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仙
電影小說
一
豐澤國菜館的樓上,食客如雲,堂倌們忙着送菜送酒,穿梭似的的往來着。
「七巧!」「八馬!」拇戰聲從一間一間雅座中傳出。
袁世凱名義上的族侄袁乃寬,也在這里宴客,與宴的有警察廳長吳炳湘,以及阮忠樞,朱啟鈴,胡瑛等幾個臭味相投的朋友,也都是所謂「帝制派」的中堅份子。
但,袁乃寬並不愉快,他的臉上露出了悻悻之色;原因是,他叫的條子——雲吉班的名妓小鳳仙,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
當堂倌送菜進來的時侯,袁拍案大怒:
「到底催過沒有?怎麼還不來?」
「囘袁大人:我已經催過兩次了,他們說⋯⋯」
堂倌的話遺沒有說完,袁乃寬已經耐不住:「怎麼說?來是不來?」
「鳳姑娘不在班子裏頭,等她囘來了,馬上就來。」堂倌結束了他的報告,退出去。
「搭什麼臭架子!要是再不來呀,哼!」袁乃寬又把拳頭在枱面上敲了一吓。
阮忠樞故意嘔袁乃寬,撚了一撚他的八字鬚:「老袁呀,你的那位鳳姑娘,恐怕是給她的相好膩住了吧?要不然,憑你袁大人的面子
小鳳仙祗當沒有瞧見,還是落落大方地:
「對不起諸位,來晚了一點兒。」
吳炳湘是喜歡說笑的,先接上口:「唷唷唷!對不起諸位,連我們也算在裏頭?你不怕袁大人吃醋嗎?」
「袁大人向來寬宏大量,不會的,你說是不是啊!」小鳳仙的一只纖手按上了袁乃寬的肩頭,嫵媚地說。
這一吓,袁乃寬臉上雲開雨霽,有了笑意:「不會的,不會的,鳳姑娘是紅倌人,忙着不過來,今兒個光臨,真是賞臉了,感謝還來不及吶!」
「唷!袁大人,你這是那兒的話,忙!還不是爺兒們看得起我。」小鳳仙俏皮地說。
「累壞了可不大好啊!其實,今兒不來也沒有關係。」袁乃寬又有點悻悻然。
小鳳仙看到了袁的神色,鎭靜地說:「嗨!幹嗎不來呀,我早就想來了,不過,今兒倒條子實在太多了一點,只好挑那些客氣的,先去敷衍一下。你袁大人是熟人,就是來晚了一點兒,你也不會見怪的,是嗎?袁大人!」
「不怎麼樣,這囘我得罰你。」袁倒了杯酒,要小鳳仙喝。
小鳳仙注視着袁:「罸我?」
「喝一杯!」袁擎起酒盞。
小鳳仙搖了搖頭:「罰酒,我可不喝。」
袁乃寬給僵住了,連忙改口:「不不不!這不算罸酒,算敬酒,怎麼樣?」
小鳳仙聽他說了敬酒,這纔點了點頭:「,她不敢來嗎?」
大家一陣笑,堂倌又送上來菜。
「說不定來不來吶,我們吃菜。」袁乃寬顧左右而言他。
朱啟鈐舉起了筷:「請請請!」
過了片刻,小鳳仙還是踪彩杳然。
而堂倌又送菜進來。
「催過沒有?」袁乃寬又焦灼,又憤怒。
「已經派人去催了!」堂倌囘答。
袁乃寬的嘴裏,吐出了一聲「渾蛋!」也不知罵堂倌,還是罵小鳳仙。
大家以拇戰消磨時間,「三元,四喜!」喊得震天價響。
堂倌突然匆匆奔入:
「囘大人,鳳姑娘到!」
說着,他揭起了門帘。
小鳳仙婷婷嬝嬝的走了進來,後面有侍婢二名跟隨,一個叫如意,一個叫小紅。
大家又是鼓掌,又是喊口號:「呦呦!好!」
小鳳仙把斗篷卸下,如意接了過去。
「好了!老袁,你的心上人來了。」吳炳湘對袁乃寬說。
「鳳姑娘,你要是再不來啊,袁大人連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咧!」阮忠樞對小鳳仙說。
一片笑聲中,小鳳仙向大家招呼着:
「胡大人,阮大人,朱大人,吳大人,」着袁乃寬:「袁大人!」
袁乃寬冷冷的,一肚子不自在。
好!我領你一個情吧!」
於是杯子與杯子相碰,然後都一飲而盡:
「乾!」
「乾!」
吳炳湘看在眼裏,打了一個哈哈道:「這倒成了罸酒不喝喝敬酒咧!」
大家都笑了起来。
突然,外面起了一陣喝么聲:
「蔡將軍到!」
這喝么聲引起了室內諸人的注意,大家不由自主的向門帘那邊望去。
門帘下垂,看不見人。
「是不是蔡松坡啊!」阮忠樞疑惑地說。
吳炳湘點點頭:「也許是的。」
「不曉得是誰請客?」胡瑛咕了一句。
吳炳湘立刻高喊:「王副官!」
王副官應聲而入:「有!」
「你去打聽打聽,外邊是誰請客,是不是有蔡松坡蔡大人?」吳炳湘吩咐他。
「是!」王副官應聲而去。
袁乃寬嘴一披,現出鄙夷的神色:「依我看,老蔡也沒有什麽了不起,偏偏我們大總統,當他是天下少有的人物看待,什麼督辦,顧問,議員,名義一大套,老蔡又不是三頭六臂的,那兒幹得了?」
小鳳仙默坐一旁,聽他們議論着。
吳炳湘放了酒杯:「可不是,不過他在西南一方面,還算有點兒勢力,大總統的所以那麼看重他,也無非是為了這一點。」
王副官捺起門帘,走了進來,向吳炳湘行了一個軍禮:
「是蔡將軍,據老趙說,是蔡將軍的幾個湖南同鄉在請客。」
吳炳湘聽了,低低的叮囑王副官:「關照老趙,叫他們留神點兒,釘着。」
「是!」王副官應了一聲,退出去。
阮忠樞提議:「要不要請老蔡到我們這兒來談談?」
袁乃寬遲疑了一下,看了看錶,然後說:「不必了吧,我們差不多也該散咧!而且,老蔡整天有人監視着,跟他接近,只怕有點兒不便。」
「監視他,為什麼?」小鳳仙吐出了他的疑問。
「他是民黨,怕他不安份,」袁乃寬解釋着,但他看到了小鳳仙訝然的神色,又把話縮住了:「這個⋯⋯唉!你不懂的!」
吳炳湘鼻子裏哼了一聲:「他旣然到了京裡,還怕他飛上天去。」
小鳳仙正在全神貫注地傾聽着,外面又起喝么聲:
「蔡將軍要走咧!吩咐套車。」
「喳!」樓下有人應着。
「嘿!派頭倒不小,到一到就走。」吳炳湘嘰咕着。
「唉!我們也該走了!」袁乃寛一面說,一面站起来,「待會兒我還得到府裏去一趟,」他看了小鳳仙一眼:「我送你囘去,怎麽樣?」
「好啊!」小鳳仙應着。
如意給小鳳仙披上斗蓬,掀起門帘。
一行人走出房間,立刻有堂倌喝么着:「袁大人走咧!套車!」
「喳!」樓下同樣有人應着。
小鳳仙急急看時,看到了一個偉丈夫的背影,幾個人簇擁着他,下樓而去。
立刻,外面散座上有兩個大漢,互相以目示意,在後面跟踪着。
「你看!」袁乃寬對小鳳仙說:「那兩個就是跟着老蔡的。」
小鳳仙明白了一切。
袁乃寬把她一拉,她不由自主地隨着袁乃寬跟蹌下樓。
二
一天下午,小鳳仙在雲吉班的妝閣中,獨坐沉思着,臉上隱隱有淚痕。
手中,執着一張詩箋,上面寫着兩首七絶:
無端緹騎忽成圍,映眼依稀有赭衣;
已自寸心馳魏闕,不須月夜待魂歸。
志士何愁斧鉞加,願將微命委黃沙;
頭顱一擲拼無價,碧血催開正氣花。
如意端了茶盤,送茶進來,看到了小鳳仙的愀然之色:
「姑娘,你怎麽又在傷心了?」
「如意,」小鳳仙悽惋地說:「你跟了我那麼多年,我的事情你總該知道,你想想,今天是什麼日子?」
如意看了看壁上的日曆,立刻記起來了:「哦!今天是老太爺的忌日。」
「對了!」小鳳仙說,「要不是我父親死在袁世凱的手裏,今天我也不會落在這一種地方;父仇沒有報,倒反而裝着笑臉侍候仇人的侄子。」
「姑娘,」如意知道小鳳仙所指的是誰,「你說的是袁乃寬袁大人?」
「唔!」小鳳仙的情緒有點激動:「正是他,如意,你說我能不傷心嗎?但願我能夠找到一個人,替我報了仇,那怕叫我粉身碎骨報答他,我也情願。」
如意聽着,不知怎樣安慰她纔好。
「如意,」小鳳仙繼續說:「你還記得前幾天袁乃寬請客,說起蔡將軍的事嗎?袁世凱怕他,派人看着他,這就可以看出蔡將軍是個有作爲的人,」她沉吟了一下,然後鄭重地說:「他要是肯幫忙,那多好。」
突然,鴇母進來了,堆滿了一臉笑,走到小鳳仙的面前:
「鳳姑娘,外邊有客,你打扮打扮,出去應酬一囘兒,好不好?」
「我心緒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鳳仙橛起了嘴,「應酬?跟那些傖夫俗子去應酬,我可沒有那麼好耐性。」
說利,賭氣向牀邊坐下。
鴇母跟着走過來,好聲好氣的:
「好姑娘,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不過,老是這樣悶悶不樂的,也不大好,何况⋯⋯何况⋯⋯人家是指名要見你。」
「指名要見我,我就應該去去侍侯人家,是不是?」小鳳仙格外氣往上冒。
鴇母怕給外邊客人聽見,連忙搖着手,低聲說:「不是讓你去侍候人家,你心裡不痛快,去要要人家,豈不是也很有趣。」
「讓我去要人家?」小鳳仙奇怪起來。
鴇母還是低聲說:「對!人家是個生意買賣人,頭一次來,怪有趣的,你看看去。」
「不是袁乃寬那一幫人?」小鳳仙問。
「不是!」鴇母連忙安她的心,「他說他是開古玩舖的,」她拍了拍小鳳仙的肩胛:「好姑娘,去吧!」
小鳳仙聽說不是袁乃寬之流,畧畧安心了一點,她沉吟了一下,終於站了起來。
鴇母知道她是答應了,不由笑逐顏開:
「如意啊!小姐梳頭。」
吃的是送舊迎新的飯,應酬客人便成了天經地義的事,小鳳仙無法峻拒,祗得畧事修飾,走向客廳。
「崔老爺,我們鳳姑娘來咧!」鴇母招呼着。
「鳳姑娘,請坐。」來客見了小鳳仙,和靄地說。
小鳳仙打量着來客,是一個神采奕奕,非常英俊的青年,却不像是商人的樣子。
「崔老爺請坐。」她也招呼着來客。
來客坐下了,小鳳仙隔着圓桌,坐在他的對面。
「早就聽人家說,鳳姑娘是青樓中的女俠士,今天親自見到了,果然名不虛傳。」
「女俠士?那兒敢當。」小鳳仙謙遜着。
小紅送上茶來,放到小鳳仙面前。
「你們談談。」鴇母向來客點點頭,向小鳳仙笑了笑,然後示意小紅,一起退了出去。
客廳上,祗留下了崔老爺和小鳳仙。
崔老爺說:「人家那麼說,先還不大相信,剛才聽到鳳姑娘在裏面說的話,才知道真是名符其實,哈哈!」
「你聽見我說了些什麼?」小鳳仙問。
「鳳姑娘不願意跟傖夫俗子結識,憑這一點,就跟別人不同。」來客讚許着。
小鳳仙知道剛才大聲的嚷,給人家聽了去了,連忙道歉:「剛才一時失言崔老爺得多包涵。」她指了指桌上的茶盞:「崔老爺,請用茶。」
「謝謝!」來客笑着說:「我是一個買賣人,有時候難免傖俗,也要請鳳姑娘包涵。」
小鳳仙笑了起来:「崔老爺開口買賣人,閉口買賣人,從崔老爺的談吐聽起來,恐怕買賣人這句話,是欺人之談吧?」
來客有點愕然,但旋即跟着笑了起來:「鳳姑娘不但是女俠士,而且是女相士,居然能看得出我不是買賣人,哈哈哈哈!」說着,他站了起來,蹀躨着。
小鳳仙也站了起來,走近來客:
「我雖然不是女相士,可是吃我們這一行飯的,真所謂『閲人多矣!』崔老爺的談吐跟風度,如果說是買賣人,那我從此不敢相信我這眼睛了。」
來客又打了個哈哈:「鳳姑娘,這一次你可失了眼了。」
小仙鳳嫣然一笑,不再說什麽。
來客摸出了一叠銀圓,放到桌上,告辭而去。
三
過了一天,自稱姓崔的那個客人,又來到了雲吉班,造訪小鳳仙;小鳳仙正在看書消遣
「好用功啊,看書嗎?」來客走近小鳳仙,說。
小鳳仙見是姓崔的,連忙放下書,站起来「閒着無聊,看書解解悶。」
兩人都坐下了,如意送上茶來。
「想不到鳳姑娘不但是女俠士,女相士,而且是女學士吶!」來客含笑說。
「崔老爺,真會說笑話。」小鳳仙說着,又問:「你從那兒來?」
來客吿訴她:「跟幾個朋友喝酒,順便談談買賣。」
小鳳仙向他的臉上看看:「怪不得你臉兒那麼紅,事大如天醉亦休,醉鄕之樂怎麼樣?」
來客的臉上,立刻罩上了一層愁雲。
小鳳仙問他有什麼心事,來客說了一句「我那兒有甚麼心事」,就站了起来,借着打量屋子,岔開話頭:「這屋子佈置得可真雅致。」他一眼看到了案頭堆着許多卷軸,不由訝一聲:「還有那麽多字畫,有滿意的嗎?」
「要是有滿意的,我早就掛起來了!」小鳳仙說着,忽然靈機一動:「崔老爺能不能賞賜一副對聯兒呢?我想,你一定寫得很好的。」
來客對小鳳仙的風致和談吐,不免有一點心折,又兼一時技癢,便畧不推辭的說:「好!我就獻醜一下,你可別見笑。」小鳳仙大喜,連忙吩咐如意研墨,同時她在書架上抽出一副空白的宣紙對聯,小紅幫着放到書桌上,展開。
來客以筆濡墨,揮灑出一副七言聯:
「自是佳人多穎悟,
從來俠女出風塵。」
又題上了欺:「鳳仙女史粲正」。
小鳳仙讀聯句,喜孜孜地說:「寫得真好,不過佳人跟俠女這兩個稱呼,可不敢當。」
當他正要題下欵的時侯,小鳳仙迅速地雙手按住了聯紙。
他不覺一呆。小鳳仙注視着他,提出了要求:「看你的文筆,就可以知道你决不是買賣人,你能不能寫上真姓名呢?」
他躊躇着,小鳳仙用話激他:「你又不是甚麼朝庭欽犯,何必隱姓埋名,不讓人家知道你的眞面目?」她又加重了語氣:「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發誓!」
「好好!何必發誓呢,我寫。」
他却不過佳人的盛情,終於署了下欵。
小鳳仙目不轉瞬的注視着。
那下欵是「松坡偶筆」四個字。
「松坡!是蔡松坡蔡將軍!」小鳳仙驚呼起來。
僞裝的生意買賣人露出了廬山眞面,他正是小鳳仙前幾天在酒樓上聽到過,却無緣得見的革命偉人蔡鍔。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平常人,可沒有料到你是非常人,」小鳳仙抑制不住她心頭的那一份喜悅「蔡將軍你請坐呀!」
蔡松坡坐下了:「非常人?你太誇獎了!」小鳳仙想起了酒樓上的一幕,以及袁乃寬,吳炳湘說的話,她疑惑地問:「都門是骯髒地方,將軍怎麼貿貿然的來到此地呢?」
蔡松坡笑了笑:「我是奉命來的,是袁大總統打電報請我来的。」他想到了自己涉足花叢的眞正目的,顛頭播腦的說。「他不久就要登基,做皇帝咧!」
小鳳仙有點詫異:「你也贊成?」
蔡松坡直截了當的說:「當然!」
「那你爲甚麽要革命呢?」
「我以前所做的事,全是錯誤的。」
「奇怪!一個革命偉人,居然會擁護帝制。」
「咦!做一個開國元勳,不是很好嗎?」
「我真想不到,蔡鍔蔡將軍是這樣一個人!」
「哈哈!你覺得見面不如聞名,是嗎?」
「我相信你這是違心之論,你不會贊成帝制的。」
「哎!這是大勢所趨,天命所歸,怎我麼能逆天行事呢?」
這一番對話,一個是故意掩飾,一個信疑參半。
她决定窺探他的眞正意向,希望借他的力量,誅國賊,亦報家仇。
四
有一天,小鳳仙陪了蔡松坡遊西山。
她看到了山上的許多松樹,柏樹,對蔡說:「你看,這些個松樹,柏樹,多高大,多雄壯,就好像是偉大的人物一樣。」她又指了指樹根上攀附着的藤蔓說:「你看這些葛藤,就只知道附着松柏,你瞧,多沒有志氣。」
她借物作喻,隱隱地規勸她心目中的英雄。
她又唱出了一支歌,叫作「松柏長青」:
「高山有松柏,也有葛與藤,松柏枝柯凌霄漢,葛藤攀樹根。千秋又萬載,松柏未凋零,幾番風吹更雨打,葛藤無踪影。參天古木氣昂昂,依稀似偉人;舉目望,無窮盡,一片是濃陰。堂堂大丈夫,莫作葛與藤,要學蒼松和翠柏,四季長青。」
歌聲憂然而止,蔡松坡鼓着掌:「好極了!很有意思。」
小鳳仙乘機進言:「你應該像四季長青的松柏一樣,別學那些攀龍附鳳的葛藤。」
但,蔡松坡却說出了顢頇的話:「其實攀龍附鳳,享受榮華富貴的生活,有甚麼不好?」
五
又一天,在廣德樓看戲,台上正演着關公戲「封金掛印」。
小鳳仙說:「你何不學學關雲長吶?」
蔡松坡佯作不解:「甚麼意思?」
小鳳仙說:「他懂義氣,不受曹操的利用。」
「哦!」蔡松坡還是不作理會。
小鳳仙想了想,向蔡松坡:「你以爲曹操這個人怎麽樣?」
「他呀!」蔡沉吟了一下,「雄材大畧,是一個亂世英雄人物。」
水都潑不進一滴,小鳳仙蘊怒在心頭。
六
蔡松坡又一次造訪小鳳仙妝閣的時侯,小鳳仙從蔡的口中,得悉蔡曾赴楊度之宴。蔡告訴她,是為了「商量登基大典」。
小鳳仙疾言厲色地對蔡說:「你不要再買門賈氏了,我知道你是有作爲的人,决不會做袁世凱的走狗的。」
蔡向小鳳仙瞪視着,小鳳仙滔滔不絕的說下去:「我屢次勸你,你屢次拿話岔開,我知道你是怕我洩漏了你的機密,我現在也顧不得許多了,我把我的身世告訴你,你就知道我跟你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說着,她從衣裏取了出珍藏着的一張詩箋,就是她父親的絕命詩,
蔡接到手裏,看了一囘,疑惑地說:「這是什麽一囘事?」
小鳳仙告訴他:「我父親本來是袁世凱的祕書,他很同情戊戌變法,後來西太后要害六君子,我父親知道了這個凶訊,就偷偷的寫了一封信,派人送去通知他們,誰知給袁世凱的手下人搜了去,我父親就那樣給袁世凱殺了!」
蔡問:「你父親跟六君子認識的?」
小鳳仙說:「不!我父親是康有為的朋友。」
蔡詫異起來:「康有為?那是我的太老師,我是梁啟超的學生。」
小鳳仙面有喜色:「這麼說起來我們更不是外人了。」
但,蔡松坡問明了小鳳仙,得悉她原姓林以後,覺得「林子謙」這個名字,並沒有聽他梁老師提到過,以為可能是小鳳仙捏造的,他沒有敢置信。
當他辭出以後,在陝西巷外看到袁乃寬的馬車,駛進陝西巷去,他停住了脚步遠遠地窺探,見袁乃寬走進了雲吉班,你的懷疑更深了。
七
囘到了自己公館裏,他的夫人迎着他。
蔡對夫人說:「你的話一點兒不錯,幸虧我小心,沒上她的當。」
「你是誰?」夫人不解。
「還不是小鳳仙。」蔡說。
夫人知道話中有因:「小鳳仙怎麽樣?」
蔡抑低了聲音說,她跟袁乃寬有來往,我早就聽人說過,現在我親眼看見了。」
「是嗎?」
「我剛才離開雲吉班的時侯,看見袁乃寬也去了,小鳳仙跟那班人,可能有勾結。」
夫人聽了,憂慮襲上了心頭:「那你以後就別上那兒去了。」
蔡搖了搖頭:「我還是要去。」
夫人奇怪起來:「你還是要去?」
「唔!」蔡說出了他的理由:「我要利用小鳳仙,讓他傳話給老袁。」
八
另一方面,袁乃寬却在雲吉班裏,碰了一個頂子,小鳳仙推託外出,拒見袁乃寬。
袁乃寬盛怒之下,憤憤地說:「怎麼會那麼巧,我每次來,她都出去了!我知道,她有蔡松坡给她撐腰,所以不把我放在眼裡,」他大聲大氣地對着鴇母:「你告訴小鳳仙,叫她不要瞧不起人,一個蔡松坡,有什麼了不起,我有辦法對付他!」
就在次日下午,他在袁世凱之前進讒言,說蔡松坡和唐繼堯,任可澄有勾结,叫他們反對帝制,所以各省籌備國民大會選舉的事,都有了覆電,沒有不同意的,只有雲南方面,還沒有消息。他又主張派人到蔡家去搜查。認爲一定可搜出點証據來。
袁世凱是個猜忌心極重的人,他終於接受了名義上的侄兒的建議。
於是,乘蔡松坡不在家的時候,一隊警察闖進了蔡家,從事搜索。但,重要的文件早經焚毁了,結果只搜出一叠請柬,還有一張是小鳳仙的照片。警察去後,家人飛奔到雲吉班,向主人報吿經過。
小鳳仙聽就她的一張照片也搜了去,覺得奇怪:「拿我的照片帶走,有什麼用處?」
蔡松坡說:「說不定你的照片,要朝見袁皇帝咧!哈哈!」
小鳳仙佯嗔薄怒地:「還在開玩笑!我看袁世凱對你還是放不過去。總得想個法子才好。」
於是,在小鳳仙策畫之下,演出了一幕全武行。
九
在蔡松坡的金屋裏,羣賢畢至,觥籌交錯正熱鬧的時侯,忽報蔡夫人駕到。
副官把夫人迎到廂房裏,然後去請小鳳仙,悄悄的對她說:「夫人來了!」
小鳳仙叫副官去蔡松坡,自己先到廂房來,會見蔡夫人。
蔡松坡也向與宴的幾個帝制份子,告了個假,離座而起,來到廂房。
不久,梁士詒,吳炳湘等都聽到了廂房裏的吵架聲以及乒乒乓乓地捽東要的聲音。
大家趕到廂房這邊來,但廂房的門關着,欲勸無從。
只聽得蔡松坡盛氣地說:「離婚就離婚,你馬上給我滾!」
這一席金屋藏嬌的慶賀宴,由於蔡夫人的一吵,攪得不歡而散。次日,袁世凱召見蔡松坡,他問蔡:「聽說你跟嫂夫人一再吵鬧,有這件事嗎?」
蔡承認了,不好意思地說:「這實在是松坡太荒唐,所鬧出這麽許多笑話來,應該受處分!」
袁笑了笑,說:「這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鬧一點家務要受處分,那麽裡裡外外幾千個官員,都要受處分了!」他勸着:「不過,你也不要太難爲嫂夫人,婦道人家,讓她點兒也就算了。」
袁以為蔡松坡眞是沉湎聲色,對他的懷疑減少了許多。
數日之後,蔡和他的夫人辦妥了離婚手續,蔡夫人離開了北京,囘原籍去了。
而被搜出的小鳳仙一張照片,也送還了蔡松坡。
十
蔡松坡把所有的情形告訴了小鳳仙,小鳳仙勸他趕快走,趕快離開虎穴。
爲了革命大業,爲了再造共和,蔡不得不和慧心蘭質的小鳳仙分袂,他緊握了小鳳仙的手,無可奈何地說:「好!走!說走就走,我現在去預備一下,如果今天走了,那只好再見了!」
然後,他釋手而去,小鳳仙忍住了眼淚,目送着他。
她正在悽噎腸斷的時侯,蔡松坡突然又折了囘來。
他對小鳳仙說:「我忘了給你一樣東西,」他從大氅袋裡摸出了一張照片:「這是他們搜去的那張照片,他們還給我了。」
「一張照片值得了什麼,你何苦又把它送囘來呢?」小鳳仙說。
「不!」蔡松坡鄭重地說:「我這一走,不定什麽時侯再能看到你,剛剛我囘來的時侯,我作了一首詩,我想把那首詩題在照片上給你留個紀念,也算我們相交一塲。」
蔡走到書桌邊,攤開雙折的照片,在空白的一面題上了一首五律:
「號角間鉦鼓,依稀有吼聲。男兒應奮竦,法紀待持衡,屈蠖豈初願,睡獅終必醒。黎蒸方屬望,何忍負叮嚀。」
題好了詩,又署了上下疑,上疑是「贈別鳳仙校書知己」,下疑是「松坡,丁卯初冬。」
小鳳仙接過了照片,念誦着題詩,眼淚再也忍不住,像斷線珍珠似的垂了下來。
不幸的是,蔡松坡沒有能夠走得成,因爲袁世凱所派的密探,姑終遙遙的跟踪着;他在街道上蹀躨了一囘,終於又折囘雲吉班。
聰穎的小鳳仙,又貢獻了一個「李代桃僵」的計策。
蔡松坡聽完了她的設計之後,對小鳳仙說:「你真是個女諸葛。」
「照我心裏,何嘗希望你走呢?」小鳳仙欷歔著,「可是,為了你的前程,我偏要想辦法讓你走,心與願違,要比諸葛亮苦得多吶!」
蔡感動地說:「你別難受,你的一番苦心,我完全明瞭,祗有等事成之後,我再報答你了。」
這一晚,小鳳仙叫㕑房辦了一點酒菜,為蔡松坡餞別,唱出了「惜分飛」一曲。
十一
次日,小鳳仙怒斥琴師小王,詈罵他不長進,忘恩負義,盛怒之下,把小王斥逐出院。
密探在窻外聽到小鳳仙的斥罵聲,又看到一個人掮了舖蓋出後院,以為那人是琴師小王,其實是蔡松坡假扮的。
另一方面,小鳳仙陪了一個客人出雲吉班,到廣德樓去看戲,那客人披着大氅,小鳳仙和鴇母都喊他蔡將軍,密探以爲是蔡松坡,其實琴師小王假扮的。
密探們跟踪到廣德樓,目覩蔡松坡入了廁所,小鳳仙一個人先上花樓看戲。
進入廁所後的蔡松坡卸下了帽子,現出真面目,原來是小王。
他迅速地換去了衣服,恢復了原來的樣子,挾了個包裹走出厠所。
密探見了奇怪地問他:「你不是該鳳姑娘辭了嗎?,怎麼會在這裏的?」
「辭了就不能來看戲嗎?」小王悠然地說。
密探倒給他問住了,只好尷尬地笑笑。
另一個密探問:「喂!你有沒有瞧見,蔡將軍在裡面嗎?」
小王點點頭:「是在裏面!」
小王去了!密探等了又等,却不見蔡松坡出來。
疑惑之下,决定進廁所去探看。但,裏面連蔡的影子都沒有,他失踪了。
一個密探連忙奔出廣德樓,把情形報告吳炳湘。
另一密探留在廣德樓,察看小鳳仙的動靜。
小鳳仙頻頻看表,很瞧急的樣子。終於她也走了!似乎因蔡松坡的棄她不顧,很感到失望。
這情形,吳炳湘很快的也得到了報告。
蔡松坡失踪了!這是一個霹靂,不但袁世凱大怒,所有帝制派份子都起了恐慌。
尤其是吳炳湘,由於他手下密探的辦事不力,他受到了嚴厲的斥責。
為了贖前愆,他下令拘捕了小鳳仙,拷問她。
但小鳳仙是早有準備的,她詞鋒咄咄,使吳炳湘奈何她不得。
小鳳仙的每一個理由,每一句答詞,都是那樣尖銳而有力:
「是的,我跟蔡將軍是一塊兒到戲院去的,可是放走蔡將軍的不是我,是你們的密探!」
「你們的密探既然釘着,那蔡將軍怎麼又會跑了呢?要說不是你們的密探放走的,那麽是誰放走的呢?」
「吳大人,你不是說蔡將軍在厠所裡失踪的嗎?男厠所,哼哼!我們女人怎麼能進去?」
「我旣然不能釘着他進男廁所去,那麼他就是跑了,你怎麼能問我呢!」
「他跟他的結髮夫人,尙且一鬧就鬧翻了,離了婚,把他夫人攆走,何况我吶,我不過是一個窰姐兒,他不喜歡就扔,還不是隨他的便,我能把他怎麼樣?」
「我倒真想拜託你吳大人,吳大人手下有的是密探警察,能不能請吳大人把蔡將軍找囘來,我跟他還有賬要算呢!」
吳炳湘原是想問小鳳仙要人,料不到小鳳仙反而問他要起人来,這一記悶棍,使吳炳湘無詞以對。
審鳳失敗,只得把她放了!
小鳳仙打了一次勝仗,囘到雲吉班,靜待好音。
十三
好音終於來了!
報上刊出新聞:雲南護國軍起義,討伐袁世凱,分兵三路,第一軍總司令是蔡鍔。
小鳳仙拿了報紙,大聲喊着:「如意!如意!」
如意迎上,看到小鳳仙驚喜若狂的樣子,不知道為了什麼事。
小鳳仙把報紙撂給如意:「如意,他們起義了!蔡將軍他們在雲南起來了!你瞧,報紙上登着呢!」
如意看着報,小鳳仙奔到衣櫉前,取出了那張珍藏着的,有着蔡松坡題詩的那張照片,展開,凝視了一囘,又奔向寢室的一角,那里掛着蔡松坡所寫的一副對聯。
她喜孜孜地默禱着:「松坡,我祝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隱隱地,似乎傳來了一陣歌聲,那是雄壯而又激昂的進軍曲。(歌詞錄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