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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妞
殷家堡是中國北方某地的一個村莊,是好幾條荒僻的山路的交叉地點,因爲附近的山貨,都運到這裏來販賣,這村莊無形中便成了趕車運貨的集中站,比其他村莊熱鬧,儼然成了個小鎮,村上最熱鬧的一片叫「醉月樓」的酒家,每天晚上,村上的紳商,過路的客人,都在這裏喝上兩杯,幷且更吸引人的是,有一個在酒樓賣唱的女孩子,人人叫她黑妞。不但長得俏麗多姿,更是靈活慧黠。只是脾氣太大,沒有人能駕馭她。
黑妞本是農家女,她父親也本是莊稼漢,後來不知怎的,孟玉山突然改了性,整天喝醉,賭錢,連女兒黑妞的婚事,也懶得去管。
這幾天,天下起雨來了,沒有一刻停歇過。在這山叢裏,從淸晨到黑夜,不間斷地懸掛着密密的雨簾,把一切山影和叢林都蒙封住了,村前池塘里起了細小紋漣,好像一匹銀色皺網,迷濛一片。
雨爲稻禾所急需,爲農民所渴望的「及時雨」。最初,焦乾的土地,貪婪地吮吸着難得的甘霖,一切植物全部煥發起生氣,稻禾金黄如海,山脚邊乾枯的池潭重新復活,油一般鑲鍍着地面,隨後,土地終於饗漲了,便卜卜地吐着泡沫,而且路旁的野草,也由於承受着雨水過度的淋漓,呈現出奄奄一息的神情。周圍山腰上,開始出現瀑布一般的山洪,遠遠望去,彷彿是舗張着的斷匹素錦。山坳里的水,四面八方匯集在這少小盤地里來了,稻田滿了,池塘和溪澗全滿了——總之,雨水豐足了。不分晝夜响着水流嘹亮的囂聲,大地也隱隱地爲之震顫。這塲甘霖,把農民們擲人一陣新的忙亂裏。稻田裏有了水,便得開始進行撒播豆子的準備。豆子是金穀收割後最重要的「秋作」,要在金穀成熟期把種子撒播在稻田里,兩三天後臨到快萌芽了,金穀也就可以離水了,而在四面山谷爲稻禾的鳴响喚起回音時,豆苗便代替着稻禾,把這小小盤地里的原野染成一片碧綠。
黑妞呆在家裏實在無聊,就常常帮別人赤脚露腿的到田間去巡視,忙碌着疏通山脚邊的㵎壑和灌注的溝渠。她爸爸——孟玉山對於黑妞的所作所爲,從不加以干涉,白天在家裏閒着也好,帮別人做點什麽事也好,祗要晚上沒忘記到「醉月樓」去唱歌就行了。
這裏的首戶殷家宅的少爺殷子棠,早就蓄意要娶黑妞,但她始終若離若卽,誰也奈何她不得。儘管有那個靠了一張油嘴過日子的小丁給殷少爺出主意,也是一無成就。雖然黑妞的父親十分贊成女兒嫁給殷少爺,但她却不表示任何意見,殷子棠等她的消息等急了,終於直接向孟玉山提出婚事要求:「孟老伯,這件事到底行不行?」
玉山知道女兒的烈性子,就說:「黒妞的脾氣,你不是不曉得,我得先徵求她自己的意思⋯⋯」
「那未您替我問問好了。」
玉山作了個爲難的表情說:「喚,殷少爺,我早就問過她了,可她——」
「可是什麼?」殷子棠緊緊張張地望着他。
「她不反對,也不點頭——」孟玉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第二天,殷子棠不問情由,就和小丁帶了禮物送到孟家來,黑妞看見這種形勢,就推說有約會,一個人溜了出去。其實她沒有什那約會,祗是心裏很悶,她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麽不願意接受殷子棠的求婚。她納悶地走到附近山崗上,望着山崗下的黄泥山路,出神遐思⋯⋯
山路上,遠遠駛來一輛驢車,驢車上坐着一個年靑而結實的車夫,他是從山地運貨來殷家堡的。
驢車在山崗下經過,這那每天都有的事,本不足奇,可是這個年輕的陌生來客,却被獨自兀立的黑妞吸引住了。
他把車子駛近黑妞,拿了一只蘋果,拋給黑妞,而且對她微微一笑。黑妞心裏正是煩悶的時候,對於這個陌生男人的舉動,非常反感,便「咄」的一聲把蘋果擲還給他。
這時,不識趣的小丁又來找黑妞。
「妞姑娘,我們殷少爺有話跟你說呢,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兒來啦?」小丁狡滑地眨着眼睛。
「我在這兒等朋友,沒有空——」
「別打哈哈啦,你哪兒來的什麼朋友,妞姑娘,跟我回去吧,殷少爺還在你家裏等着你呢。」
「我不回去,我不是已經吿訴你有約嗎?」
駕驢車的男子,突然走到黑妞面前,對小丁說:
「怎麽,你這個人眞不識相,她說有約,你爲什麽硬要人家跟你回去,我跟她有約,你快點走吧!」
胆小的小丁,見他來勢兇悍,居然陪着笑臉走開了。車夫正深慶得此機緣可以和黑妞攀談一下,不料黑妞望了他一眼之後,來一個不理不睬,轉身就走。這車夫莫明其妙地了一個釘子。
當黑妞走下山崗時,天色業已完全黑將下來了,深灰的天璧上,出現着隱晦的星星。到處揚起熱鬧的蛙鼓和虫嗚。回到家裏,孟玉山正在吃旱烟,黑妞隨口編造了一個解釋在山崗躭擱過久的理由,便把父親的詢間應付過去了。
今晚她很早就睡了。雖然天氣不十分寒冷,她却寧願把自己關在黑暗窒息的房子裏。她渴望着儘情痛哭一塲,她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什麼無法排解的苦重的東西,緊緊悶壓着,透不過氣來。她並沒有把油灯燃起,彷彿在有光亮的地方,埋藏在心裏的私隱,也將被無數的眼睛窺探去一般。她的激情也還沒有過去,似乎永遠不會過去,這家的境况,父親的沉緬賭與酒,殷少爺的苦苦追求,山崗上遇見的那個靑年,以及小丁的鬼計,深深的傷着她的心。當這一切湧現在她眼前時,她有說不出的悸動。
孟玉山推開房門,走了進來,說:「黑妞,你怎麽睡了,你不上醉月樓唱歌去嗎?」
「我心裏煩,今兒個不想去,」
「那怎麼行呢?」玉山走近她,摸摸她的頭額:「乖孩子,你不去,酒老闆會不高興的。」
黑妞自幼失恃,相依爲命的是她爸爸,所以她順從了玉山的意思,勉強爬起來,穿上衣服,獨自到酒店去了。
晚上,駕驢的車夫做完了買賣,便在醉月樓唱酒歇息。忽然在一群賭客中又發現了黑妞。
黑妞身邊站着一個拉絃子的男人,他拉黑妞走到一邊,便一拉一唱的唱了起來。她的俚曲唱來十分生動,全樓的人莫不感動,祗是賭客們例外。
黑妞旳父親孟玉山,又坐上賭桌,黑妞走過去勸他不要賭,他反罵黑妞不要多管,父女倆起了爭執,那個駕驢的車夫見狀,不問情由,上去就把孟玉山一拳打倒,還說他欺負女孩子。可是,黑妞非但不感激他的熱心,反而摑了他一下耳光,趁機拉了她父親就走。
這個青年車夫終于從酒樓老闆娘那兒知道,原來他打了黑妞的父親。
「你以爲那老頭兒是誰?就是黑妞的父親呀!」老闆娘那雙風騷的眼睛在他臉上轉動着:「你要是歡喜黑妞的話,就不該打她爸爸!快點去賠禮吧,哈哈哈哈⋯⋯」
他恍然大悟了。迷迷糊糊地走出醉月樓。
一個俊俏的女人,待他走後問老闆娘道:「剛才這個傢伙是誰呀?」
「你不知道?」老闆娘誇耀地說:「他是九十里外水頭村上的好小子龍哥!這一回沒想到,第一次來到殷家堡,就掉了在黑妞的情綱裏了。
龍哥連碰了兩個釘子,納悶地在酒樓附近閒逛,不意突見一群男女,在村路上圍着火堆遊憩,爲了一對對的情人唱着「月下踏路」。龍哥又發現黑妞在一邊走來。
他化了錢拉了一個小酒舖的女人,親熱起來,並且佯作把他獵來的一塊野免皮要送給那女人表示求愛。其實,他是故意給黑妞看的。
黑妞表面上,毫不在乎,心裏却已經顛倒于龍哥的英俊豐姿而情不自禁看到龍哥和別的女人相暱,也無法過制地妒嫉起來了。
龍哥的計謀成功了,硬把黑妞拉上驢車,直截說穿她的眞情,接受了那塊免皮的餽贈——意味着她接受了他的愛。龍哥的車子,停在他們初遇的上崗上,那匹驢子休息着,他們倆娓娓談到了深夜。
「我叫龍哥,」他介紹自己:「我是九十里外水頭村住的。」
「我叫黑妞,」她也介紹着自己:「我是在醉月樓賣唱的」。
「我不知爲什麽,歡喜了你⋯⋯」
「你歡喜我什麼呢?」
「我講不出,心裏頭可明白⋯⋯」
「⋯⋯」
「⋯⋯」
他們沉默了一會,又繼續談着。這一天晚上,他們在驢車上停留了一個很長的時間。她對他說了很多的話,她坦白地叙述了自己的景况,她要龍哥永遠不離開她,她吿訴他,除了他,她再沒有一個可依賴的人了,他是她生命的撐支物,她不能嫁給殷少爺,她對父親的行爲,毫無辦法挽救。她知道她的處境很可怕⋯⋯
時間迅速過去,不一回,鷄鳴聲從四面八方响亮地傳送過來。她冒着黎明前濃洌的寒氣,她迅速地在更加暗黑的歸路上奔跑起來。
兩個烈性子的青年男女燃燒起愛情的火焰,他們都是敢說敢做敢愛的人,第二天跑到黑妞家裏,把孟玉山從夢中叫醒,龍哥直截了要把黑妞娶冋家去。
孟玉山見了龍哥,昨晚一拳之恨還未消除,忽聽說要娶他女兒,反而驚呆了。最後,他提出條件來:
「你要娶我女兒,可以的,但是你必須——」
「說吧,我聽着」龍哥沉靜地坐在一旁。
「你必須跟殷少爺一樣,預備五十両銀子,全套金首飾,四箱衣物,十頭牛,十頭羊,十頭豬的聘禮。」
「好罷,我依你,一個月之內我把錢湊齊了送來。」
爽快的龍哥幷沒有這些錢,可是他一口答應了,他叫黑妞等着,他心裏計算着,他可以在一個月裏駕車來往做成幾筆大買賣,省吃儉用,把錢積蓄起來,交給玉山,然後和黑妞成親。黑妞聽了這話,當然决心等待。
龍哥走了,黑妞到山崗送他出發,殷殷吿別。
在一塲秋分邊的霖雨之後,重陽節便臨到眼前。對這一帶山村里的居民們,重陽節原是一個重要的節日。在往昔,在村子還沒有衰落到凄凉田地的時候,殷家堡那個小小山神廟,每年九月間,照例要開一次光,迎一次神,央戲班子做幾天草台戲,來慶賀佳節和酬報神恩。不過,那業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現在一群年靑人,僅能在童年的記憶裏,保有着那麼一個熱鬧的印象。
黑妞自與龍哥有了這個誓約,對於村子裏任何的節慶都不發生興趣了。她沒有多餘的心情和金錢,來給神明修茸寺廟和塑飾顔容了,村里的大戶,也都不肯捐獻金錢,試問黑妞那有這種心情呢?現在,那山神廟四壁傾地,神像也斑駁剝蝕,成爲叢草繁殖和虫蛇嬉遊的荒野世界。不過,在山口外的鎮上情形却好得多了。
龍哥運送着山貨;一趟一趟到殷家堡做生意,黑妞在酒樓裏繼續賣唱。由於心裏牽掛,日夜趕路的龍哥,也常常唱着那支「趕路歌」,殷少爺聽了,心裏有說不出的沮喪,失望,可是也拿她沒有辦法。
翌晨,黑妞起身得早,天剛矇矓發亮,便穿上衣服了。因爲黎明前一刻,忽然下了一陣雨,早晨的空氣顯得格外淸新,好像整個宇宙經過洗滌之後,一切塵濁汚穢,全都不復存左。天壁明朗了,山色也呈着稀有的純淨,所有林木和稻禾,以及花呵草呵等等,莫不燦爛煥發,充滿蓬勃生氣。空中流蕩着一種沁入肺腑的清涼,振奪着人們的精神,使之從久久的困倦里蘇醒過來,在大自然可珍貴的恩賜之中,以更旺強的活力,奮勉地打發着無窮日子。
孟玉山起床時,發現黑妞業已把每天淸晨照例的事做了大半,心裏有幾分納悶。但是當他想到龍哥和女兒的婚事,便有一種難以說明的憂思,濃烈地襲竄進胸口來,簡直不敢正眼去看女兒那張明顯地浮現着激動的臉孔,和特別生光輝的眼睛。他總覺得,在女兒的行動裏面,隱伏着什麽可怕的危險的東西。他並不能說明自己的憂思所將招致的究竟是什應,但是他的心里,有着一種莫名的預感,强烈地起着作用。昨晚當他看見小丁鬼鬼祟祟地跟踪黑妞,他簡直渾身是震顫着的,幾乎直到公雞開喉叫明,他還沒有真正閉眼入睡。玉山知道殷少爺是這樣瘋狂地愛戀着黑妞,而黑妞偏偏看中了駕驢車的車夫龍哥。小丁是本村著名的壞蛋,他會讓殷子棠就這樣罷手不成麼?最初,這飽經憂患的老人驚怵於自己的發現,彷彿那不安分的黑妞把災禍關進自己家屋里來了,彷彿這種災禍不時都會爆發,更彷彿女兒業已不再屬於自己。他惴惴着,心緖麻亂地期待着,完全失掉應有的主宰。
一個月之後,龍哥回來與黑妞會面。他們計算着所有的積蓄,已經差不多了,只要再走一次,就可以凑足孟玉山要求的聘禮。
可是,當龍哥帶了最後一筆錢回來的時候,正孟玉山賭錢輸得走投無路。他無意中發現黑妞藏錢的地方,終于在最後一次大輸之後,偸了這筆錢去翻本。
果然玉山轉了運,大有所獲,但是龍哥與黑妞正要拿出足够的積蓄時,却發現積蓄被窃,已空無所有。龍哥氣慣極了,黑妞心裏明白是怎麽回事,二人趕到酒樓,玉山又從大嬴變成大輸,不但本錢無着,更欠了許多賭債。許多賭友正聲勢洶洶地跟他論理。。龍哥與黑妞看着這又可恨可憐的孟玉山,也束手無策,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黑妞想跟玉山拼命,龍哥反而安慰着她,吿訴她,他可以到盜匪如毛的一條峻險山路上去做買賣,那條路沒人敢走,可是他為了賺一筆大錢,决定冒險而去,這樣,不但可以完婚,還可以替玉山去解問題。
「不要怕,黑妞,我會安全回來的。」龍哥臨走時這樣說:「請你相信我,我一點也不害怕呢。」
經龍哥這樣一說,爲了表示自己並非一個弱女子,就不再說什麼了,同時挺了挺腰身,輕輕乾咳了一聲,雙手更緊實地握着龍哥的手。
沒有月亮,是一個陰暗的夜。村下首殷子棠家門前空坪里的叙談早已散塲,這時村子里十分寂靜。高巍聳拔的殷家堡,矇朧的在微光裏,襯配着曖昧的天璧,顯露出依稀難辨的形態。山崗下的叢林,沉沒而且凝固左深邃的黑暗之中,完全失却了存在:只有當夜風不時地流竄而過的時候,它們便會發出一陣浩澣的低嘯,彷彿整個黑暗世界,都隨之輕輕動盪。而在每一次叢林的嘯聲過後,從岡上立卽傳送下一種奇異的音响,飄忽,悠遠,若有若無,彷彿是夜的精靈在秋風的涼意里瑟索歎息。
龍哥嘴裏雖說不怕,心裏却異樣緊張。他之說去,完全是爲了黑妞旳緣故。勇氣使他减少恐懼的心理。第二天淸早,龍哥起身,打算上路,不料他失去了他的驢車,當然黑妞心裏有數,一定又是她父親拿去抵償睹債了。果然,殷子棠得意洋洋駕了龍哥的驢車來了,向龍哥示威,小丁跟在旁邊助聲勢,吿訴龍哥說,這是殷少爺化了多少錢買來的玩意兒!龍哥也按捺不住,暴怒之下,不問情由地把殷少爺拉下車,痛打了一頓,搶回了驢車,揚長而去。
留在殷家堡的是:殷少爺的老羞成怒,孟玉山的嗒然若失,和黑妞的斷腸相思。
如像畏避陽光的鼷鼠,黑妞變成胆怯而畏縮,開始不敢在門外衆人面前出現。父親盜驢出賣,龍哥奪驢車而去等等,自然是一種難以饒恕的罪惡和羞恥,不論怎樣,她是沒有面目見人的。
她自然對生命有着强烈的依戀的,不過她覺得自己業已跌進一個深邃黑暗的陷阱里了,必須付出極大的代價,才能償贖深重的恥辱。
在小丁的擺佈下,殷少爺兇狠地向孟玉山逼債,幷且殷少爺被龍哥打傷,要玉山負一切責任,不然的話,就要送他坐牢。玉山一籌莫展,焦急萬狀。小丁忽然又佯作同情,假裝替他想辦法,從中調解,叫他寫下字據,作爲回殷家的借欵,甚至于除了以前的賭賬,賠償殷少爺的損失之外,更借了一筆賭本,玉山糊糊塗塗地答應,可是抵押品竟是黑妞。
玉山只想用這新的賭本贏回這張借據,整夜在酒樓裏緊張地賭着。
龍哥已經到了深山險路,做着那一宗無人敢做的買賣。黑妞知道龍哥縱然意外地闖禍,還是一定履行他的計劃,去掙那一筆失去了的錢,不岀三天,就會回來。可是,難以遏制的思念,使她不安,山程險阻,使她焦慮。她獨自在寒冷的夜風裏,兀立山崗,惆悵不已。她輕自唱歌,歌聲隨風飄盪,似乎在祈禱龍哥的平安。
初夏的早晨,藍灰色的天璧上,還留有幾顆隱約的殘星,曙光遲緩而稀薄地展開着。東邊接近遠處山巔一帶地方,剛剛浮起一層淡靑色,鳥雲則如像一些在藍液里浸染過的棉絮,蹣跚地遊移着。逐漸的,曙光加濃了。淡靑色的天邊,顯得更爲明淨,雲屑開始被鑲上白銀的邊緣,而隱約的殘星也隨即——羞赧地隱匿不見。蹲伏在高巍的般家堡的小小村莊,依然沉在矇矓的睡意里。村前一個㰐圓形小小池塘,呈現出乳白顏色,水面上,則盪漾着烟靄似的晨霧。宇宙原是靜謐無聲的,村後由一些擇樹,野桑和樟木所編織成功的屛籬里面隨着晨光,這時傳出一陣林鳥的嗓鳴,表示黑夜業已過去,一切生命都將從夢寐中蘇醒。
黑妞每天就在這個時候就起來了,她跑到小崗上去看日出,去看看遠處的山路上是否有驢車駛來。
孟玉山也不管女兒究竟怎樣安排日子,他自己已經昏昏沉沉的了。孟玉山押女借來的賭欵,居然使他大贏,眼看着他就可以贏回所有的債了,小丁爲了討好殷少爺,暗下毒手,換了一副骰子,終於使玉山全軍覆沒。玉山天亮回家,黑妞已經睡着。他望着這個二十年來相依爲命的愛女,想到自己一時糊塗,竟把她押賣了給人家。悔恨交迸,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
第二天,小丁帶了殷家的人來接黑妞,玉山知道已經無法再拖,便把賣女兒的事說了出來,甚至于跪在地上,求黑妞饒恕。這在黑妞,當然是晴天霹靂,可是,她對玉山雖然痛恨,還有孝心與愛憐,只有痛苦地跟了小丁他們到了殷家。
殷少爺忽然看見黑妞來到,一則大喜,一則又怕。他幷不知道小丁用的是强暴手段,還以爲黑妞自願嫁他,可是黑妞怒沖冲和他爭執,他才明白小丁的手段,他向黑妞道歉,黑妞提出要求,人雖然來了,就算押在殷家,可是一定要等龍哥回來,如果還不出錢,再和殷少爺成親。殷少爺見她能來已經喜出望外,便一口答應。
於是,每天傍晚,黑妞便溜到山崗上,望着遙遠婉蜒的山路,等待着龍哥,第三天傍晚,夕陽西墜,晚霞漸消,天將全黑,她又失望了,正要離去的時候,發現龍哥的驢車在遠山邊上出現了,她歡喜若狂地飛奔迎上。等到走近和驢車會合時,却看不見車上的人,只見驢子拖着空車蹣跚而來,她再奔上去,爬到車上,才看見龍哥受了重傷,躺在車上,原來他途中被盜,掙扎脫險之後,做完買賣趕着扶傷回來。
黑妞忽忙上前代他駕車,把他帶回家裏。
黑妞的驚喜,傷心,全被殷少爺看了在眼裏,他知道他應該成全黑妞和龍哥,他悄然而去。
黑妞悉心給龍哥裹傷,叫他安心在她家休息,她自己拿了龍哥帶回來的錢,飛奔而去,她在小酒舖裏找到了酩酊大醉的孟玉山,然後一起趕到殷家去。
龍哥躺在黑妞家裏,多事的小厮阿金,原來是這裏的遊手好閒之徒,由于向小丁分賞不均,懷恨在心,特她跑來找龍哥,加醬加油地吿訴龍哥說,黑妞已經跟了殷少爺,龍哥起先不信黑妞是這樣的人,可是終于被阿金說得暴怒,立刻衝出去,要找殷少爺算賬,走到街上,又聽到村人對他的冷嘲,更是怒不可遏。
他趕到殷家,一進大門,就看到小丁在佈置喜堂,就抓起小丁來問,小丁又諷刺了他幾句,他把小丁一頓痛打,這時候,殷少爺,黑妞,玉山都出現了,他把黑妞一把拉住,對她猛摑,罵她無恥,倒是殷少爺笑着勸住了他,說出他已經收回玉山的債欵,當塲把玉山押女的字據撕去,他更明白黑妞和龍哥才是天生一對,願意成全他倆,把自己預備的聘禮轉送給龍哥,作爲「代他痛打小丁的酬勞。」
玉山當然痛改前非,頻頻向龍哥和黑妞謝罪,連說那夜第一次見到龍哥挨到的那一拳,「打的應該。」
殷家堡上的黑妞嫁給山地的龍哥,,這是村子上的一件大事。龍哥帶了黑妞,坐上他的驢車,孟玉山,殷少爺和一群村人,都到山崗送行。村人唱起「大團圓」的謠曲,祝福着這一對飽經患難的情人遠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