睬,二牛子認眞地追問她到底爲了甚麽,金鳳反唇譏諷他昨夜和小玉幽會的事,二牛子把真情實話吿訴金鳳,景量窄氣短的姑娘那里肯信,她負氣地走了,二牛子想追上去說個明白,却給施家的長工二狗子叫住了,二狗子吿訴他九爺要他明天到院子里去一趟,二牛子跟他說淸楚時,囘頭可再也找不到金鳳了。
(五)
二牛子到了施家大廳上,施七爺吩咐個帮忙處理老太太賀陰壽的事務,剛走出門口看見潘四喜和小玉來到施家,他怎樣也想不出這突兀的來由,正在發傻,老長工鴨毛朝他肩胛打了一把:「牛子,看什麽,哎!七爺找你說些什麽!」
二牛子說:「老太太做陰壽,叫我來帮忙,大叔,」他指着小玉放輕聲音說:「四喜帶她來幹什麽?」
「昨天晚上,九爺死瞪住小玉,八成⋯⋯」
「不會吧!」二牛子不大相信的說:「四喜會把他嫂子往火坑裏推?」
「唔」!鴨毛露出鄙屑的神氣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一會兒,小玉鼓着腮奔了出來,二牛子心裏更覺得離奇,正想找小玉問個究竟,忽聽九爺對鴨毛說:「鴨毛,囘頭到杜老海家去打聽打聽金鳳的八字!」
二牛子聽了,不覺嚇了一跳,他一楞一忖二步兩脚逕奔什貨舖,想把這事情去吿訴金鳳。
這當子金鳳正爲了自己的終身大事,稚氣無邪地去求菩薩來替她解决,而求得的竟是上上籤。這使她心里多麽地高興,她急急地馬上想去吿訴二牛子,可是走到二牛子家里,閃却緊閉着,她想一定是二牛子又和小玉有了密約,惟一的證明,祗要看小玉是否在家。果然不出所料,小玉家的門也緊鎖着,不由得心頭怒火直冒,將纖條撕掉,她越想越惱,越走越怒,却偏又寃家路狹,迎面撞見小玉和二牛子一前一後的走來,這是明證實據,她狠狠的朝小玉啐了一口,竟一言不發的順手兩記耳光,打得二牛子莫明其土地堂。
小玉走到半路,碰見癩子,跟她說道:「癩子,我想求你點事。」
「你說甚麽事呢?」癩子問道。
「你晚上到我家做一個伴。」小玉央求道。
「做伴?」癩子想了一會說道:「好!」
這時,他看見二牛子正氣冲冲的走來,就叫道:「二牛哥,二牛哥,你明天再不等我,當心我宰了你。」
「癩子,」金鳳見了癩子,有點着惱的說道:「你怎麽跑到這兒來。」
戇直的癩子,却還結結巴巴的說下去:「金鳳姊,二牛哥,剛過去,不知道受了那個王八蛋的氣,往我頭上撒!」
他的話剛說完,金鳳却一聲不響地賞給他一個耳光子,打得他沒頭沒腦,有氣無處出,只好朝山下的羊羣作了一個鬼臉說:「咩⋯⋯」
(六)
施家的長工鴨毛,一本正經奉了主人的命令來替金鳳說媒,金鳳的爹杜老海想到九爺跟金鳳連爸爸都可以做了,怎麼談得上夫妻相配。但是碍于施家的勢力,祗能推說要問過金鳳才能夠决定。最後他送鴨毛出門時說:「麻煩你,麻煩你在九爺面前婉轉的兒說說⋯⋯」
施家老太太做陰壽的那天,賀客盈門,車水馬龍,金鳳和癩子亦來祝壽,當客人散了時,金鳳找到了二牛子,很氣憤的說:「我剛才叫你,你聽見了沒有?」
「唔,」二牛子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冷冷地說:「你就快做少奶奶啦,我高攀不上。」
「甚麽?」
「甚麽,九爺不要你八字,你會到這兒來看熱鬧。」
「誰說的?」
「誰說的,反正不是我說的。」
「你不耍這麽冷一句,熱一句,我還沒有問你,你跟潘嫂子⋯⋯」金鳳毫不示弱的反攻了。
「潘嫂子怎樣,潘嫂子人家是寡婦。」二牛子一本正經的說。
「寡婦,」金鳳冷笑地說道:「寡婦半夜三更跑到你門口,光天化日,她在前,你在後,幹甚麽,還有,你每次見到她,總是六神無主,這又是爲甚麽?」
「金鳳,」
「怪不得我們的事,你總是推三推四的,我問你,你現在跟她是不是⋯⋯」
「你胡說,「二牛子有點急了:「你不能寃枉人。」
「哼,」金鳳毫不放鬆的說下去:「我寃枉你,你忘了你從前給我講的故事,我知道,男的就是你,那女的就是她,她對不起你,嫁了,可是你耍對得起她還守着,守着,守一輩子,今兒個咱們得把這事弄明白了,我去問問她,給她也明明白白,不要臨死還拉一個墊背的。」她說了就要去問小玉。
「金鳳,金鳳,」二牛子帶着央求的口氣說:「她已經夠可憐了,要是她知道我爲了她不成親,她會⋯⋯」
「她會怎麽樣,你心裏只有她,她可憐,有誰比她好過。」她說了就頭也不囘的走了。
「金鳳,金鳳⋯⋯」二牛子絶望的狂叫道。
金鳳滿懷怒火的想到小王家去大興問罪之師,却不料在無意之中發覺了一椿出人意料的事,她看見七爺表冠不整,慌慌張張地從裏面走出來,知道一定事有蹺蹺,閃避一旁,等七爺走過了,才走進小玉房裏,她看見那可憐的小寡婦躺在地上,狼狽不堪,就焦急的問道:「潘嫂子,怎麼啦?潘嫂子,是不是七爺,讓我吿訴牛子去。」
「不,你不能說出去,」小玉痛苦地說道:「這事不能讓別人知道,就讓天⋯⋯天知道我受的罪。」
「這種傷天害理的人做出這種事,你受着這麽大的欺侮,還把委曲往肚裏呑,太便宜他了。」金鳳憤
激的說:「這種寃你該伸,這種氣你該出,這種人你該千刀萬割。」
「不,」小玉嚎啕着說:「我忍了一輩子,還是讓我忍了吧,不能讓人家說他二叔的閒話,孩子活着,不能讓人家說他一輩子,還有,還有他死在地下的爸,屍骨不能讓人家踩呀,還是我忍着吧,你答應我,你答應我不說。」
「我不說,我答應你,」金鳳忍住眼淚說:「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不說。」
「我的小孩,我的孩子呢?」小玉忽然想起了他惟一指望的孩子,就想去抱他,可却是孩兒已被摔死
在地上了,她如痴如狂的吼叫着:「小順兒子呀,天老爺你好狠心的呀!」
金鳳看了這一幕人世間最殘暴的行爲,又同情,又憤慨,眼睛已淌不出一滴眼淚,她安慰了那傷心得
死去活來的小玉,再出去找癩子來把孩子埋葬掉,可是更慘的,小玉已經自縊在屋樑上,手里正拿着七爺
的鼻煙壺,金鳳胸有成竹地把它收藏了。
小玉是死了,但小玉爲什麽自殺,却沒有人能說出原因來,金鳳是知道的,可是她知道小玉是愛名節的,她只有痛苦地啞忍着,二牛子心裏也老大的不明白,以爲一定是金鳳羞辱了小玉,她迫問着金鳳:「你不說,這裏頭一定有毛病。」
「我說過了,我不能吿訴你,」金鳳堅持着說:「反正潘嫂子不是我迫死的!」
「金鳳」,二牛子逼着金鳳說:「你不說,我就疑心你!……」
「我⋯⋯」金鳳仍舊堅持着說:「我不能說?」
「好!」二牛子斷然地說道:「從今兒起,咱們少來往!⋯⋯」
二牛子和金鳳二人情感的死結終于在癩子的解釋之下解開了,倆人又恢復了過去的友誼,和好如初。
(七)
菓園裏的菓物豐收了,二牛子被九爺派他和四喜一同押送菓品進城去賣掉。二牛子和金鳳是分不開的,可是他吿訴金鳳,祗要等十天就可以囘來,他要吿訴他惟一的親人姨媽,他和金鳳結婚的事。
可是,太壞的運氣,太巧的安排,二牛子到城裏,姨媽却生起病來,二牛子不能離開要侍候着的人,他跟金鳳約定以十日期限是不能遵守的了。祗有一個辦法,就是托四喜帶訊給金鳳,說遲些日子囘去成親,可是四喜却有意地將事情隱瞞了,還謊說二牛子已經在城裏結了婚,不再到鄕下來了,這可使金鳳傷心極了。
這當子九爺又乘機派鴨毛和四喜到杜家力逼杜老海允婚,甚至加以恫嚇,杜老海沒了主張,金鳳却堅持不願妥協,事情變成了僵局,眼前沒有解决的途徑,鴨毛祗有叫杜老海親自到施家對九爺囘覆,鄰居們怕事的,畏勢的都說杜老海如果去了施家是一定凶多吉少,但金鳳却成竹在胸,有她自己的主張,她帶着堅决的口吻對大家說:「爹,你別急,大叔大嬸!你們也別同金鳳担憂,我們從來不惹事,可是有了事,也不怕,今兒個就是天塌下來,我們也得扛着。」
那是一個風雨交作的夜晚,金鳳偷偷地背着老父,一個人單獨地到了施家。七爺九爺做夢也想不到金鳳會匹馬單槍趕來,心里不免起了乞答(從疒),他們做賊心虛,知道金鳳一定是來意不善,但事實挨上了門,他們無可奈何地把金鳳叫了進來。
金鳳毫無懼色的走進了施家的大廳,向施家兄弟打了招呼:「七大爺九大爺!」
「哎」七爺裝出很客氣的樣子:「金鳳,坐,坐,坐。你爺沒有來?」
「我來不是一樣嗎?」金鳳若無其事地答道。
「這件事你知道嗎?」七爺又逼問了一句。
「當然知道!」
「你爺說你不肯?」
「不錯,我不肯!」
「爲甚麼?」九爺有點惱了。
「高攀不上。」
「哼!」:九爺發火了!他厲聲駡道:「簡直不識抬舉!」
「九大爺」金鳳冷笑着說:「你比我爹少三歲,我今年才十八,那經得起你老人家抬舉呀!」.
她停了一停又說下去:
「我要是你閨女,你就會爲我打算打算,我甚麼都不懂,沒唸過書,不認識字,文明詞,說不上口,痛痛快快地打開窗說亮話,你比我大上三十多歲,您老人家想想,你願意讓金鳳上轎就少活三十歲的日子嗎?」
「簡直是目無尊長!」九爺氣得用拳頭直擊着桌子。
「哎哎,你今天來打算怎樣?」七爺又插問了一句。
「今天金鳳到這兒來,」金鳳理直氣壯的說:「就是吿訴九大爺,這門親事,我不答應!」
「非要你答應!」
九爺氣得漲紅了臉,舉起手上的獵槍。
「哼!」金鳳毫無懼色的說:「你用不着吹鬍子,瞪眼睛,拍桌子,嚇虎耗子,想怎樣,就怎麽樣,上刀山,下油鍋,五牛分屍,我也不答應!」
「我打死了你!」九爺舉起槍瞄準了。
「老九」,九爺一邊阻止他,一邊對金鳳說:
「金鳳,放明白點,有路不走,往坟裏跳,這不是給你爺找麻煩!」
「這是我自己的事,與我爹無關。」
金鳳毫不退讓的說。
「甚麽?」
「哼!七大爺,」金鳳冷冷地說:「你放明白一點,我可不是潘四喜的嫂子小玉。」
「這⋯⋯」七爺給抓到了癢處,不由得有點着慌起來了:「這是甚麽意思?」
「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金鳳帶着嘲弄的口氣說:「我也知道,何必裝糊塗呢?」
「金鳳」七爺低聲下氣的說:「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夠聽什麽閒言閒語,無憑無據的血口噴人哪?」
「血口噴人,哼,」金鳳正色道:
「那是你太多心,我沒有說什麽呀?我也沒有說你深更半夜跑到人家孤兒寡婦家幹了些什麽?不過你一定要證據,也難不倒我!」
「什麼證據?」
「你還是要人證,還是要物證,要什麽,有什麽,有眼睛看見的,有耳朵聽見的,還有⋯⋯⋯⋯還有鼻子聞的!」
七爺聽了金鳳的話,神色沮喪,知道奸情敗露,自己的醜態已經被金鳳揭露,証據也落在這小姑娘的手裏,爲了亡羊補牢,力挽狂瀾,祗有將計就計,勸九爺趁早落蓬,免論與金鳳的婚事,希望打消金鳳敵對的僵局,否則事關人命,一旦宣揚出去,對自己最是不利。九爺雖然心有不甘,但事到如今,亦是無可奈何的了。
杜老海知道女兒到施家去,怕他受了欺侮,冒着風雨趕到施家門口,剛好看見七爺恭恭敬敬地送金鳳出門口,他心裏很納罕不知道女兒爲甚麽竟能使這兩個壞蛋就範,不過他知道現在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八)
二牛子高興采烈,滿身打扮,又有喜盤,又備彩禮,滿載地挑着走來,癩子看見了,劈頭把駡了一頓:「二牛子,你沒良心;」
「甚麽?」二牛子看看站在一旁的杜老頭臉色有點不對,知道一定有了蹊蹺,他趕緊向癩子問個淸楚。
「人家說你在城裏另外娶了!」癩子說。
「癩子!你不要胡說八道的!」二牛子趕緊辯白道:
「誰說的?」
「四喜子!」
二牛子於是轉向杜老海道:
「大叔,我的信你收到了嗎?」
「信,」杜老流有點莫名其妙的說:「什麽信呀!」
「這信你沒接到?」二牛子有點懷疑的說:「我托四喜子帶囘來的,說姨媽已答應了這門親事,可是姨媽病了,所以我晚囘來兩天。」
這一下大家這才明白全是四喜搞下的是非,寃有頭,債有主,一腔怒火的二牛子,拖着癩子到處去找四喜算賬。
這時,在山坡上,四喜正迫着金鳳要交出七爺的鼻煙壺,可是金鳳不肯,她一派正氣的怒斥着四喜,說他氣死哥哥,害死嫂嫂,甘願爲非作歹,作人家的帮兇,兩人正在爭持不决時,二牛子剛好趕到,仇人見面,份外眼紅,他躍前和四喜博鬥起來。
二牛子被四喜掀倒,看看快要跌到山崖下去了,在這千鈎一髮的危險關頭,癩子突然一躍上前,抱住四喜,雙雙糾纏清向危崖下衝下去,潘四喜雖然得到了應得的報應——頭撞在巨石上,腦漿四迸,一命嗚呼,可是癩子也受了致命的重傷,當二牛子和金鳳趕到他身邊時,他已經是奄奄的一息了!
「癩子!癩子!⋯⋯」金鳳伏在他的身上,哀聲的叫道。
癩子微睜開眼一聲也不發把金鳳的手交給二牛子握著,他熱誠的為這對情人祝福着。
「金鳳姐,我想⋯⋯」最後他口吃的說着。
「你想甚麼?」金鳳關切的問道。
「我想⋯⋯」
「說呀!」
「我想你唱癩子癩!」 他最後終于說出來。
「唱吧,」二牛子搖搖頭,頽喪地對金鳳說。
「癩子癩,醜八怪,老老不疼,舅舅不愛——癩子,癩子,癩子,癩子!」
金鳳含着眼淚,帶着哽咽的聲音唱着,癩子却帶着欣相的笑容在她的歌聲中安息了!
在夕陽斜照中,二牛子和金鳳含淚歸去,這一對真心相愛的情人,終於如願以償的達到了婚嫁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