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菜
一
江南某地,山腰有小樓一角,房屋已很陳舊了。門窗終日長閉,難得一啓。靑燈熒然,清靜,孤寂,宛如深山古老尼庵。
綽號「小白菜」之一代美女,深絕塵世,在這裡養老,外間一切不聞不問,看穿了人生。這是由於受的刺激旣重且深的緣故。
窗外煙雲低迷,景色蒼茫。有一老人,鬚髮全白,雙足行路至感吃力,一跛一拐的,循着山間小徑,彎彎曲曲上來。旣至小樓門前,氣喘喘然,倚杖而立,悵望樓窗,低廻憑吊。——往事如煙,舊夢依稀。正是昔日景物,一樁一件,一情一節,又湧現他的眼前了。
二
「小白菜」原名畢蘭英,洪楊亂時,她的家庭毁了,父母雙亡。自幼孤苦飄零。鄕里中媒婆杷她帶到杭州之餘杭縣倉前鎭,嫁與鎭上葛家爲童養媳。
葛家有子,名小大,戇直純樸,與小白菜年紀差不多,日夕厮磨,非常恩愛。流光如梭,奄忽十年,這時小大父母亦相繼見背,一家生計,端賴與小白菜和自己的啞妹三姑,開了一片小小豆腐店。日間小大挑了豆腐担到外邊去叫賣,小白菜與三姑在家照顧店務。空的時候,還要做着剌繡,幫貼家用。安份守己,克勤克儉。這個家庭很平穩,很安定的過度着,總算不愁了。
小白菜長得很美麗,見過她的,莫不稱爲美人轉世,像她的美好,很難見到,鄕里中沒有人不讚美。外加天生一隻珠喉,每在操作之餘暇,偶然唱隻山歌,珠圓玉潤,非常動聽,聞者眞要心旌盪動。
三
有一天她的丈夫小大生病,小白菜又急又愁,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鎭上有位舉人名楊乃武,能够診病,又因楊是世家子,門第甚深,像她這樣艱苦人家,走進高樓大厦,委實有些自慚形穢,又很胆怯。可是為了丈夫的病,就硬硬頭皮前往求醫。不料及入大門,逕至書齋門口,見楊正埋首寫什麼,鼓足勇氣上前,期期艾艾說了沒二句,就此不敢多留,連忙逃一般的退了出去。
楊乃武忽見一美女子入,急忙擱筆,正欲同她談談,問問病情,那知小白菜往外逃得快,他自書齋追出來喊住她,可是人已去遠了。
楊乃武精神恍惚,想想又很有趣,這女子太美,爲什麼又如此怕羞。不去管他,應約前往診病,思以再親顏色。
楊乃武到了豆腐店,替小大治病,處方畢,不知何故,看不見那美女子,但又未便問,只得怏怏而返。原來楊乃武替小大診病時,小白菜並沒有出外,她是躱避鄰室,不給楊看見。爲的她是蓬門少婦,平日又絕少與外間來往,不慣抛頭露面,應酬貴客之間的。——小大服了楊的處方,不二天病果然痊癒了。未幾小白菜也病了,她丈夫知道楊乃武脈理精通,上次他病,二方卽愈,所以妻的病,他又去求楊出診,楊立刻前來診治,方始與小白菜初次對晤。一見之下,驚其艷麗,眞是花容月貌,天香國色,人間絕所鮮見。竟為神魂顚倒,切脈時幾悞手背爲脈膊。楊乃武靜一靜,定定心,始小心翼翼診畢。說道:
『葛夫人,你是感冒,無妨,一劑卽愈,放心好了。』
小白菜不敢答話,只畧點首,示其感謝之忧,而眼波凝眸,停睇不轉,益爲神奪。事後果一劑而霍然。小白菜爲答謝兩次診病,在家特爲親治美肴以欵楊。楊非惟無辭意,且準時而至。酒酣耳熱,小大因事稍離,由小白菜招持。楊遂與通欵曲。小白菜只是低垂粉頸而紅雲朶朶。
過了二天,楊知小白菜玉體未免完全恢復健康,便又特配製調養藥,親自相貽,再度相晤。不知這一天恰巧小白菜離鄉遣嫁的紀念日,每年逢這一天,百忙中也得私自登山遠眺家園。楊來又不得不陪談,但也說明登山之事。楊說:『沒有關係,我也去,兩人同往,有伴了。』
小白菜並不拒絕。乃於山林勝處,促膝探談甚久,瞭解又進一層。楊憐其身世,然亦無以慰藉,而小白菜慕楊溫文爾雅,心裡對他甚表好感,二人情愫漸生,別後縈懷無已。
楊已有妻室,且老母家敎森嚴,小白菜又屬有夫之婦,致擬時常把晤,每感咫尺天涯之苦。楊悵惘之餘,獨至二人同遊之地,徘徊相思,藉慰渴念。忽聞小白菜低唱山歌之聲,辭意纏綿,感人至深。於是急循聲尋往,果然相見。小白菜含笑問他:『何以來此?』
楊乃武情不自禁,據實以吿,小白菜益爲感動,二人互傾愛慕,幾至難分難解之境。小白菜見楊一往情深,已亦渾忘一切,疑是置身另一世界。
两人往來旣密,事爲鎭人所悉,不幸流言四起,更有造謠中傷,目覩如何,如何。小白菜丈夫雖疑而不信,故不把此事存心頭,依然出担賣其豆腐。而楊母聞而震怒,召楊痛責,令跪地悔過,更命與小白菜斷絕。楊内心交戰,深知非是,終以環境各殊,聲名爲重,下决心,揮慧劍,斬情絲,但願與小白菜再見一面,自後不再往來。適是日又爲小白菜登山眺家園紀念日,两人復至舊遊地,避在山間蔭處,楊說明苦衷,不得已只好暫時吿別,斷絕往來,且再三吿誡。他說:
『人心險惡,你是天生麗質,容易惹災禍,家居應緊閉門窗,拒絕外間接觸,更須善待自己丈夫,潔身自愛。此是最後贈言,願卿相守。』
小白菜聆言,已是澘然落涙,允長記不忘,但感其情深,肝腸寸裂。
此後小白菜固謹守諾言,毫不越逾。深居簡出,與任何人斷絕來往,居家甚至寡言笑,性格為之一變。
四
某日,爲鎭上會期,甚是熱鬧,行列經小白菜窗下,夫妹三姑堅欲觀看,要開啓此窗,小白菜無法阻止。不料此窗甫啓,偶一探首,適被當地知縣之子鄭仁來所見,鄭驚艷之下,幾為神奪而魄散。當夜不能安枕,誓必設法結識小白菜,然無由償其願望,遂舆友人錢貴生商量。錢雖爲葯材店主人,而鬼計多端,行為素來不檢,且暱一女名野菜花者,時偕鄭仁來作狎遊。錢貴生拍胸說:
『放心,有辦法,與小白菜結識,非常容易。』
鄭仁來詢何辦法?
錢貴生出主意道:「老兄為知縣老爺公子,小白菜爲一賣豆腐的小大妻,又很苦寒,結識難道不易?大可不必露痕跡,毋須鄭重其事,否則太重視了她,反而自失身價。現在主意是:小白菜平日刺繡幫貼家計,老兄不妨冒充綢莊伙計,到她家裡收買繡件,豈非有接觸機會?」
鄭仁來大爲讚許,真是妙計。果依此而行。小白菜不虞有他,信以爲眞,爲了交易繡件,故意口頭上討好,假以辭色。鄭仁來大喜若狂。——數次之後,思有所圖。一夕,趁小大赴宴出外,携酒菜往,力勸共飲。
小白菜旣以數度交易,繡件代價又能攀高,認爲老賓主,理應酬客,故陪同飲。不料鄭仁來薄醉中吐露實情,愛慕已非一朝一夕,綢莊伙計是假,且暴露身份。
小白菜大驚失色,力加拒絕,謂有眼無珠,所識非人。正在此時小大歸來,見有客在,誤以楊乃武,心滋不悅。豈知鄭仁來作賊心虛,一時慌張,立刻滅燭而遁。小大突見狀,大疑,必有姦情,先下手爲强,鄭被小大所執,不得脫逃,而在黑暗中猛踢小大下腹,重被逃逸,小大狂追不捨,然因傷重不支倒地。
小白菜泣述經過,並吿鄭來企圖,之後,立奔楊府,請爲夫診治。
五
鄭仁來知肇禍端,料小大必要追究,小白菜亦未必放過,故又急商錢貴生,錢正出主意,以謀對付,適小大之妹三姑來店配藥,因小大傷重,楊乃武所開方牋,三姑持來配合。錢貴生心生毒計,暗吿鄭仁來:
『毋做聲,已有方法對付。』
所謂方法者,擅改方牋,加進毒葯,此計不但害死小大生命,斬草除根,且害楊乃武,予奪小白菜以絕佳機會。
三姑持葯返,因見錢貴生於配藥時,神色慌張、似有所疑。而鄭仁來爲防三姑識破毒計,故又伴三姑同行,並以時錶逗之,以引伊樂,三姑果不再生疑。
小白菜不明藥方中有毒藥,煎後進小大,竟毒發而死。
小大暴死,閤鎭騷然,衆皆確定小白菜串同楊乃武謀害親夫,以遂兩人雙宿雙飛素願。里人以如此不法,還得了。卒把兩人送官究辦,人證物證俱在,不容抵賴。指明小白菜與楊乃武有私,串同謀殺親夫,毫無疑問。
鄭仁來知闖巨禍,良心譴責,心慌意亂,其母見子神色異於平時,加緊盤問。鄭仁來不得已暗中吐露眞相,懇母求於父,父為本縣知事,更𥘵己子,乃定該案申同謀殺親夫事實,判處楊乃武小白菜死刑!
楊母大慟,一急心病瘁發而死,楊姊聞訊趕返,已不及見。家祭之夜,楊妻正默禱中,野菜花忽掩至,吿以此案另有文章,舊曾聞鄭仁來與錢貴生商量謀殺小大與楊乃武毒計,激於正義,特來報訊。
楊妻感激之餘,痛定恩痛,立商於姊,决代楊申寃,超衙吿狀,大鳴冤鼓。
然而鐵案如山,楊姊苦無反案證據,不過憑野菜花報訊而已。佢,寃深如海,誓求水落石出,抵死層層上訴,自縣而府,巡撫召同會審,結果仍維原判。每次審訊,哄傳遐邇,振動一時,旁聽人山人海。楊姊不得已,當庭涕淚陳訴寃深莫白,暗無天日,誓必要求案送京中,爲最後一次上訴。楊姊又轉託刑部尙書相助,尙書又請求於太史公翁同龢。
翁知必有不明不白,不情不實之處,乃調集全案過目,再三研究,發現楊乃底每次招供,畫押時每以草書申明寃曲,乃暗命主事者,召楊乃武小白菜獄中相見,設席欵待,二人筵前相對,情不能已,感從中來,互道別後經過,說出鄭仁來追逐情事,以及事發時情形,終以大哭,痛呼含寃莫白,死而不安,口眼不閉,化厲鬼,唯求閻壬審理。
時六部大臣,正在鄰室旁聽,筆筆詳為記錄,根據線索,重行會審,全案方於大白,水落石出。
錢貴生,鄭仁來,各判死刑,同時知縣以上百官昏庸,置當事人寃深,各予應得之罪,大官降小官,小官免職,除下紅頂子官銜,數以百計。
小白菜禍害親夫,則不能免罪,亦當死刑。臨刑之前,太后忽行召見,睹此絕世美女,憐伊無辜,特諭赦之。得以千鈞一髮,生命仍吿保全。
楊乃武此時雖宣吿無罪,但歷受苦刑,雙足跛拐,幾成殘廢。已偕妻回家休養。小白菜則經此變故,恍若一夢,看破紅塵,非惟不嫁,且拒與世人相見,獨自隱居山間,懺悔罪疚,以了餘生。
六
而每年小白菜之紀念日,楊乃武辄來山間小樓之前,憑吊舊夢。廻念前塵,但見窗上人影焭然,一代佳人,已漸漸老去。
窗外景色蒼茫,日將西墜,楊乃武悄然離去,不覺老淚縱横,似聞小白菜歌聲復起,爲一段不了情緣而無限欷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