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兒女電影小說
•高岱改寫•
一
都市的晚上。
寬濶的柏油路上,車輛穿梭一樣飛駛着,車頭的射燈亂劃着,兩旁的霓虹燈閃耀着剌眼的亮光,亮光又照着擁在行人道上擠擁的人。
商店裏的無綫電廣播着時代曲,在街上聽到的是相同的樂曲的調子。
車輛、人羣、音波、閃光、交織成了這個城市的雜亂的夜景,這個城市的人正在沉迷于花樣百出的夜生活當中⋯⋯
在馬路的盡頭有一片廣埸,燈光輝煌,樂聲更其雜亂,紅綠色彩的燈光閃燿得更利害,有些掛在旋轉的木馬上來囘的飄蕩着,有些却掛在一上一下的飛車在空中疾駛,不時還夾雜着了女人們尖銳的驚叫聲。在一陣陣變化無窮的閃燈光下是無數移動着的人影,他們匆忙的走進埸子。
這是一個遊樂場,它正以各種不同的節目在吸引着顧客。
二
一陣喇叭和小鼓的吹打聲起自遊樂場的側邊。這是一個小型的舞台,隨着吹吹打打的聲音吸引着一羣遊客走過來,看看門口的廣告,上面寫着:
本埸聘請 名聞南北 聲震全球
忠義技術團
表演驚人絕技
客人們陸續走進場子。場子裏的燈光特別較暗,台上一個穿緞子衣服的女人在表演,她的身體非常輕盈的扭來扭去,隨着她的手在不同的姿態之下滾動着一條長長的彩帶,彩帶的本身像一條發光體,在暗淡中只看見一條光帶,在空中和圍繞看她的身體用不同的欵式廻旋着,觀衆都爲她美妙的姿態使彩帶出神入化的滾動看得入神,鼓掌叫好。
當她正在表演的時候,場子的一角站着一個長着小胡子鼻架眼鏡的洋場惡少在靜靜的欣賞,一面現出一絲微笑,對于她的表演表示非常的滿意;當彩帶舞這個節目表演完舉以後,他就要遊樂場的老板孫經理帶着去後台。
通過舞台旁邊的小道,他們到了一間堆滿了雜耍刀槍和化裝品的後台,孫經理向班主蕭忠義介紹道:
「這是倫巴舞廳的湯經理」。
湯經理遞了一張名片過去,却目不轉睛的望着剛才跳彩帶舞的女藝員,而且不懷好意的笑着,於是孫經理介紹道:
「這是台柱荷花小姐⋯⋯」
孫經理跟着表示,湯經理很欣賞荷花小姐的表演,要請她吃晚飯。然而荷花拒絕了。
這是很出乎兩個經理意料的。這個城市也正如舊社會的其他地方做戲的一様,一個雜技團的女藝員是可以隨時被人叫去陪吃飯飮酒的,只要那人有錢有勢,她們照例是不敢推辭的,然而荷花竟然拒絕了湯經理的邀請,這樣的不識抬舉實在是想不到的,不用說,湯經理感覺到很沒趣。
蕭忠義走了那麼多年江湖,因爲到處都待不下去,才領着女兒也是雜技班的主要藝員荷花和兩個小孩子其他幾個相依爲命的藝員到了這個城市,他了解過去跑碼頭有許多不成文的規矩,這些規矩煆煉他不會也不敢正面得罪人,當下他看見兩個經理不愉快的面色,便趕快陪着笑臉說荷花今晚表演得很晚,恐怕沒有時間,改天一定親自來拜候他,這樣總算把他們打發走了。
舞台上又換了一個節目,那是小丑和開口笑的口技表演,開口笑的口技贏得了觀衆的喝彩,他學飛機、學警報、學孩子哭,要不是親眼看見他在台上表演,還以爲是眞的警報或孩子哭呢。
可是,當前台的口技學孩子哭時,後台眞的傳來了孩子的哭聲,那是紅半天的兒子。如同她的名字一樣,紅半天先前是雜技班裏最走紅的女藝員,她和一個叫阿大的男藝員感情很好,終於結婚生子,而淸瘦的阿大因爲操勞過度,營養不良染上了癆病。雜技團是一個大家庭,可是在這個大家庭裏還有一個小家庭,紅半天不能像從前那樣專心做表演,分了一部份精力來服侍孩子和管理自己的小家庭,另一方面又得和班主及別的藝員慘淡支撑着大家庭,而這個大家庭又在岌岌可危,他們被人冷落、剝削,經常陷在靑黄不接狀態中;這一切不如意的事情磨折着她,她感到疲倦,她的心情起了劇烈的變化,因而直接影響到她在表演上不能保持一定的水準,被稱作「紅半天」的那些日子已經漸漸地成爲過去了。現任,紅半天就要上台耍盆子了,可是她的孩子却因爲過份飢餓而不斷地哭着,她很難過,孩子的哭聲叫她心痛,台上的吹鼓手一再加速了音樂的節奏催她上場,她只好把孩子交給阿大。
「別哭、別哭,爸爸在這兒,媽就來⋯⋯」。
阿大哄着孩子,紅半天拿了道具,不安地走上舞台。
紅半天用一根小小的竹竿頂着一隻磁盤,盤子在飛快的轉動着,在觀衆的喝彩聲中,她從單盤表演變爲雙盤表演。觀衆屛着呼吸看着,蕭忠義、荷花和鐵柱都在後台情緖緊張地看着她表演;孫經理在遠遠的觀衆座上欣賞,這是他的習慣,這様可以了解那些是合觀衆胃口的,而那些是觀衆不要看的。
雙盤子轉了好一會,最後就要倒向背後彎下腰去,頭快要彎到地面,而兩隻手支撑着的盤子依然保持平衡在轉動着,這是很不容易的,稍不鎭靜,就不能做得完滿。可以想得到的,當紅半天一上台的時候情緖就有了波動,偏偏當她要表演這個動作的時候,後台突然傳來了孩子凄厲的哭聲,而且哭聲愈來愈大;這哭聲痛苦地絞着她的心,她下意識地停頓了一下,顯然的,這哭聲分散了她這玩藝旳注意力;她正彎下來的當兒,蕭忠義雖然了解到後台傳來的哭聲剌激着她,但爲了班子的名譽,不能讓她沒有表演好一個節目就下來,他馬上走前一步盯了她一眼傳達了他的責備;紅半天了解到這一盯是什麼意思,像從夢中驚醒一般,繼續彎腰表演下去。
可是,孩子的哭聲依然沒有停,聲音就像一把利鑽鑽進她底心裏⋯⋯
紅半天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影響所及,也不能控制竹竽上的盤子,突然拍的一聲,一隻盤子碎在地上,粉碎了。隨之而起的是一陣喝倒彩的聲音。
紅半天痛苦極了,心裏一急,第二隻盤子又落下來了,雖然她手急眼快地把它接住,可是喝倒彩的聲音掩蓋了一切。原先是痛苦的心現在加上羞愧和惶恐,她索性奔囘後台,從阿大手裏接過孩子,解開衣扣餵奶,她很難過,低頭默默地流着眼淚。
荷花囘到後台來。可是孩子一邊吃奶一邊還在哭。
「可憐奶沒有餵夠」。荷花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只是這様說了一句,却引起紅半天的牢騷來:
「壓根兒就擠不出奶;馬騾靠草肥,人沒好吃好睡,那兒來的奶」!
可是孩子愈哭愈厲害,紅半天冒火起來,索性把孩子放在化裝台上,說:
「小祖宗,你有個完沒有」?
阿大過來抱了孩子哄着,哭聲才輕了一點,紅半天伏在案上感慨地說:
「誰叫他瞎了眼,投胎到咱們跑江湖的窮窩裏來!荷花,我打心眼兒裏煩,你瞧這個死碼頭,說什麼也不開,唉,這樣下去,別說小的沒有奶吃,大人也得挨餓」!
「大人挨餓倒沒有什麼,小孩可慘了」。荷花瞪了她一眼:「最好是不養」!
「最好是一輩子不嫁人」!紅半天瞪還荷花一眼。
三
紅半天耍把戲碎了盤子的事很使班主蕭忠義着急,在觀衆一連串喝倒彩聲中,他對站在旁邊的鐵柱說:
「眞糟,剛好給孫經理看見」。
「大不了換地方,怕什麼」!鐵柱囘答。
蕭忠義想了一下,計上心來,一額頭的汗珠說明了他的焦燥不安;他迅速地跳出前台。他先向觀衆行一個鞠躬,用一派江湖口吻對觀衆說:
「常言道得好,人有失足馬有失蹄,剛才小娘兒們失了蹄⋯⋯」
小丑陪着笑臉走前來接着說:
「敢請是說錯了?老板」。
「㗒嘿!錯了,剛才是小娘兒們失了手。」蕭忠義捲高衣袖做了一下手勢:「諸位先生女士多多包涵,這下子咱們再來換個,貢獻一個特別節目」。
「什麼特別節目」?小丑接上問。
「這套特別節目,輕易不漏,難得表演,是姑娘們的眞實工夫,叫作雙走鋼絲」!
觀衆中爆出了一陣叫好的聲意。
一串迅速的動作把鋼綫架搭好。在喇叭和小鼓吹打得特別起勁聲中,電燈突然一亮,紅半天和荷花精神抖擻地用輕快的步子走上台來。
阿大和鐵柱扶好短梯,荷花首先走上鋼絲,她微笑着,張開了兩隻手,交換着一隻脚在鋼絲上溜着,構成了美妙的姿態。她的兩脚不時變換着,有時極迅速地囘轉頭來,這種危險的動作嬴得了觀衆的歡呼和掌聲。
以後又輪到紅半天走上鋼絲。
當荷花在鋼絲上的時候,蕭忠義和鐵柱都站在一旁,始終關心地盯住她。此起彼伏的喝彩聲固然給予他們以鼓舞,但他們更關心這驚險的動作會不會出了岔子,但他們兩者之間的感情是有很大分別的:蕭忠義是在關心班裏的每一個藝員這個基礎上加上對于自己相依爲命的親生女兒的關心,而鐵柱呢,除了彼此是團友的關係,他是以她的愛人的身份來給予她以關心的。
這一個節目在觀衆的熱烈鼓掌中結束。雖然剛才耍盤子出了岔子,但給蕭忠義以安慰的是這一節目多少給他挽囘聲譽。
當他們正在後台收拾服裝和道具,結束一天的工作的時候,孫經理吩咐茶房來請班主。
蕭忠義知道這是什麼囘事。他的臉色沉下來,今天台上出了岔子準得捱駡。他吩咐全體藝員先行囘宿舍去,一個人硬着頭皮走進經理室。
孫經理的面孔是鐵靑而陰沉的,他要班主馬上綴演。
「孫經理,請您⋯⋯」蕭忠義發急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他的表情對方會了解到他哀求什麼的。
「並不是我不帮忙,而是你們自己洩氣」!孫經理緩慢可是非常冷淡的說:「我早說過,這是二三十年前的老古董,現在的人不看這一套,嘿,就是這些也玩不好⋯⋯」
「孫經理,讓我說明白」,蕭忠義忍住氣,平心靜氣地然而是帶着哀求的說:「說眞話,人要臉,樹要皮,今天紅半天不過出了一點兒小岔子。別的可都過得去⋯⋯我要好好地給您表演幾場,您放心,紅半天也眞紅過半天的,我那女兒荷花玩藝更不壞⋯⋯」
「可是」,孫經理沉吟了一會:「別人現在都愛看三上吊,飛刀美人這一套,而你們依然是一些老套」!
「我蕭忠義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明兒準拿出眞工夫,把看家本領拿出來,準不會給你丢瞼」!
「好罷,再讓你試試看」。孫經理縐一縐眉頭,一隻手放在算盤上撥來撥去:「可是,蕭老板四六分,你們的價錢太貴了,以後得三七算」!他的手指在算盤珠上停下來。
「這個⋯⋯」蕭忠義無可奈何地,說出不話來。
四
舞台一片黑漆,遊樂場的遊客散了,霓虹燈熄滅了,電動的木馬和飛車停止旋轉,播音機也停正播唱了。
這個城市和這個遊樂場,只有這一段時間是囘復了它本來淸靜的面目。
藝員們提着小藤箱和包袱,紅半天抱着孩子,小丑揹着小演員巧巧在背上沉睡;他們賣了一天力氣,現在帶着非常壞的情緖和疲乏的身體囘到宿舍去。
囘到宿舍,鐵柱和荷花沒有進門,一直走上天台。
大夥囘到宿舍裏,像從一場苦工停下來似的,躺在椅子和碌架牀上,重重的舒一口氣。賣了一夜的力氣,每個人餓的眼前全是火星,然而沒有人埋怨,連小演員巧巧和毛毛也一樣眼巴巴地忍受着,跑慣了江湖的他們了解:班子眼前的遭遇是非常惡劣。
照班上的習慣,夜深表演囘來,照例要吃一頓宵夜的。紅半天把孩子交給阿大,拿了筲箕走進厨房,準備給大夥兒弄點宵夜,好塡飽了肚子睡覺。她揭開米缸,失望的神色馬上掠過她的臉上,她用量米的香烟罐把所有的米碎盛起來,也還不夠一罐。紅半天想起了荷花的話:大人們沒得吃不打緊,巧巧和毛毛在忍受着飢餓才叫造孽;她站在米缸面前捧着那一點兒米碎在發怔,心裏難過極了。
紅半天只好把這一點點米淘乾淨,放在鍋裏,加了滿鍋的水燒稀飯。
當鍋裏的稀飯在騰沸,大家默默地像有多少心事似的在等待着蕭忠義囘來的時候,鐵柱和荷花在天台上靠着欄邊,輕輕地傾吐着。
靜夜。這個城市的人們的夜生活暫告結束,這是最寧靜的一刻了;藉着附近的路燈光可以看見這兩個人在倚偎着,海風徐徐吹着荷花柔軟的長髮。
鐵柱沉默了好一會,荷花問了他幾聲也不囘話,最後一句話說穿了他的心事:
「你想囘家鄕去」?
「你也去」?鐵柱緊緊的拉着荷花的手,彷彿要她一定答應。
「就怕爸爸不答應」。
「我們大夥兒都要囘去的」。鐵柱放下了她的手。
「囘去?錢那兒來?欠人家的債呢」?荷花深情地望着鐵柱:「你老是說,外頭跑碼頭,人瞧不起,給人剝,給人刮,可是像我們這樣的人還算是靠力氣賣錢,那些給人一打就掉在水裏的不是更慘⋯⋯」
他們離開欄邊,往樓梯走。
「荷花,我們好了幾年,我知道你對我好」,鐵柱激動地抓住荷花的手臂:「我得告訴你爸爸」。
「你急什麼」?
「怎麼能不急⋯⋯」鐵柱說:「我想囘去,我們不能分開,乾脆告訴老爺子我們要結婚」!
荷花是愛鐵柱的,但此刻她是矛盾的,她低下頭來,帶神一種温柔的而又充滿了感情的語調說:
「你知道爸爸的脾氣,咱們在這個碼頭還吃不開,叫不嚮,大夥兒勒緊了褲帶過日子,怎麼能提這件事」!荷花勸慰他,打算走了:「別提了」。
鐵柱原先是激動的臉色又披上了一層苦惱情緖,默默地在樓梯上坐了一會,還是跟荷花慢慢的下樓囘宿舍去。當他們到達宿舍門口的時候,荷花爲了不要讓鐵柱失望苦惱,突然囘過頭來誠摯地說:
「說眞的,鐵柱,我們倆的事,我會對爸爸講的」。
他們囘到宿舍裏,蕭忠義早已囘來了,他受了孫經理毫無理由的削減價錢,塡了一肚子的不高興,一見了他們倆就說:
「囘來總得有個時候呀,完了事不早點囘家」,他盯了鐵柱一眼:「讓大夥兒等着你們」。
原來粥早已煮好,就等他們囘來宵夜了。聽見開飯,全體馬上振奮起來,紅半天和小丑用一隻飯瓢分稀粥,粥是盛在一隻缺砵裏的,因爲粥不多,飯瓢碰着缸砵發出了各咯各咯的聲音,好容易才每人分了那麼大半碗。
荷花捧了一碗粥送到蕭忠義面前,現在他一肚子氣可以說是消得差不多了,可是他依然像陷在茫然中感到很難過。
這是人世間一種最淸淡乏味的宵夜,毎人就只有一碗稀薄的粥水,大夥兒都餓得發了荒,彷彿都覺得這些粥水冒着一種非常可口的芳香,「吃吧,大家塡饱肚子好睡覺」!小丑這樣一說,大家便開始一口一口的呑着稀粥。
然而大家卽使連稀粥也沒有塡飽肚子。小丑吃得最快,他再添的時候却要用雙手捧着缸砵倒出最後的脚脚!那是最後的半碗,毛毛、巧巧和其他藝員吃完了,雖然和塡飽肚子差得太遠,但也只好裝着已經吃夠了的樣子,靜悄悄地把碗放下來。
蕭忠義拿着那碗稀粥,始終沒有吃過一口,大夥吃飯的情形他全看在眼內,一班兄弟跟了他那麼久,他全了解他們的脾氣,大家是爲了班子抵肚餓的;蕭忠義想到這裏難過極了,他站起來走到毛毛和巧巧面前,用幾乎是發抖着的手把自己的稀粥分給兩個小演員吃。
雖然是跑了那麼多年江湖,什麼苦也吃過了,蕭忠義的眼眶也湧出老淚。
五
第二天大淸早,蕭忠義領導着全班子的藝員,在天台練功夫,因爲答應了孫經理要耍一些驚險的絕技如三上吊和飛刀斬美人之類,趁着早上這一點空閒的時間,加緊演習一下。
荷花在練習她的拿手好戲啞子背瘋,化了裝在練步法,這是一個很難演得好的節目,一個人演憑姿態和動作在同一時間表現出少女和老人的性格;這一邊是阿大和小丑在演習叠羅漢,阿大雖然是有內傷的,但一樣賣力的在練習。
靠近天台樓梯口的地方,直豎了一塊和人一樣高的厚木板,當中用白粉勾了一個大字形的人體——上台的時候,人就背貼着木板站着,緊靠着大字的是七個圓圈,飛刀就投進這些圓圈的位置;在這塊厚木板一丈遠以外,鐵柱一隻手拿着七八把短刀,默默地一刀一刀的投過去。他雖然每一下飛刀都很純熟、準確,可是當他揚着短刀正要投過去的時候却有一個時候停留,他彷彿任思索、在替自己擔憂,因爲,當他上台的時候背貼着這木板站着的就是荷花,而他的每一刀必須從她的身邊幾乎是貼着衣服的飛過,雖然他從沒有越進了白色界綫裏面,但一想起對着荷花飛刀過去,是多少有點擔憂的。
天台的另一角是蕭忠義嚴厲地帶着責罵在敎兩個小演員。一把梯子和天台樓梯屋頂架着一根粗木條,兩根縛着短槓的垂直繩子代替台上的三上吊,這是一種用小孩子來表演的最驚險的技藝。現在,巧巧雙手和小腿背拘着短槓,身體倒過來向下垂着,蕭忠義在一旁厲聲指點着。
下一個動作是翻過身來,好像要掉下來而實際上是依然用手迅速地拿着短槓,是最使觀衆吃驚的一個動作,可是,很久很久巧巧也沒有氣力完成它;蕭忠義又急又氣,咒駡着。雙重的痛苦交織在巧巧小小的心裏,她打算出盡了氣力完成這一個動作,然而她實在受不了這樣的負擔,手一鬆,摔到地下上。
忠義大大的光火,拿着鞭子就要打,在遠處的鐵柱看不過眼,搶上來勸開:
「我來,我來敎她」。
「你敎」?蕭忠義臉色一沉:「我告訴你,打是爲了她們好,工夫是靠打出來的,不就練不好,這傢伙腰裏頭一點工夫也沒有,不打成嗎?咱們不都是打出來的嗎」?
正在這時候,荷花走上天台來,說開飯了。
桌子上擺了幾樣小菜,飯是熱騰騰的白米飯。這些日子他們都是捱的稀粥,乾飯不是常有的,蕭忠義捧着飯碗,對着這一頓在他們看來不能說不豐盛的飯感到奇怪,他用懷疑的眼色望着紅半天。
紅半天不自然地笑着。荷花瞪着她恐怕她會洩漏了什麼似的。
原來當大夥在天台練工夫的峙候,紅半天和荷花商量,要是想不出辦法,這一頓飯就開不成了,然而有什變辦法呢?孫經理那裏已經透支了不少,別的簡直無法可想了,最後荷花只好把自己僅有的一隻戒子交給紅半天偷偷地拿去押掉,弄一頓好好的白米飯慰勞大夥兒,吃飽了好上台。同時,紅半天和荷花看着今早大家那麼起勁的練工夫,便產生了一些幻想和一些希望——那就是寄托布今晚的表演上面,因爲今晚的節目都是班子最出色最叫座的,要是來個場場客滿,以後分賬的數目多一點,班裏的情况就會好轉的。
當大夥兒正開始吃飯的誌候,巧巧坐在碌架床上,一動不動;荷花給她送了一碗飯過去,她用疲乏的表情望着,並沒有馬上去接。
全體藝員都停了筷子望着神色衰弱的巧巧,他們都流歸出驚訝、擔憂然而是無限關懷的情緖。
六
晚上,遊樂場恢復了往晚一樣的熱鬧。
霓虹燈在閃光,電動飛車在旋轉,音樂在播送⋯⋯
技術團表演的埸子門口加貼了一幅海報,那是觸目驚心的三上吊和飛刀斬美人。全院客滿,忠義和所有藝員都喜氣洋洋的,「今兒可給了面子啦,人山人海擠不下」!小丑的話就代表了他們此刻的心情。
騎獨輪車、叠羅漢、飛穿火中刀圈⋯⋯這些節目都表演過了,下面就是三上吊——一個驚險的節目;蕭忠義催着準備在台上架軟梯,他在後台門口說:
「快!該上啦」。
然而巧巧並沒有如經常那樣早扎好腰帶,精神抖數的準備上台,却反常地陷在衰頹、神志不淸的狀態中。
蕭忠義、荷花和紅半天驚異地走過來,摸摸她的額頭,原來巧巧早就不舒服了。
外面的觀衆在吹着口哨催促着。蕭忠義這一下可急壞了,這是和整個班子的收入有關的一個節目,是必須上演的;在急忙中,紅半天用藥油在巧巧的頸背上「拑痧」,照她們的經驗,拑過了痧身體就會舒暢的。
場裏是一片口哨,鼓噪聲混和了吹打聲。後台,大家的心裏像在焚燒一般,焦急地望着紅半天的食指和中指在巧巧的頸背上一下一下的拑,瘀紅的痧痕随卽顯現出來。
巧巧雖然年紀很小,可是她了解到這一個節目對於整個班子的重要,她了解這囘不能夠給老爺子丢臉,她突然站起來,說現在可以上台了,當然,荷花和紅半天不會看不出來,巧巧勉强支撑起來掩飾不住她旳衰弱和心慌。
喇叭和小鼓的聲音加倍的震響着,觀衆熱烈的鼓掌⋯⋯
巧巧忍受着痛苦,爬上軟梯,握緊繩索,一下蹤身,人便倒懸在空中。
觀衆帶着驚懼的心情在叫好。
蕭忠義、鐵柱、小丑抬頭目不轉惰的望着她,看見巧巧的臉色靑白,冒着汗珠,此刻他們的心裏難過極了,他們只有希望她過了這一個動作就好了,因爲這是最危險的一關。
巧巧掀動着身體,在軟索短槓上吊着搖幌着,很久很久,就是沒有力氣懸空翻一個筋斗,蕭忠義焦急得連老淚也流出來了。
巧巧顯然是想出盡全力來完成這個動作。可是她的心慌亂了,頭暈,眼前像住黑夜看見星火似的,彎着的小腿一鬆,她便像一隻沉重的包袱似的跌下來了。
在台下觀衆的驚叫中荷花尖銳地呼喊着搶到癱在地上的巧巧,鐵柱用顫慄的手抱着她囘到後台。
慌亂和痛苦絞着蕭忠義的心。他是老江湖,長久的技術班生活瑕煉了他遇事鎭靜,雖然他焦急地關心着巧巧,但他了解到平靜全院子觀衆的情緖比任何都重要,于是他走到台口,還裝着笑臉對觀衆說:
「不要緊,不要緊,小孩們摔一下不要緊;現在還有特別節目:名叫做飛刀斬美人」!
「好!飛刀斬美人」!小丑接上去,跟着低聲地在蕭忠義耳邊:「巧巧摔得不輕呢」。
樂聲重又凑起來,原來要散的觀衆現在又坐囘原位。
忠義飛快走進後台來,大夥兒圍着巧巧,他看見孫經理冷冷的在門邊,於是忍受着心裏的痛苦發出命令:
「鐵柱,荷花,你們這就上飛刀,別冷埸」!蕭忠義走過來翻翻巧巧的眼皮:「荷花,快跟鐵柱上場,沉住氣,不管後台出什麼事,前台照樣伺候,去呀」!
最後,蕭忠義還補上一句:
「荷花,別忙了,上台要帶着笑臉」!
台上,荷花帶着笑臉背靠在那塊厚木板站着。在荷花的笑臉背後,是有着無限辛酸的,然而觀衆却在這時報以熱烈的掌聲。
鐵柱高舉着手拿了短刀對準荷花。此刻他的情緖實在太複雜了,本來已經是一肚子的氣,更加以剛才巧巧事件的剌激,他的情緖起了劇烈的波動,連自己飛刀的準確成份也失去了信心;然而這不是好玩的,要是一刀落在荷花頭上不就完了麼?他感覺到手有點發抖,很久很久,才擦的一聲飛了第一刀,剛好落在荷花頭頂的木板上,簡直就碰到她的頭髮。
觀衆的掌聲雷動,鐵柱頭上豆大的汗珠像雨點一樣。
在吹打聲、鼓掌聲和情緖緊張中,鐡柱在荷花身邊投下了七刀。
他們在觀衆面前帶着笑臉再三答禮,便飛奔着囘到後台來。一片靜穆,只有毛毛在幽幽的啜泣,大夥兒的臉色非常的沉重,悲凉。
荷花忍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不幸號哭起來。
七
全體藝員默默地埋葬了可憐的巧巧,每個人懷着一顆沉重的心囘到宿舍。
這是一個靜寂的深夜。大家沒有話說,偶然有人用充滿淚水的眼睛交換一下,毎個人的心裏都有一份悲傷的心事;屋子裏淸靜得就只聽見那隻舊鬧鐘的滴答聲,屋子裏充滿了凄凉的氣氛,偶然街上傳來幾聲叫賣宵夜麵的聲音,凄凉的氣氛就愈加濃重了。
忠義的臉上顯出了深刻的愁苦。走了幾十年江湖,要算這囘的遭遇最悲慘了,此刻就像把他趕到絕路一様;他拖着遲緩的脚步走到屋角的道具堆中,撫摩着那一把軟索梯,凝視着它,他的感慨全湧了上來。
「唉想不到會摔死」!他哭出來了,淚珠掛在他久經風塵的面上:「巧巧呀⋯⋯」。
「爸爸,別哭呀」。荷花勸慰他,可是他自己也哭起來了。
毛毛在流淚。從今以後,他將更形孤單了,巧巧的死他是最傷心的。
開口笑沉默地吹起故鄕的小調,那是一種悲愴的調子,深深地打動了毎個人的心弦。
三個藝員——小丑,開口笑和小曹互相打了眼色,一同到天台上去。
城市的人全部睡着了,彷彿就剩下這家房子裏的人睡不着似的;四周靜寂,天上的星星在閃着光。他們三個靠在欄邊上。
他們商量一件早就想做的事情,那就是囘家鄕去,因爲他們了解到在這個碼頭流落,是沒有希望的,不値得的。最近小曹故鄕的朋友來信,說那邊的雜技藝員現在很受尊重,而且不愁沒有場子表演,要他們囘去。
開口笑堅决贊成小曹的意見,主張要走明天就走,於是他問小丑道:
「你怎樣」?
小丑面有難色,沉重而嚴肅的表情完全看不見台上那副小丑的様子,他說:
「我和你們的情形不同,我是他的徒弟,我不能在他最倒霉的時候離開他」。
小丑的義氣很使開口笑和小曹感動。可是他們還是决定先走。
他們和蕭忠義商量。巧巧不幸的創痕還沒有過去,現在小曹和開口笑又要求離開,當然,對于蕭忠義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打擊,他的班子本來人脚就不多,現在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剩下來的就不成爲班子了;蕭忠義惘然的想了許久,最後還是答應了:
「好吧,我答應你們,我留也留不住你們的」。
蕭忠義話雖然是這様說,但小曹和開口笑是了解的,從他閃着淚光的眼睛看到他是不捨得他們走的,然而抱憾的是他在這個碼頭吃不開,受重重剝削,結果落得這個支離破碎的様子,你想,又怎能留得住別人呢。
小曹答應,他們兩個只是先走而已,日子好過,還要囘來接他們囘去的。
各人懷着自己的心事過了一夜。
第二天,小曹和開口笑收拾了一些簡單的行李,來向蕭忠義辭行。
小曹望着蕭忠義,很久才說出一句:
「我們現在就走啦,您多保重⋯⋯」
「好⋯⋯」
蕭忠義望着他們兩個,半天說不出話來,眼看着自己多年合作的伙伴就是分別了,心裏不禁黯然;最後,他從懷中掏出一隻古老的掛錶出來,對小曹說:
「我沒好東西送給你們,這錶我帶了好多年⋯⋯」
「不,您留着用吧」。小曹堅决地說。
蕭忠義的視綫落在開口笑身上,激動地然而是眞情流露地說」:
「拿着吧,帶着做個紀念也好」。
他沒有等開口笑囘答,就塞在他的手裏,開口笑望着那隻掛錶,深深地感到惜別的難過。
他們終于離開了。蕭忠義送他們到門口,阿大和小丑帮着扛行李,後面跟着鐵柱,荷花,毛毛和紅半天,大家都是在幻難中共同生活過許多日子的伙伴,這個雜技團就像一個大家庭,彼此都有一份很好的感情,現在要分離了,難過是一定的,大家默默地送別,臉色沉重,他們都在心裏頭哭泣。
「鄕下怎樣,寫個信來給大夥兒」,蕭忠義忍着一般辛酸:「好,咱們再見吧」。
「蕭大爺,我們忘不了你的」。
「蕭大爺,再見⋯⋯」
八
自從巧巧表演三上吊摔死了以後,忠義技術團就被遊樂場解聘了,技術團同人便宣告失業,但房子總得要住,飯也不能不吃,蕭忠義眼看着弟兄們在捱飢抵餓,整天發悶,心裏好像被人用刀子在割一樣痛苦。然而,在這個碼頭,他簡直走到了絕路似的一籌莫展。
在這種情况之下,鐵柱感覺到坐在那兒發愁不是辦法,必須主動地去爭取工作的機會,爲了全體的生活,卽使工作的性質是超出于賣藝的也得幹,只要有氣力負擔得起。現在班裏就只剩下四個男子漢,蕭忠義年紀老,阿大有癆病,不適宜過份操勞,體力較好的就只有他和小丑二人了,他們想過了所有的工作,最後决定了到碼頭去做挑伕。
但卽是有氣力去做挑伕,也並非就有理想的生意,和他們用一様方式來換取温飽的人太多,而給予他們的生意又是那麼少。此刻,他們拿着擔挑和繩索在碼頭等待了許久,還沒有接到一椿生意,他們却已餓到眼睛直在冒着火星了。
一個在同一碼頭的挑夫看在眼裏。幾天來他們混得有點熟,他知道鐵柱和小丑實在餓得難受,便把自己口袋裏僅有的一點錢交給他們先去塡飽肚子再講。
小丑拉了鐵柱走到一處飯檔,想吃點什麼,可是鐵柱望着那些噴着異香的麵食不肯吃,咽了一下涎說:
「我們有氣有力的餓一頓兩頓還頂得住,家裏的女人孩子可受不了,她們在等待我們拿錢囘去」。
小丑明白他的意思,這一點錢應該買一點粮食帶囘去,寧可自己不吃;現在他們出來做苦工是爲了支撑整個班子,而不是爲了鐵柱到小丑自己。
在同一時候,蕭忠義在宿舍裏悶得發慌,彷彿被困在愁城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拿着一把小茶壺靜悄悄地走進厨房去,厨房彷彿多久沒有開伙食似的蕭條得很,爐子裏沒有生火而且也沒有柴火,水壺是空的,他打開米缸,裏面連一粒米也被掃光了。
這一向他沒有遇過一天愉快的日子,現在他親自看到情况可怕到這種程度,心裏苦惱得快要爆炸。蕭忠義囘到宿舍來査看有什麼比較値錢的東西,結果給他發現了一個包袱,裹面是幾件最好的緞子服裝,是登台表演的時候穿的。
「爸爸⋯⋯」荷花看見了,她當然知道他將要把這衣服去幹嗎:「我們就只有這一點像個樣子的戲服了,萬一找到院子我們穿什麼」?
蕭忠義被痛苦包圍着使他喘不過氣來,捧了凌亂的衣服閉了眼睛在嘆息,可以想得到的,這是他走江湖以來從沒有過這樣落魄的。
蕭忠義忽然在一處地方發現一張名片,那是倫巴舞廳湯經理去遊樂場後台參觀的時候給他的。這張名片引起了他的一綫生機,他决定馬上去找湯經理一次。
傍晚的時候,鐵柱和小丑帶了一些油條大餅一類的糧食囘來,雖然他們的肚子還是空空的,但能用勞力去爲大夥兒帶來吃的東西,也就感覺到十分愉快。當他們到逹宿舍的峙候,全體用感激而熱烈的情緖來迎接他們,他們帶囘來的東西雖然微不足道,但這些東西可以充餓,大夥兒認爲再沒有東西比它更珍貴的了;但更有意義的,這些東西是鐵柱和小丑二人血汗換來給大家享用的,鐵柱現在才深深地感覺到,爲了大家而出力是一椿最有意義的友愛的表現。
這時候蕭忠義也囘來了,和出去時沉重的面色相反,稍微的喜悅告訴人事情有了轉機,原來生意已經講好,明晚起在侖巴舞廳表演,合同已簽好,而且班子的招牌也改爲「荷花技術團」
一聽見是在舞廳表演,鐵柱首先表示在這樣的地方表演太不適宜,因爲舞場需要的節目要低級些,爲了珍惜技術團過去的歷史,爲了顧慮到技術團的將來,到舞廳去表演是有攷慮的必要的,因爲,要是把在舞塲的節目做油滑了,將來一旦囘復到技術團正規的面目就不容易了。
然而蕭忠義反對這様的意見,第一:合同已經簽了,第二:目前全班面臨着斷糧的絕境,接受舞廳的表演可以暫時把伙食開支維持。在這種情形之下,鐵柱是不可能堅持着他底意見的。
九
侖巴舞廳門前貼了一幅大海報,上面寫着:
本廳重金聘請
荷花技術團
卽日表演
舞場裏坐滿了衣裳楚楚裝得很高貴的舞客和他們的伴侶,他們坐在舞池四周,中間空出一塊地方是用來作表演的,小丑和阿大首先在那兒表演一些比較普通的節目,當然,這些節目只是聊備一格而已,並沒有引起觀衆們多大的興趣。
小丑、阿大輪流表演各種比較簡單的玩藝,如叠雙人、金鷄獨立等等;之後,湯經理在麥克風面前宣佈:
「荷花小姐的特備節目啞子背瘋立刻上場」!
舞池中央放着作爲立體佈景的一棵老樹和一座小橋,一個老頭子揹了荷花一拐一拐的走出來,這是一個人扮的,老人的上身和少女的脚都是假的,荷花要扮老人走路和少女婀娜多姿的上身,在同一的時候表現出來,荷花一搖三擺的踏着一定的步法,一面唱着。
這個別緻的節目嬴得了觀衆們熱烈的拳聲。荷花表演完畢囘到後台更衣,湯經理接着便拿了香檳進來,祝賀她表演成功。可是荷花不來這一套,不管湯經理的用意何在,她拒絕了,湯經理十分尷尬沒趣的離開後台。
他們這樣表演了好多天。有一天,節目是騎獨輪車,她們是那麼輕快而純熟地控制着一隻輪子的脚踏車,而且隨意上前退後。當這個節目到快要結束的時候,荷花雖然面上依然泛起了一絲笑容,但在這笑容背後隱約可以看到痛苦,她極力控制着自已,一直支持到表演完場,匆匆的對觀衆行過禮,便加快了脚步囘到更衣室。
荷花囘到更衣室,坐到化裝台前,感覺到有點頭暈,輕飄飄,心裏悶得難過,而且忍不住從喉龍衝出一口酸水出來。
坐在旁邊的紅半天發覺荷花有些異樣,及至看見她吐了一口酸水出來,着實吃了一驚。
「啊,你怎麼啦」?
荷花沒有囘答,想躱避開她的視綫,可是第二口酸水又衝出來。
「荷花,你⋯⋯」紅半天猜出了幾分。
「⋯⋯」荷花沒有囘答,臉上浮起了淡紅色。
這時候小丑推開門伸進一個頭來,說:
「紅老板,該你上啦」!
十
在一個私人的產科醫務所裏,紅半天陪着荷花去看病。
醫生已經替她檢驗過,判斷她已經懷孕兩個多月了。勸她必須多休息,好好保養。
「醫生,我求你一件事⋯⋯」荷花忽然像下了大决心似的說。
「什麼」?醫生疑惑的望着她。
「我請你跟我打掉」!她鼓足了勇氣說。
「打掉」?
「是的,你做做好事」!
「不能,萬萬不能,這是違反人道和違反法律的」。
「那是我要你打的⋯⋯」荷花悲傷然而又帶着焦急的說:「我有我的難處」。
「不」!醫生和靄地然而是堅决地說:「站在醫生的立場,我先告訴你,養育後代是人類應盡的責任,保護孩子是一個做母親的應有的義務⋯⋯」
紅半天擁抱着荷花勸慰了一陣,代他接過了醫生配好的安胎藥水,兩個人茫然地走出醫務所。
這一天鐵柱也稍微發覺到荷花神色有點不對,也在到處找荷花,當他找到醫生院子門口的時候,恰巧她倆從裏面走出來。
「荷花,你生什麼病」?鐵柱焦急地把紅半天手裏拿着的一瓶藥水搶過來,一看,那上面寫着產科醫生的名字,事情他知道了得七七八八,正想問個明白峙,紅半天拖着荷花迅速地走了。
荷花有孕,這事紅半天雖然同情,但却不同意她這樣,尤其埋怨鐵柱何以糊塗到這個地步;紅半天認爲走江湖的人是不配有一個家的,她以自己做例子,起先她是紅過半邊天的,可是一嫁人養了孩子,腰板硬了,玩藝退板,從此走着下坡路,這一輩子可就完了,眞的,境况欠佳,小孩子阻礙着她的玩藝保持一定的水準,使她的情緖惡劣非常,她想,荷花將來也一定和她的情況相同的。
這一天晚上,鐵柱找到荷花,兩個人到附近的海邊散步。說是散步,實在沒有這個心情,是借這個冷靜的環境來思量一個重要的問題。
海邊冷淸淸的。難得找到他們以外的第三個人,他們並肩慢步着,不停的海風拂動着荷花的長髮;他們都有沉重心事,而這心事是他們彼此間相同的。
鐵柱想得很多也想得很遠,愈想就愈恨自己何以這樣糊塗,看到這個不可收拾的田地;然而他無論如何不讓她打掉,主張坦白的對蕭忠義說個明白。
「你不能打掉」。他們往囘宿舍的路上走,鐵柱沉痛地說:「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蕭大爺,對不起全班弟兄⋯⋯」
以後是一陣沉默⋯⋯
囘到家裏,荷花躺在床上睡不着,她的思潮此起彼伏,情緖紛亂,最後她考慮再三,鼓着勇氣走出房間到蕭忠義房裏去,準備和盆托出,因爲,她想這事遲早要被識穿了的。
蕭忠義看見進來的是荷花,首先說:
「還不睡,什麼事」?
「⋯⋯」荷花的嘴唇動着,可是說不出聲音來,她垂低頭,怕羞的情緖便她的話到了喉龍又縮了囘去。
「唔」?蕭忠義若有所悟的說。
「明天說吧」。荷花已經完全失掉了勇氣,想走出房間了,可是他叫她停下來:
「要說現在說,乾脆點兒」!
「嗯」。荷花囘過頭來,猶疑了一下:「那末到天台去說」。
「哦,又是鐵柱的事」!蕭忠義自以爲幌然大悟地說:「你爽爽快快訴告他,還不到時候呢,快去睡吧,不要胡思亂想了」。
「爸爸⋯⋯」荷花儘在焦急,竟沒有勇氣說個淸楚。
「班子剛走了運,大夥好好兒賣力氣,難道你這個道理都不懂⋯⋯去睡吧」。
荷花苦惱地囘到房間裏,倒在床上輕輕地哭了起來。
十一
但事情終于被蕭忠義知道了。那是在和倫巴舞廳拆夥了以後的事情。有一夜,當他們在舞廳的化裝室等待上台的時候,湯經理拿了一件挖空花跳四脫舞的服裝到後台來要荷花穿,他的理由是:現在的觀衆吃這一套,其實是爲了滿足舞廳客人的黃色胃口。當然,荷花是拒絕了。
「我們不能穿這様的服裝」!蕭忠義摔的了那件肉感的衣服,忿怒的說:「不能穿,殺了我那頭也不能穿!
「什麼不穿」?湯經理說:「荷花是誰捧出來的」?
「什麼捧出來的」?鐵柱忿火中燒:「我們是憑本事打出天來的」!
「你到底穿不穿」?湯經理的話帶着恐嚇「不穿就別上台」!
「不上就不上」!蕭忠義堅决地說。
從這一晚起,他們離開了侖巴舞廳,又失業了。
夜,宿舍裏充滿了沉悶的氣氛,大家的心都像要爆炸而極力壓制着。
「我早就說過」,鐵柱埋怨的說:「舞廳不是我們表演的地方」。
蕭忠義看見各人對自己投以埋怨的眼色,更激起了他原來就有點頑固的脾性:
「好,都是我不對」!
「老待在這個地方也不是辦法⋯⋯」鐵柱舊事重提:「我看,我們還得囘鄕下去吧」。
「你們囘去吧,我一個人留在這裏不會餓死的」!蕭忠義生氣得發抖。
「不,要走大家走」!鐵柱說。
「我要你走!我要你一個人走」!蕭忠義指着鐵柱說。
「不,爸爸,鐵柱爲了班子才不走的」!荷花說。
蕭忠義看見自己的女兒也帮着鐵柱說話,大大的光火,簡直是在驅逐鐵柱了。
「你給我滾」!
鐵柱沒想到蕭忠義曾有這一着,爲了班子,他不忍走,爲了荷花已經有了肚子,他更不能走;荷花更是焦急得大聲號哭起來。
「荷花,你爲什麼哭」?荷花爲鐵柱的被逐而哭蕭忠義很感到奇怪,但已經意味到事情不那麼簡單了!「說呀,你爲什變哭」?
到了這個地步,鐵柱覺得不必再隱瞞下去,不管後果如何,事情總得有說明白的一天;于是,他拉着蕭忠義到騎樓去密談。
鐵柱坦白的告訴了,他不能單獨走的原因。好像一個突然而至的閃電打在蕭忠義身上,他激動得像瘋了似的。
「啊」!他一把捉住鐵柱的胸口。
「請你答應我們結婚吧」。鐵柱不顧一切的哀求着。
忠義放了手,兩隻眼睛凶狠的瞪住鐵柱,氣憤得心裏像爆炸了似的不可收拾,對着鐵柱臉拍的打了一巴掌。
鐵柱像一棵巨木似的站着屹然不動。他的眼眶充滿淚光,他的心情無比的焦慮,複雜,然而事情到了這地步,他甘心情願擔當起任何後果,卽使是對于蕭忠義的忿怨的掌摑他也是死心塌地去忍受的。
蕭忠義傷心和忿恨交織着,走出門外去。
十二
深夜,蕭忠義從一個燒藥的水煲倒了一碗發散着濃烈藥味的黑色藥茶,捧着走進荷花房間,她爬起身來坐在床上,用恐懼的眼睛望着他。
「吃下去」!蕭忠義把藥送到她面前,狠狠的說:「你爲了我,爲了班子要表演,也爲了大夥兒有飯吃,要活命,你就吃下去⋯⋯」
「不!不」!荷花的淚水一湧而出。
「你要不吃,你就給我死」!
「難道我不能有個孩子」?荷花的嘴唇顫慄,哀求着。
「放屁!虧你講得出口」。蕭忠義一把把她抓起來!「荷花,咱們是賣藝的,怨你命苦,別怨你爸爸,要不然,你們兩個都給我滾」!
就在這時候,只聽到砰的一聲房門被踢開了,鐵柱喘着氣非常凶悍的衝進來,對蕭忠義怒目而視;蕭忠義沒有想到他這時候走進來,心裏一怔,鐵柱指着蕭忠義手中的一碗藥說:
「這是什麼藥」?
跟着,鐵柱把搶藥碗搶了過來往地上一倒。
荷花被夾在愛人和父親之間,痛苦極了,她受不了這種煎熬,不顧一切的奪門而出,直奔上天台。
蕭忠義在荷花的床上躺下來,喘息着,彷彿參加一場博鬥受傷囘來一樣。
鐵柱沒有看見荷花,飛也似的奔上天台。可是很快良跑下來了:
「荷花呢」?
「在天台」。紅半天說。
「沒有」!
「她跑啦」!小丑大聲叫着,大家也隨着這聲音而吃了一驚。
鐵柱像發狂似的飛奔下樓;紅半天,小丑等也跟着下樓去找尋。
忠義聽見荷花跑了,也大大地着慌。
街上人海茫茫,蕭忠義,鐵柱,紅半天,小丑等各人焦急得滿頭大汗,失神也在雜亂的人羣中找尋荷花,他們現在才深深地感覺到,他們之間是不能沒有荷花的。
然而他們連荷花的影子也沒有看到。
十三
宿舍内的舊鬧鐘滴搭滴搭的響着,屋子裏一片寂靜、凄凉。
雄鷄早已啼過,工廠上工的預備汽笛在叫,一天的第一綫陽光就要越出山頭照着這個城市了。
毛毛抱着紅半天哭了一夜的孩子,紅半天和小丑疲乏地走進門來。
「沒有找到荷姐姐嗎」?毛毛問。
「沒有」!紅半天給他帶來的是失望。
突然,門呀的一聲打開了,大家都對這個來到的人帶來希望;進來的不是別人,而是身體一搖一幌,疲乏不堪的蕭忠義,一進門就問:
「荷花囘來沒有」?
「沒有呀」。大家囘答。
「唉⋯⋯」蕭忠義坐下來,惘然地若有所失,顯然荷花的出走剌激着他,同時也使他想通了一些一向固執着的看法:「我該死,我不好,我老昏啦!爲什麼對自己親生的女兒過不去呀」!
「你太累啦,躺一躺吧」。紅半天說。
「不,我還要去找她」。說罷就往門外走,可是被小丑拉囘來:「唉,我苦了一輩子,難道不應該有個外孫」?
「是的,是的」。紅半天心中暗喜他的主意已經有了改變。
「荷花會不會去死」?蕭忠義愈想愈失去主意了。
「不會的,她正氣在頭上,氣過了就會囘來」。紅半天安慰他。
這樣過了一些時候,侖巴舞廳的湯經理帶了幾個伙記聲勢汹汹的來到。荷花技術團因爲表演失手而綴演了,但是他們預支了一筆相當大的錢,舞埸替他們做的新行頭又是墊支旳,這都是債項,現在就是來追討的。
然而蕭忠義實在一個錢也拿不出來,到了這個地步,他失去了主意,任由湯經理帶來的人把他們的家具和道具搬去抵押。當然,這又是使蕭忠義以下全體藝員非常痛心的事情,那些標槍、獨輪車、小喇叭、飛刀等表演工具和他們相依爲命地過了許多日子,它們是他們生活的一部份,它們替他們換得温飽,他們對毎一樣工具都有感情,他們都不能失去任何一樣工具;當他們眼巴巴看着它們一件一件被搬走的時候,心裏眞是像被刀子牢割一樣難受。
正當道具搬空了,大卡車要開走的時候,毛毛突然飛奔囘來,大聲叫道:
「師傅!師傅,荷姐姐囘來啦」。
這聲音使大家驚訝,但却掩飾不住那眞情的喜悅;大家的眼睛望着門口,荷花出現了,脚步遲緩,疑懼的神色似乎等待父親的責備;後面跟着的鐵柱,他手裏拿着一把打武用的東西,是蕭忠義心愛耍的工具,剛才給湯經理搬下樓去給鐵柱搶囘來的。
蕭忠義又悲又喜,不由自主的走前幾步喊:
「孩子」!
「爸爸」!荷花激動地衝上前去抱着父親:「爸爸」!
「荷花」!父女像洪水衝决了堤似的,抱頭痛哭。
「爸爸,是我害了你,害了大夥兒⋯⋯」荷花抬起頭來。
「孩子,我想開啦」。
「爸爸,你如果不要這孩子,我還是會吃的」。
「不!不!王八羔子才叫你打胎」。蕭忠義淚痕未乾的臉上現出了堅决:「只要大夥兒齊心,把孩子養下來,賺點兒旅費囘老家去。」
鐵柱和其他藝員們臉上露出了充滿希望的喜悅。
十四
蕭忠義技藝團搬到市郊一幢簡陋的木屋裏去。他們在附近搭了帳蓬,收最便宜的門票來替附近的居民表演,希望積一些盤費。
這一天,蕭忠義收到一封信,是小曹他們寄來的,說故鄕現在很安定,賣藝的不再像從前那樣被人侮負,他們被尊重作技藝家,甚至被派到外國去表演,發揚我國傳統的技藝,又他說日內就要囘來,好接他們囘去。看了信,大家都覺得前途充滿了希望。
「今天好天氣,又是好日子,咱們馬上開鑼」!蕭忠義興奮的說。
「節目不夠,怎麼辦」?紅半天說。
「不要緊,大家多出點兒力就成啦,咱們走吧」。
帳蓬門口打着鼓,住在附近的居民和工人魚貫而入,非常的擠擁,場子中央鐵柱和毛毛正在表演雙叠人。
小丑在布帳背後看見觀衆場場客滿,不禁手舞足蹈起來:
「咱們這玩藝兒可配得上他們的胃口」。
「你看,你樂得發瘋啦」!紅半天說,也拉開一點布帳往外看,她感覺到這些觀衆都很樸素、親切,和舞廳及遊樂場的觀衆是很有分別的。
外面的觀衆一片鼓掌聲,突然荷花的聲首叫道:「喝開水啊」,原來荷花提了一隻茶壺進來。她穿的衣服很寛大,肚子已經顯出是懷孕的了。小丑一看見他就開玩笑說:
「曖喲,大演員可做了燒飯婆啦」。
「你們忙着,我可不能白吃飯呀」!
外邊又一陣熱烈的掌聲。表演繼續着。
鐵柱表演完一個節目囘到帳蓬後來喝點開水,突然有三個流氓聲熱洶洶的闖進來,爲首的一個喝問道:
「誰是老板」?
「什麼事」?鐵柱摸不着頭腦的囘答。
「懂規矩不懂」?爲首的流氓說:「眼睛瞎還是耳朵聾?到這裏來跑碼頭也不打聽一下我老子蛇王七是誰」?
「這是什麼道理」?鐵柱雖然知道事情不妙,但還是毫不示弱的說。
「讓他出去說道理」。三個人拖着鐡柱離開帳蓬,打作一團,鐵柱憑着自己身懷武藝,和流氓週旋着,然而到底寡不敵衆,應付是不容易的,最後被暗算,左臂膀被揷進一刀;當在帳蓬裏表演的小丑等聞迅跑出來相助峙,三個流氓已經呼嘯而去了。
十五
在木屋的小房間裏,鐵柱躺花床上養傷,荷花因爲懷孕將要生產,待在家裏,一面服待鐵柱。
一陣陣叫好的聲音和鑼鼓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帳蓬上的技術表演正在熱烈進行着。荷花心裏想,自從小曹和開口笑走了和她懷孕以後,班子裏的人脚少,各人的節目就嫌不夠支持一個整場,幸而大夥兒齊心賣氣力,還可以對付得過去。可是不幸鐵柱又被剌傷了,少了他就像整個班子少了一根支柱,大家頂得十分辛苦,雖然荷花還可以做一些比較輕便的工作,但上場表演大家是不會答應的,正因爲這樣,她感覺到很難過,因爲她從來就不曾試過坐在那兒白吃的。
正在想着,紅半天囘來拿道具,原來正是荷花剛才所想的那様:節目不足,所以她趕着囘來拿道具是去表演的。荷花聽了固然難過,也有點嫉妒,別人那麼起勁地爲班子工作,而自己却袖手旁觀;她的脾氣很要强,自然希望自己也能上場表演了。
紅半天走了以後,她想了一會,看看鐵柱正睡得爛熟,抬頭一望壁板上掛着啞子背瘋的服裝道具,心裏有了主意,於是輕輕地走過去把它拿下來,用一塊包袱布包好,遠遠的看看鐵柱依然熟睡着,然後輕悄悄的走出門去。
小丑和紅半天在帳篷的臨時後台準備上場,忽然看見荷花提着一個包袱進來,奇怪的望着她。
「你來幹嗎」?小丑問。
「我想出來頂一手」。荷花把包袱打開來。
「不行」!紅半天走過來:「你不行呀」。
「我知道我可以的」。他坐下來化裝。
紅半天正要上場,對進來的蕭忠義說:
「荷花要頂一手」。
「你⋯⋯」蕭忠義走近她:「我不答應你」。
「爸爸,你別怕,我有數的」她把包袱裏的服裝拿出來:「再說,剛打開碼頭,總得有點兒新玩藝,不然的話,觀衆就不來啦」。
「可是⋯⋯」
「你放心,啞子背瘋我可以對付得來的」。她穿起了戲裝。
觀衆一陣掌聲,迎接新鮮的啞子背瘋。起先荷花表演得很穩定,可是由于觀衆不斷的喝彩,激起了她的情緖,愈演愈賣力;當她演到最精彩的地方閃了一下腰部,從這時候起她的腹部就一陣一陣的復痛,可是她依然忍受着,咬着牙根,堅持要演完這個節目。
荷花滿頭大汗,在痛苦中掙扎,動作失去了控制,最後,當她踏上了代替一座小搞的矮桌子時,感到眼前一陣黑,随卽就倒下來不醒人事了。
十六
鐵柱和紅半天在一家醫院的臨產室外,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一個醫生從室內走出來,說:
「誰是她的丈夫」?
「我」!
醫生拿了一張表格,塡了荷花的名字和歲數,然後說:
「是難產,要動手術,萬一有危險⋯⋯我們不能負責,請你簽一個字」。
「這個⋯⋯」鐵柱把簽名當作一件嚴重的事情,疑遲了一會,醫生催促道:
「那末你們換醫院吧,我沒工夫」!
在紅半天的聳恿之下,鐵柱的手在發抖,提起筆來斜斜歪歪的簽了字。
「醫院的規矩⋯⋯」醫生看了看表格:「要先付五百元手術費」。
我⋯⋯我只有二百元」。
鐵柱答應馬上想辦法,他和紅半天離開臨產室,然而現在的難題是:那兒去弄錢呢?而垂危的荷花等待着這筆錢來救命。
蕭忠義趕來,知道情况以後,馬上又到外面去想辦法借錢。
他們囘到走廊,却遇到侖巴舞廳的管事,他是來醫院辦手續的,因爲正在命巴舞廳表演胸上碎麻石的一個大力士表演這個節目受了重傷,不治身死。他正在物色人來代替這個脚色,又看中了鐵柱。
鐵柱心一橫,爲了荷花的這一筆手術費,他走去見湯經理,他的條件是馬上要三百元。
「好」!湯經理說:「你要三百元,我給你,可是要給我做兩個星期的大石砸人」。
「日子太長了」。鐡柱在考慮。
「一個願賣,一個願買,天公地道」,湯經理拿出一張合同,寫上日期,又出取三百元現欵擺在桌上:「怎麼,簽個字吧,卽晚開始」。
猶疑了一下,鐵柱終于簽了字,拿着三百元,用忿怒的眼色瞪了一下湯經理,走了。
荷花在臨產室裏動手術。醫生吩咐在外面屛住氣息等待的鐵柱等,荷花的情况嚴重,二十四小時以後才能看她。
十七
夜晚的侖巴舞廳,跳舞告一段落,技術表演開始了。
鐵柱的手臂還沒有好,他呑了一顆跌打丸,赤膊站到舞池當中了,看看他將要睡在上面的釘床和壓在胸上的大麻石發怔,看着心裏不免担憂起來,他想想要不是爲了這三百元,這樣賣命未免太不値得了。
當小丑的大鐵槌快要落在鐵柱胸上的大麻石時,阿大突然帶着小曹匆忙的來到,他馬上把鐵柱扶起來,不由分說的拖着他到經理室去。
「湯經理,他不幹啦」。小曹對湯經理說。「什麼,錢倒拿得方便,可是合同在我手裏」。
「拿來看看」!
湯經理從抽屉裏把合同拿出來一幌,小曹迅速地一手奪過來,然後撕成一片片。
「什麼⋯⋯你⋯⋯」
「不希罕,三百元還給你」!小曹從口袋中掏出一叠鈔票來擲在桌子上:「咱們走吧」。
原來小曹在故鄕替他接頭好了工作,替他們送來了旅費。
他們出了舞廳,趕着去醫院。荷花施過手術以後,生了一個女孩子。
蕭忠義抱了他的外孫女,仔細端祥一會,興奮得說不出話來。
「鐵柱,養得漂亮,有你的」!小丑說。
「要了孩子,苦了大家,我⋯⋯」荷花低聲哭了起來。
「當心身體呀」!紅半天關懷地說。
「祇要母女平安,就大吉大利」!說這話的是小丑。
最後,蕭忠義低聲對荷花說:
「小曹帶了盤費來接我們囘到開口笑那裏⋯⋯
「哦⋯⋯」她高興得彷彿就要爬起來。
十八
在靠近車站的公路上。
大地瀉滿了燦爛的陽光,一羣鳥兒飛過葱綠的樹梢,這是一個愉快的日子;鐵柱,阿大和小丑挽着行李,刀槍傢伙,蕭忠義提了包袱,荷花和紅半天抱着孩子,毛毛跟在後面,他們全都那麼喜悅地在大路上走着。
遠遠傳來了火車汽笛的聲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