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惜姣電影小說
一
已經是黃昏了,熱氣還沒有退却,大地像給烈火烤乾了似的龜裂開來,一望赤田千里,寸草不留,偶然也發現幾株樹,但也只剩下光禿的樹幹,樹皮早給飢民剝光了。
不錯,這正是飢荒的時代,大批飢民由京城湧出,像潮水似的向山東河北流去。
閻老實一家也夾在逃荒的行列,向鄆城進發。他蹣跚地走着,累得像頭驢子直喘氣。他的女兒身背着一個琵琶攙扶着他走,這樣才使他不跌在地上。他的妻子閻婆,一手挽着一個籃子,一手拴着包袱,跟在他後面,一付愁苦的表情,不時發出一聲歎息。
天色漸漸暗下來,大隊人已經趕過他們前頭,閻老實却支持不住,他女兒趕緊扶他到路旁挨着一塊大石坐下。
老實嗆咳了一陣,猛一抬頭,發現不遠的樹上吊着一個骨瘦如柴的死屍,心頭一凛,不禁長歎一聲,對女兒道:「惜姣,爹的病…不行了…」
惜姣凄笑一下,忍住涙水安慰他。「不,爹,您會好的,您一定好的。」
「嘿嘿,爹知道,油盡燈枯了…」他的聲音發顫,似知生命已經到了盡頭,勉强活着只有負累他的妻子,於是囘頭看了妻子一眼,喊她走近來。
閻婆正從籃子裡取出水壺來倒了一碗水,聽到喊聲,忙端過來,餵老實喝。老實喝了口水,平息一下,望着老妻,悲愴地道:「惜姣的媽…你帶着惜姣…逃命去吧!別管我了…」
閻婆聞言一驚。老實怕她誤會,接着又說:「我這個病好不了啦,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也叫你們多受一天累,還不如讓我…」他的眼光移向樹上,彷彿說那就是解脫他痛苦的最好辦法。
閻婆循着他視綫一望,駭得幾乎倒翻手中的水,但立刻就省悟他所指,惶恐地叫起來:「什麽?你…你想撇下我們娘兒倆不管了?」
「唉!省得連累你們…」
惜姣在一旁聽了那番話,直如萬箭穿心,不禁跪在父前。「爹爹呀,爹爹說話欠分明,女兒言來你且聽,自古道綿羊尙有跪乳義,烏鴉亦盡反哺心,惜姣雖然不孝順,亦不能捨下嚴親顧自身。爹爹呀,你我是三人相依以爲命,又豈能半途中少一人!」
老實聽了,不由悲從中來,老淚滂沱。
「求爹爹切莫再說這斷腸話,隨娘與兒去鄆城,但願得找到表舅身有靠,那時節豈不是枯木又逢春。」惜姣哀哀求着。
老實愛女情深,終於囘心轉意,答應伴她們到鄆城。
這是一段艱辛的旅程。他們三人咬緊牙齦,向鄆城奔去。經過了千山萬水,餐風宿露,懷着堅强的生存意志,終於克服了種種困難而抵達目的地。
鄆城,在閻老實一家人眼中不啻是天堂。城裡如何他們還不得而知,單看城外商肆林立,販夫走卒熙熙攘攘,一片熱鬧,果然是富庶的地方。只是城門緊閉,叫他們頗費思量。
老實振作一下,向路人問訊。
「請問大哥,天都大亮了……城門怎麽還不開呀?」
那人朝他打量一眼,知道他們是從外路來的,便吿訴老實說知府大人送給太師的生日禮物,半路被刧,爲了捉拿强盗,通知各州府,凡出入城關的人必須嚴加盤査,要等關官來到,始開城。並勸他小心應付,免吃寃枉官司。
老實得了警告,不敢爭先,規規矩矩等着。果然見有幾個人,囘答得有㸃遲疑給捉了去,而看來樣子絕不像强盜。相反的,有個彪形大漢,氣勢汹汹,關官反倒給他懾住,輕易地放他過去了。
老實一家當然絕無問題,尤其惜姣那付嬌滴滴的樣子,雖然形容有㸃憔悴而又風塵滿臉,但仍無損她的美麗。關官爲她的美色所吸引,一反那付作威作福的表情,變得非常和靄客氣,只是過份客氣中夾着掩飾不住的輕狂。
惜姣知道這種人最不能得罪,稍加以詞色,令得關官心花怒放,立放他們進城去了。
第一關度過,第二個難題又來了。他們在何處下榻呢?閻老實像是支持不住了,再拖着他去尋人似乎不大妥當,眼前急務是先要安置好病人。惜姣想想,决定先投宿客棧,然後再做打算。
二
惜姣投進悅來店以後,實在沒有把握,只是做見一步行一步的打算。沒想到人在困難中偏多奇遇,她隔壁住着一個好心腸的唐婆,慨然給她幾串錢,這樣她才能抓藥給父親吃。
老實似乎已達到病入膏肓的地步,終日昏昏沉沉,令惜姣好不心焦,如今她惟一的希望,就是母親能尋着表舅,使他們度過難關。
這希望沒多久就爲現實粉碎,當她一見母親垂頭喪氣地囘來,心不由向下一沉。
「娘,找到了嗎?」惜姣焦灼地問。
閻婆搖搖頭:「三年前就搬走了。」
「呀!」惜姣呆住了。
「唉……這是老天爺要我們的命!」閻婆絕望地望着天。
那神情叫惜姣感到一陣刻骨的心酸。她沉思片刻,决定自食其力。於是對母親說:「娘,你別着急,你看看爹爹,我去想辦法。」說着,走至牆邊取下琵琶,毅然出去了。
唐婆正在收拾切好的薑片,準備兒子上街去賣。一見借姣的神情有㸃異樣,忙追出來問:「閻大姐,你上那兒去?」
「我…我想到長街賣唱…」惜姣有㸃羞于啓齒。
唐婆驚訝地眨眨眼睛:「怎麽,你娘沒找着?…哎…你一個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對了,讓我家牛兒跟你一塊兒去吧,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於是,牛兒挑着一担薑片,陪惜姣上酒樓去賣唱。
醉月樓上,高朋滿座,甚是熱鬧。惜姣含羞帶悲,抱着琵琶,唱道:「未曾開言淚滿眶,列位善長聽端詳。家住魯西井旺莊,三年不雨鬧早荒。可憐家無隔宿粮,因此逃難到貴鄕。投親不遇失依傍,老父又染病倒在床。盤川用盡無法想,沒奈何含淚來賣唱,若蒙君子解善囊,小女子今生不能償來世償。」
歌聲凄婉,加上一派楚楚憐態,頗能打動茶客們的心坎,紛紛解囊相助,牛兒拿着竹籮幫她收錢。
成績總算不錯,跑了三家酒樓,一共化兩吊多錢。惜姣心惦着父病,急忙囘家。
她剛抵達店門口,猛聽到母親的慘呼聲,心知不妙,三脚逬兩步,飛奔入房。她看到父親面如土色,母親托着他上半身爲他撫胸,唐婆立在一旁顯得手足無措。
惜姣扔下琵琶,撲向床前,跪下。
俄頃,閻老實終於緩過一口氣來,睜開無神的眼睛,望望老妻與女兒,嘴唇抖動了好一陣,才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苦…苦了…你母女…倆了…」
他用足全身的氣力,亦只能說出這句話,說完,即吐出最後一口氣,棄她們母女倆而去。
三
死人無以爲殮,惜姣逼得賣身葬父。只見她頭挿草標與母親跪在路旁,向路人求援。
「苦命女,跪大街,哀哀求拜;拜求那,善心,衆位爺台。我的父,客死在,他鄕異地,身無錢,難以把,屍骨葬埋。沒奈何,挿草標,自把身賣。賣自身,葬父骨,以慰慈懷。望爺台,發善心,將奴來買,作爲妾,作爲婢,任聽安排…」
惜姣哀哀泣求,引動不人前來,有的把她品頭評足一番,有的頗寄于同情,有的搖頭歎息,似不忍卒睹,唏噓而去。但却無一人能加以援助,任她喊得聲嘶力竭。
母女倆正感絕望時,却驚動了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是當地的押司,外號叫「及時雨」的宋江。這時他正和徒弟張文遠在醉月樓上飮酒,爲惜姣的哀音所動,心中惻然,奇怪地問伙計張四。
「噯,外面是什麽人,唱得如此凄慘?」
「唉,說起來,眞可憐,是一個逃荒的女孩子,父親死了,沒錢收殮,頭挿草標,賣身葬父哩!」張四慨然囘答。
「哦?」宋江一怔,爲這女孩子的孝順而感意外。
「可憐,可是這年頭有誰買呢?」張文遠挿嘴。
「是呀!少說也得十頭二十両銀子吧,誰買!」張四附和着。
宋江聽了大爲不忍,從招文袋裡取出三錠十両紋銀,叫張四送給她們。
一出手就是三十両,不愧是「及時雨」,連張四也翹起拇指大捧他一番。
當這筆銀子由張四手中轉到閻婆手中,母女倆幾不相信人世間竟有這樣的好人。
爲了報答宋江的恩德,閻婆一辦完喪事,便履行諾言,親自送惜姣到宋江的居停。
事前她打聽到宋江尙未娶妻,因此畧爲替女兒打扮了一下,扮成個新娘子的模樣,並備了喜菓與紅燭,聊算洞房。
惜姣內心却懷着絕世的哀愴,献身給一個陌生人,原非所願。可是命運的驅使,令她無從選擇,惟有默默的承受一切;那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毫不猶豫地走進去。
閻婆陪女兒等候了一陣,恐宋江囘來時諸多不便,狠狠心,帶着沉痛的心情先囘客棧去,留下女兒獨守空幃。
母親一走,惜姣彷彿掉在冰窖裡。眼前雖然燒着紅燭,但燭影搖動觸淚淋,情景使她倍覺凄凉。想別人家的女兒良辰吉日多高興,可憐她凄淒凉凉送上門,獨自在房中把良人等,等候他來献自身。不知他面目是否端正,性情是否可親。
惜姣這一邊怔忡不寧地等待著,而宋江却毫不知情,在酒樓裡開懷暢飮。
這等待的滋味好不難受,時間緩慢得好似蝸牛般爬行,而人却又像熱鍋上的螞蟻。
耳聽得一更鼓兒敲,她感到心內焦,怕一會郞來到,怎與他啓齒說根由。
二更鼓兒响,她感到驚懼斷腸,眼望着鴦枕錦被紅羅帳,想與他怎共一床。
三更鼓兒鳴,夜深人靜郞不囘,莫非是不要她這苦命人!
四更鼓兒催,紅燭已燒盡,惜姣倚閭而立心已灰,想此人定是個浪蕩子,拈花惹草品格虧。
她一直等到天亮,仍不見宋江歸來,心灰意冷欲囘房休息。驀地聽到門响,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搖搖擺擺地走進房,一跨進房就摔倒在地上。惜姣深深望他一眼,知道這人必是宋江,相貌倒長得雄偉堂堂,頗有英雄氣槪,諒他是喝醉了酒。惜姣輕歎一聲,含羞帶愧地扶他上床。
想起他的慷慨,惜姣亦細意地服侍他,用熱手巾爲他覆臉。
宋江的意志由糢糊中漸變爲淸醒,當他發現眼前站着一個陌生的美貌的姑娘,猛吃一驚,酒意也給嚇退了。
「喝吧——這是醒酒的。」惜姣一見他醒來,忙端杯熱茶送到他面前,一派温柔。
宋江慌忙坐起,詫異地問:「你………你是誰?」
「我………恩公呀!奴便是賣身葬父的閻惜姣。」
「你來到我處爲那條?」
「只因受恩理當報,所以來此侍奉英豪。」
宋江一聽,酒完全醒了,急下床,穿鞋落地。
「大姐,你誤會了。我贈銀是爲了全你孝道。」宋江向她解釋。
「我献身是爲了感你義高。」惜姣却有她的想法。
這一來可把宋江難倒,半晌作聲不得。惜姣見狀,心內慘然,不禁猜疑起來,忍恥含羞上前,追問端詳。
「莫不是嫌我出身貧賤?」
宋江搖頭不語。
「莫不是嫌我容貌不揚?」
「………」
「莫不是大爺的寶眷難諒?」
宋江聽她越扯越遠,忙不迭否認:「我還未曾娶妻,那兒來的寶眷,不是的。」
「那便是不憐我苦命女郞!」惜姣說至聲淚俱下。
宋江見不得女人的眼淚,擺擺手,道:「唉!若是我贈錢將你收房,江湖上會罵我無義無良!」
惜姣想不到自己淸淸白白,迫于無奈始賣身葬父,而對方竟至不諒,有何顏面見人。一時羞憤交逬,含恨道:「人來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大爺旣然不見容,倒不如追隨老父見閻王。」說畢,眞箇轉身向柱撞去。
宋江亦想不到她性子如此烈,忙把她一把抱住,無可奈何地說:「唉,我答應也就是了。」
四
宋江初嘗温柔不禁意亂情迷。他特地化了一千五百両紋銀,買下一幢烏龍院,給惜姣母女居住。這幢房子雖不及侯門相府,却頗具園林之勝。前有院子,中是樓房,後面一個大花園,園內花草、樹木、荷池、魚塘樣樣俱全。
惜姣感恩報德,對宋江曲意奉承,細心熨貼,令宋江感到前所未有之温暖,願長駐温柔鄕而不作他想。
幸福的日子非常短暫,轉眼嚴冬來臨。這天,大雪紛飛,氣候酷寒。宋江與惜姣正圍爐對酌在閨房,忽然有人拍門甚急。
閻婆聞聲,出廳去開門。
「誰呀?」她隔着門問,空氣冷得使她直打抖索。
「我,張文遠,來找我師父宋江的。」
閻婆一聽不是外人,便開門迎他進入。
張文遠似乎急不及待,連斗蓬也不除下就問:「我師父在這兒嗎?」
「在樓上。」
「師父,師父!」
宋江在樓上聽到徒兒的喊聲,料衙門裡有事,忙招手叫文遠上樓。惜姣怕羞,避進套房。
文遠上樓,畧一打量,發覺室內佈置華麗,已經猜到幾分,不禁打趣道:「師父,叫我好找呀,原來你老人家在這兒有了新師娘了。」
宋江露出滿足的微笑,反問他:「有什麽事嗎?」
「縣裡有了緊急的公事,縣太爺叫我來請您。」
宋江聽說立刻要走,張文遠却有㸃好奇,想看看新師娘是何等模樣,有什麽魔力能將這位硬漢綰住。
「咦,怎麽不見新師娘?」張文遠禁不住這樣問。
「她在裡面。」宋江順口答,整整衣服準備走了。
「請出來給徒兒引見引見嗎?」
宋江一想,這也是人之常情,便喚惜姣出來,爲他們介紹。怎料文遠一見之下,靈魂兒飛上天,當堂呆住了!好一個美人兒,那對水汪汪的眼睛,簡直把他的魂魄勾了去。
「徒兒張文遠拜見師娘!」他情不自禁納頭便拜。
惜姣嚇得慌忙閃身,還以一禮。
宋江又介紹閻婆跟他認識,張文遠倒很乖巧,又向閻婆磕了三個頭才起身,隨同師父走出。心裡面却有㸃不捨,不時偸囘頭覷視惜姣。
惜姣恐宋江着凉,檢出大衣交給母親追送給宋江,看得文遠又妬又羡,想自己有這份福氣就好了。
宋江偕文遠趕返縣衙,始知知縣令他去濟南辦案。着他即刻動身。宋江無奈,惟有叫文遠囘家一轉,吿訴惜姣知道,並留下一筆安家費。他交代淸楚後,即啓程就道。
五
宋江一走,張文遠就像脫韁的馬無人管朿了。他念念不忘師娘,想她一人在家多寂寞,正好乘此機會去和她攀攀交情。
於是,他借着送信與銀子爲理由,上門求見。
惜姣得訊,雖覺意外,但頗知禮,不與之見面。一切事均由母親傳達,令文遠計不得逞,失望而去。
第一次失敗非但不能平息文遠的野心,思念之情更切,求見之慾更盛。但他並不魯莽從事,耐心地等着機會。
不久,他又私進烏龍院,想情桃惜姣了。
這天,風和日麗,後花園內桃花盛開。惜姣下樓,在花間徘徊。
春色撩人,她睹景生情,想那宋江不吿而別,不禁傷感起來,悄然獨坐池邊沉思。
她正想得出神時,忽發現水中有個倒影,猛吃一驚,欲待迴避已經來不及了。
「師娘!」張文遠笑迷迷的繞着池塘過來。
惜姣不知他幾時偸進來,有何意圖,祗得停步和他敷衍。張文遠說是來探看馬二娘的病,順便來跟師娘請安。
惜姣發覺他態度輕佻,老是賊忒嘻嘻地瞧着自己,不敢大意,忙請他入廳用茶。怎知文遠愈發放肆,借題發揮,將心事洩露出來。惜姣本想用言語打發他過去,不料文遠得寸進尺,竟然多手多脚,露出一付餓鬼的模樣,惜姣不能忍,終賞他一記耳光,斥他離開。
這一紀耳光打在張文遠臉上,却甜在他心頭,想今日雖未能一親芳澤,到底也拉下手摟下腰,倘假以時日,怕不能眞箇消魂………
他一路走着,一路想入非非,不禁忘形地脫口而呼:「嬌,嬌,嬌!」
「嬌你個頭!」
驀地有個人擋住他的去路。文遠抬頭一望,原來是他的情婦一粒嬌站在面前。
「哼,這兩天那兒去了,我那兒不來了!」一粒嬌滿面怒容地瞪住他問,那樣子活像一個母老虎。
文遠的心原有㸃虛,再加上毫無準備,一時竟囘答不出。一粒嬌越發疑心,扭着他耳朶,硬把他扯囘家。
文遠到了一粒嬌家,一粒嬌又對他慇懃起來,欵以美酒佳肴。
幾杯酒下肚,文遠有㸃醉了,彷彿看到惜姣的巧笑媚態,不禁說:「來來,我的嬌,再乾一杯………」
一粒嬌一聽,那完全不像他平日的口吻,狐疑頓起,按着他的手,問:「慢着,你心不離嬌,口不離嬌,你叫的是誰呀?」
「呀!」文遠一怔,知道自己失言,忙更正道:「嗯——當然是你了,你不是叫一粒嬌嘛!」
「別拍馬屁,你從來也沒這麽叫過我,你說老實話,你叫的是誰?」
文遠心想這母老虎眞厲害,祗得口硬到底。「是你呀!你別瞎疑心。」
「放屁!你說老實話,你叫的是那個騒貨,說呀!」一粒嬌認眞惱了,眼內像噴出火來。
「我………」文遠露出怯意。
「你不說我跟你沒完,你說不說!」
一粒嬌逼緊他,好似不說眞話就要動武的樣子。文遠駭得繞着桌子跑,一粒嬌毫不放鬆地追。二人追來追去,文遠一不小心滑跌在地,終給一粒嬌擒住,揪着他衣領,要他賭咒。文遠知道她醋勁是一發就不可收拾,唯有蒙着良心發毒誓:「我如果說另一個嬌,叫我不得好死!」
六
怱怱又一個月過去了,宋江仍未囘來。這一日也是合當有事。閻婆因淸明來到,惜姣要去掃父之墓,而閻婆適感不快,無力陪女兒前往,祗得央請文遠陪伴。
文遠一聽,正中下懷。他自前次被摑後,一直沒見過惜姣,心內雖念念不忘,却不敢造次。沒想到天賜其便,那得不滿心歡喜,一口承允下來。
次日,他打扮整齊,陪惜姣上墳。
惜姣傷心人別有懷抱,跪在父墳前感身世飄零,不禁哭倒。
文遠見狀,乘機大献慇懃,對之勸慰開解,並鼓其如簧之舌,說何處有好風景,順路帶她去遊覽,散散心。
惜姣經不起他苦纏,祗好隨同他一往。
文遠好不歡喜,直領她到柳陰探處。四顧無人,胆子陡壯,突然趕到惜姣前頭,向她深深一揖。
「師娘呀!你家新柳無人賞,爲何不移來我處兩家春。」文遠以言調戲。
惜姣那會聽不出話中之意,立刻正色囘道:「相公說話欠分明,柳雖輕微亦有根,怎能移到別處去,豈不聞樹兒挪移不能生!」說罷,忿然直衝上前。
文遠陰笑了笑,跟着她走,暫不出聲。當他們經過池塘,瞥見有對鴛鴦在池中浮游時,又以言挑:「淸波微漾一池塘,水面上浮雙鴛鴦。鴛鴦尙且成雙配,人兒何不配成雙?」
「鴛鴦早已配成雙,不須他人費心腸!」惜姣直斥其非。
換了別人早已知難而退,偏文遠心猶不死,情慾更高張,氣促促道:「師娘呀!走得路多心裡熱,何不到山背後去乘乘凉?」
「山背後人稀恐有狼,只要心靜自然凉。」
惜姣雖知他心懷不軌,諒他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敢胡來。怎料天有不測之風雲,突然間烏雲四合,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閃電,接着一個急雷,他們剛驚覺尙未找到地方躱避時,傾盆大雨已落下來。
二人迫得在樹下避雨。惜姣看看天色,雨暫時不可能停,且更不願與狼爲伴,欲冒雨囘家。可是,他們還未走出樹林,已淋得如落湯鷄一般。文遠恐她淋出毛病,强拉她入城隍廟避雨。
廟內,杳無人跡,神桌前佈滿了灰塵,菩薩亦顯得黯然無光,像是香火早絕給人廢置了似的。
文遠一看,可眞喜出望外。他脫下濕衣,掛在木柵上晾着。又找出兩個拜墊,抖抖灰塵,示意惜姣坐下,然後嬉皮笑臉地道:「師娘!把衣服脫下來晾一晾吧!這兒又沒外人,免得受寒生病,唔?」
惜姣以敵視的眼光瞪住他,雙手抱在胸前,做出戒備的姿態。心內直叫苦,怎與這個魔鬼作伴。她再看看殿外,好似掛了一道水簾,天地一片迷濛。這樣子委實走不出去,如何是好?
她這裡感到心慌意亂,再加濕衣服貼在身上,冷嗖嗖的,眞不好受。而文遠却感得意非凡,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哈哈哈……這塲雨下得眞是時候!這才叫人不留人天留人!」說着,帶着邪惡的笑容,走近惜姣身前。
「師………大姐,我自從那天在烏龍院見了大姐一面,我的魂就讓你勾去了。大姐,你就成全成全我吧!」
惜姣驚起,慌亂向後退。「你………你再逼我就高聲叫啦!」
「哈哈………你叫,你叫破了喉嚨也沒人聽見。」
「救命呀………來人呀………救命呀………」
這時文遠,色胆包天,不管抬頭三尺有神靈,祗想滿足他的獸慾。他用餓虎擒羊之勢向惜姣撲去。惜姣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聞,在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絕境,終於遭受虎吻………
惜姣受了汚辱,痛不欲生,仆伏在地上大哭,頻說:「爹,你眞是害苦了女兒了………」
文遠瞧她哭得如梨花帶雨,猶假情假義地安慰道:「別難過了,我張文遠絕不是無情無義的人,我會一輩子愛你的。」
他還怕惜姣不信任他,索性走到神前發誓。
「爲明心跡把誓盟,尊聲菩薩在上聽,今日廟中結良緣。弟子至死不變心。倘若中途變了卦,菩薩出票拘我魂。勾魂使者將我拘,將我拘來大殿中,値殿小鬼齊動手,水火土棍不容情,夜义大哥揪我髮,鋼义刺進我心中………」
他信口雌黃,聽得惜姣咬牙切齒,檢起籃子,逕自走了。
七
惜姣帶着創痛的心靈囘到烏龍院。她在門口遲疑了一陣,假如她還有地棲身的話,再也不跨進這道門。可是,何處是儂家?她歎口氣,忍羞走了進去。
「大姐,你囘來了?」
惜姣一抬頭,呆若木鷄似的定住在那兒了。
眞是寃家,他爲什麽早不囘來遲不囘來,偏偏檢正在這個時候才囘來呢?
「聽媽媽說你去掃墓去了。」宋江帶着歉笑迎接她。
假如他早囘來一步,什麽事都不會發生了。此刻,她變得啞口無言,心內充滿了羞愧。
「鄆城縣外,春天的景色不錯,大姐藉此遊春,倒也可以消愁解悶。」宋江發覺她神色不對,誤會她在生他不辭而別的氣,竭力想找些好聽的話來說。
言者無心,而聽者有意。這番話直好似揭破惜姣的私情,使她羞慚得抬不起頭。這樣的醜事敎她怎麽說得出口,縱使坦白出來,他會相信她是無辜的嗎?
她變得有口難言,心內恚憤又無從發洩,一時忍不住,「哇」的失聲哭起來,直奔上樓。
宋江驚詫地呆在那兒,覺得女人的脾氣眞難捉摸。
當晚,二人雖同處一室,却無久別勝新婚的情緖,反而同床異夢,各自懷着心事。
惜姣幾次想和盤托出,祈求他的寬恕,總是提不起勇氣。宋江似覺出她有㸃古怪情虛,却又猜不透毛病出在那裡。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不久,宋江就感到事體有㸃不尋常了。最先是一粒嬌吵到衙門裡,說文遠有了外遇。這不令他奇怪。奇怪的是文遠對他的態度有㸃異樣,不像從前那樣親熱,老是閃閃縮縮地想避開他。
之後,他又發覺有人在他背後窃窃私議,或用奇異的眼光看着他。偶然也有二三句閒言飄進他耳裡: ——宋大爺的英名就這樣完了!
——嗯這眞是好心不得好報!
——那小子也太過了㸃,把綠帽子戴在師父頭上……
諸如此類的話常跟着他,使他惕然心驚,面紅耳熱。最令他痛心的,竟然給人編成童謠,當着他的面來唱:「小徒弟,老師父,二人同穿一條袴,張三郞,宋三郎,二人同進一個房。前門走出老頭子,後門又來小伙子……」
無風不起浪,旣然騰宣人口,其中必有姦情。宋江一想,再不能坐視不理了。
他公也不辦,匆匆趕囘烏龍院。躡手躡足走上樓,果然見房門緊閉。他不想打草驚蛇,先貼耳門上,窃聽他們談話。
事亦凑巧,文遠恰偸進烏龍院欲威脅惜姣,此時文遠正跟她談判,惜姣央求他以後別再糾纏。而宋江抵達時沒聽到他們前面的對話,祗聽到文遠說:「大姐,那我怎麽捨得下你呢?我不但要來,我還要想辦法,讓我們能做長久夫妻呢?大姐,咱們只要……」
宋江祗聽了這句已怒不可遏,想破門而入,繼而一想,惜姣又非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何必以有用之軀陪賤人。當下按住怒火,將手中摺扇挿於門環,以示曾經到此之意,即匆匆下樓而去。
屋內仍不知宋江已發覺他們的私情,文遠猶欲擁惜姣求歡,遭惜姣嚴拒並連推帶打轟他出門。
假如宋江來早一步的話,或走晩一步的話,即不致發生重重誤會。偏他選錯了時間,當惜姣發現那柄摺扇時,已種下了禍根!
八
自此以後,宋江絶跡不至烏龍院。惜姣雖含寃莫白,仍痴心等待,無非想得一剖白的機會,使宋江了解她非蕩婦淫娃,否則她早已了此殘生。
閻婆見愛女日漸憔悴,宋江又一直不囘,不知其中曾發生這末嚴重的經過,祗以爲夫妻間有㸃小爭執而已,因此自吿奮勇欲找宋江囘來一叙。
沒想到她這一多事,反而弄巧成拙,平地牽起一條命案來。
當他四處找尋宋江時,宋江正和一個不速之客在酒樓裡密談。
這神秘客姓劉名唐,是梁山泊的好漢。這次是奉晃盖之命前來拜見宋江。晁盖原是宋江心腹兄弟,因犯了夥劫知府大人送給太師的生辰綱,被官府行文緝拿在案。而行文恰巧先落在宋江手上,即暗中通知晁盖逃跑。晁盖逃出虎口後,索性上梁山泊落草。他感激宋江義助,特差劉唐送封信來並贈金十錠以謝宋江救命之恩。
宋江閱罷來信,順手收進招文袋,黃金却全部璧還。劉唐見宋江拒收,不禁着急起來,拱拱手道:「小弟此次是奉命行事,倘大哥不收,子弟將無法囘山交令,還求大哥成全。」
宋江想了想,勉强收下一錠。然後對劉唐道:「賢弟,非是愚兄怕事,這幾天風聲緊急,此地做公的人又多,賢弟最好連夜囘山,較爲妥當。」
劉唐亦知宋江的處境,當下囘道:「小弟敢冒死前來,無非爲了報大哥救命之恩。大哥旣如此說,小弟連夜囘去就是。」
說罷,果眞包好金子,跨好腰刀,抱拳向宋江道別。宋江送他下樓,直看他走遠,始舒舒口氣。
身爲公差却與梁山泊强盜來往,這種事若給官府人看見,殺頭都有份,怎不敎宋江有㸃緊張。他等劉唐的背影消失,始轉身走開。驀地聽到有人喊:「宋大爺慢走!」
宋江嚇了一跳,緩緩囘頭來看,原來是閻婆,不禁長呼一口氣。
「宋大爺,找得我好苦,怎麽這些日子也一囘來呀!」閻婆氣吁吁地趕上來說。
「我……公事忙!」宋江皺皺眉答。
「宋大爺,小女年輕不懂事,要是有什麽得罪的地方,宋大爺,你就看在老身的份上,饒了她這一次。」閻婆一付苦口婆心的樣子。
宋江本待不理,閻婆却絮絮不休地替女兒懇求,拉扯着他不讓走。宋江被她逼得無奈,祗好隨她轉去一行。
寃家路窄,二人拉扯的情形,恰爲文遠撞見。於是,不動聲色地尾隨其後。
惜姣一聽宋江囘家來,喜出望外,連忙刻意打扮,想給他一個好的印象。怎不知越忙越亂,頭髮梳來梳去梳不好,因此久久下不得樓來。宋江心存芥蒂,却以爲她故意延遲不想見己,一怒欲去,又爲閻婆留住。
「宋大爺,宋大爺,你這是幹什麽?」閻婆拉住他,眞是急得要下跪了。
「她旣然不願見我,我還賴在這兒幹什麽?」宋江忿忿不平地。
「宋大爺你誤會了,她不想見你想誰?」
「哼,她想的是——張三郞,張文遠!」宋江重重地說,終於把擱在心裡許久的話爆了出來。
閻婆一征,恍悟他爲何發惱與久不至的原因。但她無論如何不相信女兒會做出這樣敗德的事情。
「阿彌陀佛,宋大爺,你可不能含血噴人啊——」
「問你女兒好了!」
語氣很堅决,使閻婆又氣又惱,强拉他上樓上對質。
惜姣是有口難言,哭倒母懷說是寃枉。閻婆知夫妻間事第三者甚難進言,惟有讓他們自己去解决,安慰女兒一番,逕自下樓去了。
宋江欲了解眞相,等閻婆走後,即開門見山地問惜姣:「你實說,你跟文遠的事是不是眞的?」
「眞的?」惜姣抬起頭,準備吿以眞相。「不過宋大爺……」
「別說了!」宋江痛苦地制止她。他不想聽下去,覺得事情旣然已經發生,不必再多解釋,倒不如揮慧劍斬情絲,讓它快㸃結朿。於是,接着又說:「好好,旣然是眞的,我决定成全你們,從今以後,你是張文遠的人了。」
「什麽,你……」
「你放心,我宋江拿得起放得下,我不會難爲你們。我要你明天就離開此地。這所烏龍院我送給你,是租是賣隨你便。啊,對了,也許一時賣不出去,你們在外面要過日子。」宋江說着,解下招文袋擱在桌上,從袋內取出那錠金子。「這個也送給你。」
他簡直不給惜姣一㸃開口的機會,而又表現得這樣絕裂,似乎再無轉圜的餘地了。
惜姣傷心欲絕,她沒伸手去接,也不再解釋,祗語重心長地道:「三郞,你待我太好了,我會對得起你的……三郞,天快亮了,你上床休息一會吧,讓我……最後能伺候伺候你。」
宋江呆了呆,似亦爲這樣的收塲而感惆悵。他擱下金子,說聲保重,即迅速離去,彷彿多待一陣就會囘心轉意似的。
宋江一走,張文遠接踵而至,他是翻牆偸進來的。如今他是人財兩得,開心得什麽似的。他一面把玩着那錠金子,一面翻弄宋江遺忘帶去的招文袋。他不看猶可,一看當堂跳將起來:「好好好,這下咱們不用走了!」
他興奮得手舞足蹈,將晁盖給宋江的信拿給惜姣看,並說這一下子要使宋江死無葬身之地了。
惜姣聽了大驚失色,想這眞是報答宋江之恩的時候了。於是故作欣喜,將那封書信騙到手,出其不意,乘其不備,把它放在燭上燒了。文遠搶救不及,正在埋怨惜姣時,宋江已趕囘取招文袋。文遠慌忙遁走,遲一步連命都不保。
宋江不見書信,質問惜姣。惜姣直吿燒了,宋江不信,想不會有如此便宜之事,因此于急怒中拔刀出來,欲嚇嚇惜姣。
「你給不給,不給我就殺了你。」他說。
惜姣凄然一笑,想她縱使跳下黃河也洗不淸自己的淸白,不如一死以明心跡。於是異常鎭靜地道:「三郞,我曾經有一件對不起你的事,雖然不是我的錯,我總覺沒有面目見你,今天我要你知道我的心!」說着,撲向刀鋒。宋江萬料不到她會這樣做,想抽刀已來不及了,惜姣手扶刀柄,不支倒下。「三郞……我……不會……害你的……你看……」
她指着地上的紙灰,身子抽搐幾下便靜止不動了。
這時,宋江才明白他錯怪了她,發瘋似的奔去公堂,捶鼓自首。
九
惜姣死了,宋江被判去江州充軍,祗剩下孤苦伶仃的閻婆。
她爲超度女兒,在惜姣三朝四煞之期,特從廟裡請來一批高僧給死去的女兒唸經,又把文遠叫來幫忙照應。
文遠雖然不大情願,究竟不敢不來。可是那種氣氛令他心驚胆顫,他畢竟做賊心虛,老彷彿看到無數鬼影在他眼前幌來幌去。
他受不了這種緊張,悄悄溜出烏龍院,到酒樓喝酒壯胆。沒想到淘氣的唐牛兒想懲戒他,故意扮成惜姣的聲音,向他索命。駭得文遠魂飛胆落,沒命往家跑。
從此一嚇,他神經大受刺激,坐在家裡仍覺陰風陣陣,嚇得他直打寒顫。他惟有拚命喝酒,讓酒來麻醉他那震盪不安的神經。
「三郞!」
聲音軟軟的,甜甜的從門外傳了來。
這般深夜何人前來叫我?或是以前的舊相好吧?正好今夜無人,何不請她進來以消良夜呢?他胡思亂想,迷迷糊糊地拿起燭抬去開門。門外沒有人。他想準又是唐牛兒搗的鬼,低低罵了幾句。剛一轉身,就覺一陣陰風吹來,將燈吹滅。
他不由打個寒噤,抬頭來看時,立刻淸楚地看到一張熟悉的蒼白的臉。
「閻……閻……閻大姐……是你?」文遠驚得兩腿發軟,牙關上下直打戰。
「是我!」
聲音變得很冷,冷入澈骨。樣子又恐怖,披頭散髮,瞪住一對失神的眼睛。駭得文遠直往後退。「你……你來找我幹什麽?」
「找你到陰間去做夫妻!」
「啊!大……大姐,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恨,旣是宋江把你害死的,你應該去找他呀!」
「他沒在城隍廟菩薩面前說至死也愛我!」
「那……那……不過是一句戲言……」
「呀!戲言!」
惜姣的面色變了,變得又靑又綠,愈加難看。文遠陡覺有股無形的壓力逼過來,又彷彿是惜姣解下腰中的絲羅帶,向他猛撲過來。他本能地一閃,奪門而逃。
他沒命地往前逃。可是,那鬼魂如影隨形,他走到東跟到東,他跑到西跟到西,一面喊着「還我命來」。
這時候他神智已亂,彷彿有人牽着他跑,直奔城隍廟。他曾在那裡發過誓,如今一切都好似應驗了。
「……勾魂使者將我拘,値殿小鬼齊動手……夜义大哥揪我髮,鋼义刺進我心頭……」
他就這樣無緣無故的暴斃在那裡,一切如他所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