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薪嘗胆
(一)
戰國時代,長江下游,有兩個國家,天然以浙水爲界,一是吳國,一是越國。吳國國王名夫差,越王則爲勾踐。夫差野心大,性殘忍,常興兵犯越。某次會稽一戰,越兵潰敗,吳兵乃焚燒越國宮室,蹂躝人民,幷擄越王勾踐,王后,及武將范蠡,囚吳三年以爲質。
亡越舉國沉痛,民皆以越王被囚爲恥,士農工商,男女老幼,莫不切念在囚之仁主早日歸來,重振河山,洗雪國恥。
迨三年期滿,越王重歸故土,以亡國爲一己之罪,在宗廟之內,衆軍民之前,揮劍將石案一角斬下,悲憤激昂,决克難興邦,雪會稽之恥。並採納衆議,將整頓軍旅,復國建軍之重任,委交武將范蠡;文種則籌劃國策,輔理朝政。
勾踐爲磨己心志,乃以柴草堆積爲床,以苦胆懸掛床柱之上,使身體形膚,時受刺激,時興亡國之痛,以圖振作奮發。而全國上下,在國王與文武大臣領導之下,皆積極從事生產建設,秣馬厲兵,唯以復國雪恥以爲志。
時越國苧蘿村浣沙溪畔,有施姓女名夷光者,姿容絕世,遠近馳名,以其所在地爲苧蘿西村,故人皆以西施呼之。西施常與諸女伴臨溪浣紗,縱興而歌,固一天眞活潑之少女也。
一日村中有貴客光臨,來者爲村中韓姥姥之外甥范蠡,前來苧蘿村探視姥姥。范蠡人物軒昂,神采飄逸,策馬入村中,一路上唯見山嶺峻秀,古木參天;山間瀑布如練,水花泛雲,潺潺注入小溪,范蠡縱目流覽美景之際,忽聞歌聲悠揚,原來浣紗溪畔,花樹盡開,村中少女,正浣紗於此,且浣且歌。范蠡駐馬聽歌,西施俯首浣紗,忽見水中武士倒影,仰首而望,四目交馳,兩人皆有似曾相識之感。
及至西施浣罷歸家,見村中韓姥姥家門前樹下,繫有范蠡之馬;西施自姥姥口中,得知溪邊所遇之英偉武士,乃姥姥之甥,當今舉國聞名之范大夫,亦卽幼時所識之文伯也。而范蠡亦已獲悉,彼宛若天仙之少女,卽十餘年前村中之丫角女童也。
西施返家,吿知老父村中來一貴客,欣然色喜,不勝欽慕之意。
(二)
韓姥姥家與施家,仳連爲鄰,坡上韓家書房,與施家遙遙相望。
是夜,范大夫留宿姥姥家。施家後院之中,竹架林立,架上滿掛白紗絹綢,月光下西施檢收白紗,因心情歡愉,乃不覺曼聲輕唱,更取綢隨興而舞。
是時坡上韓家書房之中,范大夫方秉燭觀書;聞女子歌聲,乃持卷而出,步至平台向下觀望。月光如畫,見西施長綢飄曳,翩翩而舞,乃戲將弓箭射去,將西施手中長綢射出院牆之外。西施見長綢飛去,驚訝不解,乃至後院,出門取綢。方自伸手向樹上拔箭取綢之際,范蠡已走近其身傍。至是兩人互相爲之傾倒。范蠡卽解所佩之白玉以贈西施,二人含情脈脈心照不語。
翌日,晨曦中范蠡吿別姥姥返朝,臨行對施家房舍,頗爲留戀。范催騎疾馳,經浣紗溪,曉霧迷濛之中,再遇往溪邊挽水之西施。西施一片深情,拉馬繩動問何速其行,范蠡雖心情激動,依依惜別,然以國難當頭,身負重任,一時無力顧及兒女私情,乃吿以俟國恥湔雪,天下平定,當再來相見,然後毅然策馬而去。
晨風中,西施目送范蠡遠去,不禁黯然魂銷。
(三)
未幾,强吳又復遣使越國,命徵選越國美女,上進吳國,以爲吳王嬪妃。越王勾踐激忿塡膺,視爲奇恥大辱,然文種進諫,認為此正爲亡吳之大好時機。文種曰:「自古聲色美女,本是亡國之物;祖國正好趁此時機,選送絕色美女,迷惑吳王心志……」
勾踐愛民如子,乃一世之仁君也,初不肯採納文種建議;然事實上國家備戰未足,衆寡縣殊,一時無法復國,終忍痛首可。乃將此事交付文種與范蠡辦理。
於是越王乃下令全國,凡屬適齡少女,皆須畫像呈交當局,以備挑選。初文種與諸大臣頗以不得美艶女子爲憂,蓋徵集而來之少女畫像,多姿色平庸者;後睹苧蘿村之諸美女圖,容貌遠在他村之上,及見西施畫像,更驚爲天人,咸謂已得人選。諸文官方自對西施姿容,欣賞讚嘆之際,報范大夫來到。范睹西施畫像,瞬卽色變,雙手震顫不已,內心之痛,無以言喩。
文種等見范狀,疑惑不解。
(四)
苧蘿村中,諸少女聞入選訊,咸感不安,齊集於西施家中,議論紛紜。
西施父施佬,標準之越國好公民也。聞諸女拒遣,乃曉以大義,稱:「越王勾踐,大仁大德之君也,愛民如其子女,然越國方準備復國,時機尙未成熟,今爲顧全全國百姓,乃不得不忍痛聽命吳國,徵選少女。大王臥薪賞胆,苑大夫等日夜操兵,莫不爲越國前途計。……汝等雖爲女子,不能操戈殺敵;然可免吳國之借故興兵,塗炭生靈,保存越國元氣,亦爲報國之大好時機。」
於是西施等方俯首領悟,準備前去。
當選諸美女遣送吳國之前,先集于紫籐舘中,學習禮儀歌舞。一日諸女方從敎師習舞之際,范大夫前來詢問關於諸女學習情况,因吳國使臣又來催促行程也。
西施聞報范大夫至,未隨諸女退避,仍呆立堂中。候范入,卽懇范夜間於紫籐舘外小溪邊相晤。范不忍却,乃尤之。
此語爲敎師於門外窃聽,深以爲憂。至夜,乃命衛士加防舘中門禁,使西施不得其門而出。西施心急之際,敎師出現,曉諭之曰:「范大夫爲全國敬重之人,汝應以其名節爲念,約束一已私情。當今越國大難當前,大王亦臥薪嘗胆,日夜受苦,况吾等百姓乎!……」
西施聞言,卽痛心轉身,打消相會之念。
當夜舘外湖邊,星月迷濛,夜風習習之中,范蠡焦灼枯候西施,至曉方悵然離去。
(五)
諸女啓行之日,越王勾踐率群臣設宴於紫籐舘中,爲諸女踐行。西施率諸女素服縞衣列隊而出,衆皆以爲異。西施率衆表示:「此爲表示吾等今去爲國盡忠之決心。」越王聞言,甚爲感嘆,群臣亦爲之肅然起敬。范蠡悲痛往視西施,西施冷靜自持,目不旁顧。
越王舉酒向衆女曰:「孤王勾踐,今送汝等入吳,甚引爲辱。然若吾越猶在,必有一日興兵滅吳,爲汝等雪恨!」宴中侍臣來催促起程,衆人齊感離情別緒,湧至心頭。然西施毅然率諸女拜別勾踐而去,臨行凄然回顧范蠡,二人遙遙相視,悲痛欲絕。
衆女香車經行街道,國人夾道含淚相送,群衆中有老婦撲向香車,泣不可仰;更有一靑年目送香車而過,憤恨不已。
迨衆女棄車登舟,山崗之上,越王率衆文武駐馬相望,及見揚帆起碇,勾踐始黯然回馬,衆大臣亦隨後行。唯范蠡佇立不動,注目江中,倐然拔箭在手,折之爲二。
(六)
吳國姑蘇台上,吳王夫差宮室之所在也。碧瓦瑤牆,飛角流丹,雕樑玉砌,巍峨華麗。
入夜,燈火輝煌,笙歌飛越,蓋越國進貢之西施鄭旦睹美女,方載歌載舞,以娛吳王。
瑤殿中夫差踞席高坐,舉杯痛飲,欣賞歌舞。西施舞近席前,故向夫差眉目傳情,夫差魂飛魄蕩,促西施與鄭旦侍酒。西施佯笑承歡,內心則悲憤如裂。西施頻向夫差勸酒,鄭旦等圍繞一旁,夫差左擁右抱,好不得意。
自是夫差迷戀聲色,不理朝政,唯修築行宮御園,供一己享受,橫征暴歛,置民生於不顧,故國內災荒連綿,太湖一帶,盜賊蠭起,民皆怨聲載道……
一日晨,西施對鏡理粧,夫差坐於一旁,欣然觀賞,方對西施姿色,讚嘆不已之際,侍臣匆匆而入,促夫差上朝。夫差欲斥其滋擾,季良乃云,係受伍相國之命,前來促駕。夫差乃勉强從行。
伍子胥,吳國之當朝首相,有萬夫不當之勇,吳之忠臣也。因有鑒夫差不理國事,沉緬酒色,日趨荒淫,故特率群臣來朝,苦苦相諫。然吳王怒責其無權過問,拂袖而行。
春去秋來,越女居吳已數載,故西施等對吳國國事已漸了然,更深知伍子胥乃吳國棟樑,吳王對之,亦有所顧忌。故若能使吳王與之疏遠交惡,不納其忠言,則可削弱吳國。
至是西施益媚吳王,歌舞之餘,花前月下,撫琴也,遊河也,志在惑其心志,不納忠言,不問國事,以亡吳國。
一日西施又陪侍吳王,觀衆軍士狩獵取樂,忽聞山下礦塲,有慘叫之聲。西施詫問其故,吳王吿以乃戰時所俘之越兵,在吳軍鞭打下作工也。西施聞言,心痛欲裂,乃卽趁機獻計曰:「何不將其釋歸越國?使其心感大王恩德,候大王攻齊時,彼等必可爲吳國效忠也。」
吳王言聽計從。乃卽遣越俘歸越。
(七)
越國在勾踐領導之下,積極從事生產建設,秣馬厲兵;自吳俘遣歸後,兵力大增。范蠡躍躍欲試,然越王以吳乃大國,擁十八郡之衆,幅員廣濶,兵馬衆多,更有伍子胥當朝秉政,不主輕舉妄動。
時吳王有攻齊之意,幷下令越國出兵随吳伐齊。
年來越國積極圖強復國之訊,任子胥早有所聞,今聞吳王之攻齊計劃,乃卽苦諫曰:「大王不滅越國,反而聯合越兵,行軍千里,遠征齊國,是爲不智。」
然吳王野心勃勃,一心想滅齊後作天下覇主,更因受西施離間之計,利令智昏,乃怒斥伍子胥,謂若再胆敢胡言,將殺之無赦。
是時越國范蠢已奉夫差之召,率越兵三千,抵吳求見。夫差傲慢接待,范則故示謙遜,一旁有奸臣諂言眉,吳王遂令在御花園中文風亭設宴,爲之洗塵。
范大夫率兵抵達吳國消息,後宮西施等早已獲知,爲之興奮不已。吳王接見范蠡之時,西施卽隱身屛後,注視范蠡,范蠡亦於翠屛後窺見伊人身影,不禁對之凝視。
於是諸越女牧怡、鄭旦等乃籌劃,俟范蠡入宮赴宴,使西施與之會晤。
及諸臣率范蠡入御花園,經假山旁,牧怡乃前阻季良,二人乃得相見。然當二人對視激動,未及啓口之際,鄭旦通報夫差已至,范乃迅卽離去。西施驚惶之中,撞入夫差之懷,卽以採花爲遁詞。
西施未能與范蠡交一言,衆女深以爲憾,乃從新計議,由西施作書,傳與范蠡;更彈奏琵琶以傳心聲。
時文風亭內,夫差率群臣方宴范蠡;范大夫食不下嚥,忽聞琵琶之聲,如泣如訴;繼而急促嘹亮,不覺悵然神往。
及宴罷歸去,月光中范蠡與隨從經姑蘇台之官道,忽見一箭射過,止於前面樹上。范蠡偕隨從趨前探視,見箭上繫白玉一塊,書信一封。范蠡急拆書觀看。上云:「白玉無瑕,而人事已非;今將大夫原物奉還,祈大夫善籌國策,從速發兵,以免民女等委骨異域也。」下署西施之名。
范蠡觀後,心情沉痛,然無可奈何,唯遙視姑蘇台屹立夜風之中,樓窗灯火泯滅,人影幌動而已。
(八)
夫差發兵攻齊,大勝而歸,乃設宴慶功。席間夫差得意洋洋幷譏伍子胥身爲大將,反而一無功勞。
子胥反唇相譏,謂民怨沸騰,越國更可能隨時興兵報復;夫差大怒,再加佞臣挑撥,夫差盛怒之下,乃卽將子胥賜死。
越國得報子胥已死,心腹之患已去;乃日益加緊備戰,全國上下,益加振作興奮。
夫差狂妄未已,敗齊之後,急欲爲天下之霸,乃與諸候約會於黃池。啓程之前,據報糧草不足,乃命季良,馳赴越國征糧二十萬石,以應急需。夫差傾全國十八郡兵馬,卽擬出發;國內則由太子與少司馬留守。然少司馬王遜駱,頗以國內空虛爲慮,不敢負此重任。
於是新相國建議,大軍可秘密出發,一面加緊邊防,嚴査關口,不准走漏消息,則可無慮。
(九)
夫差發兵赴黃池,後宮西施等諸越女,焦灼不已;蓋恐一旦夫差爲諸候之霸主,卽可調動天下兵馬,越國復國之望,益爲渺茫。諸女集商對策,急擬通知祖國,可趁吳國大兵在外,國內空虛之際,發兵前來偸襲;然又以邊防甚嚴,無法通報爲慮。
商議結果,乃决定冒險一試,田素與季良友善之牧怡,往託季良趁其使吳征糧之便,請其携帶棉衣一件交與牧怡在越之老母,而將上越王之函件,縫於棉衣之中。牧怡往尋季良,季良一口允其所請,蓋季將軍對牧怡一往情深也。
牧怡交包袱與季良時,曾爲衛士所阻,然季良不顧而去。太子得報,卽派兵封鎖姑蘇台,限制諸女自由出入;一面則派兵追趕季良,欲査包袱。然季良早已通關離吳境;更據守關之士卒云:包袱內除棉衣一件外,別無他物。
故季良至越國後,乃得將棉衣順利呈交文種。文種以牧怡幷無父母,見情形蹺蹊,乃拆開棉衣,卽得西施等所作血書。上吿:「夫差已傾兵出吳境,國內空虛;復國雪恥,此正其時,祈大王從速出兵!」
勾踐大喜,乃下令拘吳使季良,卽封范蠡爲討吳大元帥,卽日興兵伐吳。全國上下,人心奮發;衆將士皆誓師願盡忠報國,遠近三軍齊聲呼應,聲震天地。
(十)
越國大軍出發,人馬潮湧,金鼓聲喧,軍容整齊,士氣沸騰,共分水陸兩路,進逼吳境。
吳國太子聞報,魂飛魄散,急與少司馬計議,遺使携帶火急文書,馳往黃池,通報夫差,促其速歸;一面召集城內兵馬,準備抵抗越軍。
夫差在黃池,接三道火急文書,報導越國四萬軍馬,打入吳國,邊防已失,乃急調兵返國。
不料越兵早料及夫差回兵,佈下圈套,一路埋伏,堵截夫差援兵。吳兵只見山崖草澤之間,火光冲天,金鼓齊鳴,人喊馬嘶,弓弩齊發,越兵張矛舉槍,四下衝殺而至,勢如疾風驟雨。
越兵以逸待勞,將吳兵大隊人馬衝散,殺聲震野,更以大火截住吳兵去路。於是吳兵大敗,夫差亦雜於衆軍之中,冠失袍裂,負傷狠狽而逃。
此時姑蘇台上,宮室之中,廊上守兵聞遠處人馬之聲,震動天地,猶以爲夫差大兵歸來,殺敗越軍。初宮內衆越女聞越兵敗訊,皆欲自盡。然正當惶急絕望之中,又聞得勝者乃越軍也。
衆女轉悲爲喜,方自慶賀之際,西施忽神色慘淡,取匕首欲自裁,牧怡見狀爲之奪去。
此時又聞報范元帥已至吳宮,西施聞訊,乃往宮外急奔,直往御花園。范蠡入宮聞訊,卽轉身與牧怡急往追趕。西施立於荷花池邊,正欲聳身下躍之際,范蠡等已追至;以手相攔,卽擁西施入懷。
范蠡取下腰間白玉,重新納入西施手中。西施以曾受辱吳宮,悲隨淚下;然范蠡慰藉之曰:「而今山河規復,日月重光,春回大地,正向吾等展開燦爛前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