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門孽債
・電影小說・
一九四五年秋日,勝利年的上海。
是個陰霾的秋天,太陽有氣無力地躱藏在雲層的背面,灰暗的陰雲一隊一隊的在半空奔馳,秋風搏擊着戰顫的樹枝,捲着殘餘的落葉,揚起了小街上的塵土。
是星期六,天陰沉沉地,刮起好大的西北風,有一個白髮衰翁柱着拐杖,在那小街上踽踽獨行。
靑年作家岑默(劉瓊飾),剛由內地囘到上海沒有多久,爲了找尋一個適合寫作的寓所,他正騎了一部脚踏車到處去找房子。
出來大半天了,他還沒有尋到一個適合的地方,正走到這小街上,有一點累了,便跳下車來,想抽根紙烟,一摸口袋裏,烟捲兒倒抽完了,剛好那兒有一間舖子,便走進去買一包「白蘭地」。
正在這時候,忽然外面起了一聲淒楚的叫喊聲,他愕然向外看,祇見有一個年十二三歲衣衫襤褸的女孩,追上那白髮老翁,牽着衣裾在淒凉地喊着:「爺爺!爺爺……」
女孩後面,還跟着一個肺病模樣的中年婦人在踉蹌地跑過去,到了老翁跟前,便撲倒地下,哀求地說着:「爸爸……你饒了……」她話還未說完,那老頭子便憤怒地用拐杖叩着地面,喝道:「去!……去!……」
「爺爺!……」那女孩子淚隨聲下的再叫了一聲,老頭子顫巍巍地繼續走了過去,不理她們。
女孩子扶了她底母親起來,無可奈何地朝旁邊一條橫路走過去,老翁的背影也越走越遠,不見了。
岑默眼看見這一幕人間慘劇,雖然不知詳細情形,却不免心酸,他買過煙,又想起了和他底女朋友江木蘭的約會,他原答允中午到她底學校去接她放學的,現在時間已經差不多,他得走了。
他跨上了自行車,又逆着風向前踏過去,他得趕時間,踏着,踏着,沒多久,他竟趕上剛才所遇見那位白髮老翁。
那老頭子還在那裡氣喘喘地走着,大槪走得太急了,忽然,搖晃了兩下,身體竟然摔了一交,中風了,跌了下來。
岑默趕忙下車和幾個街上走過的行人把老人扶起來,大家七張八嘴的沒主張,有人說送醫院,有人說沒錢醫院不會收留,有一個婦人走過來,認得是住在她家裡閣樓上的老頭兒,大家便七手八脚的把他抬了囘去。
岑默也跟着把老頭兒拾囘那間簡陋的閣樓上去,把他安置在床上,忽然,老頭底喉嚨中一陣痰响,一口痰湧了上來,頭猝然一歪,話也沒說一句的便溘然長逝了。
岑默看着那老頭子死去,心中不免感到有點淒然,那二房東婦人却說道:「唉,這間屋子我原先是不肯租給他的。」岑默心裏一動,便問她說:「你還有空房子麽?」
「都住滿人了。」婦人答道。
「你能想辦法騰一間出來給我麽?」岑默問
「除非是這一間。」那婦人搖搖頭後,答道。
岑默聽了,把房子打量了一下,便和婦人談了一會,走了。
★ ★ ★
這時菜市早收攤了,在另一條小街口,剛才哀懇着那老頭兒的那個中年婦人和女孩子,正走到那裡,就在這刹那間,那婦人忽然瞠目向空直瞪,像瞥見了幽靈似地,對她底女兒說道:「阿翠!你……」她乾咳了兩聲,接着說下去:「……你去看看爺爺!」
「我不去了,他的心比石頭還硬!我恨他!」阿翠答道。
「你不能怪爺爺心腸太硬,都是媽不好,是媽聽了你父親的話,出賣了你爺爺!我……不配請他原諒,我不配!」那婦人一邊咳嗽,一邊說着,便扶着阿翠走進小衖裡。
天响午了,這時在XX大學的門口,一個窈宨的少女正推着一輛自行車從裏面走出來,她便是江木蘭(李麗華飾)。
她走到門房那里,剛巧一個郵差正送信來,門房看了看,有一封重慶來的掛號信正是給她的
木蘭接過了,拆開來看,岑默却剛巧趕來,他吿訴她說半路遇了事,躭擱了一會兒,木蘭却撒嬌地說道:「我等你半天了!」
他們兩個人一起推了車出校門,邊走邊談着,岑默見她手裏拿着信,便問道:「誰的來信?」
「啊!是吉美寫來的,他說:準定下禮拜五坐飛機囘來。」木蘭興奮地答着。便和岑默各自騎上自行車,在那郊外的幽靜馬路上並肩地走過去。
他們一面踏着車,一面還在閒談着,木蘭却含笑遠眺,在憧憬着吉美,囘憶地說着:「吉美到重慶去,一貶眼已經四年了,不知他長成什麼樣子了!」
「我希望他至少長高點兒,他今年二十歲了,不是麽?」岑默也像想起從前的日子地說道。
「不,他是屬老虎的,今年十九歲。」木蘭說。
「啊!對了,他比我小四歲,比你大一歲。」岑默記憶起了,答着說。
岑默,他原是個孤兒,六歲的時候,父母便故世了,他父親的老朋友江忍庵把他收養下來,當是自己的孩子看待,當時江忍庵是上海建業紗廠的經理,他自己有一個比岑默小五歲的女兒,便是木蘭。他們一塊兒玩,一塊兒上學,也一塊兒長大。
建業紗廠是高攀龍獨資創辦的,當時高攀龍在南京做官,是龍瑞麟手下的紅員,他跟忍庵有着不平凡的交誼,說起來話長,攀龍年靑時候環境不大好,大學畢業以後,忍庵便荐他到銀行裏去做事,後來又替他想法子弄官費到德國去留學,按月送錢給他,後來攀龍從德國囘來,却一下子不曉得怎麼樣發了一筆財,又攀援到龍瑞麟的門下,便拿出錢來創辦了那家建業紗廠,請忍庵替他當經理。
抗戰開始的時候,上海遭受了炮火的洗禮,建篥紗廠也被炸全燬,那時候南京震動,摯龍要跟着政府入重慶,便把他的獨生兒子吉美交託給忍庵撫養,同時由忍庵代為招募新股,重新把建業紗廠建立起來。
忍庵受了老朋友所託,一面把吉美收養在家裏,一面把半生積蓄拿了出來,又邀了幾個朋友帮忙,大家集丁五百萬元的新股,把建業重建起來開工。
吉美住在江家裏,和木蘭岑默一塊兒生活,三個人便像兄弟姊妹一般,過丁四年,攀龍寫信來叫吉美囘重慶去,岑默這時候也從大學畢業了,他選擇了一條寫作的道路,出了一本小說,沒多久,爲了當時上海在敵僞壓廹下面,空氣不自由,他便離開了這十里洋塲,囘內地去,一直到最近抗戰勝利了,他才囘來。
他囘到上海,第一件事便是急於找一個安靜而適合於寫作的居處,雖然木蘭和忍庵都希望他搬囘江家去住,但他却不願意再寄居人家的門下,他要過自立的生活了。
那天,他接了木蘭,和她一道騎着自行車囘家去,在路上,他們談起了從前的往事,也談起了將來的願望,岑默對於勝利後上海的情况並不感到樂觀,他眼中所接觸到的,仍舊是一片灰黯的顏色,便如當天的天氣一樣,陰沉沉的,使他感到了不自在。
是下午了,在那條幽靜的小街上,有着綠深深的樹蔭,秋風掃拂飛落葉,一切都顯得那末地幽閒,這小街上有一間精緻的小洋房,那便是江木蘭的家裏。
這時,江忍庵正在家裏和兩個朋友討論着,這些朋友都是他一手拉來帮忙的建業新股東,他們正討論着高攀龍要收囘新股的問題,因爲有人聽到,說高攀龍要收回建業新股的消息。
「假使照票面二百對一比率收囘我們的股票,那不是等於把這個廠送給他麼?」一個新股東在憤激地說着。
「諸位請放心,攀龍跟我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我可以用人格來保証,攀龍是不會不講理的,要是他堅持二百對一收囘股票,你們可以向我江忍庵算賑。」忍庵一面向幾個股東安慰着說,一面自信地向他們微笑着,這時,剛巧木蘭和岑默囘來了,她走過門口,和她底父親做了幾個手勢,忍庵也慈愛地向她微微點了點頭。木蘭便和岑默走進房子裏去。
那兩個股東聽見忍庵說了那句願意担保的話,都不由地鼓起掌來,剛才說話的那個股東,便跟着站起來道:「忍老旣然肯担保,我想大家都可以放心了,」說着,又轉向忍庵說:「我希望這個問題可以很快地有個圓滿解决。」
「我囘頭就去看攀龍,我担保一切都沒問題的。」忍庵答着,兩個股東。便吿辭走了。
木蘭正要走到樓上去,她底父親却把她叫住了,這個年老的事業家,每當事情忙完了的時候,總忘不了他底寶貝般的女兒,這時那些股東們都走了,他正拿起一枝雪茄烟在抽着。
「木蘭,前兒你說你的同學有一枝新式的墨水筆,是麼?」他微笑地對女兒問着。一面道:「你看看這個怎麼樣?」
「你給我買了?」木蘭驚喜地拿過小包,興奮地拆着說。
「嗯,你看看,也許沒他的好。」忍庵故意道。
木蘭打開了小包,原來那是一對五一型的派克墨水筆和鉛筆,她不禁驚喜若狂,如獲珍寶般叫道:「派克!」
「你中意麼?」忍庵還問了她一句。
「哦!好爸爸!」她顯出無限歡喜,一手摟着她底父親的脖子叫着,忍庵却笑呵呵地撫弄着她的頭髮。
木蘭拿到了那對筆,便拖了他父親到樓上去,她得拿這寶貝給母親和岑默看,到了樓上,還未進房間便嚷着說:「岑默,你瞧!」
她母親看見她那份高興的模樣,便看見她底爸爸,對她說道:「你爸爸就是沒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給你!」
「都賣完了,要是找得到,再給你買一套。」忍庵對岑默說着。一面又說:「你好幾天沒來了,我正要找你哪!」
「老伯有事麼?」岑默答着。
「我想找你陪我到攀龍那兒去。」忍庵說。
「好的。」岑默應了一句。
「你現在有空麼?」忍庵又問。
「我沒有事。」岑默答。
「那麼,我們現在就去。」忍庵掏出錶來一看,說道。
於是他們兩個人便走下樓,出去找高攀龍去了。
在高攀龍的辦公室外面,一間應接室裏,正擠滿了不少候見他的賓客們。江忍庵和岑默到了那裏,也被書記官引進那應接室中,人太多了,他們兩人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來等着。
在這個應接室裏,你可以看見一幕好戲,這兒有兩種人,一種是捧着介紹信知履歷片來謀差事的,另一種却是想來走門路的,這一種人,有些是過去和日本人有些來往關係,被關起來了,有些是房子据說是敵產,被沒收了。
他們都在無限焦急地在那裡等待着。
岑默跟着江忍庵從那應接室中等了大半天,還沒有見到那位紅極一時的接收大員——高處長攀龍。但却遇見了另一個神秘的人物。
那是一個名叫小王的靑年,他是岑默底初中同學,敵僞時期,曾經在「七十六號」工作過的,却想不到又在這地方出現,他顯得很忙的樣子。看樣子是高攀龍手下的人。
又過了半天,忍庵和岑默才給書記領進那間漆着「處長室」三個字的房間裏去,在那裡,高攀龍正在坐一張大寫字桌後面,他背後的牆上,却高懸着一幅大豪門龍瑞麟的大照像,似乎在故意顯出那是他底主子似的。
攀龍看見了忍庵,却裝得很客氣地在臉上滿堆起了笑容,招呼着說:「哎,忍庵!」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忍庵也朝他那邊走過去,邊走邊說:「你好麽?攀龍?」他們熱烈地握着手。岑默也向他招呼,叫了一句:「高老伯!」
「啊,可不是岑默嗎?你簡直是大人了,吉美吿訴我:你寫的小說風行全國,真是了不起。」說着,他又把他們帶到另一個房間裏去,那裏有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攀龍給他們介紹着說:「我給你介紹介紹,這就是江忍庵先生,這是岑默先生,這是我的法律顧問馬弼臣大律師。」
他們握了握手,便坐下談起來。攀龍却推說有事,走出去了。
忍庵知道攀龍把紗廠的事委託了給馬弼臣辦理,便和他說起了過去的事情,他對馬弼說:「當初攀龍創辦建業紗廠是「我替他計劃的。」
「是的!」馬弼臣應了一句。
忍庵又接着說下去:「攀龍的家境,本來是很清苦的,後來他弄到了官費到德國去留學,居然發了大財囘來。」
「⋯⋯攀龍把所有的錢都放在這個廠上,可是等到抗戰開始,建業讓日本飛機炸成了一片平地!」忍庵接着說下去。
「這是二十六年的事。」馬弼臣又揷了一句。
「是的。」忍庵應着,又一口氣說下去:「後來我招了五百萬新股,無非是想替攀龍恢復這個廠,保全他的資產,廠雖然炸燬了,攀龍原來的資本,新股東是承認的。」
「可是,江先生,站左法律的觀點,你是沒有招新股的權利的。」馬弼臣以律師的立塲,說了這一句。
這句話使忍庵感到了很愕然。
「權利?」江忍庵聽了馬律師那句話,出乎意料之外地向他看了一看,又對他說,「我祗知道替他恢復這個廠是我的義務。難道說還要什麼權利麼?」
「您用建業紗廠的名義招股,那就得有業主方面正式的授權。」馬律師加强了語氣說。
「可是,我們是跟自己弟兄一樣的⋯⋯」忍庵還沒說完。馬律師又說了一句:「就是親弟兄也得明白算賬呀,江先生!」
忍庵聽了,却不免有點氣了,他又囘頭問道。「這是攀龍的意思麼?」
馬弼臣衹是奸笑着,看了忍庵一眼。立刻跟着說:「最公平的辦法,當然就是照票面的價値,把新股票金部收囘。」
「這是絕對辦不到的,五百萬的新股在當時是値三十多萬美金,如果折成現在的法幣,合着還不到十八塊美金,請問:拿十八塊美金的代價來抵償價値三十多萬美金的廠房,機器跟存貨,這是公平合理的麽?」忍庵忍不住了,他一口氣說出一番道理來。
然而馬律師却冷冷地說了一句:「這比接收敵產已經客氣得多了。」
這句話好叫忍庵生氣,他立刻厲聲說道:「笑話!建業紗廠難道是敵產麼?」
「嚴格地說,在淪陷區的工廠,多少都有「資敵」的嫌疑的。」馬律師火上添油的再說了這句。
忍庵却再不能忍受了,他立刻勃然變色地說:「嚇!原來你們把淪陷區的人,當敵人看待的。」
他們繼續談下去,也得不到一個結果,一切都出乎忍庵意料之外,他想不到他這個「老朋友」會變成這樣不講情理的。
最後馬律師的一句話,更使忍庵氣相要跳起來了,他說:「我現在跟你講的還是交情,要不然我可以到法院吿你侵佔的!」
這句話幾乎使忍庵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感到無窮的憤怒,便立刻站了起來,說道:「好,你到法院去吿我吧!」說完,他和岑默走。
第二天,岑默搬到了他底新寓所去,那便是那天在街頭倒斃的老頭兒從前住的閣樓。
木蘭答應了來替他佈置房子,可是却還沒有來,他在那裡等着。
忽然,那房門呀的一聲被人推開了,他以爲是木蘭,却想不到會是一個小女孩,他看清楚一下,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的,後來才想起就是那天在路上追着老頭兒哀唤「爺爺」的那個女孩子。
岑默感到奇怪,便問了她一聲:「你找誰?」
那女孩子看見了陌生人,却畏縮地東張西望,並不囘答,岑默知道她要找那老頭兒,便吿訴她說:「你爺爺不在這兒!」
「他搬了!」那女孩子問。
「他死了!」岑默答了一句,便想安慰她一下,問她叫什麼名字。
「他死了!」那女孩聽了這意外的消息,不禁張大了眼睛,似信不信地低沉着聲音應了一句。過了一會,便拭着眼淚,悄悄地走了。
岑默想留住她也來不及了,後來才從二房東婦人那裡知道她叫阿翠,是老頭兒的外孫女,心裏却感到奇怪,為什麽他們不同住在一塊兒呢?
他追到樓下去,却不見她了,剛巧木蘭走來,他便和她囘到閣樓,一起收拾房間。一面說着話。
「哎呀!我差一點兒忘了,吉美下午囘來,我們到飛機塲接他好嗎?」木蘭拿着帚子,正要踏上椅子去掃那衣櫉頂,一面說着。
「老伯答應你去接他麽?」岑默問她。
「我跟爸爸說過了。」她答着,便踏上椅子,開始掃除櫉頂,却忽然說道:「啊,這兒還有一本書呢!說着,便從櫃頂拿起一本洋裝書來遞給岑默,他接過了書,拭去上面的灰塵,看看封面,却說道:「,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一面說,一面翻開了書看。
他翻開了第一頁,祇見書角上却有一行字,,上面寫着:「一九二五年,伍景唐購於柏林。」他看了,便遞給木蘭看吿訴她道:「這是那個老頭的遺書。」
「啊,他還到過德國哪!」木蘭感到奇怪地說。
「還有麼?」岑默問她。
木蘭向櫉頂看了看,答道:「沒有了。」
「這是上冊。」岑默說着,攙她跳了下來,又說:「應該還有一本下冊哪!」他們找來找去也找不到。
「奇怪,那個外孫女兒,這本祇有上册的書,這個到過德國的老頭兒⋯⋯」岑默在沉吟着,他對這個老頭兒的過去事情引起了注意,他想:這裡面一定有一段不平凡的故事包藏着的。
他想掲開這一個謎。⋯⋯
在另一條骯髒小衖的一間小亭子間裏,阿翠的母親——那個肺病型的中年婦人,正躺在一張破木床上,正在不停地乾咳着。
這是一間黯黑而破舊的小房間,一切都堆得亂糟糟地,在靠窗口的一張破桌子上,有一張阿翠八九歳時的照像,另外還有一張那個老頭兒伍景唐十八年前的相片。
阿翠在她底母親的咳聲中悄悄地走了進來,邊走邊拭着眼淚,她母親看見她在哭,便問道:「你怎麼了,阿翠?」
阿翠聽了她母親的問話,却索性走到床邊,樸到在床沿上抽噎着了,她母親一面向她撫慰着,一面說道:「別哭,好孩子,吿訴媽。」
她還是嗚咽着不敢說,她底母親却急了,又問她道:「那麼是誰欺侮你了」
「爺爺⋯⋯他死了」阿翠費了很大的勁,才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
她母親聽了,却恍如受雷劈似地,眼睛也發直了,話也說不出來,這消息對她是太突然了,她一時忍受不住這個剌激竟然暈了過去,連阿翠大聲哭叫着她的幾聲:「媽⋯⋯媽⋯⋯」也聽不到。
阿翠的哭叫聲把同居的人們都集中到這房間裏來,大家紛紛談論着,隔了一會,她才甦醒過來,阿翠帮她坐起來,靠在床欄上,她又在不停地咳嗽着。
阿翠倒了杯茶給她喝了一口,她才囘復了知覺,在那裡潛然落淚,又過一會兒,却幽幽地對阿翠說道:「你看爺爺臨死的時候,會寬恕我麼?」
「誰要他寬恕?我恨他!」阿翠聽了,憤激地答道。
伍氏聽了,祇是摟着阿翠,說道:「你別怪爺爺,是媽對不起他,媽不應該把爺爺的錢都交你爸爸,你知道嗎?你爸爸是狼心的强盜,他欺騙了媽,呑沒了爺爺的錢,臨了他把我們遣棄了⋯⋯」她一邊說着,一邊想起了往事,感懷身世地嗚咽着痛哭起來。
阿翠聽了,却忍不住又淌着眼淚,哭了起來,祇叫出了一聲:「媽!」母女兩個人便在黯黑的房間裏流着眼淚。
木蘭和岑默接了吉美囘來,當天晚上,忍庵在家裏設宴歡迎他和他的父親。然而攀龍却沒有來,幾次了,他都和忍庵避免着見面。
忍庵心中未免感到不高興,可是木蘭却和吉美來往得很密切,吉美天天約她到公園裏一同玩,這使建業的新股東起了微言,他們在竊竊私語着說:「忍庵跟攀龍鬧翩,可是女兒跟他底兒子倒很親熱。」
「他們狠狽爲奸,這還不明顯嗎?」另一個說。
岑默聽見了,却不免爲忍庵扼腕。
在公園裏,吉美却和木蘭躺在草地上閒談着,他們談着他們底爸爸彼此不睦的事情,吉美却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會那麼樣不講情理。
「我看他們一定有什麼誤會,趕明兒我跟他們解釋解釋就好了。」吉美說。
「要是你爸爸解釋不通呢?」木蘭問。
「那我可以抗議⋯⋯我可以罵他忘恩負義,沒有良心。」吉美天真地說道。
木蘭沒等他說完,便笑起來了,吉美問她笑什麼?木蘭說:「得了,你見了他像耗子見了貓似的,你敢罵他?」
「你不信?前些日子我還罵過他哪!」吉美說。
「你別哄我了。」木蘭不相信地說。
「王八疍哄你,你知道爸爸要我跟三老闆結婚嗎?」吉美提出了証據說道。
木蘭聽了,感到奇怪地問道:「三老闆?」
「就是龔瑞麟的女兒龔自珍。」吉美向她解釋說。
「哦,是不是那個喜歡女扮男裝的龔三小姐?」木蘭醒悟起來,又問一句。
「對了,你知道我怎麽囘答爸爸的?」吉美說着,便表露像演劇似般的表情在說下去:「我說:你要拍龔家的馬屁,我管不着,可是婚姻是我的自由,你也管不着。」
「你眞的這麼說了?」木蘭興奮地問。
「當然!」吉美得意地說。
「哦,吉美!」她緊握着他的手臂叫了一聲。
「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吉美更感得意,用姆指指着自已凸出的胸部,笑着說。
又過了一個禮拜。
岑默的新作已經完成了,這幾天裏他簡直沒有到過外邊去,一口氣寫成了他那本題名叫「沙漠」的小說。
他把原稿釘成了一本,記起了曾經答廳過木蘭給她朗誦的,便帶了原稿,騎着自行車到江家去。
在途中,他經過了那個小菜場,在擠擁的人群中,却還現了一個女孩子的背影,好像是阿翠。
那女孩子偶然囘過頭來,果然是阿翠,她也看見了他,却愕然一驚,便猝然向人群中鑽過去,走了。
岑默覺得奇怪,很想和她談談,便也跟着她的去路追過去,不料一部汽車駛過來,阿翠却在紛擾中走了,岑默祗好失望地離開那菜塲,繼續到江家去。
阿翠却一溜煙地跑回她底家裡,她從後門走進去的時候,祇發覺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在廚房裏閃閃縮縮地和住在前樓的嫂子談話,好像打聽着自己。
這男人阿翠不認識他,原來便是那個神秘的小王。他一面鬼鬼祟崇地和前樓嫂子低語着,一面拿疊鈔票塞了給她,又探身看了看阿翠的背影,指着他們住的閣樓在指手劃脚地商量着。
阿翠囘頭看了看,便立刻走囘房間裏去,然而房裏的情形更使她感到驚慌,原來她底母親竟然跌倒了在地下,氣息僅存她連忙走進去摟住了她,眼淚忍不住直淌下來,邊哭邊說地喊了句:「媽!」便用力把她扶起來。
這時伍氏己經甦醒過來了,她張開了那失去了光彩的眼睛,用手支着床沿,讓阿翠幫她扶起來,上了床,靠在床沿上,她一邊喘着氣一邊對阿翠說道:「你去把抽屜裡的一個布袋拿來給我。」
阿翠遵命去把布袋拿過來,伍氏又吿訴她說:「剛才有一個人來打聽你。」
「是不是穿洋服的?」阿翠想起了樓下的那個人,向她母親道。
伍氏點了點頭,阿翠又跑到門口那邊向下張望了一下,便跑囘她母親身傍,說道:「他還沒有走,跟前樓大嫂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商量什麽?」
「他看見你沒有?」伍氏問道。
阿翠點了點頭,便把剛才的情形吿訴她,她聽了,眼晴裡反映着恐怖的神色,「哦!」的應了一聲,忽然眼睛一閉,頭便往後倒過去。
「媽,你怎麼了?」阿翠連忙摟着她母親問她道。
伍氏微微睜開眼晴,喘了一口氣,然後低沉地慢慢說道:「他們在算計你。⋯⋯」她一邊說一邊在喘氣,好像接不上來地又說:「前樓大嫂的姐姐是開三等窑子的⋯⋯你⋯⋯你趕快走吧!」
「我跟你一塊兒走。」阿翠恐怖地說。
「唉,媽自己知道,也許挨不過今天了。」伍氏嘆了口氣在說。阿翠聽了,却不由眼圈紅了。
「媽對不起你⋯⋯這些年來挨窮受苦,爲的是要掙口氣⋯⋯可是現在⋯⋯」伍氏斷斷續續地說着,又嘆了口氣,一面把那布袋交給阿翠,再說下去:「這個袋你好好兒戴着,不要丢了!⋯⋯這裡頭是我親筆寫的信,你要是熬不過窮苦,可以拿着信找你爸爸去。」
「不!」阿翠邊哭邊說道:「我恨他,情願到馬路上要飯,我也不會去找爸爸的。」
「唉!苦命的孩子!」伍氏幽幽地說了一句。
「媽!」阿翠忍不住,便撲在她母親的懷裏,抽噎地哭着。
………………………………………………
還是當天的早晨。
岑默到了江家,見到木蘭,他吿訴她稿子寫完了,要來對她朗誦。
木蘭很興奮,她把她底爸爸媽媽都叫了來一起聽,在客廳裏,岑默正翻開了原稿,在說着:「這本小說的名字叫「沙漠」,這些年來,我們老百姓盼望着天亮,好像沙漠裡的旅客盼望着泉水,現在,我們所盼望的居然實現了,可是勝利帶來的不是泉水,我們的週圍還是一片廣大的沙漠,現在⋯⋯」他說到這裏,却突然起了一陣電話鈴聲。
岑默正在開始朗誦他的小說,電話鈴汽車喇叭聲又再次發响,木蘭聽了,却跳了起來,興奮地跑過去接着電話說了句:「吉美!」
那是吉美打來的電話,他約木蘭一起出去,木蘭囘轉頭來,尶尬地對她爸爸說道:「吉美說有要緊的事跟我商量,要我跟他一塊出去。
忍庵聽了,祇是「哦」的應了一聲,吸了口煙,突然又說:「在建業紗廠的問題沒有圓滿解决以前,我不願意你跟吉美太接近。」他聽到了外邊的讕言了。
木蘭却感到了很意外,她向父親解釋,可是他還是覺得避免一點嫌疑比較好。
「可是我已經答應吉美一道出去了。」木蘭說。
「哦!」忍庵應着說:「不過你約了岑默朗誦⋯⋯」
「啊喲!」木蘭才記起了還有岑默在這兒,她祇是走到他身邊說了句:「真對不起!」
岑默早把他底小說原稿闔攏了,口裏也祗好說了句:「沒關係!」
木蘭便忽忽地走了,剩下了的幾人也沒奈何,忍庵却過去用手撫着岑默的肩膀說:「你别見怪她!」
「當然不!」岑默强笑地答道。
「可是——你得替我勸勸她。」忍庵又說。
「嗯!」岑默沒奈何地應着。
木蘭走到公園以後,見到了吉美,吿訴他自己的父親不准她和他見面,吉美却說道:「我預備脫離家庭,吿訴你吧!我巳經弄到一間公寓房子了。」吉美說着,便趁這機會向她求婚,他說道:「我祇有一個辦法,趁三老闆還沒囘上海,我先跟別人結婚。」
「跟誰?」木蘭問道。
「跟你!」吉美答着。木蘭聽了,却含羞地低下頭來。
「木蘭,你生氣了麼?」吉美跟過去問她。
「你知道,我不應該違背爸爸的。」木蘭望着藍天在答道。
「你知道我是同情你爸爸的。」吉美拉住了她的手,又說:「木蘭,你就答應我吧!木蘭!」他不斷地央求着。
「你要逼我麽?」木蘭突然囘身過來,滿眼含着淚水,她祇好默然答允他了。
當天下午,岑默還在江家,忍庵接到了廠裏來的一個電話,說是紗廠被高攀龍派軍警來接收了。
這消息使忍庵感到非常憤怒,他要自己去紗廠阻止,那些新股東們也正來到他的家裏。
「我要去跟他們拼命」!忍庵急氣敗壞地說。
他底太太和岑默正拼命攔阻着他,那些股東們也說道:「咱們先來商量商量再說。」
「我想不到他是這麽一個忘恩負義人面獸心的畜牲!」忍庵還是憤怒地說着。正要出門,却碰到建業的新股東來了,他們正趕到忍庵的家裏去開會議,在憤激中,那股東便把吉美和木蘭接近的事情也說了出來。這使忍庵更感到憤怒。那些股東們藉這事對他紛加諷剌,他祇有啞吧吃黃連,任他們諷剌,不能發作。
後來一個股東說道:「我們別再硏究那些枝節問題了,當初我們加入新股,是爲着忍庵兄的情面跟信用,現在旣然發生了這麼嚴重的問題,我希望忍庵兄能够負責找到一個滿意的解决。不要使我們失望。」
這時,高攀龍剛巧派人送來一封信,這封信除了書面聲明他已派人接收紗廠以外,還附帶寫幾句說話:「再啓者:頃悉令愛木蘭近與小兒吉美過從甚密,弟已訓誡小兒飭其懸崖勒馬,勿再迷戀,台端為令愛名譽計,亦應嚴加管束,早事防範,莫謂兒女私情可使弟放棄建業之權利也。」
這封信對忍庵更加火上添油,他簡直像火山爆發一樣在大發雷霆,把信撕得粉碎,碰巧吉美正送着木蘭囘來,這更碰在他的火頭上了,他衝着吉美便給他來了一頓臭罵,趕他出去,不准他再上江家的門口。
木蘭莫明其妙,祇好悲從中來地投在母親懷中大哭起來,吉美連忙退走,沒精打彩地囘到自己的家裏,却又給自己的父親敎訓了一頓。還吿訴他說:「三老闆禮拜三便坐飛機來了,她要帶你一起到美國去渡蜜月哪!」
吉美想反對,可是他見了攀龍便如耗子見到貓兒,說不出話來,他祇好唯唯否否,不敢說出反對的話,祇是囁嚅地說道:「我沒有答應她呀!」
「可是,她說你答應了,到底這是怎麼檔子事兒呀?」攀龍奸笑地問道。
「爸爸!你救救我吧!」吉美哀求地說。
「我怎麼救你,反正她就要來了,你自己跟她說吧!」高攀龍裏是奸笑着。
天黑下來了,在江家裏,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木蘭還躱在樓上哭着,沒下來吃飯,忍庵却氣得話也說不出來,儘在發呆,大家都不敢驚動他,怕惹他生氣。
吃過晚飯,岑默便走了,他還是騎着那部自行車,經過小菜塲的時候,他希望再碰到阿翠,可是那兒祇剩下來一片黑暗,街上冷冷清清地沒個人影。
他囘到家裏,祇見那神秘的小王已帶了阿翠到他家裏。
岑默驚訝地向他問道:「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
「我是幹什麼的?」小王神秘地笑着說道。接着,他要求岑默暫時替他看管着阿翠。
「這是一個秘密,將來我會由她身上發財的。」小王又對岑默說。
這使岑默更感到莫明其妙他向小王追問她的來歷,他便詳細地吿訴他說:「她底父親是個魔鬼的傑作,外表是個上等人,骨子裏是個大騙子,拆白黨。」
接着,小王又一口氣地說下去:「他本來是個窮光蛋,後來在外國認識一個姓伍的華僑,一眨眼就把伍老頭子的女兒騙上了手,這位伍小姐,讓他花言巧語迷昏了心,把他父親的錢全部交給了他。
「誰知道這王八蛋的良心比强盜還要狠,錢一到手了,他就把伍小姐拋棄了。等到老頭兒知道,錢已經全丟了,女兒的肚子這麼大了,他祇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可是在氣頭上,他把她趕了出去,斷絕了父女的關係,伍小姐趕到中國來找他,誰知他把臉兒一翻,賴得一乾二净,一個錢不給還把她轟了出去,後來便生了阿翠,八一三打仗似後,什麼東西也沒有了,還染到了肺病,結果便死了。伍老頭兒心腸也硬,比她女兒死得更早。」
岑默聽了小王的話,才知道阿翠的身世,他又問小王道:「那麼你為什麼還要把阿翠送到他父親那兒去呢?」
「哦!我才不要把她送去呢!說起來一言難盡……我不過是……」小王說得呑呑吐吐地,站了起來,又說:「哦!我吿訴你也沒用,慢慢兒你也許會知道的。說着,又聳聳肩說:「我走了!你給我好好地看着她,可別放他走,拜托你。」說完便走了。
阿翠正在生病,發着燒,半夜裏醒來,岑默連忙過去招呼着她,替她蓋好被窩,拿药給她吃,然而,她却害怕,不肯吃,一手把岑默手中的杯子打翻了,他再倒一杯開水給她,她終竟吃了,睡下來,岑默嘆了口氣,也在沙發裏睡了。
第二天早晨,岑默醒過來,祗見房間裏收拾得乾乾淨淨,阿翠却不見了,他連忙起來,跑出去找她。跑了幾條街,好容易才找到了,帶她囘到家裏,却見房間裏有一個人在那兒等着,手裏拿着他桌上那張木蘭的照片儘在發呆,他看清楚是忍庵,連忙讓他坐下來,忍庵却問她是誰,岑默答道:「她就是上囘我跟您提起的阿翠!」
「哦!就是她。」忍庵說着,拖了她過去,像很愛惜的樣子。
「我剛從魏律師那兒來。」忍庵接着吿訴岑默,原來他决定把紗廠的事情由法律解决了,他在法院裏控吿了高攀龍。「他把我害得差不多家破人亡了,木蘭在當天晚上也出走了,我還怕他什麼?」他憤怒地說着。
岑默祇好勸着他,他又問岑默阿翠怎麼會來的,岑默把情形告訴他知道,這個善心的老人,自己正失去了心愛的女兒,他需要這個女孩子來彌補自己空虛的心情,便提議把阿翠帶囘家裏去收養。
「你別害怕,我跟你一樣的不幸,你沒了媽,我也丢了個女兒。」忍庵慈和地對阿翠說道。
阿翠被他的慈愛感動了,便走到他底身邊,他把她抱了起來,凄咽地說道:「來吧,好孩子,我會當你親生女兒一樣疼你的。」
岑默在旁邊看了,也深深地被他感動着,便把阿翠給他帶囘家去。
下午岑默特別到木蘭和吉美的公寓去看木蘭,祗見吉美也在那兒,這位寶貝的公子哥兒,他儘是曉得花錢,玩兒,木蘭却不免替他憂心着。
碰巧高攀龍正派人來叫他,說是龍三小姐要來了,叫他一同到機塲去迎接,吉美不敢違抗,祇好去了,木蘭也沒法留他,祇好對岑默苦笑着說:「岑默,你知道麼?這就是我們的蜜月!」
他底內心感到無限的痛苦。
吉美跟攀龍到機塲去接了龍三小姐囘來,那位女扮男裝的三老闆便沒有放過他,她整天要他跟在身傍,吉美却不敢違抗,祗像隻哈吧狗似的,乖乖地陪伴着她。她有事情要到南京去,要帶他一塊兒走,他也祇好跟她走,一去便去了一個禮拜,讓木蘭獨個兒孤守空房。祇有岑默常常去陪伴着她談談。
這時江忍庵在法院裏控吿高攀龍的案子也開過幾次庭審訊了幾次,這個年頭,是個官官相衞的世界,高攀龍在官塲上正紅得發紫,又有誰敢觸犯他?因此,經過了幾次循例的庭訊以後,便判决忍庵敗訴了。
這事情給忍庵的打擊更加慘重,他看淸楚了這是個是非顛倒黑白不分的社會,他一方面懷念着心愛底女兒,更痛恨着攀龍,可是,他自己的力量是那末地脆弱在惡勢力壓迫下,又有什麽辦法呢?他感到了無限的痛苦?
然而他是個講信義的人,他雖然在法院裏敗訴了,却不願意自己的朋友遭受到損失,他决定把自己所有的財產去填還那些新股東們的損失,他自己爲了償還債務而破產了,他連自己底房產和傢俱也要變賣去,作為賠疑的一部份。
這却使他底太太感到無限傷心,她一向過慣了安靜而舒適的生活的,幾十年來,她随着忍庵就沒曾遭逢過今天的慘變,她反對忍庵連她的嫁粧也要變賣,這最後遺留下來的幾件傢俱也要賣去,怎麼可以呢?
忍庵却是個性强硬老人,他寧願自己破產,寧願搬囘東北老家去吃苦,也不願朋友去吃虧,他堅持要把所有的東西都變賣,不留半點兒東西。
於是這時老夫婦便為此事吵起來了,江太太祇有痛苦地哭泣,忍庵又不等木蘭囘家,而她——木蘭,更碰到異常悲慘的命運了。
原來高攀龍在吉美隨着龔三小姐從南京囘來以後,便要吉美和她舉行婚禮,如果他不答允,那末,攀龍便要斷絶他的經齋供給,吉美雖然表示反對,但他底父親却不管,後來,經過他力爭以後,攀龍突然又改變了主張,口頭上答允了他和木蘭的婚事,可是,却要他帶木蘭來見見他。
吉美得到這消息,不禁大喜過望,連忙囘去通知木蘭。一道去見攀龍。
木蘭見到了攀龍,他口裏對木蘭和吉美的事很同情,他說了一番道理,然後向吉美道:「你和她結婚,眞的不會後悔,沒有問題了嗎?」
「眞的沒有了。」吉美答道。
「好,」攀龍奸笑着說:「那麼讓我介紹一位朋友給你們証婚。」他說着,用手向另一個房間一指。
攀龍說着,那邊的滑門便兩邊拉開了,祇見龍三小姐咬着雪茄,高踞在那邊客廳的高背椅上。向他們怒視着。
她底險上滿含着盛怒,露出一派驕恣的表情,在她身邊那個「姨太太」却嬌聲滴滴地說着:「進來呀!」高攀龍便帶着他們走了過去,吉美底臉上立刻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現得險無人色地,祗見龍三姐喝了他一句:「走過來」
他在她的威力下面,完全降服下來了,剛才的豪氣完全消失,乖乖地站在她底面前。
「你剛才在那屋裏說什麽來?」龍小姐盛氣凌人地問道。
「沒⋯⋯沒有什麽。」吉美顫巍巍地答道。
「你不要賴?」她沉下臉來,又說:「哼!你覺得你自己沒有問題了麽?⋯⋯你說呀!」
「嗨!」吉美強笑着答了一句・笑聲還末絶左頰上早着了她的一巴掌了他連忙說道:「我⋯⋯我有問題!」
「你不會後悔麼?」她又打了他的右頰一掌。
「現在——我後悔了。」吉美說着,便撲通一聲跪了在她前。
木蘭眼見吉美底沒志氣的醜態,早氣得昏過去了,她又不願再看下去,便抽身向外邊跑。
岑默把她帶囘到家裏,她真的病了,岑默請了一位醫生來看病,醫生說她需要好好在休養,勸岑默把她送囘家去。
第二天的早上,岑默一淸早便到江家去,他本來勸木蘭一道囘家,可是她不肯,岑默祗好去和她母親商量辦法。
當天晚上,木蘭留在公寓裡,心裏感到無限痛苦,忽然有人拍門,出乎她意料之外,來的人却是高攀龍。
這使她感到了駭異,高攀龍却假猩猩地問候着她的身體。
她問他的來意是為什麼,他却還是滿說着口同情她的話,後來,他終竟露出了來意了,原來他想要囘吉美給她的信,他也帶了她給吉美的信來交換。
木蘭氣極了,便破口大罵他一頓,把吉美的信件都還了給他。又把自己的信都撕了。
「慢着,這裏面有一封信是我寫給你的,非常重要,你看了便明白我的來意了。」高攀龍見她撕信,連忙阻着她說。
木蘭把那封信打開來一看,原來還附了一張拾萬元的支票,這使木蘭更加感到憤怒,她一氣起來,便把支票撕碎把他轟走。
在江家裏,岑默正在吿訴江太太說木蘭不肯囘來,病倒在那前樓裏,希望忍庵能去接她囘來。
江太太聽了,傷心得像個淚人兒,她最近為了忍庵的脾氣,已經吃盡了不少苦頭,在這時候,正碰上他的火氣上頭,要他去接木闌,那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第二天,忍庵正在那裡和一個拍賣行的掮客在談着賣傢俬,江太太却不願意了,她和忍庵大吵了一頓。
「房子賣了還要賣傢俬,這一家人不是完了嗎?」江太太對他底丈夫抗議着。
「我早跟你說過了,我們破了產還不够賠償人家的損失呢?」忍庵也大聲地答着 「我不管你够不够,傢俬可不能賣掉。」江太太說。
「你這麼說不明白,要不把值錢東西賣了賠償給他們,我怎對得起朋友?」忍庵解釋地說道。
「旣然是朋友,他們不應讓我們一家子睡地板呀!」江太太厲聲答着。
「何至睡地板呢?我們可以囘老家去的。」忍庵走近她的身傍,勸着他道。
「囘老家去?可是木蘭呢?」江太太出乎意料之外地問了一句。
忍庵聽見木蘭兩個字,又陡然變色起來了,這使他再感到了憤怒。於是,另一塲吵鬧又開始起來。
江太太更順便提出了要接木蘭囘來,可是,忍庵却說:「你別做夢,我不准再提起她!」這個老人變得更强硬和更頑固了,硬得石頭一樣,他不願意再提這個使他傾家蕩產的女兒的名字。
這時阿翠還病在樓上,她聽見了他們的吵鬧,她覺得忍庵心腸太硬了,更得像她自己的爺爺她不願意在這樣的家庭活下去,她要走,扶着病也要走,可是,她還不能支持着自己的病體,竟從樓梯失足跌下來。
忍庵他們發覺到她摔了下樓的時候她已經受傷了,他們把她抱到樓上,她却拿出了他母親遺下來給她的那封信,忍庵才看到信封上寫着阿翠父親的名字,那正是「高攀龍」。
「這是我萬惡的父親!」阿翠說着。
忍庵聽了,心中非常感動,她覺得自己太殘酷,他應寬恕木蘭的。
這時岑默剛巧帶着木蘭也在這時候回來了,她投在忍庵的懷中流着懺悔的眼涙,他也寬恕她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