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貴妃
一
長安城裏的未央宮,被大霧籠罩着,風流天子唐明皇,正擁着他心愛的貴妃楊玉環,在鳳榻上享受溫柔鄕中的生活。日上三竿,朝房裏的文武百官,都在等候着天子登殿,景陽鐘鼓齊鳴,但是驚不動皇帝的聖駕。因爲皇帝和貴妃幾乎澈夜未眠,這時他枕着貴妃的玉臂睡得正甜,輕紗帳沉沉的垂着,帳外兩個宮女,一個是念奴,一個是月嬌,肅立等候呼喚。
高力士,這位一向得寵的高總管,輕移着步子,在廻廊上走動,他遮着眉簷看太陽,日影已將扶疏的竹葉兒,映到玉階。高力士心中念道:「天快响午了,萬歲爺還不起身?」
已末午初,仍不見皇帝上朝,今天又罷朝了,張九齡,李林甫,楊國忠,陳元禮,賀知章等文武大臣,紛紛從朝房退出午門。
二
華淸池畔擁蔟着三三五五的宮娥彩女,在等候着貴妃出浴。忽然明皇靜悄悄的走進來,把宮女們嚇了一跳,明皇對宮女搖手示意,叫她們不要聲張,他躡足前行,正待潛入玉池,看一看貴妃的輕柔軟滑的玉體,可惜他來晚了一步,貴妃已由念奴披上了蟬翼紗的披肩、雖然這紗是透明的,到底隔了一層,看在眼裏 不够痛快。明皇失悔地嘆了一口氣,使背着身子的楊玉環驚覺了,她囘過頭來:「萬歲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你走了,我怎麽睡得着。來,我扶你囘去。」
「怎麽敢勞萬歲的聖駕!」
「這有什麽,我喜歡你,做什麽都行。」明皇挽着貴妃的膀臂,囘轉寢宮。高力士已經把張九齡吿老歸田的奏章呈上,同時右丞相李林甫,接着也上了一本,保荐楊國忠繼任張九齡的左丞相遺缺。楊玉環乘機撒嬌撒癡,一定要明皇准奏。明皇明知楊國忠的人望不孚,但不忍拂愛妃的意思,就准了李林甫的奏本。聖旨降到了楊大夫 第,楊氏姊妹們都來爲哥哥道喜。國忠說:「我們姓楊的能有今天,可不要忘了玉環妹妹給我們的榮耀。」
「可不是,」四妹高興地說:「一女受皇恩,全家食君祿,環姐是皇上寵愛的貴妃,哥哥是當朝一品的宰相,大姐榮膺韓國夫人,二姐是虢國夫人,是萬歲爺最喜愛的。」
「四妹,你也不壞呀,萬歲封你是秦國夫人,長安是古代的秦地,皇上喜歡你,把你封在他的地面上,靠得近一點。」虢國夫人說。
「別說啦!說到老三的耳朶裏,吃起醋來,我們可受不了。」大姐韓國夫人說。
「說正經的,皇上對二妹和四妹都有點意思,也好,我們楊家的女人都進了宮,做了皇上寵愛的妃子,我就不怕抓不到大權,張九齡年老無用,現在又吿老還鄕,賀知章有力也無處使,這些文官我都不怕,只可恨那個帶着幾十萬兵,坐鎭范陽的安祿山,這小子到有點討厭。」楊國忠在興 高釆烈之餘,想到了這個不好惹的胡兒。虢國夫人說:「當初安祿山不是毎年都有報効給你嗎?」
「可是這些日子他不但不把銀子送來,他毎次晋京,都不來拜見我,全不把我放在眼裏,這小子太放肆了。」
「哥哥,算了吧,你已經是大丞相了,還稀罕 他那點銀子?快點上朝謝恩去吧,三妹恐怕都等急了。大姐韓國夫人催促着說。」
在朝堂上,國忠除了獲得皇上的獎勵外,勅建相府的上諭又頒發下來,這是貴妃娘娘在萬歲爺面前替哥哥說的好話。一道牌旨,徵集各府州縣的民伕伍千人,爲建造相府而服役。
三
明皇下了朝,囘到華淸宮中,那隻會說話的鸚鵡,高聲叫着:「皇帝來了。」貴妃連忙迎着:「這鸚鵡眞聰敏,什麽話都會說啦。」
「這是你的兒子安祿山孝敬你的,怎會不聰明呢。」皇上打趣着說。
「說起安祿山來,他倒很久沒晋京了 !」
「你惦記他?」
「唔!那有個母親不惦着兒子的!」
「你眞是賢妻良母,高力士!」
「奴婢在!」高力士從簷下的廊中走進來。
「宣范陽節度使安祿山晋京!」
「遵旨!」高力士領了旨退出,宮女奏請皇上和娘娘進用 御膳。貴妃不耐煩的說:「天天山珍海味的吃,膩死了!」
「娘娘不想吃,你下去吧。」明皇對宮女說。又嘻嘻地看着貴妃:「你想吃什麽?」
貴妃看見壁上掛着的一幅荔枝的畫,就指着那幅畫說:「我要吃嶺南的荔枝!」
「挺便當?我派人到嶺南替你採辦。」
「嶺南離長安三千多里,等你採辦到了,也都壞了。」
「這你放心,我傳旨沿途地方官,用五百里快馬,按驛傳遞,不分晝夜,限五天到京,只有五天的功夫,是壞不了的。」
果然,西地長安也能吃得嶺南的新鮮荔枝了。楊貴妃吃了一個說:「有點變味兒了,怎能吃?」
「別瞎說,這麽好的透明荔枝,說它變味兒?」明皇替荔枝分辯着。
「你吃好了,我不吃!」貴妃把一個咬過一口的荔枝扔在地上,皇上費了那末大心機,跑壞了好多匹馬,累死了好幾個人,希望能博得妃子的歡 心,誰知她竟然不吃。明皇心裏很不高興。這時凑巧梨園子弟,在沉香亭準備好演戲,明皇乘機打開僵局:「好!擺駕沉香亭。高力士,「你立刻傳旨,宣召相府的三位夫人進宮,一同欣賞。」
宣召三位夫人進宮,這對楊玉環說,卽使是姊妹,心裏總是不痛快的。但是,皇帝總歸是皇帝,她不能把不痛快放在臉上,當三位夫人來到沉香亭時,明皇竟肆無忌憚地向着玉環的二姐和四妹調情,連霓裳羽衣曲也無心聽了。虢國夫人又故意的賣弄風情,走下亭來,隨同梨園的歌舞子弟,婆娑起舞,直把明皇看得色授魂飛,口呆目瞪, 連貴妃叫他也聽不見了。貴妃妬火中燒,幾次想發作而又忍耐下去。虢國夫人舞罷歸來,明皇連聲讚美,他要單獨賜宴,和夫人痛飲幾杯。這時貴妃實在忍不住了,她向明皇吿辭囘宮,並傳命高力士立卽送三位夫人囘府。
明皇竟然被貴妃這樣地捉弄一下,他如何受得了呢?他直瞪着眼,看貴妃離席而去,看三位夫人在不能留的場合下,很𡰛𡯗的匆匆而去。他在想着:「我還是個皇帝,我竟受這個女人的氣?好!給點苦頭她嚐嚐,也免得使她越來越不像話。」
四
楊玉環在宮中等候着皇帝,直到三更時分還不見囘 來,她這時氣也漸漸地消了,就派出小太監永新去打探皇上的消息。
原來皇帝一個人在沉香亭上飲酒,滿面的怒容,誰也不敢說話。直到金烏西墜,玉兔東升,他才離開沉香亭,信步走着。高力士勸他囘華淸宮,他不去。他偶然地聽到了一陣幽怨的洞簫聲,由淸風中傳來,問起高力士,才知道是梅妃住在這兒,他不禁勾起了昔日之情,叫高力士送了一籃嶺南荔枝給梅妃,並吩咐他把梅妃接往翠華閣去了。
當楊玉環未進宮前,江釆蘋是寵擅專房的,今非昔比,她的地位已被楊家的小妮子搶了去,她閃在上陽宮內,冷冷淸淸,不料皇帝竟還記得她,送了一籃荔枝來。她對着荔枝,想着橙子,當年,皇帝也曾爲了她的喜愛橙子,專使到福建,廣東採辦,爲了她喜愛梅花,就爲她建造梅園,封爲梅妃。曾幾何時,她已成爲秋扇。覩物思情,落下兩滴淚來。她的使女嫣紅解勸着說:「娘娘不 要難受,總有一天皇上囘心轉意,接娘娘囘去的。」
「現在皇上就宣召娘娘到翠華閣伴駕,那邊已經擺下了酒宴,皇上等着呢!」高力士凑趣的說:
嫣紅說:「娘娘轉了運,我這就替娘娘收拾收拾動身吧!」
「高公公先囘去復旨,說我隨後就來。」梅妃忙亂了一陣,由嫣紅掌着宮燈,帶同宮女,內監來到了翠華閣。
明皇好久沒有看到梅妃,見她淸癯了不少。久別重逢,另有一番滋味。却不料明皇在翠華閣的消息,被小太監永新打聽出了,報知了貴妃。貴妃一股酸氣,直透鼻梁,本想當夜就衝過去,大興問罪之師,虧得念奴從旁勸說,强自忍到天明。一破曉,貴妃就帶同念奴、月嬌、永新以及一干宮監十數人直奔翠華閣。在閣外把風的太監,見貴妃娘娘來了,忙禀高力士。這時翠華閣的宮監們都驚慌起來,高力士連忙攔住貴妃:「娘娘你到這兒來是……」
「我是來伺候皇上的,他昨兒晚上住在這兒嗎?」
「是是!他昨兒晚上住在這兒!有奴婢伺候着。」
「好呀!你眞會伺候!還不替我開門?」
「萬歲爺還沒有起身吶,別驚了駕!」
「驚了駕有我擔當,不用你管。」
「要是萬歲爺降下罪來……」
「吿訴你,有我!你聽見了沒有?」
「是!奴婢這就開。」高力士打開了門。貴妃進門一看靜悄悄的,高力士大聲的嚷着:「楊娘娘駕到。」意思是吿訴皇帝,趕快準備。明皇果然驚醒,也的確有點驚慌,他想叫梅妃起身,到別處去藏一藏,但 又不好啓口。楊貴妃這時已到帳外,梅妃本待挺身而出,可是看到皇帝這副狼狽的可憐相,知道他不能庇護她,結果要自討苦吃,心中又氣又惱。楊妃這時已東尋西找,搜査證據,壁攔上的睡衣,妝台上的花鈿,一一被楊妃發現。高力士知道査出梅妃來,會弄得三方面 都不好的,急中生智敎小太監把床幃外的窗子打開,囑咐嫣紅趕快領梅娘娘囘宮,免得鬧事。等貴妃掀帳而窺,梅妃已不見了。明皇這才放了心,傳旨上朝,貴妃昨晚受自己姐妹的氣,今早又眼看着梅妃搶去了皇上,還被她逃走。皇上雖然寵愛自己,處處留面子,到底 還不能專一的愛,想着自己年老色衰時,還不是和梅妃一樣嗎?從內心裏,她又同情起梅妃來了。
這時,念奴匆匆來報:「安祿山安千歲要見娘娘,已在宮中等候多時了。」貴妃趕囘華淸宮,見安祿山正在對着鸚鵡自言自語,未進門就叫着:「安兒,你是幾時來的?」
安祿山一轉身,把他那鎖子黃金甲搖曳得瑲瑯瑯的作響,他按劍行禮:「母后,兒臣見駕!」
「好啦好啦!」貴妃指着織錦的蒲墊:「坐下來談」。
安祿山坐定,貴妃一面傳命備宴,候明皇囘來,一同進膳,一面囘至內室更衣,要安祿山在外間等候一會。
安祿山是久已醉心於楊玉環的,無奈她是皇上的寵妃,可望而不可及。雖然也曾拜在明皇貴妃的名下,作爲義子,得能時常親近貴妃,無如這種親近,更燃起安祿山的火焰,愈使他不能忘懷,這一向他爲怕見貴妃、故久不晋京。現在偏偏又奉宣召,不能不來。一到長安,就首先進宮參拜母后。他看到楊玉瑗圓闊的身軀,細膩的脂膚,當觸及貴妃筍尖也似的手指時,他混身激盪,幾不克自持。他想:「毋怪父皇這樣寵愛她,這個羊脂似的美玉,怎能不令人愛煞!」
他來囘的在室外踱着,乘念奴不在身邊,他排門而入,把貴妃嚇了一嚇:「安兒!你這是做什麽?」
「母后,我想問你一句話!」
「你說!」
「你喜愛我不喜愛我?」
「焉有個做母親的不喜愛兒子?」
「我不是問你這個喜愛。」
「你問的什麽喜愛?」
「我是問你男女之間愛情的喜愛!」
「你在邊關成天成夜和那些胡女纒在一起,愛你的人不是正多嗎?還稀罕我來愛你?」
「母后國色天香,人間一品,怎能和那些胡女相比,這樣說,兒臣就罪該萬死了。」「照你的話,我如愛你,你該怎樣?」
「母后如果眞的愛我,我們可以遠走高飛,到邊關去享受我們自由的幸幅日子。」
「皇上待我這樣好,三千粉黛在一身,我怎能背叛他,和你私奔?」
「你以爲父皇眞的愛你?你在做夢!他是以天下的富貴來騙你,牢籠你,無非滿足他自己的愁望。當初他愛 江采蘋,還不是和愛你一樣?可是有了你就扔了她,將來又何嘗不能有了別人再扔了你?你有絕世的聰明,但你在那老頭子的權勢誘惑之下,你出賣了靑春。他用富貴收買你的靑春,你也甘心以靑春換取他的富貴,你看!」安祿山指着室外架上的鸚鵡:「那個鸚鵡是寄 生在黃金架上,腿上拴的鍊條也是黃金製的,但她能飛得去嗎?她永遠被人拴在金架上,失去了自由的飛翔,你,我看也和牠一樣!」
「我如果跟了你去,豈不被天下人罵我是叛逆,說我無恥?」
「你可知道父皇拿天下的脂膏來供養你和你姓楊的一家, 天下的老百姓也恨透了你和你姓楊的一家。你哥哥楊國忠建造相府,徴發五千民伕,這些民伕有錢就賣放,無錢就綑綁送官,弄得天怒人怨,對你哥哥恨不得食肉寢皮。因爲你哥哥是借得你的勢力才官居宰相,大家都遷怒到你身上。朝庭人心盡失,危機四起,眞的有一 天國家有了大難,人家都會說你是禍水,你做了皇帝贖罪的羔羊,到那時候,你以爲父皇會珍惜你嗎?」
「那麽我怎麽辦呢?」貴妃被安祿山的話打動了心弦,不由得啜泣起來。
「不要哭,哭並不能解决問題。要勇敢一點跟我走,我們去過逍遙自在的日 子。」
「你把一個皇帝的心愛妃子帶走了,不怕皇帝興師問罪,你那小小的范陽,能敵得住天兵征討?那時候你和我都沒有生路了。」
安祿山聞言,不禁大笑起來,笑聲震撼屋宇:「你把你的皇帝看得太威嚴了。老實對你說,大唐的江山是靠我來替他支 持,沒有我,他李家的錦綉山河就會隨風而去。他以什麽力量來征伐我?你未免太謹愼了。」
「可是你不想想,我和你怎能離去宮門,逃脫出長安城外?」
「我從范陽晋京的時候,沿途怖下了護衞精兵,就連長安城裏,我的心腹將校也有好多,出了宮門 就有人接迎,誰敢攔阻?」安祿山進前以衣袖替貴妃拭淚:「玉環,我是眞心誠意的愛你,不比老頭兒拿你當作玩物。你再想一想,你是跟着他過這種庸碌的生活好,還是和我一同過着摯情摯性的恩愛生活好?」
安祿山情不自禁一把將貴妃攬在懷中,親着她的面頰,撫着她的秀髮,擁着她的姣軀。貴妃半迎半拒,正當千鈞一髮之時,忽報「皇上駕到」。祿山與貴妃倏忽分開,然已看在明皇的眼裏。這還了得?宮禁內居然有外賊進來竊玉偷香,堂堂帝王之尊,頭巾也要染上綠色,這如何能使明皇忍得下?大聲呼嘯着:「拿賊! 拿賊!」一面從壁上摘下寶刀,逕取安祿山。試想安祿山英勇無敵,明皇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經不起安祿山臂肘一挪,明皇手中的刀就跌落在地。貴妃乘勢抱住明皇,安祿山只輕輕的說一句話:「父皇:你打算不要你的江山了吧?好!我們彊場上見面!」說畢,就大 踏步出宮而去。
「反了!反了!安祿山這小子竟敢這樣放肆,我非將他一塊一塊的割了不可!」明皇檢起了寶刀追出室外,安祿山已踪跡全無。明皇喘着氣,吩咐高力士:「傳旨御林軍,拿住安祿山,綑綁上朝,候旨定奪。」
但安祿山早經飛騎離開長安 ,由他的親兵將弁,護衞着囘他的邊鎭去了。
五
明皇拿不到安祿山,把氣出在楊貴妃身上,指着貴妃罵道:「你這賤貨,居然敢……」
「萬歲!你不能這麽說!」貴妃哭倒在椅上。
「哭!哭!我要你……好!高力士!」明皇的聲音都嘶啞 了:「替我把她趕出宮去,一輩子不准再進宮來。」明皇說完就拂袖而去。
貴妃越想越傷心,淚珠兒滾滾的落了滿襟。高力士左勸右勸:「皇上在氣頭上,還是囘到相府去住幾天,等皇上的氣消了,再接娘娘囘來。」貴妃只得由高力士送囘相府。
明皇雖 然把貴妃趕走,但怒火並未全消,杖爲御林軍沒有拿住安祿山,每人罰打一百庭,,連小太監來奏請用膳,也嫌他嚕嗦,打了一頓屁股。
自朝至暮,明皇反覆的在御書房走來走去因一刻不停,高力士的心,隨着皇上的脚步轉,也一刻停不下來。
天黑定了 ,明皇的腹中也餓了,吩咐擺宴。高力士知道這是說話的時候了,凑近身子,低低的對明皇說:「萬歲爺,要不要請梅娘娘進宮來伺候?」
明皇沉吟了一下,枱起頭:「也好!」
高力士連忙到上陽宮去宣召梅妃。
梅妃病了。她受不了皇上早晨的冷落,當着楊玉環的面,竟怕得連話也不敢說,使她要偷偷的從窗戶爬出去。她也是皇上所寵愛過的妃子呀!在另一個妃子的面前,竟如此低微,連面都不敢見!她傷心,痛哭!一囘到宮中就渾身發燙,頭是沉重的,兩脚輕飄,倒在床上就起不來了。
高力士來到上陽宮,梅妃已經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她斷續着吿知高力士,請他轉禀皇上不要以她爲念。她敎嫣紅取出了她畫的一幅梅花,呈獻皇上,作爲報答天恩。高力士正帶着這幅畫,囘未央宮覆旨,在御花園遇到楊國忠。國忠拉着高力士說:「我正在找你。」說着他從袖中 取出一縷長髮,由紅綾裹着:「你不知道,娘娘囘到府裏哭得死去活來,這縷頭髮,是娘娘剪下來的,要高公公代呈皇上,作爲思念之情。」國忠又取出了兩大錠金子:「這點小意思,是送給公公買茶吃,請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說幾句好話。」
「這個,你放心!」高力士接過了黃金和
頭髮:「我總盡力而爲!」
高力士和楊國忠分手,逕囘未央宮,把梅妃的病狀吿知了明皇,呈上了那幅梅花的畫兒。明皇覩物思人,不勝感慨的說;「她本來是個冰淸玉潔,孤高自賞的人,可惜小事看不開,糟踏了自己。」
「自從楊娘娘來了之後,梅娘娘性情就大變,成天愁眉不展的啦!」
「你是說我冷落了她?」
「這個奴婢不敢!」
「楊娘娘出宮之後,你知道她怎麽樣?」
「楊娘娘囘到相府,哭得死去活來,楊相爺說:娘娘觸犯了萬歲爺,他要和三位夫人 摘去冠帶,進宮來請罪。可是奴婢對楊相爺說:萬歲爺皇恩浩蕩,罪不及孥,敎他們放心。」高力士故意地編出一套話來對明皇說。
明皇關心地:「那麽楊娘娘怎麽說呢?」
「楊娘娘可眞可憐,她覺得沒有臉見人,尋死覓活,要不是三位夫人救得快,恐 怕已經……」高力土感慨萬千,不說下去。
明皇被高力士戲劇性的表演感動得神情緊張,憐憫之心,油然而起。高力士看出了明皇心意,接着說:「奴婢後來苦苦的勸說,楊娘娘就冷不防拿把剪刀,把一縷頭髮給剪下來,交給奴婢。」高力士就雙手捧着這束長髮:「說是今生今世不能伺候皇上,就把這縷頭髮獻上去,求求皇上念從前一點恩情,留在身邊,就當作她自己在伺候着皇上吧。」
明皇接過頭髮,低聲說:「玉環,這又何苦呢!」高力士知道有機會了,他緊接着:「萬歲爺,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吧!」明皇把玩着這縷頭髮,不勝低徊。
「楊娘娘是當朝的貴妃,曾蒙萬歲格外的恩寵,如果有罪,也不該放逐在外面,爲什麽不把楊娘娘召囘宮裏領罪呢?」
「你的意思是讓她再進宮來?」
「奴婢不敢,不過是……」
「已經放逐在外,怎好又召囘來呢?」
「這就說明了萬歲爺仁慈之心,已往不究。更外的令人敬服。」
「好吧!那你就接她進來。」明皇把貴妃的頭髮籠入袖中,緩步地走向鸚鵡架。
六
長生殿上飄繞着御香,楊玉環跪着禱吿上天,爲明皇祝福。明 皇在殿外聽着她口中喃喃的說:「牛郞織女今宵都可以相會,而人間的別離之苦,又幾時才能團圓呢?」
明皇觸動了心情,走進殿來,貴妃和一羣宮女跪接聖駕。明皇扶起了貴妃:「玉環,你在這裏說些什麽?」
「罪妃是在祝吿上天降輻皇上,聖躬康泰 ,龍體健安!」
「不要罪妃罪妃的說話,過去的我早就忘了,要不,我也不再召你進宮了。」
「謝萬歲的龍恩赦免!」
「好了好了!我問你,剛才你說什麽團圆不團圓的?」
「臣妾因爲今天是七夕,銀河雙星一年一度還能見面,想起人間 的別離之苦,就希望着分開來的人,能够早日團圓!」
「現在我不是和你團圓了嗎?」
「可是臣妾一年一度的老下去了!」
「我跟你從今以後,相親相愛,永不分離。說什麽老不老呢?」
「萬歲爺這話可是出於眞心?」
「誰還騙你?我們白頭偕老,在天願爲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永不分開了!」
「萬歲爺太愛臣妾了,臣妾實在承當不起!」
「不要說這樣話,我倆相依爲命,生生世世,同在一起。碧落黃泉,生死與共。連做夢我們也要夢在一個地方。」
「說起做夢,臣妾昨晚倒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什麽?」
「夢見和萬歲爺一同飛到了月宮,看到金碧輝煌的殿宇樓台,還看到靑女素娥率領了仙女在飄飄起舞,婉轉高歌,當萬歲爺和我正看到高興的時候,忽然從彩雲中走出一個妖魔,雙手想來抓我,一下子就把我嚇 醒了。
「這是做夢,不要怕,有我在你跟前,看那個妖魔敢把你搶了去。」
可是就有一個想搶走楊玉環的人,那就是范陽節度使安祿山。他囘到邊鎭,集合將領,以淸君側的名義,率領二十萬大兵殺奔長安而來。軍行所至,勢如破竹。各關各口的守將望 風披靡。逃的逃,降的降,不多久長安域就在望了。
唐明皇從載歌載舞的宮闕中醒了過來,他立刻登殿,集朝臣商議大計,而文武百官,裝聾推啞,一個個拿不出主意,有的主張背城一戰,有的竟主張乾脆投降,最後還是楊國忠想出個「逃難」的辦法,勸皇上駕幸西蜀,徐圖規復失地。
明皇到這時候,知道除此一法,就只有引頸待戮。於是連夜拾塔細軟金銀,五鼓天明就吿別了皇陵西下。
安祿山的兵進長安,四處搜尋明皇和貴妃,從降將口中,獲知明皇挾着楊貴妃逃向成都去了。祿山怎肯放鬆,隨卽派兵追踪 而下。明皇隨帶的護駕將兵,只有兩三千人,後面塵土飛揚的追兵倒有幾萬。明皇傳旨不分晝夜,兼程西進,過了咸陽,興平,直奔扶風大道。幾天幾夜走得人疲馬乏,沿途連地方官都不來迎接,因爲他們有的棄印潛逃,有的正打算換了新主子時,搖身一變,又做新朝 的官兒,對於這急如喪家之犬的舊主人,也無心去敷衍他了。至於老百姓聽到這位皇帝駕臨,根本無動於中,他們被這皇帝害苦了,徴丁徵糧徵稅徵役,搞得家破人亡,壯年人都守邊服役去了,只剩下老弱婦孺,衣不蔽體,食不充口,連田裏的野菜,也絕了跡,樹皮草 根,成爲老百姓普遍食糧。明皇到了這步田地,想到在長安城裏錦衣玉食,海味山珍,恍如隔世。
高力士好不容易由將兵們在村落裏尋來了兩個鷄蛋,和幾粒番薯,燒熟了獻與明皇。明皇那能嚥得下,前面不遠有個古寺,明皇傳旨駐紮下來,休息一夜再走。這寺牆傾壁圯,佛籠中泥像金身,被烟燻得焦黑。大殿上一地的鳥屎,觸面盡是些蛛網,就由高力士飭令小太監在大殿上打掃一下,舖上龍墊,明皇像癱瘓了的一樣,躺下去就不能動彈。
明皇閉着眼休息了一會,便問高力士,這地方是歸那一縣管轄?叫什麽地名?
高力士打聽囘來:「這兒還沒出興平縣境,前面不遠就到武功啦!這地方名叫馬嵬坡,是個小鎮市。」
明皇對貴妃看了一眼,嘆口氣說:「想不到我們落得今天的光景!」
「等到了成都就好了,萬歲就忍耐些日子,徐圖恢復。」貴妃勸慰着皇帝。
小大監燃了油燈,使得黑暗的大殿呈現了一點暗淡的光亮。明皇實在太累了,和衣睡倒。剛合上眼,朦矓中聽得一片喧囂,立刻把明皇驚醒了,忙問何事?高力士慌慌張張的跑來奏道:「後面的追兵已離興平不遠,陳元帥下令開拔,兵士不肯走,吵鬧起來,他們要……」高力士不敢說下去。
「他們要什麽?說呀!」明皇緊急的問。
「他們說:今天弄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都是楊家一門子做成的。他們要殺了楊家滿門才肯走。所以,元帥在開導他們。」
「這還得了,他們不是想造反了嗎?傳陳元帥進來。」明皇口中雖然這麽說,心中仍舊是噗通噗通跳個不住。
元帥陳元禮進殿見駕,只見他滿頭大汗,氣粗粗地說:「啓奏萬歲,楊丞相被士兵們殺了,臣攔擋不住。」
「什麽?」貴妃驚誇地:「我哥哥被士兵殺了?」
明皇被驚得呆住了,他沒想到士兵們的胆子竟這樣大,國舅,皇姨,拉去就斫了,大唐天子的王法到那兒去了呢?他由自卑而轉爲憤怒,到底他是皇帝,是統治天下的人君,怎能受得住這種逆流的衝擊呢?他翻着眼:「陳元禮,你身爲元帥,率領六軍,竟讓士兵囂張到這樣,成何體統?」
「啓奏萬歲,臣罪當誅!」陳元禮跪下說:「不過士兵們在這時候,如果壓制太甚,軍心一變,更難統馭了。」
「依你的意思怎樣辦?」明皇改了口氣。
「臣意赦免了他們的罪,趕緊開拔啓程,因爲追兵祗離馬嵬坡不到一百里了。如果追到,驚了聖駕,臣罪 更不容誅。」
明皇想了想也只有這麽辦,就傳旨赦罪啓程。可是士兵們依舊不肯動身,他們一致請求殺了楊貴妃,殺了這侗禍國殃民的女人,他們才肯保護聖駕,否則他們寧願投降安祿山,不吃大唐的俸祿了。
這個要求使得陳元帥很爲難,可是事情已迫 於眉睫,追兵轉眼就到,探馬一報一報的從一百里到八十里,到五十里,天甫破明,探馬來報,追兵距離馬嵬坡只有三十里了。這使陳元帥不得不把眞相奏明天子。唐明皇感到士兵們竟猖狂到殺害他心愛的貴妃,這使他不能再忍受了,他雷霆大振,命陳元禮把士兵們一 體殺光,以彰國法。
陳元帥說:「臣一人,士兵數千人,臣怎能殺得了這許多!」
「你身爲大臣,應當在國難中替主分憂才是。」
「萬歲命臣殺完了士兵,這是不可能的事,兵沒有殺完,臣已被殺,萬歲的聖駕,又由何人保護?」
明皇忽 然想到自己的安全,又軟下來!「你讓我再想想。」他看着貴妃的一副恐懼而緊張的神情,他想着安祿山的兵馬追到,他成爲俘虜時的慘狀,他只有咬咬牙,捨了這如花似玉的女人,他要顧全他自己要緊。
「你來!」明皇從軟墊上爬起身,由高力士扶着,叫陳元禮到偏殿去說話。
明皇離去大殿,耳中只聽得貴妃的聲音:「萬歲!萬萬!你上那裏去?你上……」然而已由陳元帥的隨身侍從攔住,不讓她下殿。
在偏殿裏明皇從身上解下了一條白綾腰帶,交付陳元帥:「你對士兵說,免去貴妃的斬刑,就以這……」 他已泣不成聲。陳元帥接了旨轉身就走。
明皇只聽得楊貴妃在大殿上掙扎的慘嚎,他不忍卒聽,把兩耳自己掩上了。
明皇西狩的軍隊從馬嵬坡動身時,天已大亮,這時他一個人倚在馬車上,似猶聽到楊貴妃的呼叫,並想到遺棄在長安宮內梅妃的面容,他 忽然哭出聲來,高力士隱約地聽到明皇喃喃地在說:「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