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女」電影故事
一個夏天的上午,八字門牆上的橫匾,被朝陽映照得閃閃發光,斗大的「朱氏宗祠」四個子,瞪着眼瞧着底下的人。
朱墨庵朱舉人,是本鎮上的唯一遺老,妻室早亡,留下一子一女,今天是朱府上家祭的日子,祇見朱墨庵邁着四方步,首先大搖大擺的走出祠堂。
緊跟在朱舉人背後的,是那位嬌艷如花,今年纔十八歲的朱玉貞小姐,祇見她,低倒了頭,目不斜視,輕移蓮步,就那麼慢慢的,穩穩的跨下石階。
玉貞的弟弟玉節,一個纔交八歲活蹦活跳的男孩子,雖然他也一本正經的穿着長袍馬褂,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他那一身的頑皮神氣。
在大樹的樹蔭下休息着的轎夫們,看見主人們已經走了出來,慌不迭迎上前去,招呼老爺小姐少爺上轎,么喝一聲,抬起便走,轎子後面緊緊跟隨的是老家人王德,那看守祠堂的老頭,和他的兒子二娃子,則傻頭優腦的站在大門口打躬作揖的送行。
轎子行行復行行,穿大街,過小巷,拐彎抹角,沒有多大的功夫,就來到朱舉人那座巍峨堂皇的舊宅門前。
朱墨庵的轎子在前,他首先彎腰出了轎門,站在黑漆大門之前,停步回身,四下張望,樣子顯得很莊嚴,很威風似的。
玉貞姊弟倆也下了轎子,等墨庵一搖一擺走進門去之後,玉節向姐姐做了一個鬼瞼,跟在父親背後,學着方步,跨上石階,玉貞忍不住想笑,忙用手絹掩上嘴。
朱家大門口,一副「門牆多古意,家世重儒風」的對聯,一派書香門第的氣勢。大門上更貼了一張經過多少年風吹雨打的捷報條,模糊的字跡,依稀還可以看得出:「捷報,貴府大老爺朱墨庵高中本科第幾甲第幾名⋯⋯」等句子,顯然的道明了本府主人的優越身份。
朱舉人囘到家裏,換上便服,就此關上書房門,獨自硏究起他那珍貴的古木「金瓶梅」起來。玉貞姐弟二人那時正像兩隻脫了韁的野馬,一陣風也似的奔出花園月亮門,輕鬆愉快的看着那滿園的美景,不禁高興得對唱起來。
忽然間,姊弟倆的歌聲,被牆外傳過來一陣雄壯的軍歌給打斷了。玉貞詫異的對弟弟望着,玉節早已迅速的爬上了靠牆的歪膝樹,探首向外看去,玉貞自然也不肯放過,跟着攀上樹去。
牆外是一條長長的小街,一排荷槍實彈的兵士,正用着整齊的步伐向前走着,最後騎着高頭大馬的是一年靑的軍官,耀武揚威的喝着口令,指揮着隊伍,倒也有幾分威勢,把個玉貞姊弟倆,看得又是有趣,又是羨慕。
忽的口令聲止着了。那位年靑的營長一眼看到了牆頭上的玉貞,兩眼就發了直,張嘴怔着,完全忘了他的隊伍已經轉了灣。
玉貞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待想下去時,又覺不捨得,祇可避過眼光,低頭羞笑,更惹得那營長魂飛天外。
營長一眼看到隊伍已然去遠,這纔着起急來,喝了一聲「向後轉」,大隊人馬就此掉過頭,又向原路走囘,營長撥轉馬頭,緩緩的踱過來,兩眼死盯着牆上的玉貞不放。
玉貞這纔覺着不是滋味,慌不迭縮囘牆裏,爬下樹去。可憐那位營長,還不死心的騎着馬在門外打了好幾個轉,看看實在沒有什麽動靜,祇可依依不捨的走開去。
玉貞姊弟倆並沒有放棄看熱鬧的心思,原來他們正在後門的門縫裏向外張望呢,看看軍隊轉了灣,輕輕的把後門打開,偷偷的跟了下去。
軍隊轉過小巷,玉貞姊弟倆雜在看熱鬧的小孩羣裏,遠遠的跟着。忽然,玉貞怔的止住了脚步,因爲那軍隊的行列,竟然開進了他們家的祠堂!
「吿訴爸爸去。」玉貞扭頭就往囘跑。
「別忙!」玉貞一把拉住了弟弟,憤憤的說道:「看看他們想幹嗎?」
看守祠堂的老頭兒,急急忙忙的跑了出來,後面緊跟着他那傻裏傻氣的兒子——二娃子。
營長在門口大聲么喝,指揮兼軍隊搬運槍械。二娃子爹正待向前交涉,看到營長那份威風,又有點害怕,不敢向前,正好在一旁站定了一位副官模樣的軍爺,他祇得硬着頭皮,凑上前去,低聲叫道:「老總,老總。」
那副官斜眼對他打量了兩眼,沒有答理他。
「老總。」這回是二娃子開口了。那副官仍是不理,二娃子還以爲稱呼不對呢,急忙改口:「連長!營長!我說總司令⋯⋯」
「什麽總司令?我升的倒眞快,煩什麽?」副官總算開了金口,仍是帶着一臉不耐煩的神氣。
二娃爹帶笑迎上去:「這,這,這個是舉人的祠堂,你們,你們不能⋯⋯」
「舉人?舉人是幹什麽的?」
二娃子搶道:「這個舉人⋯⋯舉人就是,就是舉人。」
「去,去,去!」副官一擺手,大踏步的走進祠堂。
二娃子父子倆呆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玉貞玉節飛跑上前,二娃子迎着叫道:
「小姐,少爺,不得了,了不得嘍!」
「怎麽不攔住他們?」玉貞完全是大小姐的口吻。
「攔?誰敢攔哪?」二娃爹急得混身發抖。
「還不進去看看去!」玉貞帶頭往裏就跑。
祠堂裏可眞要反!兵士們正把祠堂上供的祖先牌位,一個個的移到院子裏去。玉貞正待上前攔阻,被二娃爹一把拉住,悄聲說道:
「小姐,別價,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淸啊。」
「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光天化日的他們不能强佔民房!」
說完話,玉貞怒氣冲冲的跑上去,對着一個兵上喝道:「嘿!」
冷不防那位弟兄倒也一怔,繼而一看是個十七八的小姑娘,倒不由得對她上下打量。
「你們這是幹嗎?」玉貞高聲問道。
「幹嗎?不幹嗎,把這個搬出來,騰地方給我們營長住。」
「什麽?誰答應你們來着?」
「我們不管誰答應誰不答應,營長怎麽吩咐,我們就怎麽做。」
「你們營長呢?」
那兵士指指上房,答道:「在裏邊。」
玉貞更不答話,拔脚跨進上房。
營長薛義生正在洗臉,聽見有人進來,抬頭觀看,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就是牆頭上的那位姑娘,不由得又驚又喜,連忙拉過長櫈,嘴裏荷荷道:
「噢,請坐,請坐。」
「用不着客氣,這是我們家的地方,要坐我自己會坐。」玉貞冷冷的答道。玉節縮在一傍,不敢說話。
「噢,那你一定是朱小姐嘍。」
「不錯,我爸爸是個舉人。」
「失敬,失敬。巧極了,我也有個親戚在這裏,也姓朱,也是個舉人,也許,小姐⋯⋯」
玉貞不耐煩的揷嘴道:「也許,也許我們高攀不上,也許我們也有個親戚是營長。」
「眞的?」
「也許因爲他强佔民房,也許已經叫他的上司給槍斃了!」
薛義生一時倒被她窘住了,繼而又陪笑說道:「小姐,何必生那麽大的氣呢?我覺得這個地方住活人,總比供死人牌位好得多呀。」
玉貞氣得變了顏色,說道:「你不講理。我去吿訴我爸爸去!」
「朱小姐,何必生那麽大的氣呢?說了半天你叫什麽?」
「我不吿訴你!」
「對!不吿訴他!」悶了半天的玉節,這纔助威似的加了一句,跟着他姐姐往外便走。
宅子裏,朱墨庵得到報吿,氣得手足冰冷,拍桌子駡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們簡直要造反!」
二娃子傻頭傻腦的接道:「是煮飯,他們煮飯把祖先牌一劈兩半,燒了。」
「王德!」墨庵大聲叫喚。
「在,老爺。」老僕人必恭必敬的上前答話。
「預備紙筆,我要寫狀,我要給知縣寫狀。」
玉貞玉節見爸爸生氣,悄悄的想溜走。墨庵一聲「站住!」又把他倆給叫停。
「玉貞,爲什麽出去也不吿訴我一聲?」
「是我拉姐姐去的。」玉節挺身而出。
「沒有你的事,不許多嘴!」墨庵對着玉貞道:「你今年已十八歲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一個大姑娘怎麽可以拋頭露面呢?王德,你看着點小姐,以後沒有我的允許,大門不准出,二門不准邁!」
玉貞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玉節不明就裏,跟着姐姐乾號,二娃子上前勸解,看他們哭得傷心,也止不住的哭起來,弄得墨庵手足無措,連連擺手,喝道:
「都,都給我下去!」
三個小孩子如同得到大赦,急忙跑走。
黃昏時分,薛義生在房裏,跟副官寶盛秘密商議,祇聽得義生先開口說:
「我眞想去看看那位朱小姐,她的影子到現在還在我腦子裏。」
「就那麽容易?」寶盛的聲音却顯得足智多謀似的。
「有什麼不容易,我堂而皇之的去拜見朱舉人。」
「拜見他?那末拜見之後呢?」
「我該吿辭了。」
「那末那位小姐呢?」
「這個⋯⋯」
「得了,別看您文念過四書五經,武學過騎馬射箭,這點主意還得我替你出。」
「什麼主意?」
寶盛想了半响,說道:「我們得先找個內線。
「內線怎麽找法?」
寶盛凑近了義生的耳根上,說得義生祇是點頭。
第二天,一淸早。義生與寳盛都換上便服,長袍小帽,躱在牆角上往門口張望。
二娃子走將出來,義生急忙躱過,由寶盛一個人低着頭往外便闖,一下子撞在二娃子身上。
「你這人怎麽走道不生眼睛呢?」二娃子一看來人好似認識。「咦,是你?」
寶盛故做驚喜之狀,說道:「咦,你不是二娃子兄弟嗎?」
「兄弟?你是誰呀?瞧着倒滿面熟的。」
「唉,你記性真壞,想想,往遠處想。」
「遠處,遠處?嗅,元柱,你是我媳婦的堂房哥哥元柱吧?」
寳盛將計就計,順水推舟,滿臉堆下笑來:「㗒!可不是我是誰?」
「對,對,張元柱,小名叫二屁。」
寳盛無可奈何:「好,二屁二屁,可說你上那兒去?」
「咱上舉人家去,我也不請你到我的家去了,我們家裏叫大兵給佔了,一個個裝他媽的活王八蛋!」
寶盛一聽這不像話,趕緊接嘴道:「噢,可不能亂罵,那我就不進去了,跟你走走,多聊會兒。」
「我給你二屁哥說,這些王八蛋我見着就生氣。」
寶盛也不敢分辯,悶倒頭跟着二娃子往前走,牆角上閃出義生,鬼鬼祟祟的跟在後頭。
到了朱家後門口,二娃子回身說道:
「你這等會,我跟舉人老爺回一聲,就出來。」
寶盛站住,後面義生也跟了上來,二人悄聲商議半天,後門「呀」的一聲走出來的是玉貞小姐。
義生大喜,正待向前,王德由裏面追了出來,義生與寳盛連忙躱身在大樹後頭。
「小姐,快回去吧,你把我嚇死了。」王德氣吁吁的說道。
「我不回去,我心裏煩得慌。」
「這准是得了病啦,我得回聲老爺,給你請個大夫。」
這話又被寶盛聽見,急向義生耳語。
又聽得玉貞說道:「我先不進去,爹吿訴我,給我僱了個老媽子,一會王婆就送來,我在門口等等她們。」
王德剛想接話,冷不防寶盛從藏身之處跌了出來,順勢倒在地下,倒把王德與玉貞嚇了一眺。
義生那時也走了過來,向王德說道:「怎麽躱着個死人?心還在跳,這人中了暑,你趕快進去拿杯水來⋯⋯」
王德慌忙答應,走進門去,義生見他離去,立卽開口叫道:「朱小姐。」
玉貞愕然抬頭,一看是義生,臉一紅,扭頭想跑,不想去路又被地下跳起的寶盛擋住,心下一急,不由昏了過去。
義生與寳盛呼喚了半天,纔杷玉貞叫醒,義生惶恐的賠着不是,越說越不淸楚,正在混亂之間,門裏傳出王德與二娃子的聲音,義生拔脚飛奔,玉貞也急急走回院裏,剩下寳盛一人,重新躺在地下裝死。
「啊,是你,二屁哥。」二娃子走近了纔認出來。
「你認識他?」王德問道。
「我女人的堂房哥哥。」
寳盛此時裝做淸醒過來的樣子,嘴裏直哼哼。
「剛才那個人呢?」王德問寳盛道。
「誰?噢,對了,那個人在我耳邊一唸咒,我就好多了。」
「唸咒?那一定是神仙,神仙!」二娃子喃喃自語的。
冒充張元柱的寶盛,終於見到了朱墨庵,墨庵很大方的允許他住在門房裏,休養病體。等二娃子與寶盛下去之後,墨庵指着桌上的一封信,叫王德送到縣長那裏去,並要他親自面交縣長。正說話時,王婆早帶了小張媽,扭扭揑揑的走了進來,向老爺回話⋯⋯
「呣,寡婦。」墨庵坐下,兩眼不住打量那小張媽。
「是啊,紅顏薄命,過門兩年,丈夫就沒了,眞怪可憐的。來,給老爺見禮。」王婆的嘴是真能說。
好個小張媽,含羞帶笑,把身子扭了兩扭,朱墨庵的眼睛閃了閃,連忙又正色吩咐道:
「嗯,你帶她到廂房見見小姐。」
王婆答應一聲,帶頭先走,張媽臨行時回頭對墨庵一笑,笑得墨庵祇是發怔。
在小姐房裏,王婆與張媽竊竊私語,被躱在窗下的寶盛都聽了去。
祇聽得王婆說道:「那就好,趕明兒你做了太太,我還得靠你養老呢,你說怎麽樣,那老頭子好對付嗎?」
「我怕他那酸溜溜的勁兒。」小張媽嬌滴滴的答道。
「不酸溜溜的也不叫讀書人了,祇要你有本事,把老頭子心哄過來,你就算做穩太太,頂少也拿他一半家私。」
「你不是說他前妻留下一位少爺,一位小姐?
「這全包在我身上,我給他少爺相門媳婦,再攛掇把小姐早點嫁出去。」
「還有那個老聽差?」
「你拜他做乾爹,給他幾句好聽的,也就順順當當的過去了,記住了,你要迷住這一家的男人,來吧。」
冷不防牆角裏閃出寶盛,笑道:
「記住了,也得迷住我。」
王婆一時慌了手脚,吃吃問道:「這,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哼!用不着裝糊塗,真人面前別說假話,你放心,光棍不斷財路,祇要你能魚幫水,我也會水幫魚。」寶盛說着話,眼光可沒離開張媽的身上。
王婆會意的說道:「好,看様子你也不是糊塗人,三一三十一,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找個僻靜地方談談。」
「好,咱們談談。」
三人走時,寳盛把手搭在張媽肩上,張媽看了看他,撒嬌的揑了他一把,祇揑得寶盛神魂飄蕩。
王德從縣衙門裏回了來,縣長祇寫一張收條,什麽也沒說,朱舉人一股氣出在王德的身上。
「滾,混賬東西!老而不死是爲賊,非汝之謂乎?給我滾出去!」
張媽聽見聲音,急忙由裏面跑出來,嬌聲嬌氣的說:
「又怎麽啦?老爺,看你氣成這様子。」張媽又回頭埋怨王德道:「跟老爺這麽多年,連這點都不知道體貼。」
「對,對。」墨庵向王德喝道:「你聽聽。」
「老爺保重身體要緊。」張媽說話時,早已伸手過去,替墨庵捶背撫胸。
墨庵這時滿腔的怒氣早已化爲烏有,嘴裏不住的說「還好,還好。」
老爺進去看看吧,小姐這會直嚷心痛,看來還是請個大夫看看的好。」張媽趁機進言。
「嗯嗯。」墨庵一邊答應,一邊用手自己撫胸,不想正摸在張媽的手上,混身好像觸電似的抖了一下,繼見王德還站在身邊,怒道:「聽見沒有?給小姐請個大夫!」
「是,老爺。」王德躬身退下。
在走廊裏,寶盛喊住了王德:
「哪兒去?王爺。」
「給小姐請郞中去。」
「請大夫啊,有熟識的嗎?」
「東大街丁大夫從前給太太看過。」
「如今太太呢?」
「死了。」
「那你還去找他?叫你小姐多活兩天吧。」
王德被寶盛三言兩語說得沒有了主意,可是盛德有啊。
大門外被請進來一位「活神仙周公謹,專治婦科百病」,細看不是外人,又是薛義生假扮的大夫。
一家人走在廊子裏,對面來了朱舉人,玉貞小姐跟小張媽。王德招呼一聲:「先生請。」
墨庵急忙回身攔住女兒:「郞中來了,你們迴避一下。」
義生的兩眼可是直勾勾的祇瞧見玉貞一個人了。玉貞退回去時也囘頭張望一下,心想:這個大夫好面熟啊。
到大廳裏,分賓主坐下。墨庵先開口問道:
「先生貴姓?」
「賤姓周,久矣不復夢見周公的周。」義生裝得斯文一表,深合墨庵的心意。
「先生不像本縣人。」
「非也。」
「我跟先生彷彿見過面?」
義生有些吃驚,急答道:「啊,沒,沒,沒有吧?」
「我也是祇覺得好像見過面,因爲看先生的模樣,我不由想起一位親戚來。」
「是,是。」義生顯然有點不耐煩。
「跟那位親戚很久就失了音信。」
「是,是。令媛的病?」義生忍不住試探。
「祇是男女授受不親,何況小女待字閨中,瓜田李下,不可無以相避。
「孝廉言之有理,不過望聞問切也是要緊的。」
「也罷,王德,把北房的大屏風搬過來,在中間打開,一邊擺把椅子,這邊小姐坐,那邊先生把,男女可以不見面,先生也好看症投藥了。」
這一番佈置,不用說,自然是使得義生大失所望的,但也無可奈何。好容易請出小姐,男女雙方,隔着屛風坐定。
「請小姐把手放在几上,我好診脈。」義生緊張的說。玉貞遲疑不決,墨庵拉住女兒的手放好,說道:「把手放好,不用怕,我不走開。」
義生隔着屛風摸到玉貞的手,興奮已極,心跳嘴顫,口中胡言亂語,報了一番病因,墨庵接口道:
「桌上有紙筆,請先生把方子寫下好了。」
義生此時那肯放鬆,忙說:「不行,不能開得這樣草率,小姐,請把另一隻手放好。」
玉貞又猶豫,墨庵拉女兒手近屏風,義生色令智昏,一把竟抓錯了墨庵的手。
墨庵一怔,情知不妙,但仍不動聲色。義生色胆包天,竟用手指搔了墨庵的手心一下,墨奄怒不可遏,用力打了他手背一下,從屛風後閃出,叫道:「好小子!你,你吊膀子吊到我家裏來了!」
說完就耍追上,嚇得義生抱頭鼠竄而逃,墨庵順手抄起一把掃帚,大呼大叫,王德,二娃子,玉節,寶盛,張媽等都跑出來看,院子裏亂成一片。
「怎麽了?怎麽了?」寳盛上前問話。
「這小子在我家裏撒野。」
「這麽大的胆子!您給我。」寶盛不由分說,搶過掃帚,往門外追去。
大門外傳進來寶盛喝打,及義生叫痛的聲音。墨庵感覺不支,由張媽等攙扶回去。
墨庵在大廳上怒氣未消,張媽又跑來獻殷勤,把椅子移正,柔聲說道:
「老爺請坐。」
墨庵點頭坐下,恨道:「我真得駡王德一頓,不知什麽地方叫來的郞中?有意調戲良家婦女。」
「王德上了點年紀,朦裏矇東的,再說小姐的年紀不少了,也許給她看門親,女大不中留啊。」
「她從小就許給她姑爹家裏的。」
「啊,姑老爺如今在哪恭喜?」
「不知道。」
「有信來嗎?」
「多少年沒信了。」
「老爺,我說一句放肆話。」
「你說好了。」
「要是姑少爺死了呢?」
「那就祇有守寡!」
「守寡⋯⋯唉⋯⋯」張媽眼圈一紅,就說不下去了。
墨庵自知失言,一時倒沉默起來。在屛風的背後,玉節與二娃子掩了進來,悄悄的從縫裏窺望,聽得墨庵輕咳一聲,說道:
「明天有功夫,你把你的身世說給我聽,我好給你寫篇傳,也不負你一塲辛苦,那時縣裏給你立個貞節牌坊也難說。」
「老爺恩深似海,叫我怎麽報答?」說着張媽就往墨庵身前凑近。「有了,我先給老爺磕個頭,算是謝謝。」
小張媽說完話,真個跪了下去,墨庵慌忙彎腰用手挽扶,張媽在他懷抱中掙扎,媚笑嬌嗔,氣喘噓噓,兩人正在有趣檔口,不留神碰了一下屛風,幾乎碰倒,不想那邊玉節與二娃子看得出神,二娃子沉不住氣,驚叫道:「別價,這邊有人!」
張媽含羞帶笑,一溜煙跑入內室。墨庵繞過屏風一看,那個氣就不打一處來,也算玉節跟二娃子晦氣,被鎖在房裏,像犯人也似的禁閉了一整天。
自從經過那塲看病的趣劇之後,玉貞小姐就犯上了心事,整天茶飯無心,神思恍惚。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英俊的薛義生,騎着馬從遠處馳來,到她的面前下了馬,拉起她的雙手,她默默含情的望着他,他也微笑情留的看着她,她感到難以爲情,甩開手便跑,他在後面追,跑着跑着的,脚下一絆,跌倒在草地上,再抬頭看時,祇見怒容滿面的墨庵站在當地⋯⋯
玉貞驚叫一聲起來,她奇怪的左顧右盼。張媽聽見聲息,急忙趕過來問道:
「怎麽了小姐。」
「沒,沒有什麽,我作了一個惡夢。」
「咳,可嚇壞了我,夢見什麽?」
「夢見了營長。」
「他怎麼樣?」
「他對我笑。」
「你對他怎麼樣?也笑了。」
「就笑了一點兒。」玉貞羞得把頭直低到胸前。
張媽若有所思的說道:「不瞞小姐說,我剛纔也做夢來着。」
「啊!也夢見那營長?」玉貞急急追問。
「不是,夢見二娃子的大舅子元柱,他也對我笑呢。」
「我爸爸來了沒有?」
「我纔不要夢見你爸爸呢,你知道,夢是心頭想。」
「噢,我知道了,你想元柱,咳,不害臊。」
說時玉貞用手指刮臉羞她。
「別羞我,你呢?」
玉貞歪頭想了半天!問道:「你就他會不會讓我爸爸打壞了?」
「他?噢,那營長啊,不死也賸半活!」
「真的!那怎麽辦呢?全是爲了我。」
張媽眼珠一轉,曉得時機已成熟,再不肯放鬆,凑近低聲說道:「我要是你呀,我就到祠堂去看看他。」
「我不敢,給我爸爸知道還得了!」
「明天我陪你去,包你沒事。」
第二天,玉貞帶着張媽果然來到祠堂,寶盛先進去報訊,把個義生給歡喜得要瘋,口中連說「有請,可是寶盛攔住了他。
寳盛自有他的原因:人家小姐是來探病的,就這樣安然無恙的去見客,豈不是被拆穿了西洋鏡嗎?因此,寶盛叫義生先包紮起來,裝做受傷很重的樣子,由他去引玉貞等進來。
玉貞等走到房門口,就先聽見義生在裏頭「哼哼唧唧」,曉得傷勢不輕,心下不由吃驚。寶盛一聲「有請」,玉貞跨入房裏,張媽剛要跟上,被寶盛一拉,她回頭會意的一笑,就此止了脚步。
玉貞進房一看,嚇了一跳,祗見義生滿頭滿臂都紮上了白布條,神情的確十分狼狽,看到玉貞進來,義生想起來讓坐的樣子,嘴裏哼了一聲「哎喲」,又坐了下去。
「哎喲!這麽利害,你坐着吧,不要招呼我。」玉貞說話時走向前。「我爸爸太不應該,我來,是,是替他向你賠禮。」
「小姐太客氣了。」義生受寵若驚,語無論次:「爲了小姐,上刀山,下油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挨這麽兩下打,算得了什麽呢?」
玉貞覺得不好意思,低頭不語,半晌之後,還是義生先開口:
「小姐,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
「聽二娃爹說你從小許給表哥?」
「是,是我爸爸做的主意,你問這個幹嗎?」
「唉!因爲我跟小姐同病相憐,我也跟表妹定了親。」
「我表哥好久都沒信了,他也許死了,眞的,他死了該多好呀。」
「我也那麽想,我表妹死了該多好呀。」
「你表妹姓什麽?」
「姓朱,你表哥呢?」
「姓薛。」
義生霍的站起身來,急問道:「姓薛?叫,叫什麽?」
「叫薛義生。」
「啊!真的?那我就是薛義生啊。」義生驚喜若狂的說:「這麽一說,你就是我的玉貞表妹?」
玉貞呆望着義生,連話也說不上來⋯⋯
朱家大廳上,王德從外面慌慌張張的跑來,嚷道:
「老爺,姑少爺來了,姑少爺來了。」
「什麽?」
「趕情住在祠堂裏的營長,就是姑少爺!」
「啊!是他?你去請他進來。」
義生全身戎裝,帶着寶盛進來,先拜見舅父,後又答應了賠償祠堂內一應損失,那時墨庵的怒氣早已消失了一大半。義生繼又提起親事,他已然請妥了兩位大媒,一是他的上司團長,二是當地的縣長。
「唉,好吧,旣然有團長和縣長做媒,就算了,給你們選個黃道吉日成親,也好了却我一椿心事。」
「多謝舅父。」義生回頭再找寶盛時,不見他的人影。
原來寶盛偷偷的溜到花園裏!正和小張媽在討論他倆的婚事呢。他們也請出一位大媒,就是那個張媽的介紹人——五婆。
王婆不敢不答應,因爲寶盛與張媽都曉得她的「美人計」詭謀,祗可跑來向墨庵說項。
王婆見了舉人,自然先恭喜一番,然後說道:
「還有您自己也該續絃了,小姐出嫁,就剩下您跟少爺兩個,再說,您又這麽年靑,看上去纔四十多⋯⋯」
墨庵再也忍不住,忙接道:「我,我也有這個意思,你看,你看,張⋯⋯」
王婆這纔忽然想起她是爲什麽來的,搶說:「對了,我就是爲了張媽的事來的,她也想透了,要改嫁了。」
墨庵大喜過望,說道:「總要等小姐出嫁之後,我做父親的,怎麽可以⋯⋯」
「反正她們都不是外人,就在小姐一天行禮算了。」
墨庵想了想,不禁眉飛色舞的說道:「也好,也好,我,總得預備預備。」
「當然要預備預備。」
「那麼我們决定在玉貞一天行禮吧,玉貞他們住西廂房?我們却住東廂房。」
「啊,我們?」
「我是說張媽,不是說你,你不要誤會。」
王婆有點懷疑起來了,呑呑吐吐的說道:「老爺也不要誤會。」
「我,我怎麽會誤會呢?就這麽辦吧。」
王婆也不敢再言語,祗可搭訕辭去。
這一來,朱府上可就忙開了,玉貞與張媽繍枕套被褥的趕嫁粧,墨庵却剃頭洗瞼刮鬍子,王德領着家人們打掃東西廂房,一片洋洋的喜氣。
黃道吉日一霎眼就到了。
朱家大門口,懸燈結彩,吹鼓手打鼓敲鑼,把喇叭吹得山響,衆賓客摩肩接踵走進禮堂。
婚禮開始,朱舉人高踞主婚席止,受了新婦的三拜,就算禮成。司儀報吿另一對夫婦行禮,墨庵慌忙走下來,站在張媽一旁,但是宣讀證書時,竟讀出新郞寳盛的名字,庵墨頭上淋下一桶冷水。
禮成客散,墨庵一個人在廳上自言自語:「豈有此理!子曰:君子不奪人所好⋯⋯」玉節躱在父親的背後,突然說道:「叫窈窕淑衣,君子好逑啊!」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