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戀
・電影小說・
(一)
中日之戰,中國軍隊期以長期抵抗,爲了戰畧關係,退守後方之四川重慶。中國大半版圖雖失,但似乎並不重要,而在乎能守,最後勝利可期。
下面的故事發生於上海被日本人佔據後的一夜,可說是戰爭中許多凄凉悲慘插曲之一。
月冷霧重,夜裡的霧格外迷茫一片,稍遠便看不清楚了。
近郊有一樹林,黝黑如座山,樹林之邊有條長街,店家都上了門,夜已深了,這條街彷彿是死的一樣。其中有家小小的烟店,貪做夜裡生意,門開一半,又關上一半,透出暗而無力的燈光,一望而知道這家烟店,尙未收市。
青年高大,他是服務於一間報舘,担任的職務是新聞記者,工畢歸家,可說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夜夜深更,一人踽踽獨行返去。習慣使然,什麽也不懼怕。
經過這條長街,忽想吸烟,而烟已罄,幸那家小小烟店,燈光猶亮,走上門:
「喂,買包駱駝牌。」
烟店小,許多烟未備,駱駝牌屬於名烟,他們沒有。答道:「先生,沒有駱駝牌的,其他牌子……」
「好罷,來包三砲台。」
青年買了烟,邊走邊拆開錫紙,抽出一支,唇上一啣,打火機「拍」一聲,打了火,吸上一口,繼續前行。正當這時,不料背後稍遠有一嬌滴滴的女人聲音,追隨而來,問他道:
「先生,對不起,請借個火,讓我燃起這枝燭。」
青年囘頭一看,見是個極美麗的婦人,長眉及鬢,秀髮披肩,黑紗外衣,曲線苗條。當時倒毫不猶豫地替她打了火,燃上了燭。
但,過後一想,越想越覺奇怪。這地方荒凉僻靜,簡直死的世界一樣,何來有這漂亮的女人?於是鼓足勇氣,反身上前,問她:
「喂,這樣夜深,你到什麽地方?」
女的稍露蹙容,答道:「囘家啊!爲了迷途。」
「你家在那裡?」
「很遠。」
「很遠……在什麽地方呢?時間不早了。」青年越覺奇怪,頗表同情,而且憐惜,更加担憂她孑然一身夜行。
但,女的走了,且說:「在什麽地方?告訴你很遠就是了。」
「很遠!三里五里可說,十里八里可說,一百里、一千里也可說。混統一句很遠,總有地名的。」
青年好奇,要問個詳細。夜深路上遇着這樣一個艶婦,已是奇蹟,而她談話,又是特特別別,引起格外疑惑。他追随後面絮絮不休。
女的忽又囘顧,向他嫣然一笑。說道:「你這位先生,也很滑稽,一定要打碎砂窩問到底。告訴你很遠,何必要問幾里?我的家繞過這片樹林也就到了。」說着反身又往前走。
「哈哈!就在這裡附近,怎麽說很遠?你自己說來有趣。」
「我一點不有趣,你才有趣。」
青年同她一問一答,感覺越有意思,她的神秘態度,使他發生習慣的窺探心理。於是决意的打算送她一程,看她怎樣反應。但未開口,女的先說了:
「喂,先生,你怎麽老是尾随我後?難道和我同路不成?」
青年微笑道:「是的,同路。」
女的突站定,當然不信。問他:
「同路,你到什麽地方?」
「你到什麽地方,我也到什麽地方。」
「不信,你說謊。」
青年乃大笑道:「一本正經。深夜,一個獨身女子行路,很替你担心,我想送你到家門口。純粹善意。」
女的沉吟一下,又看看青年面目,相當好感。旋二人並行,說道:「你好意!」
青年於是送她。又吸了一枝烟,並授烟於女,她婉謝,說不會吸烟。行行重行行,快達林中一條小路,女忽緩行,說道:
「請問先生貴姓?」
「鄙姓高。小姐貴姓?」
女的畧遲疑,不正面答覆這問話,却輕巧的搭訕他語,問道:
「你爲什麽也在這深夜行路?」
「我是報舘新聞記者,本是晚上工作,每夜完畢,總是夜深了。」
「深宵獨行,不怕嗎?」
「怕什麽?我的胆向來很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夜不獨行。」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女又站定道:
「高先生,很對你不起,送到這裡爲止,不要再送了。」
青年愕然道:「這裡很荒凉,很可怕,準定送到府上大門,我就囘去了。」
「不要,不要,不要你送了。你快囘去,我一人自行,家就快到,已經勞駕你了。」
青年又挽住她的臂前行,女堅决不要送。又說:「我不願意這樣,素來不愛拉拉扯扯。你囘去。」
青年期必探悉女的地址,且欲進一層獲知她的份身,在任何情形之下,這終是個神秘人物,安可放棄機會。見她一定不願要他送,而又站定不行。一時很費躊躇,忽出妙計。笑道:
「準定再送一節路,如不願給我知道你的住址,那也毋妨,送到你大門遠遠的地方分手
好了。」爲要使她恐怖,必須要他伴送,故意編造一個鬼故事。說道:
「小姐,還是送到你家門口好,一點不騙你,這樹林在日軍進攻時,殺死不少百姓,男
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有的槍殺,有的剌死,有的割下一個頭,活生生的死,女的,那更
慘,強姦之後,再戮死。所以這林裡,鬼特別多,陰魂不散,時常出現。什麽鬼嘯呀!鬼迷
人呀!不一而足。好罷,我一定送你走,胆可壯些……。」
不料她一點不動於容,非但不怕,聽完了之後,冷笑一聲道:「也許你不知道,我就是
一個女鬼。」
青年不勝驚愕,冷汗一身。再看她面色、情狀、談話、動作、服裝,確似一個女鬼。然
而在月下,迷霧中,她是長得萬分迷人,美而艷,生平所未見過有這樣可愛的女人了。他鼓
起胆量,貪其美,縱是鬼,也不怕,願意同她親近。他說:
「小姐,你是眞鬼,還是假鬼?」
她故作矜持的一笑,答道:
「爲什麽我要騙你?當然是眞鬼,不怕嗎?」
「就是眞鬼,也不怕。」
「我要弄死你。」女忽可怕,雙目炯炯,臉有殺氣,似作合撲青年之勢。
可是青年一心愛她,寧死不怨,挺立不動。喃喃的說:
「人鬼雖隔,但眞情如一。我不怕,就表示敬愛小姐,希望小姐鑒我眞情,彼此做個朋友,夜夜我工作完畢囘家,相傾積愫……。」
女忽和善,惡相改爲笑容,輕輕的說:「你眞的愛我嗎?你是人,我是鬼,陰陽隔世,做朋友是不可能的!」
青年見她笑容滿面,心情緊張遂弛。忙說:「怎麽不可能,書上記載人鬼故事很多,雖非完全事實,但事實不是沒有。就把現在情形論,我們談話、行動,不就是朋友?」
女點首輾然,表示同感。半响才說:「你的話,不是無理,不錯,那末我要求你,送到這裡爲止,原諒我有不得已苦衷。如果答應我,以後我們做個朋友好了。」
青年旣聽這樣說,便遵命不送。他表示十分誠懇道:
「好的,不送。那末明夜還在這裡見面。」
女垂首道:「不要太性急,明夜不能……」
「那末後夜?」
「後夜也不可能。」
青年頗現焦躁道:「因爲很想和小姐談談,明夜不可能,後夜又不可能,那末請定個日
期,可不可以?」
女又思量一下,微笑道:「你一定還要同我重逢嗎?」
「是的,必須同你深談。想知道人死後,在陰間的一切。」
「你要發表在報紙上?」
「那倒不一定,不過希望知之。」
女又興奮道:「不發表就同你見面。那末……後會日期,定於下一次月圓。」
「下一次月圓,仍在這林中?」
「對的,你來找我。」
「不可失約。」
「不失約是了。」
於是二人遂別。女到林中深處,過一木橋,猶依依囘顧,青年目送,亦感惜別之情。終
於去渺,始悵然速行。
(二)
好不容易,青年守至月圓之夜,匆匆到林中覓女,可是等候再等候,終不見女影子。徘
徊良久,心終未死。
忽聞遠處笛聲悽惋,心大奇,深夜何來笛聲。正循聲而覓,忽又聞歌聲,細聽,正是女所歌,於是急急依聲尋去。想不到女端坐在樹之椏槎上,遙見青年愴惶奔至,歡笑道:
「哎,你眞的來了!」
青年欣慰萬狀:「我來好久了,尋不到你。剛才笛聲是你吹的嗎?又有歌聲,妙絶。」
二人相見,似舊識之如故,且感情濃厚,興趣相投,旣無客套,談話又很坦白、磊落,
女手執笛,時露會心微笑,二人都似鐘情了。
「是的,你來好久,我來比你更久。無聊才吹笛,歌是低能的,不登大雅之堂。」
青年心未釋,因不知她住址,鬼亦有墳墓,白天可至其墓道流連、憑吊,何故不肯說,
重又問之,她說:
「暫時不想吿訴你,將來你自然會知道。我們以後見面的日子多着,無話不可相告,不
必急急。」
青年見她如此說,又不便追問。於是改問陰世一切,均屬奇問。女含情脈脈說:
「初無二致,大體與陽世相同。我亦說不出所以然來。」
「鬼吃什麽的?」
「庚飯。」
「庚飯何來?」
「你老是喜愛多問。」她又笑,笑益媚,嬌態動人,使青年綺念頓起,大有不克自制。
但,她是鬼,不無惘然。
青年見她手中把弄着笛,如指揮棒之邊說邊指,遂說:
「你再吹,讓我聽聽。」
「你愛聽我吹笛?」
此時她似遷就青年,表示願意聽他的話,當時便吹了一曲,要求青年指正。之後,親熱不過道:
「我想同你談一件事,不知你願不願意促成?」
「什麽事?」
「我想跟你到人間去玩。」
青年大笑道:「好極,我帶你去,沒有問題。」
她很高興,趣笑道:「人間地方很大,但不願隨隨便便玩,我要指定一個地方。」
「指定什麽地方?」
「XX夜總會。」
「可以。你特別提到這家夜總會,想你生前常去?」
「對了,死後還忘不了它,你願帶我去,眞不知怎樣感謝你。」她流露着十分誠摯的熱情,雙目注視他的臉上,似對他有說不出的喜愛。
青年問她何日去?約定日期,來林中迎接。她算了算日子,便定下某日晚上。又問:
「會妨碍你的工作嗎?」
「沒問題,我可提前趕就。」
之後,二人談了很久,似乎也忘了時間,她始催促,各自囘去,夜總會再見。
(三)
果然到了約期,青年匆匆去林中接女,見她易其裝束,益加艶麗,可說鬼中尤物。雙雙至夜總會,相對坐下,她很興奮,對青年說:
「我已好久好久沒有來了,感覺又是一番情調。」
「以後只要你高興,可常陪你來坐坐,聽聽音樂。」
青年同她連跳了幾隻舞,當音樂台上奏起「死亡曲」時,她忽然起身要走,青年大感詫異。問她:
「來了不多一會兒,忽然又走,你不是說這裡很好?」
「不,我眞的要囘去,因爲同人間隔離很久,什麽都感覺不習慣,空氣中人氣太重。」
「再坐五分鐘好嗎?」
她已站立,準備作走狀,似一分鐘都不能留。青年很感掃興,祇好付了帳,坐上汽車陪送她囘林。她在車廂,對青年表示抱歉道:
「今夜眞给你麻煩,很對不起。」
「但願你興之所至,我總奉陪。」青年擬要偎依她的身體,她似躱避。車廂地位小,迴避也不可能,遂被偎依,又被拒推去。青年大戒,知其非鬼,鬼乃無肉體,原爲影子,她似有堅實而温柔的肉體,可見决非鬼,再又細審她面色,有一層陰森之影籠罩,則又爲鬼。但,究竟爲人爲鬼?他弄得模糊起來了。
車抵那條長街,她就要求停車,不必馳進林中,事實林中小徑,車亦不能過。
二人下車,青年當然又送一程,恰巧那邊有一鄕人,挑着一長竹竿,兩面掛滿了粽子,正趕夜路。女見粽子,立悟明日爲端午節了,日子過得眞快。又要求青年道:
「唉!日子眞飛一般的快,明日又是端午節了,你能不能陪我去看賽龍舟?」
青年又一突然,鬼只能夜裡出去,怎麽白天亦可出去?龍舟當然白天競賽。不得不問:
「鬼也能看龍舟嗎?夜總會你可去玩,因在晚上,但競賽龍舟在白天啊。」
「我可看,毋妨。」
「你這鬼也很特別。」
「願不願陪我?不願作罷。」
「願願,絶對願。」
她又興奮道:「明天不必來林中,下午三時在岸旁相見。」
「是。」
二人分別,青年要同她握手,藉以知道是人是鬼。人手有肉,温暖,鬼手冰冷剌骨。但,她不肯握手,只笑笑說:
「我有最不愛同任何人握手的習慣,請你原諒。」
青年又無法試騐,茫然別去。女入林中,影滅。
第二日,天陰,龍舟照常出來競渡,女果眞準時而來,青年陪伴左右,仍確不準她是人是鬼,龍舟划近淺灘,她忽又起身要走,而且非常堅决。
青年又愕然,說道:「沒多看一會又要走,還沒競賽完畢呢!時間早,再看一會吧!」
但,女已不別行,青年無可奈何,只好送她囘去。不料臨別天下傾盆大雨,又近黃昏,天黑如墨,很感狼狽。她說:
「你就不要囘去了吧。」
「不要囘去,難道露天一夜?」
「過去我未告訴你我的住址,現在可告訴你了,並且你可留宿我家。」
青年陡一吃驚,默念鬼亦有家,除非叫我宿墓道,然好奇心驅使,姑往就之,一看究竟。女又問他:「願不願住在我家裡?聽你自便。雨太大,你也沒法囘去的。」
青年說願,又道:「能借宿你家以爲榮。」
她微笑。旋二人到了家,青年始知確是人間的屋,並非墓道,屋似古舊,彷彿鄉間老式
住宅。隨女進室,果有臥房,陳設一如人間。女囑他早眠,不要胡思亂想。
「小姐,這是你府上?」
「不是我的家,怎可領你來住。」她一個巧妙的笑,輕步走了出去。
青年忙又問她:「這是你的香閨,讓了我睡,你自己呢?」
「屋很大,房間不祇一個。你自己安眠好了。」
「今夜很抱歉,給你麻煩。」
「請你不要多說話,安靜的上床吧。」
青年遂不做聲,女自去。
可是他感到萬分詫異,鬼不但有家,而且還有這樣大的屋和這樣佈置清潔的睡房。她究竟是人是鬼,終是疑問。四壁張望了一陣,想睡又不敢,姑去外衣,隨手拿了一本書,想消磨達旦,沒閱上二行,她又進室,雙手托一盆食品。含笑道:
「你一定餓了,這些東西給你充飢,趁熱吃了吧。」
「我不餓,你自己吃好了。」
「我還有,這是留給你的。」她送交青年手上道:「點心,糯米蒸蓮子,甜的。」
「好,謝謝。」
「吃了就上床,夜間不宜閱書。」
青年吃了一口,味道芬芳而甜,越墜五里霧中,鬼亦有此雋品,誠乃怪事。女道:
「中意不中意吃?」
「太中意,眞好吃。」
女掩笑又走了。
青年把一盆點心,全裝了下肚,遂肯定的下一判斷,她决非鬼,一定是人。然人何以自稱爲鬼,此中定有曲折,當設法探出原委。由於心理奇怪,百思莫解其故,仍不敢睡,看來必然失眠。手上的書,亦看不入目,心裡亂。如是久久,正七思八想,女忽又來。問道:
「咦,叫你睡,何以仍不睡?是不是怕陌生?」
青年陪笑道:「本來我有深夜工作習慣,睡似還早。」
「那末,你一人很寂寞啊。」
「你又不陪陪我!」
「可以,我來陪你。」她感到興趣,就旁椅坐下,然相對無言。忽起身道:
「你愛不愛聽我吹笛?」
「好極,非常愛聽。」青年喜形於色。她自壁上取下一枝笛,宛轉吹着,其聲哀怨悽凉,引人墜淚,腸欲寸斷,青年很難過。問道:
「小姐,你有什麽隱痛?能不能告訴我。彼此旣成知交,應該說些我知。」
她廢然罷吹,說道:「我沒有隱痛,你又多問了。」
「何以笛聲如此凄楚、蒼凉?不知不覺,寄託於笛。」
「沒有,一點也沒有。」她說着又急站起欲行,告訴青年道:
「小陪了,你也可以睡了。」
「明晨再會。」
青年候她走後,依然不想上床,因此益引起他的滿腹狐疑,知她必有不可告人苦衷,容再探之。在室中躑躅了一陣,思潮起伏。至窗口,又使他驚異,隔窗見她又易服裝,穿長旗袍,曲線畢露,在一株樹下尋思,呆呆出神。青年儘對她偷看,她似未注意室內情形,怪甚,深夜在院中何爲?苦未能隔窗問之。久久,始見她悄然離去。但是他仍守窗前,冀其再出,惟始终不見影了。
晨鷄初啼,青年終未眠,焉知女持燭入室,催速行,含笑道:
「你可走了,天亮,有所不便,趁現在無人,不如走吧。」
青年精神恍惚,由於一夜未合眼皮,正疲倦思眠,又來催行。無可奈何,只好穿衣離去,臨行對她說:
「承你一夜招待,感謝感謝,我們何日再見?」
「我自會約你。」
「何日?」
「自有道一天。」
青年迷惘,見她的語氣,惟有鬼才是如此,人總不是這樣,只好垂首告別。
青年走出門外,爲了記清這間住宅,預備明日再來,易於認清目標,便在門上做了一個暗號。之後,便在附近一家茶舘借飲早茶爲名,在這裡打盹,精神委實不夠了。
這個盹打下,就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就是遇鬼,同他初次與她相逢的一式一樣。
夢醒,天亦大亮。
青年心不釋,究竟那住宅存不存在?便急急趕去找尋。哎,果然在,他做在門上的暗記,仍是原樣未動,於是鼓足勇氣打門,一窺內裡是否與昨夜所歷相同。不料打門甚久,不開,但邊門開了。走出一個老太太,驚訝問道:
「打門找什麽人?」
青年上前問訊道:「找一位小姐,她……」
「先生,你弄錯人家了。這屋子裡,除了我一個老人之外,沒有第二人的。」
青年大驚,再查騐暗記,完全對的,昨夜他是打這門裡走出。又問老太道:
「奇怪,我明明來過這屋裡,有一位小姐相識的,何以沒有?」
老太不理他,把邊門關上,人也不見了。
青年知道鬼之爲物,屬於夜間行動,白天不容易找,决於夜間再來。門上旣有喑記,不難找到。
(四)
青年便在當夜,把工作急速告一結束,愴惶趕至,一看門上暗記仍在,大胆打門。
「誰呀?」門內女人聲音,這聲音一聽便知道是她。
青年忙答:「小姐,請開門,是我。」
開門出來,果然是她,青年欣慰萬狀,同他理想符合了,鬼是晚上面市。
她倚門嫣笑:「你怎麽又來?我未約你。」
「你雖未約,但我相念無片刻或忘,故必須找你。」
「哼,你的記憶力很強,來過一次,便知我住家了。好吧,進屋來請坐。」
青年入,她把門關上。
青年仍入上夜住的那房,一切如舊,沒有改動。而她進來招待,使他吃一驚,忽又改穿西裝,打扮成一男子。她顧影笑問:
「你看我穿了西裝,難看,還是好看?」
「非常好看,何以改裝?」
「我有我的自由。若說理由,也說不出所以然。」
青年坐下同她細談,她也很願陪他談心,說的是些家常,有關出入地方,她就搭訕他語,不作正面答覆。談到情字,却有些脈脈含情,又羞又怕,只是笑,眉梢角眼,似在講話。
青年樂不可支,不料一談竟忘時間,又不思返。她說:
「今夜要不要再住一宵?」
「我心裡也這樣想。」
「我揣知你心理。」她益喜,又代安排床上被枕,告訴他:
「今夜你要早眠,我不奉陪你了。明天再會。」說着走了。青年以上夜未眠,今宵必求酣睡,身體倒下,竟然入夢。
一覺清醒,正是鷄啼,料她必來相催,不如速行。
青年爲了探知她是人是鬼,迄未獲到答案,故當鷄鳴臨行時,除下腕上手錶,放在桌上,佈下一局,藉口白天再去。當他打門,出來開門並非老太而爲老頭子,因又一怔。
老頭子問他:「找誰?」
青年道:「找你們家裡小姐。」
「先生,你弄錯了人家,我們這裡根本沒有小姐。」
「有的,絶對有的。我昨天來過,同你們小姐見過面。」
「告訴你沒有,怎麽硬說有。」老頭似有生氣模樣。
青年道:「你說沒有,我說有,現在不必爭論,因爲我還忘記一個手錶在你們小姐睡房桌上,必須進去取囘。」
老頭無可奈何,只得領青年進她房,青年趁機一一同他上夜所見印證一下,完全相對,沒有改變,只是傢具統罩了黑布。老頭子道:
「你的手錶放在何處?」
「桌子上。」
老頭子遂把桌上黑布除去,沒有看見手錶,而却發現她的照相,不覺一怔,問老頭子:
「我同她相見的,就是她。」
老頭子驚道:「這是我的女兒,她早已死了!你怎會同她相見的,除非遇了她陰魂!」
青年一身冷汗,幾乎發抖,方才探出秘密,她確是一個鬼,不是人了。但,腕錶又何以不見。老頭子疑他說謊,青年一口咬定放在桌子上,又伸出腕來給他看。說道:
「這腕帶錶的影子還在,但,現在錶已沒有了。」
「你眞在見鬼,同鬼來往。難道鬼要你的錶?」
青年對此老頭,不願多爭論,悄然引退。
他雖失一錶,可是秘密已探出,一直人鬼難肯定,現在方揭曉。悵惘之餘,又引快意。
爲了心緒不佳,當夜工作完畢,不卽返,去從前與女同遊那家夜總會散心。
坐了片刻,心終不寧,八點奏「死亡曲」,正奏,她穿西裝,忽從別座奔至,青年大訝:
「你怎麽一人來?」
她說:「我來找你,旣然找到,我們囘家去。」
「又急囘去,總是匆匆忙忙。」
「走罷,走罷。」
「我仍到你家?」
「是的。」
青年有些胆怯,因旣知爲鬼,不願再去她家,然而她的美麗,心理又很矛盾,且還是愛她。再三要求,大有是人是鬼,不去管了,一味向她求愛,願結白頭。
她說:「不可能了,我是鬼,人鬼安能結合?」
「只要你能愛我,是人是鬼,皆不計較,我永遠不離你左右。現在求求你,答應我。」
她力拒絶,不予同意。
青年口口聲聲說了許多傾慕的話,如不允許,他惟死。
但她仍不同意。
青年因憤而恨,駡她薄情。她垂首飲泣。青年立喊啤酒狂飲,不顧一切,結果大醉倒地,昏然不知。
當青年清醒過來,不料身在自己家中,想起醉前情形,大叫詫異。問家裡人道:
「我一人怎麽會囘來?」
「有一個穿西裝的少年,送你囘來的。」
青年知是她,忙問:「她有什麽話說?」
「這裡留有一封信。」
「快拿來。」
家人把信交他,急拆開,只見寥寥三二行道:「你酒醉,失却人事,明知爲我,但不想想,公衆塲所,我爲你窘絶了。車送你囘家,才了一心事。明日我遷走,希勿再相顧。我們不可能結合,是以後會無期,願你珍重。」
青年閲畢,惘然悵然,人如木雕,久不作一語。
(五)
流光如逝,又是一年。
這是新春,新春自有新的景緻,街上正在舞獅子、掉龍燈,鬧哄哄的,看的人非常擠擁。青年無事,亦擠在人潮中觀看。
青年胡思亂想,記起上年端午看龍舟,而想起她來,遠目望去,使他大吃一驚,原來念念不忘的她,也正在那邊觀看。
這是不可失去的機會,於是他擠在人叢中,奔過去找她會面,如痴如狂。
此時她已看見他,連忙躲避,亦往人叢中亂奔。
於是形成一個奔,一個追。
她已奔走街外,向郊野疾走,他不顧一切,亦追向郊外。
結果,她仍奔囘上年那間住宅,他一邊喊她,她不理,直奔進屋,他亦跟緊後面直進,她入房中,他也跟進房中。
因此他氣喘如牛,奔得滿頭是汗,想來好笑又好氣。她亦嬌喘不已。
她辛苦得很,頹然坐下,看他追得好苦,似乎有點感動了。
然而極力抑制,心平氣和的斷斷續續道:
「你怎麽追得我好苦?」
青年道:「恍一年的相思了,沒法找到你。天上掉下機會,叫我怎肯放過。」
她端了一杯茶,授他一支烟,請他靜坐片刻,聽完她要說的心情和苦衷。
青年端坐傾聽。
她說:「老實告訴你了,但,還得希望你原諒……畢生我只有一個愛人,可是他已經死了……」
「死了?」
「是的。他是我國政治上一個大特務,在日本人亂槍之下喪了生。」
「有這一囘事?」
「以前和你去的夜總會,就是我同愛人常去的地方,也是特務集中地。」她有條不紊的:「再告訴你,樂隊奏『死亡曲』,就是特務警號。有一夜,日本人來夜總會,圍捕特務,『死亡曲』响了,全院立刻熄燈,於是一片墨黑紛亂中,特務們悉逃,我同愛人相繼逃入林中,同行的不止一個,總算脫險。日本人當然撲了個空,一無所獲。之後,我同愛人在黑夜中計劃,因爲明天是端午節,想利用這個機會,我們假扮划船人,待到淺灘處,另易小舟逃走……」
說到這裡,她很傷感,熱淚奪眶而出,嗚咽不能成聲。
青年道:「你不要難過,休息一會兒再說吧。」
「不料事機不密,愛人終於在逃走時,被日本人發覺,亂槍之下死了!」她抑制傷感。又說:「所以在夜總會,在看龍舟,我突然離走,實在想起前情,無法抑住悲憤的。」
「現在我方才知道。」
「可是當時,我怎能告訴你呢?此後我的環境非常的險惡,雖生猶死,爲防日本人耳目,我就白天隱避,黑夜出來,家中是推托我已死了。」
青年恍然,又驚又喜,至此才知她確是人而不是鬼。
她又吐露出一顆心,拭了一下淚,說道:「你應該明白,所以我同你接近,相親相愛,原因你同我已死的愛人,太相像了,不但談話相像,一舉一動都像,外型格外旳像……然而你不是,又是另一人,不過相像而已。因此,我們才有過去這一番往來。可是你很愛我,未嘗不知,試問我又怎能愛你?……」
青年竟說不出話來,默默然惟四目相對。
於是青年知道她的愛純一,人間少有,値得敬佩。因此過去向她求愛,終不肯的理由如此,因她的愛,不是他而是她的死去的愛人。
然而青年旣知她是人,不管她允不允,求愛之心很堅。他說:
「小姐,不過我有一個想念。」
她愣然:「什麽想念?」
「因死的已死,不可復生。你還年輕,正如一朵姣艶的鮮花,當然現在是沒有守寡的事了。」
「這是你的片面想念。」
「絶非片面,這是事實。」
「可是我還沒這打算。」
她走了出去,端來點心,欵待青年,繼續說:
「你用些點心吧!知你追得苦,餓了。」
「你也吃點。」
「奉陪你。」她又去端來一碗,二人對吃着。
之後,青年苦苦求愛,說了許多譬解的話,似沒有理由不改嫁。
她始終含糊其詞。
青年苦悶,然求之不休,幾乎舌焦唇爛,非達目的不可。
至此,她很矛盾,打算答應,忽又嚥了下肚,左右爲難,心裡痛苦,從她臉上表情看來,似可又似不可。
青年在這當兒,竟來個跪求,她大苦,熱淚橫流,把他扶起,然終無一句肯定的話。
最後,她竟無話可說,只道:「我很愛你,只是……只是……。」
「你要說出理由,我旣然同你愛人一模一樣,我想也可替代他的愛。」
「是的,你要明白,他是爲國而犧牲,我不能忘了他。」
「不能忘了他是一囘事,我們結合又另是一囘事。」
她當然辯不過青年,結果來個敷衍,把目前的難關衝過。說道:「好吧,我們明天再談好嗎?」
「我要你今天决定。」
「今天眞的不能,明天一定給你圓滿答覆就是。」
青年不知她假,信以爲眞,旋覺興奮。她亦偽裝興奮。
青年又提出結合應該如何,如何。她亦助他興,表示讚成。
青年滔滔不絶,不想走,她不能再過份助興了:
「你可走了吧,時間不早了。」
青年才帶了滿腔快意告辭她囘家。臨行,約定明夜再來。
她送他到門口,點點頭,笑道:「好,明夜請你來。」
青年行了一節路,頻頻囘顧,見她倚門呆望。他伸手揚之,她亦遙遙和他揮手。
(六)
第二日青年忽接她一封來信,未展閱,已知事不妙,相約今夜會面,何以又有信來。拆閱之下,神經大受剌激,信道:
「昨日你迫得我好苦,使我無法應付。你的眞情流露,我安不知,但,事實上我不可能同你結合的,天生我這個執拗無從改變的性格,也就害了我一生。爲了斷絶你的心念,不想再同你來往了,當你拆閱此信時,我已遠離了家,天涯海角,自亦不知所至,相會是更難,渺無期了。你不要爲我悲傷,不要爲我氣結,我們是無缘,你自己珍重吧!……」
青年就此神經陷入錯亂之境,旣不能出去工作,終日書空咄咄,飲食無常,一舉一動亦很令人驚怕。
家裡的人不知他生的什麽病,憂心如搗,趕緊延醫診治,醫生也不能確定他患什麽病,只說大約是神經病,非藥石,亦非短期可治癒,最好送往專門神經病醫院去。
家裡人不知他是爲一個女人的事而受剌激,變成這個怪病。多方探問他受到什麽打撃?
青年忽放聲大哭,因引起他的心事,就此臥倒床上,但求速死!
家人才不得不強制把他送入醫院療養。
醫生檢查結果,確是嚴重的神經系病,必須長期療養,囑他住院。
(七)
她寫了給青年那封拒絶求愛的信後,果然搬了一個地方,但未遠行。
爲了青年痴情,料知他收到那封信,定生事故,生命未必犧牲,可能神經錯亂。爲了愛護他,倒又不不暗地探問他的一切。果於他不能出去工作,他爲她而病,又爲她被家人送進醫院,她全打聽得明明白白。
於是她不得不稍予给他一點安慰,這安慰也只能從側面進行,不願直接给他知道,防又被他纏繞。
於是她改變男裝,雄赳赳如一大丈夫,先去醫院探問。見一女看護,含笑問道:
「請問有一位青年,他患了神經病,你知他住幾樓幾號房間?」
女看護對她幾乎不敢正視,爲的這問訊的西裝青年,聽其聲音,看其面貌,是個女人改扮男裝,心裡很納罕。告訴她幾樓幾號房間之後,她又很表抱歉道:
「對你不起,請問你他的病狀,見好些沒有?」
「神經病沒有這樣快的,要有一個時期調養,改變環境。」
「她是不是小姐看護?」
「是。」看護終覺這個女扮男裝的人奇怪。問她:「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她稍一頓道:「不要,改天再來,麻煩你,再見。」走了數步,忽又囘頭道:
「對你不起,今天我來,請別吿訴他本人,希望代守秘密。」
看護益迷惑,然也只好允其所請。
過了兩天她買了一束鮮花,再去醫院,仍找那個女看護。她始終不進青年病房,守在外面走廊。
半响,那女看護來,又見此怪客,心裡又一陣奇怪。
她手上捧了一束鮮花,笑盈盈向看護道:
「那天我來,你沒有吿訴他本人罷?」
「沒有。你吩咐的,爲要尊重你囑咐。」
「謝謝你。這裡一束鮮花,請插在他病床前,弄些水,培養着。」
看護接過了花,問道:「今天你又不見他嗎?」
「不想見了。如果他問這花是何人送來,請不必提起我。」
「不說你送來,說誰送?」
她沉吟了一下道:「說你買的好了。」
看護不瞭解她為何避免看他而却一次一次的來,可說自担任看護以來,從未遇過的一件怪事。當然其中必有曲折,但不便問。
她把花交付了後,又匆匆走了。她仍是女扮男裝,仍是那樣神秘。看護雖不敢告訴病人,心裡存下狐疑,知道這怪客,必有來歷。
於是一連幾天她來送花,偶也同看護談談,二人發生了很好感情,但問到她身份,始終閃爍其詞。
有一天看護似乎不能忍耐,骨梗在喉,非向病人一吐,不為快了。事情就說在她送花走後片刻,也許她還沒離院。
看護把花插好,對病人青年道:「一連幾天這花説是我買,原是騙你的。其實是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姐送來,她叮囑我不要告訴你。」
青年未待看護說完,打床上跳起,幾乎發狂,大叫道:
「人呢?人呢?她在什麽地方?我要找她!」看護說她剛走,青年就瘋狂的從病房直奔而出,許多看護都吃慌,怕闖禍,尤其告訴他的看護用力拉住他的手臂,但也拉不住,一同陪他追到門外,果然人已不見,早已去渺。
其實她並未走遠,不過知青年追出,她是躱避大門外之一邊,未爲他注意。
可是青年又受一番大刺激,就此倒在地上暈厥過去。這一切她是看得明明自白的,打算上前扶他起身,又費躊躕,終於硬着心腸,掩面悲泣而去。
(八)
青年大病,又經長時期調養,方告痊癒。出院之日,卽去她的家找尋,奈何人去樓空。悵惘之餘,感覺此恨綿綿,終生難忘。獨自又步入林中,小橋流水依舊,天涯茫茫,不知伊人何處?眼望白楊蕭蕭,前事恍如一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