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鳳奇緣電影小說
一
雪花紛飛,氣候嚴寒,正是殘冬向盡春未到的時候,只見那秦府內外好似披了一件潔白的外衣,園中冷冷淸淸,小橋積雪盈寸,一派闌珊與寂寞。
一個年靑的,長得淸秀脫俗的 女子,悄立在窗前,眼望着寂寞的園林出神。從她那憂鬱的神情裡看出,她若有無限心事。
她不是別人,正是秦府的大小姐,名鳳簫,自幼飽讀詩書,是當時出名的才女。只是她心中的苦楚沒人知道。
她眼望着窗外,心却想着她那靑梅竹馬的愛人,現在 不知流落何方,不禁淚承于睫。
往事如烟,當年她與李如龍同住京都,兩家人比鄰而居,關係密切。她父與李父當朝爲官,兩世兄妹亦共硯同窗。她親娘看出女兒心事,將她許配李郞。怎知遭逢不幸,慈母染病亡故,繼而老父罷官吿老還鄕;李父又因忤權臣被害喪命,從此兩家人音訊斷絕,天各一方,接着她爹爹娶繼母,甚是不賢,寵親生,進讒言,凌虐前房,她與哥哥鳳笙空有滿腹才華,却不知那天能出頭吐氣揚眉
「小姐,這末冷的天,您窗也不關,小心凍着!」丫頭春蘭一進房,就關心地嚷起來。
鳳 簫的思潮被她打斷,鬱鬱地坐在妝台。
春蘭忙去關窗,見她沉默不語,囘頭又問:「怎麽?有心事?」
「唉!」鳳簫嘆口氣,她的心事怎能對人講。
春蘭也跟着她長嘆一聲。鳳簫瞅她一眼,帶着責備地問:「你嘆什麽氣?」
「你又嘆什麽 氣?」春蘭反問她。「小姐,自從太太過世,老爺續娶了現在這位,我看公子同您,就沒有高興過一天!」
「有什麽好高興的!」鳳簫兩眼不期地濕潤起來。
「這也難怪你們,剛才我在上房,聽見公子在同老爺說,試期已近,他想進京去覓一淸靜地方讀 書,一面準備應考;您猜,這位太太怎麽說?」
「怎麽說?」鳳簫顯得焦急。
「她說,要讀得好書,那裡都是一樣;要是讀不好,休說去京城,去天宮裡也是白搭!」
「老爺怎麽說?」
「咱們這位糊塗老爺,還不是什麽都聽那位的!」
「胡說!沒大沒小的!」秦鳳簫不由衷地斥責她。
春蘭一撅咀,怪委屈的想走開,突又想起一件事來。她說:「小姐,我還聽到老爺他們說起,那奸相嚴嵩,已經倒台了!」
鳳簫心一震,牽牽咀角,但立刻又裝作漠不相關地:「他倒台,我有什麽好 高興的?」
春蘭抿着嘴一笑,點破她:「小姐不必裝胡羊,嚴嵩要害李家郞;奸相一旦倒了台,公子出頭到襄陽!」
鳳簫被她點破心事,面隱隱紅起來,暗忖:「春蘭聰明醒人意,一聽此訊心暗喜;只爲嚴嵩苦逼害,李郞逃亡無所依;如今奸賊罷了相, 破碎家園收拾起;李郞有了出頭日,我與他擧案向眉齊!
春蘭久不見她露笑容,此時見她如花般綻開一個笑臉,也喜得拍手嘻笑幾撞倒低頭走來的鳳笙。
鳳笙在上房碰了一鼻子灰,不勝憤懣,走來吿訴妹妹,說决定走了。
鳳簫打聽出他想私自離家,不禁戚然問:「去往那裡安身?」
「我想進京去尋舅父。」
「那你的路費?」
「妹妹,記得母親去世之時,給我們兄姝各留下十錠黃金,以爲紀念,如今事出無奈,不得不兌去充作路費!」
鳳簫知道他意志堅决,也無話好說,只是他這 一走,自己將更加孤單了,不禁又想起李如龍來。
「哥哥初次獨自出門,一路要小心保重,你去京城,妹子還有一事奉託……」鳳簫囁嚅着,不好意思開口。
鳳笙着急地道:「我預備今晚乘夜出行,以免爹爹知道,妹妹有什麽事,你倒快說呀!」
鳳簫三番四次想說出李如龍的名字來,却又羞於啓齒,最後還是春蘭代她表露了。
「少爺!你怎麽這麽不明白?您去京城,那李家公子,不也在京城嗎?」
「哦!妹妹是要我去探訪李家兄弟!」鳳笙恍然大悟。
鳳簫含羞起立,向兄盈盈一拜:「哥哥:兄妹一母共同胞,自幼兒在娘前,一般的痴和嬌;不幸親娘早下世,晚娘的手裡受煎煞!兄長你要奮凌雲志,此一去小心保重,千里路迢迢!妹子我深閨弱女難奮飛,只盼兄長靑雲得志,金榜題名高!到京城見了親舅父,代我這苦命的甥女問安好;還有那……李家 的如龍哥……探一探,找一找,他安身何處?作何生理?爲什麽至今無音耗?哥哥呀!妹妹有千言和萬語,臨別空把珠淚抛……」
她哭拜在地,泣不成聲。鳳笙一把將她扶住,內心悲憤交集,亦哽咽道:「小妹嬌憨可憐生,依依惜別同呑聲,都只爲繼母太不賢,爲兄我,才在這大雪寒天離家田!撇了了小妹你伶仃苦,但願我在京都,訪着你的意中人!今日兄妹此一別,不知何時聚一門!」
鳳笙雖有點不捨弱妹,但前程要緊,終於硬下心腸,倉卒上道。
延至晚上,他私自離家之消息始傳至上房。秦順昌究竟父子 情深,立叫人執火四出追尋,但鳳笙已鴻飛冥冥,那裡能把他尋着。
二
秦順昌爲子出走悶悶不樂,繼室夏氏特在暖閣,設酒爲他寬懷,並曲意奉承地道:「老爺,我有喜訊奉吿!」
「什麽喜訊?」秦順昌愀然無歡地。
「老爺當年忤嚴嵩, 丢官罷職囘家中,如今京裡家書到,嚴相君前已失寵,夏言是妾堂房兄,簡在帝心聖春隆;日內宣麻要拜相,老爺時來運轉通!」
秦順昌一聽,果然開顏,他鬱鬱不得志這許多年,假如夏言眞是拜相,自然不會任他賦閒,何况又有裙帶關係。他想着,夏氏又吿訴他一件喜訊。
「家書還把親事提,妾家五姪未娶妻;欲求我家鳳簫女,嫁去大房做兒媳!」
這喜訊並非眞喜,反倒叫秦順昌躊躇難答。夏氏却竭力鼓勵道:「老爺請想,若把鳳簫許與我家大老爺的五公子,大老爺指日就要拜相,這一來親上加親,老爺你 豈但官復職,易如反掌,還要加官晋爵!」
話非常動聽,使秦順昌心猿意馬,但仍爲道德的藩籬與世俗的觀念所阻,納納地:「話是不錯,不過鳳簫自幼已許配給李如龍,總不能一女嫁二夫呀!」
「老爺,李如龍的父親家人,都已經給嚴嵩殺了,他一個 人逃亡在外,至今音訊杳然,說不定早死在他鄕,難道讓鳳簫等他一輩子?」
「呃……不過我們書香門第……」
秦順昌仍在猶豫不决時,祿兒匆匆跑進來,丫環和家人們跟在他後面追到。
夏氏一見親兒,忙叫道:「別跑,小心摔着!快給爹請安哪!」
祿兒乖巧地立定,叫聲「爹爹」!夏氏即問:「什麽事!」
祿兒䀹着眼睛說:「大舅舅的家人,說是要等媽的囘信,他好囘京裡覆命!」
夏氏眼望着丈夫,秦順昌却顯得心亂如麻,不知怎樣是好。夏氏暗自盤算,頗不願失去這個攀龍附鳳的機會,嘴一闔攏,便决定自己作主了。
她的眼光果然不差,料事亦如神。不久,夏言眞是拜相。她覆書抵京時,恰恭逢其會,夏言正御宴飮罷囘府邸,心內得意萬分時。一接到妹子的覆信,不禁大喜,狂放地笑起來:「襄陽寄來一封信,今日歡喜臨門戶,秦家才女配我兒,承歡膝下樂何如?囘頭我把夏忠叫,速備聘禮莫遲誤!」
三
夏言似想把這才女趕緊娶歸家門,以壯夏家的聲勢,那一邊夏氏,更不願失去這個親上加親的機會,祗等聘禮一到,即辦喜事。怎不知人算不如天算,那個失踪許久的李如龍,突然出現 了。
窰困,潦倒,加上疲倦與憂傷,將一個本來十分英俊的少年公子,變成乞兒一般。因此,當他蹣跚地走到秦府門前叩門時,即遭秦府的家丁的白眼並喝斥道:「咳!你這個叫化子,要飯到後門去!」
李如龍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哀,但仍下氣地囘道:「 哎,我是來投親的,煩勞小哥通禀你家老爺,說是李如龍求見!」
那家丁把他從頭看到脚,見他衣衫襤褸,精神萎頓,一付窮相,不禁露出鄙夷的神氣:「去,去,我們老爺那會有你這種親戚!」
話說得無禮之極,但却引起另一個老年的家丁的注意了。 他注視李如龍半天,趕過來阻止那靑年的家丁的鹵莽行動,並對如龍說:「果然是李公子來了!他是新來的家人,公子恕他無知不要見怪,快隨老奴進去吧!」
春蘭一知道這個消息,飛快報吿小姐知道。鳳簫是又驚又喜,想到前堂去把他見,又恐人說她輕佻,一時芳心紊亂,坐立不安,最後還是叫春蘭去打探,父親見了李郞時的反應,聽他們談了些什麽話。
老家人帶着李如龍入花廳見主人。李如龍見了這位準岳丈,趕緊跪下,叫聲:「世伯」就激動得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秦順昌亦有些難過,扶起他,說:「賢 侄……一別多年,起來講話!」
「小侄遭逢家難,爲恐累及世伯,一直沒登門請安,世伯恕罪!」李如龍謙恭地解釋着。
「賢侄請坐呀!」秦順昌朝他上下打量,反應不見熱烈。「你這些年……在外面很吃苦了?」
李如龍現出愧色,囁嚅道:「小侄流落在外,受盡艱辛,近知嚴賊罷相,蒙寃之家,都得昭雪,才敢來見世伯;望世伯看先父份上,助小侄起復功名,來年也好進京赴考,求個出身!」
秦順昌正不知如何囘答時,夏氏聞訊趕到。她對李如龍早不來遲不來,偏揀正這個時候來,不止大煞風景,還破壞她的計劃,故對他毫無好感。因此當李如龍向她施禮時,夏氏的態度非常惡劣,祗冷冷地哼了一聲,並示意丫環把銀子放在桌上,然後促丈夫對李如龍明言。
秦順昌遲遲不能啓齒,李如龍看出事態有異,反請他明吿。於是,秦順昌納納說:「呃……這裡有三百両銀子,可供你膏火之資,但是……有一件事……你與鳳簫的婚事,雖然間幼時聘定,只因你多年不知下落,我已將鳳簫另許他家了!」
「哦,世伯是要我退婚?」李如龍大爲震動。
「嗯,賢侄少年英俊,不妨另聘高門……」秦順昌頗感難堪。
「世伯,請問鳳簫妹子可知世伯要我退婚,另許他人?」李如龍憤怒地問。
秦順昌不能答覆,李如龍又要求面見鳳簫談判,聲言若鳳簫願退婚,自己無條件退讓。夏氏恐丈夫碍着情面答應所求,忙接口道:「我看你還是拿了銀子走的好!」
李如龍正在氣 頭上,聽了更加火冐,揚聲囘道:「小侄如今雖然貧窮,也還不是把聘妻換銀子的人!」
「哼,」夏氏冷笑:「你口口聲聲說『聘妻』可有婚書?」
「自然是有!」
「拿來我看!」夏氏攤開一只手向他要。
這一下可把李如龍難倒了!這些 年來他四處飄蕩,東西早已遺失,那裡交得出來呢?
春蘭見夫人對李公子如此相逼,忙走去報吿小姐聽。鳳簫才知道繼母起了嫌貧愛富之心,又知道李如龍堅不肯退婚,愈發敬重他的爲人與志氣。她想了想,又囑咐春蘭:「春蘭你快到前堂,看公子他是怎樣行?他若允了退婚事,枉費我這一番心,他若不允退婚事,春蘭你門外把路引;到了夜深人靜時……」
「夜深人靜,你要我引李公子到那裡呀?」春蘭明知她含羞却故意這樣問,等她囘答不出時,又自己接下去道:「小姐呀,別害羞了!你們做小姐的那一套,我小說書上看多了!你要我引他到後園,夜靜無人私訂終身!」
「呸!」
鳳簫啐啐一聲,欲打她,春蘭像鳥似的飛跑出去。
四
春蘭果然不辱使命,于夜深人靜時引李如龍至後花園,與鳳簫會面。
二人相見恍如隔世,眞有說不完的衷曲,叙不盡的離情。
鳳簫感他不負義,又敬他人窮志不短,故此亦坦誠相待,以堅其心。她百般安慰他:「李郞休要來灰心,妹子事已安排定;書中自有黃金屋,男兒只愁名不成!襟下取出雙鯉魚,白玉的鯉魚作証憑;爲求他年雙鯉合,今日暫把鯉魚分!一半付與郞君你,一半小妹存在身;一日不見郞君來,獨守鯉魚度晨昏;有朝郞君成名歸,鯉魚配對人雙成!囘頭再把春蘭叫,贈君黃金去求名!」
春蘭手捧包裹走近來,鳳簫打開它給如龍過目,足有十錠黃金。本來不會發生什麽意外,怎料偏有這樣凑巧,祿兒這末晚還未睡,恰與書僮經過園門,窺見姐姐將金遞給如龍,也不問明情由,即去吿密。
鳳簫猶不知秘密盡洩,堅要如龍收金,如龍不能却,强勉收下,後來人聲傳至,鳳簫急偕春蘭離去,如龍避之不及,爲夏氏所執,立刻借題發揮。
「你黑夜之間,來到我家後花園 做什麽?一定非姦即盜!」她一下子把罪名套在如龍頭上。
李如龍正欲辯白,但夏氏怎給他機會,立刻叫家丁將他手中的包裹奪下,解開來一看,夏氏更加振振有詞了。
在衆目睽睽下,如龍百口莫辯,一辯又恐損及鳳簫的名譽,惟有啞忍,這口寃氣硬呑 肚裡。
夏氏是得理不饒人,暗對丈夫說:「老爺,把他送到官,下在獄中,這事一了百了,免得糾纏不淸!」
秦順昌想想,這樣確可除根後患,橫下心說:「好,將這奴才綁了,送官究辦!」
李如龍想不到他們竟會出此辣手,憤恨交逬,切齒道:「好一位世伯,想不到我先父交了你這樣的朋友!」
他昂然受縛,被家丁們推擁出去。
夏氏洋洋得意地正欲隨着丈夫往外走,鳳簫花容失色地趕了來。她追着父親道:「爹爹,你要把李家哥哥怎樣?」
秦順昌立定,扳着臉囘答:「他偸盜黃金,我將他送官究辦!」
「這黃金是女兒所贈,怎說偸盜?」
秦順昌面色微微一變,但立刻又恢復過來,故意抹煞道:「你胡說什麽?我秦家書香世族,你閨閣幼女,怎能私自贈金予人?」
「他自己都認,你還攀扯上身做什麽?」夏氏也挿嘴說。
「爹爹呀!秦李兩家交誼深,怎好翻臉不認人!說什麽書香世族,那有世家好賴婚!」鳳簫據理力爭。
「鳳簫不必來躭心,你父將你許高門。」夏氏搶着答。
「一女怎能嫁兩家?爹爹你要再思忖,公子到官把眞情講,爹爹你顏面那裡存!」
秦順 昌冷笑了笑:「這小奴才甚是倔强,我料他不肯牽連到你!」
「爹爹這般把事行,那還有天理和良心?九泉若逢李伯父,你到時和他怎樣論?」鳳簫氣昏了頭,不分輕重地直斥其非。
秦順昌老羞成怒,喝道:「大胆的丫頭,竟敢敎訓起我來了!此事爲父 主意已定,把你許與夏相國爲媳,不日就來下聘,你還是早早準備的好!」
說罷,掉頭就走,表現得很堅决。
偌大的一個花園,頓時變得一片死寂。鳳簫茫然呆立,心內憤恨塡膺,不禁淚珠雙垂。
「爹爹做事太不情,倒叫鳳簫無計行,好心贈金反將他害,救不出李郞怎甘心!」她自怨自艾起來。
春蘭也感到不平,替她出主意:「小姐滿腹詩
和書,事到臨頭一計無,少爺他去年進了京,但不知功名成就否?何不進京把少爺找,搭救公子你意何如?」
一言驚醒夢中人,鳳簫想想,此計雖好,怎奈身爲閨閣女,千里迢迢難進京。春蘭又替她出主意慫恿她女扮男裝。鳳簫爲了搭救未婚夫婿,覺得祗有冐險一行了。
五
鳳簫與春蘭,扮成主僕模樣,潛行離家,往京城而去。
途中,恰遇夏家的管家夏忠,押着聘禮而來。大家迎面而過,夏忠不知這位書生就是秦家大小姐喬裝,猶向她打聽秦家莊的方向。被春蘭活活捉弄一番,指着他們團團轉,將時間拖長些,使能從容逃去。
果然夏忠尋至秦家莊時,已是日落時分。這時候秦順昌才發覺簫鳳離家,祗得騙夏忠說小姐染病在床,婚期難定。暫時將夏家瞞住,一面派人去追尋。
鳳簫逃過一關,去到京城,却又陷于另一個窘境。
原來她舅父早已外放,兄長鳳笙又改名換姓,使她們無處追尋,困處在旅店,徬徨無主。
這一天,鳳簫獨自在旅店守候,等待春蘭的消息。
不久,春蘭垂頭喪氣囘來 ,吿訴她找遍縉紳錄,不見鳳笙題名在金榜。
鳳簫聽了好不沮喪,急得要哭出來,春蘭見狀,又轉念頭了。她說:「雖然少爺找不着,另外探得事一椿,適才我在大街行,萬頭攢動看皇榜,說是天子開恩科,錄取遺才進考塲,小姐何不去考一考,弄他一個狀元郞。」
「春蘭說話太荒唐,那有女子進科塲,縱然讀破萬卷書,也不能題名上金榜!」鳳簫失笑起來,笑她想入非非。
「小姐現稱李如龍,男裝誰能辨雌雄,仗着胸中萬卷書,考他一個狀元公,那時搭救李公子,豈非易如反掌同?」
最後一句話終於將鳳簫的心說活了,因她正陷于進退兩難的境地。留在此地,無以爲生;囘去吧,就得接受父母之命。思之再三,决意冐險一試,希望正如春蘭所說,僥倖考中一個狀元,相信那時救李如龍也就不難了。
六
造化弄人,鳳簫化名爲李如龍應試,竟然給她奪 魁,平地一聲雷,高中狀元。奇怪的是,事情又偏巧落在相國夏言的手裡。
他不知這個李如龍就是他欲得到的媳婦,領了聖旨正在自鳴得意,自我標榜着:「老臣奏本選遺才,萬歲降旨恩科開,一年出了兩狀元,老夫的桃李天下栽,新科狀元李如龍,胸有才畧是股肱;更兼年少美丰儀,贏得萬歲龍心寵,適才九重聖旨下,要爲公主招駙馬;萬歲選中李如龍,要他招親到皇家。」
這時家人忽報:「啓禀相爺,戚再生戚大人求見!」
夏言聞報,不禁失笑:「哦!老夫正要訪新科狀元去說婚事,舊狀元倒來了!好, 請戚大人進來!」
家人奉命,領戚再生進見。
戚再生長得一表非凡,挺拔洒脫,對夏言執禮甚恭,令夏言笑逐顏開。
二人揖讓坐下,再生便將巡按各府的情形報吿一番。夏言因皇命在身,大致問了一下,便說:「賢契此地也有數月,本當備酒與賢契洗塵,只是老夫還有點事情,要去新科狀元李如龍處一行,只好改日再與賢契叙濶!」
戚再生聽到這個名字一怔,若有所思,也不再多言,起身吿辭。
夏言匆匆去到新科狀元府時,鳳簫正與春蘭商議如何營救李如龍,脫身之計,一聽相國大人降尊紆貴 駕臨,心中感到突兀,忙請入內。
二人客套一番以後,夏言便笑容可掏地說:「恭喜賢契!」
鳳簫一怔,遲疑地望着他。夏言接道:「你少年科甲,狀元及弟,已是人人欽羡,老夫再把這件喜事一說,你自己也要喜出望外呢!」
「恩師,門生究竟有何可喜的事?」鳳簫顯得不安地。
「賢契今有大喜事,老夫特來吿你知;那日瓊林御宴上,萬歲喜你美丰姿;當今公主許配你,擇下婚期定吉時;老夫親自來說媒,料你歡喜無推辭!」
「啊呀!這怎麽行?」春蘭緊張過度,不禁脫口而出。
鳳簫又驚又急,忙向春蘭拂袖示意。春蘭知道失態,低頭退後幾步。鳳簫畧事鎭定,然後起身囘答:「門生出身實寒微,金枝玉葉怎能配?書生本是寒鴉姿,怎伴鳳凰效于飛?」
「賢契不必太謙讓,出身寒微又何妨?今日已是狀元公,明朝便是駙馬郞;有道英雄不怕出身低,將相無種當自强,老夫的眼不昏花,他日你必然爲棟樑!」
「多蒙恩師美言講,萬歲恩德更無量,只恨門生無福份,家中早已有妻房!」
「那日你說未曾婚?」
「聘定妻室未過門。」
「我看不是眞情話,推三阻四爲何因?莫非你 怕公主容貌醜?她是天仙一般人!」夏言面露不悅了。
鳳簫惶恐地解釋着,只是不能說出自己是女兒身。春蘭到底忍不住,漏了一句:「我們大人是個女的!」
夏言不諒,猶以爲她們拿此話來搪塞,勃然大怒:「李如龍,你這樣推三阻四的,好不給老夫 臉面!哼!聖旨下!跪!」
他從袖中取出聖旨,鳳簫不得不與春蘭匍伏在地。
「關雎爲人倫之始,朕有女,年已及筓,朕觀李如龍少年英俊,可爲駙馬,夏卿其宣朕意,欽此。」
夏言讀罷聖旨,又打官腔說:「聖命在此,老夫要囘宮覆命去了!」
言畢,拂袖而去。
這個禍可闖得大了,主僕倆急得手足無措,相對無言。
這時候,戚再生忽然來訪。鳳簫接到名帖,不勝訝異,想自己與此人素不相識,爲何造訪。她心內雖然煩亂,究竟不敢失禮,勉强叫人相請。怎不知來人已一路興奮地叫着「如龍兄弟,如龍兄弟……」走進來。
二人一見面,彼此都呆了!原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她踏破鐵靴無處覓,得到全不費功的兄長——鳳笙!
兄妹相見,驚喜交集,互道別情。原來鳳笙離家後,途遇强人,爲戚繼光搭救,收爲義子帶進京,助他膏火赴考 塲,得中狀元後,爲報恩德改名爲戚再生。
當鳳簫說出萬歲選她作駙馬時,鳳笙大驚失色,感到欺君之罪非輕,一時間也呆掉了。
兄妹倆正皇皇不安時,聖旨又下,定月之十五,爲公主于歸,着李如龍三日前入宮,先習儀態,及期成婚。
七
這幾天,鳳簫也不知怎樣過的。她好似一個傀儡,任人擺佈。
外人看來,她不知多末幸運,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一切風光全讓她一人佔了。可是,她心內之苦,却不足爲外人道。
她眞不知應該怎麽辦,精神恍惚地,任由命運安排。
這時候 ,寢宮內,紅燭高燒,一對新人剛飲罷合歡酒,對坐在桌前。
鳳簫顯然緊張失措,低頭假把書來看。她這裡,滿懷心事無主張;而那一邊,公主燈下窺新郞,只見她喜上眉梢,暗暗思忖:「自己生長深宮歲月長,對鏡自憐好容光;感謝皇恩選快婿,招得個俊俏少年郞,少年容貌勝潘安,得婿如此復何憾?只不解洞房花燭夜,他爲何不看新人把書看!」
宫女們見駙馬爺毫無動靜,心內不解,只得上前禀吿:「夜已深了,請公主,駙馬安歇!」
公主先自起身,發覺駙馬仍坐着不動,不由立定,用眼角睨視他。
鳳簫驚覺,慌亂地道:「哦,哦,公主先請安歇,我還看一會兒書!」
公主欲言又止,由宮女們簇擁入內間,開始卸裝。她卸完裝,見駙馬仍專心在看書,便用眼色示意。宮女會意,又去請鳳簫安歇。鳳簫又推說要多看一陣書,想公主先自去睡。
公主 耐心候他到三更,見他仍無表示,忍不住走到他面前,含羞答答地問:「駙馬!夜靜更深怎不眠?」
鳳簫忙一揖到地,胡亂囘道:「多蒙公主來關心,學生我……呃……不慣把酒飮;適才飮了幾杯酒,因此神昏心不寧!」
「駙馬酒醉早不講,現成備有醒 酒湯,囘我把宮女,速取湯藥解酒傷!」
公主一片柔情,令鳳簫更加慌亂,硬着頭皮將醒湯藥灌下肚,又請公主先安歇。公主爲着自己的尊嚴,自不能强行拉他入內,快快囘房。
一個時辰過了,鳳簫也感到歉仄不安,不禁唉聲歎氣,自怨自艾。
「聽得樵樓打四更,更鼓聲聲催逼人;天色將明無主意,枉敎公主空幃等,進旣不可退又難,一着棋錯輸滿盤;看來同窗知心人,只好待結來生緣!」
公主正沉不住氣出來窺探,聽到他最後兩句話,不禁怒火中燒,喝斥道:「好呀!罵一聲大胆李如龍,欺君罔上理不通;無怪你不肯入洞房,果有妻室在家中。」
鳳簫見她誤會了,忙辯白:「公主休要多疑猜,學生何曾娶妻來!」
「那你說什麽『來生緣』?」
「我別有苦衷在心懷。」
「莫非你不願做皇家婿?」
「我幾番推脫推不開!」
「難道說你嫌我容貌醜?」
「你好比天仙下凡來!」
「說來說去因何故?不說眞情理不該,今夜你不說眞情話……」公主愈說愈有氣,指着他道:「駙馬,我天明奏知父王,推你出午門,把刀開!」
鳳簫一聽,這玩笑可開不得,立刻跪下,坦白 相吿:「公主!公主休要將我怪,這事實在出無奈!我不是鬢眉男子漢,和公主一般女釵裙!」
「什麽?你是個女子?」公主驚愕地望着她。
「是呀!家住襄陽本姓秦,如龍是我假冐名。我與他自幼訂終身,誰想父母悔婚姻!退婚不從將他害,送官苦受 牢獄災,民女萬般無別計,改裝進京求名來,只盼得一官與半職,救出李郞配和諧,誰知被選作駙馬,百般的推脫推不開,情知欺君罪非輕,更怕將公主誤終身,因此終宵苦徬徨,進退兩難無計行!」
這番話直把公主氣得心火直冐,花容變色,恨恨地指着鳳簫責駡:「你只爲自己救郞君,却不想誤却奴終身!天明後我把父王吿,要將你斬首抵罪名!」
「公主要怨休怨我,要怨先怨萬歲錯,多少眞男子他不選,偏選我假的這一個!」
公主深明大義,雖恨她捉弄,但究竟是逼於無奈,面色不由緩和下來。鳳簫想想 ,此事全由夏言一人搞出來的,乘機吿他一狀。她接說:
「要怨就該怨夏言,老眼雌雄都不辨;我也曾再三來推脫,他偏要迫我把婚聯!」
「哦……」公主眉心攢緊,顯得芳心紊亂。
鳳簫看出她心善良,又哀哀求道:「民女之過出無心,公主斬我心何忍?就算是殺人如剪草,你難道守寡過終身!」
「留你也同是守寡!」公主茫然地答。
「殺我留我隨你行!天下皆知招駙馬,新婚一日問斬刑;公主你想改嫁無人嫁,那一個見你不心驚!」
鳳簫不愧是才女,一語道破公主心事,細細玩味她的話,一時沒了主意。於是鳳簫又献議道:「公主若肯將我恕,民女倒有一條計!」
「你還有什麽計?」公主注視她顯得很急切。
鳳簫眼波一轉,胸有成竹地:「民女這條計說將出來,公主天明見了萬歲,照計而行,當可兩全其美!」
「那你快講出來吧!」
「我還跪在這兒呢!」鳳簫賣關子了。
公主也不由失笑,一手將她挽起,並調侃道:「女駙馬起來吧!」
八
次日一早,夏言爲着討功,領着文武百官,上朝賀駕。
朱皇帝却是個昏瞶的老頭子,好逸惡勞,爲着皇女招駙馬,不得不接受百官之朝賀,無奈出後宮,於便殿接見羣臣。
衆臣三跪九叩後,夏言便向皇上討喜酒喝。朱皇帝毫無尊嚴,嘮嘮叨叨地道:「你早說要喝酒,孤王就宣你進宮,大家喝上幾杯,爲什麽弄這套朝賀的把戲,要孤王冠帶上殿,好不麻煩!」
朱皇帝 正自埋怨着,太監忽忽禀報:公主與駙馬到,由是解了夏言的圍。
一對新人行完跪拜大禮,傍着父壬身側坐下。夏言又欲討好,趨前恭維道:「萬歲,看公主與駙馬,眞是一對璧人,一雙兩好,老臣的媒做得不錯吧!」
「你不過做個現成媒人,還是孤王 自己排選的好!」皇上洋洋得意,頗使夏言難堪。
「老臣的眼力可也不差!」夏言𡰛𡯗地等着。
公主與鳳簫互望一眼,即開口喚一句:「夏卿!」
「臣在!」夏言有點受寵若驚。
「夏相國!你的眼力果然是好,給我挑了這位駙馬,他呀! 」公主瞟了鳳簫一眼,「眞是個有趣的人兒!」
這話出自公主之口,似有欠莊重,夏言不由一怔:「有趣?」但立刻又似懂非懂地乾笑起來:「哎,有趣,哈……有趣……有趣!」
公主扁扁嘴,又說:「昨晚駙馬跟我說了『一夜的』故事,眞是新鮮出奇 !」
夏言突感到些兒惺悚不安,口裡却順着她的意思說:「哦,新鮮出奇的事?什麽時候說與老臣聽聽,也好長長見識!」
朱皇帝倒眞感興趣,忙不迭問:「新鮮出奇的事?孤王也喜歡聽的!」
公主和鳳簫交換一個眼色,把早商量好的話說出來:「昔日裡,有個多才少年郞,遇一位,紅粉佳人,二人自動把姻緣訂,到後來,父母嫌貧要退婚!誣吿才子把他害,送到監中受囚禁;佳人要把才子救,她女扮男裝進了京!」
「哦,女扮男裝進京!以後就怎麽樣呢?」夏言揷嘴問。
「以後嘛——」公主 囘顧鳳簫。
鳳簫會意,即接說去:「她進京本爲尋兄長,尋兄不遇無計行;適逢天子開恩科,得中狀元第一名!」
「一個女流之輩,被她考中狀元,這主考官莫非瞎了眼啦?」朱皇帝不由嘰咕起來。
夏言也附和着:「這主考官眞是有眼無珠!」
公主聽他也這樣說,便以諷刺的口吻,接道:「是瞎了眼了!這女子豈但中狀元,還把她當做駙馬選;皇上親自來看中,做媒的就是那主考官!」
「這樣說來,那主考官眞是瞎眼!」朱皇帝矇矇懂懂地駡了一句。
夏言却感到一陣火辣辣的感覺,挑眼說:「那皇帝也未兒糊塗!」
「是太糊塗了!」朱皇帝一無所覺,又追問公主:「選做駙馬,又怎樣呢?」
「公主知情怒滿懷,禀明父王要把刀開!」
「可曾斬了女駙馬?」朱皇帝關心地問。
「父王你試猜一猜!」
「此事出在那一朝?」夏言想問明典故。
「要出在本朝怎開交?」公主巧妙地反問。
朱皇帝畧一沉吟,便答:「若是此事出本朝,孤王不斬將她饒!」
「將她饒了便怎樣?總不能留駙馬當在朝!」公主又含蓄地問。
「這樣女子世間少,節義雙全才學高; 孤王收她做義女,『節義公主』加封號!」
「封做公主也枉然,深宮裡孤燈伴終宵!」
「這有何難?九重傳下旨一道,放那才郞出監牢,孤王作主成婚配,共諧魚水兩歡好!」朱皇帝不知就裡,中了女兒之計。
公主立刻把握機會,問:「父王,這話可當眞?」
「哎,有道是『君無戲言』?」朱皇帝怫然不悅。
鳳簫聞言大喜,起身重問一句:「哦!萬歲,『君無戲言』?」
「文武百官在此,你問問他們,可是『君無戲言』?」
「君無戲言!」朝臣齊聲同喊。
鳳簫再不遲疑,立即跪在皇帝面前,揚聲道:「謝主隆恩!」
朱皇帝一怔:「什麽?」
「她就是那個女駙馬!」公主笑指着鳳簫說。
這話一出,不止叫皇帝與夏相國大吃一驚,文武百官也驚愕得瞪大了眼睛,望着這個假駙馬。
這眞是千古奇聞!朱皇帝震 怒,覺有損帝王的尊嚴,即要推鳳簫出午門問斬。後在公主的苦苦哀求下,終於赦免了她,並使她與如龍雙雙成婚配。
朱皇帝感女兒寬大仁慈,不禁問:「他們有情人成了眷屬,但是皇兒你呢?」
公主黯然不能答。此時恰好鳳笙聞訊趕來,冐死闖上殿, 欲爭救鳳簫。
鳳笙相貌堂堂,在公主眼中比其妹更見英武,不覺露出愛慕之情。
夏言看在眼裡,心一動,正好以此贖罪。立刻禀奏:「萬歲剛才提起公主的事,老臣倒又有了計啦!」
朱皇帝皺起眉,問:「你又有了計了?」
夏言看看鳳笙 ,又看看公主,然後以詢問的眼光望着皇上。
朱皇帝點下頭,轉問女兒:「皇兒的意下如何?」
公主偸眼望下鳳笙,臉上不期現出兩片紅暈,含羞地低低答:「父王替兒臣作主!」說罷,垂着頭退出殿。
事情總算圓滿解决了,皇帝沒有食言,旨封鳳簫爲「節義公主」,又傳旨赦如龍出獄。兩位公主,兩個駙馬,同日完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