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巷
名編劇家陶秦首次導演「枇杷巷」開鏡時與道賀之李麗華合影
．電影小說．
讓我們聽一聽批杷巷裏賣淫女的聲音：
「……我們是一羣躱在陰暗角落裡的女人。你們說我們造成了罪惡，散播了梅毒，一沒有靈魂，二沒有羞耻，三沒有情義。你們給我們取了好些下賤的名字：娼妓，窑姐兒，婊子………可是，每到晚上，你們會忘記你們白天裡說了些什麽，偷偷跑到我們這兒來………」
說這話的，是一些怎末様的人？
蒼白的臉，塗着厚厚 的劣質脂粉。麻木的笑，裹住了熱淚。她們駄負着下賤的名聲，受着辱罵，調笑，與玩樂。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北方某城市，像世界上其他繁華腐化的城市一樣，有着許多這樣的女人在出賣着靑春，把肉體當作商品，供人宰割。毎當華燈初上，妓院胡同裡就熱閙起來了。「ｘｘ」班的紅燈亮了，屋裡有人拉琴唱怪聲的小調，乞丐來來往往唱着數來寶，帮工們提水壺送手巾，小販們叫賣水菓零食，嫖客們狎笑着。
打襍的大順子招呼着一批客人走進門來：
「這邊坐，這邊坐！」拉起門帘，把客人帶到一間 小房間，客人分別坐下，擱起腿，催着叫姑娘：
「多找幾個來，找好一點兒的！」
大順子放下門帘，對着内屋髙聲大叫：
「見客來，見客來！」接着，裡面鈴聲響起，每一個姑娘的房間裡都傳來大聲的叫喊：「見客啦，前院後院都來見客啦！」
有的姑娘躺在床上嗑瓜子，急急放下，整一整頭髮，掀簾而出。
有的在燈下看連環阖畫，急急把書闔上，拏起一條花手帕，魚貫走出。
她們的隊伍陳列在客人面前，讓他們取笑，品評，挑選。
翠寶是這裡的紅姑娘，一有了客人，就得回屋裡 把自己的一個小孩放好，再出來接客。
「又是那帮酒鬼！」另一個呌海棠的在嘰咕。
「可是我們又不好得罪他們！」翠寶放好小孩，正要和海棠一起走出去，看到新來的小翠呆呆坐在一邊。
「小翠，你一聲不响打什麽主意？我們都有了盤兒啦，你要是今天不掛上個客，回頭……」
小翠坐着不動，緊鎖着眉尖。
「你這孩子，難道還不怕？去吧！」翠寶拉她站起來，拉着她一起走出去，一面還在勸着她：「你別老綳着臉！賣笑，賣笑，人家買你的就是笑！」
這個呌小翠的，不過十七八歲，到這裡沒有多久，地方上主管妓院的王科長才把她的執照送來。這裡的一切，對于她都還是陌生的。她怕，她心在跳，說不出的屈辱，說不出的憤恨，可是都只有暗暗忍受，她不敢落一滴眼淚，不敢說一個不字。
她跟了翠寶走到一羣客人面前。翠寶的應酬功夫是熟練老到的，見了客人就知道該說什麽樣的話。
「唉，今天什麽風把您吹來了？」她走到一個客人面前，挨着他坐下。
「你想不想我？」客人瞇着眼問她。
「怎末不想，晚上做夢還見着你來呢！」
于是大家笑了。每一個到這裡來的客人，就 都是這末醜態畢露，見了女人就眉飛色舞。每個客要了一個姑娘，翠寶趁機會給小翠介紹了一個客人；把小翠推到這客人的懐裡：
「怎末様，媒做得好不好？」
「你可成了王婆了。」客人見她會說話，就喜歡逗她說。
「我是王婆，你是王婆的當家，呌王八！」她的嘴尖，可是客人們就是這樣輕骨頭，愛聽她的玩笑。
她不僅會說話，又會唱小調。話說够了，小調也唱過了，客人便帶着他所挑中了的姑娘分別到房間裡去。小翠正要跟了她的客人出去，不知怎末心裡一慌，手上失了勁兒，把一隻茶杯撞翻，濺了客人一身的水。
客人咆哮起來：
「什麽玩意兒？你爺是瞧得起你，讓你掙一點錢。什麽」？毛手毛脚的也配幹這一行，誰呌你吃這口飯的？不情願，到這兒來幹什麽？把你們領家的找來！」
別的客人也是你一句我一句聲勢汹汹：
「呌你 們領家的出來！」
「這兒是窰子還是衙門！」
「咱們又不是第一天逛窑子，你們別欺侮人！」
「這是什麽規矩，他媽的！」
大家亂成一團，人叢中，這妓院的「領家的」，滿臉橫肉的黑三走了進來。
他一面向客人們打恭作揖陪不是，關照翠寶侍候客人多上點兒勁，一面把小翠拉了出去。
小翠跟到他的房裡，跪倒在地上，挨着他皮鞭子的抽打：
「到這兒半個月了，幾時替我掙過一個子兒，客人倒給你得罪了。我要你來吃飯的？衣服跟你做了，花粉胭脂給你買了，警察局的執照給你 領了………」
小翠低着頭，顫抖着，他上去又是一個耳光。
「去！」他接着說，「今兒晚上要是沒客，看我不打死你！」
小翠慢慢站起來，走出去。
夜深了，她沒有客。她怕，于是她想到了逃走。
落了網的魚那一條不想游？進了籠子的鳥那一只不想飛？誰不是父母養的？誰心甘情願吃這碗老虎口裡的飯？
她偷偷從後門走了出去。
後門外，胡同裡街燈下只有賣餑餑的在做着買賣，風在響，小翠沿着牆邊往外邊逃。街燈半明不暗，她一脚踏在水潭裡，帶着的衣包掉了下來。一個帮工 發現了她的人影，追過來，她急着拔脚奔跑，帮工在後邊喊了起來：
「小翠，小翠！」
小翠不理他。
「害人，回頭黑三饒不了我們！」
小翠也管不了這些，還是不理，拼命地跑。跑出這一條胡同，轉入另一條大街。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昏暗中，她跌倒在大街邊。
第二天，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給一個警察抓住了她的衣領。她沒有話可以說，帶到警察局，關進了拘留所。
警察局的王科長認得她，把她提了出來問話。
「你叫小翠？」
她點點頭。
「是班子裡的姑娘？」
她又點點頭。
她抬起頭來，看到王科長向門外招手，進來的是黑三。
黑三把她領了回去，關進一間黑房。
她挨過了打，挨過了監禁，挨過了一陣不是人受得了的苦。她不得不在黑三面前屈服。
＋ ＋ ＋
不久，她又出來接客了。
只有苦命人才能同情苦命人，只有在幾個姐妹在一起的時候她才得到安慰。尤其翠寶，苦難磨折更多，對她的同情也更深。翠寶常常對她說：
「到這兒來就得守這兒的規矩，你何苦跟他反對？尋死尋活的，不是辦法。這兒誰不是過來人？誰不是一肚子的委屈………逃？逃有這末容易？東南西北，周圍都是他們的人，你那兒逃得了？」
另外一個呌海棠的也在旁邊插嘴：
「你現在跟黑三用不着蹩扭，顺着他點兒，少受些罪，好好兒打扮打扮自己，搽一點粉，塗一點胭脂，學學 怎末笑，祇要，有一個人喜歡了你，還怕黑三怎末樣？」
「再說，」翠寶又接着對她說，「你年紀輕，你有的是指望，熬幾時，有人看上了你，從了良，什麽事就不用怕了。」
小翠聽着她們的話，學着笑，學着打扮，學着忍受難以忍受的苦。
「儘管心裡苦，有人的時候，總得笑！」海棠自己含着淚，却裝了個笑臉做榜樣，「笑呀，笑呀，一直笑，笑得周圍沒有人了，你才能停………」
笑，笑，笑……小翠慢慢地學會了笑，學會了打扮，學會了忍受難以忍受的苦。「笑罷，笑罷，讓人們說妓女是沒有痛苦的，否則爲什麽她們一天到晚祇是笑？可是，可是她們眞是這様嗎？」小翠心裡這様的想着，這様的做着。
幾個月這樣過去了。小翠紅了，也成了一個紅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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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寶的丈夫在鄕下病死了，黑三知道了這件事跑來找她：
「你又多了一筆債，咱們要說說。」翠寶欠着黑三的債，丈夫一死，這筆債更沒有還淸的時候，黑三又來逼她。
「你說怎末辦就怎末辦，我知道本上加利利上加利，我這一輩子還不淸，就跟你做這一輩子。」
翠寶死了跳出火坑的心，海棠的出頭的日子却到了。她的情人來找她，吿訴她一個喜訊：積滿了一筆錢，可以來給她贖身了。
海棠在胡同口偷偷地和她情人會面，聽到這個消息，幾乎不相信自已的耳朵：
「是眞的？」
「眞的，海棠！自從新年來看了你，到今天有九個月了，我天天想來看你，可是我不肯化這筆冤枉錢，我把它省下來。明天，我再拿了工錢，凑起來就有了這筆數目。海棠，你說怎末去跟黑三說的好？」
「你，你呌我怎末說好？」
兩個人抱在一起，海棠歡喜得流下淚來。她爲這一個悠長的噩夢的逝去而感動得情不自禁了 。
「你明天準來？」海棠問她的情人。
「明兒晚上準來。」
這個消息在海棠的同伴中傳了開來。這晚上，警察局的王科長在妓院裡請日本人吃花酒，宴席上，翠寶，小翠，都暗中借席上的酒給海棠祝賀。
可是，就在王科長帶來的衛生檢査 局報吿中，記錄着海棠的病症——她患着最嚴重的梅毒。
半夜，翠寳陪着一個日本浪人睡覺，她等浪人熟睡之後，到裡面房裡去看小孩。浪人醒來不見翠寶，跌跌撞撞起來找翠寶。翠寶在裡面房裡拍着小孩，睡着在小孩的牀上了。
浪人發起怒來：
「人呢？姑娘呢？」
他大聲的嚷呌，把鄰室的王科長和小翠都吵酲了，大家過來探望。
「你們這兒一個姑娘陪兩個客人不成？」浪人奔到裡邊，翠寶急忙出來，浪人拏起桌上的東西亂擲亂捽，又打翠寶一記耳光，把她推倒在地上。
黑三正在自己房間裡算脹，聽到亂嘈嘈的聲音，夹着翠寶的哭泣，也趕出來。
就在這時候，正守在黑三房門外的海棠偷偷溜了進來，找桌上一個衛生局送來的檢驗報吿單看。這上面的記錄冷酷地說明了她的命運——海棠，患着最重的梅毒。
她看明白了，起先是驚駭，接 着却欲哭無淚，默默退了出去。
而翠寶房裡的這一幕吵閙還是黑三來了之後才平息下去的。他逼着翠寶向浪人道歉。屋子裡茶杯碎了滿地，梳粧台上的鏡子也破了，牀上的被褥都撕爛了，翠寶流着淚，走到浪人身邊，打了個千：
「您多包涵！」
于是浪人不再發怒，大家正要各自回房裡去，大順子突然奔來，一面喊着：
「不好了，海棠上吊了！」
翠寶和小翠吃了一驚，往外面奪門而出。黑三却冷冷的笑了一聲說着：
「什麽事，這末大驚小怪的！」
在他，一個下賤的女人的生命，是 毫不作道的。可是，翠寶和小翠找到了海棠的遺書，她們的悲痛是無法遏制的。姊妹遭到的慘遇，在她們身上印上了深深的烙印。海棠在跳出火坑的前夜，竟因患着難治之症而又不願連累她的愛人而自殺了。她在信裡寫着：
「姊妹們，今天傍晚我是多末髙興，你們也代我高興，一個一個都跟我道喜。可是就在晚上我發現了我害着很重的梅毒，黑三一直也沒吿訴我，一直瞞到今天。我要訴他，他多難受。要找醫生，那兒來這許多錢？不告訴他，我難道去害他？除了一死了之，我想不出別的辦法。我死之後，你們千萬不要難過， 誰呌我們吃這碗飯的？我的手在抖，眼淚在流，你們多保重！」
窗外下着雨，雨聲滴滴，老天也爲了這一羣可憐的女人流着淚。一羣可憐的女人聽小翠讀着海棠的遺書，都泣不成聲了。
＋ ＋ ＋
吊死的吊死，挨打的挨打，妓院裡暗無天日，爲了女兒的將來，翠寶把女兒寶珍寄養了出去——誰說妓女沒有人性，不懂是非，不明黑白？
翠寶把寶珍帶到鄕下的朋友盧媽媽那裡，託盧媽媽代她撫養。寶珍捨不得離開她媽媽，可是，在她小小的心上，又怎能懂得她媽媽的苦心呢？
送掉 了孩子回來，黑三就來逼問翠寶了：
「你孩子呢？」
翠寶不敢說眞話，只好騙他：
「死了！」
「死了，幾時死的？」
「三天了！」
「怎末死的？」
「病死的。我怕你知道了不高興，沒斷氣就叫人來拿走了。」
黑三聽着却還不相信，又把大順子找來作對証。大順子知道翠寶的意思，也帮着把送走寶珍的事瞞下了。
可是，黑三還是不肯放鬆翠寶，追問他的債：
「那末你跟我的這筆賬，怎末算呢？」
「有一萬，上一萬，有五千，上五千，我翠寶有福氣， 這筆債總有還淸的一天；沒福氣，我替你做一輩子。」翠寶答得很乾脆。
「我是替你着急，本來你還有個女兒，養大了，你還有個指望。現在……再過那末五年，你老了，怎末辨？」
「你把我賣了，値多少，賣多少，我翠寶說了就不反悔，你放心好了！ 」
翠寶忍着一切，照樣地强顏歡笑，迎送客人。可是，時時想着寶珍，一個人的時候又偷偷流淚。
日子這榇過去，寶珍在鄕下一天一天長大，茁壯，長得結實起來。她上了學，跟着盧媽媽生活。
翠寶有機會就偷偷下鄕去看寳珍。
有一次翠 寶又去看她，聽到寳珍講起學校裡跟同學吵架的事。寶珍說：
「今天又跟同學打了起來，他罵人，他罵我是………」
翠寶知道這是罵她媽的話，盧媽媽雖然一直騙寶珍說她媽在城裡做工，可是學校裡終於傅了出來，同學常常對寶珍說她媽是個窑姐兒。翠 寶和盧媽媽商量着：
「寶珍到這兒快八年了，孩子一天一天大起來，越來越懂事了，要是有一天她知道了，怎末辦？我……我還是死了的好。」
盧媽媽只好竭力勸好，安慰她。
她自己一天一天老了，她只希望寶珍能够好好做人，自己等着早一點死去。
小翠紅了起來，給一個姓馬的旅長娶了去。
可是，出了妓院却還是過着跟妓院裡一樣的日子。只有一様，就是掙下來的錢是她自己的，她可以積下一點錢，只想替翠寶贖身。
馬旅長難得來，來一次，總給小翠帶來一點穿的，吃的，和鈔票來。
妓院锂雖然少了一個小翠，却隨時有新的女孩子貢進來。黑三還是過着這一行喝人血的生意。
有一天，一個販賣人口的人口給黑三帶來了兩個鄕下姑娘，黑三買下了。他正想把翠寶再轉賣到下等班子去，小翠帶了錢及時趕到。
「小翠，你好！」黑三把小翠迎進來。
小翠冷冷地說︰
「請你査査，翠寶姊姊一共欠了你多少錢？」
翠寶的兩鬚若隱若現添了白髮了，歡喜得流下淚來，和黑三結淸了賑，跟了小翠走出了這條埋葬了她全部青春，消蝕着他生命的胡同。她住到小翠家裡不久，又把寶珍接了來。
可是，安樂的日子沒有過了多久，她們的生活又起了變化。
是抗戰結朿的時候，那個馬旅長是漢奸軍官，打日本投降那天起，就不再在小翠這兒出現了。
一個月，兩個月，這榇過去，小翠感到生活上的恐慌。她想到了今後的日子，她茫然。
「假使他就這様不回來了，我怎末辦呢？」
翠寶對她說：
「小翠，你該早就想到這樣一天的。你以爲馬老爺對你是眞情眞義的嗎？他買你，還不是爲了玩你。現在他自己身上有了事，當然先把玩的東西給忘了。」
「那末以後怎末辦呢？ 」
在她們决定怎様安排生活之前，又發生了一件事，那便是黑三忽然不速而至。他知道了馬旅長的事，帶着一個下流的奸計來找小翠。
翠寶和小翠見了他就心驚肉跳，他依然露着牙向她們奸笑：
「怎末不說話？我們以前不是一家人嗎？見了面怎末一句話也不說？」
「你來是幹什麽的？」小翠不客氣地問他。
「好久不見了，來看看你。」
「那可不敢當。」小翠冷冷地敷衍着。
「怎末，馬老爺不看見？」
他有兩個多月不來了。」
「明人面前不說假話，小翠，」黑三突 然瞪出兩顆眼珠子，「今天你帮帮我的忙，把馬老爺請出來，說得好沒事，說不好，跟我到警備司令部去，有多少賞金，咱們一人一半，你噍怎樣？」
「可是他眞的有兩個月沒有來了。」
「小翠，你跟我黑三打什麽過門？你是馬老爺的心上人，這兒不來 ，他上那兒去？再說當初，你小翠是我們班子裡的紅姑娘，我怕他有力有勢，才半送半賣的給了他，現在和平了，馬老爺是漢奸，我黑三這口氣也得出出。這樣，怕麻煩的，拿十根金條來就沒事，不怕麻煩的，我明兒報個訊，把這屋子一封，不讓你們出去，也不讓人進 來，看你們不活活餓死？」
黑三說到這裡，呆在一邊的翠寶忍不住了，她走過來，帮小翠對黑三說：
「哼，黑三，你別嚇唬人。沒聽說封門要餓死人的，不要說十根條子沒有，就是有這末一兩根，小翠以後也要靠着它過日子，你休想！」
「你是誰呀？」黑三嘲笑起翠寶來，「你在這兒算什麽呀？馬老爺第幾位姨太太呢？」
「黑三，」小翠接着說，「我跟你說的是實話，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馬老爺自從日本人投降那天起就沒來過。」
黑三看看情形一時不會有結果，使起無賴性子來，恐嚇她們 說：
「好，你們會說話，我黑三不給你們看看厲害，往後怎末混？吿訴你，你今天不是接收大員的姨太太，是漢奸的小老婆，我黑三就有辦法對付你，咱們等着瞧吧！」
他狠狠地說完就走了。小翠和翠寶知道他是不會放過她們的，只好搬出去。
她們搬到一個大襍院裡去住。
一住又是幾個月。
她們的生活跟以前不同了。翠寶洗衣服，小翠燒飯，什麽事都自己來。雖然這様，她們的錢也用完了。
小翠又偷愉地掉一件東西，買了塊豬肉回來。
「肉這末貴，買它幹什麽？」翠寶見了心痛 。
「好久沒吃了，換換口味。」
「你又是爲了寶珍？」
「她這幾天老吃不下東西，面黃飢瘦的，我不放心。
「謝謝你，小翠！」翠寶拉着小翠，又說，「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麽？」
「王大嬸剛才來，她說有一家人 家要用一個老媽子，我想……」
「你想去？」
「是的。」
「可是寶珍肯不肯？」
「寶珍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去做老媽子，吃人家，住人家，每個月賺了錢可以不化，拿來你們用也差不多。」
兩個人商量了一下，這天下午王大嬸就來陪翠寶去了。傍晚寶珍回來，臉色不好看，倒在床上，發起熱來。
小翠侍候着寳珍，見她熱度燒得很高，替她去請了翳生來。醫生說是肺炎，並且急性。爲了付急診针藥的費用，小翠又把她最後的一枚戒指拏去當了。
這一夜，小翠就沒有睡，一直守着寶 珍。天亮了，寶珍熱度才慢慢退下去。
早上，翠寶回來，才知道寶珍的病。
「她，她怎末啦？」
「不要緊了，」小翠安慰着翠寶，「昨兒晚上可把我嚇壞了，總算請到了醫生，打了針，現在不燒下去了。」
「請了醫生，打了針？」翠寶看 見小翠手指上少了一只戒指，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只要寶珍沒事，還提這個幹什麽？」
小翠望着翠寶，發現她又把帶出去的包袱帶了回來：
「你的事沒有成功？」
翠寶坐下，冷冷笑了一聲說：
「昨兒晚上那太太打牌去了，晚上三點鐘才回來，一看見我這身衣服，就說我不像個當老媽子的，偏偏那個老爺又多看了我幾眼，事情就吹了！」
一個從火坑裡出來的女人，就到處受人岐視，翠寶要去當老媽子都不成。可是寶珍還需要打針，她們都不能不活下去。
翠寶只好背了小翠和寶珍 ，去零賣她的肉體。她偷偷到一家小旅舘去賣淫。
可是天亮時碰到警察查房間，也碰到黑三來兜生意。翠寶從客人房間裡逃出來，被黑三看到了。
翠寶用手帕掩着臉逃，黑三發現是她，一路追了來。
這時候，有風有雨，小翠正伴了寶珍睡着，翠寶逃回來，還來不及說話，黑三也追到了。
「大淸早可來打擾你們了！」黑三走進她們的房間，就賴着不肯走。小翠正扶着蹌蹌踉踉奔回來的翠寶上牀去睡，見了黑三吃了一驚。她讓翠資坐在牀上，自己回轉身來。
「什麽事，黑三？」
「想問翠寶借點錢用用。」黑三指指坐在牀沿上搖搖欲墜的翠寶。
「她那兒有錢借給你？」小翠問。
「就不瞞你了，我黑三親眼看見她打小客店裡逃出來的。」
「黑三！」小翠明白了這是怎末會事，忍着淚說，「你爲什麽老盯着我們，不肯鬆一鬆手？你有你的班子給你賺錢，何必一定要跟我們作對？」
「你不知道世界越來越窮了，近來吃這碗飯的人比日本人的時候更多，有做洋丘八生意的鹹水妹，有私娼，還有掛名跳舞的舞女，掛名唱歌的歌女，掛名交際的交際花，再加上原來的八大胡同，還有誰到班子裡來，我黑三怎末能不窮？」
翠寶怕事，從衣裳裡掏出錢來：
「你要多少，你說吧！」
「姊姊，」小翠一把把她攔住，「你不能給他！」
黑三走近小翠身邊，狠狠地說：
「你的胆子可眞不小，上不孝敬，下不通風，就這末幹起來了，你眼睛裡還有王法沒有？」
翠寳把錢往地上一捽，想打發他走：
「這是我昨兒晚上拿來的錢，你全拏去怎末樣？」
黑三正要轉身去拏，小翠奔上去，用脚把錢踏住，把他推開：
「黑三，你放一點良心出來，要不是爲了她孩子的病……」
這句話沒說完，黑三忽然發現原來翠寶的孩子並沒有死，一直活到了現在。
「孩子？」
小翠要把話縮回去，已經來不及了，黑三正要追到裡面去掀開牀上的帳子，翠寶趕下牀，和小翠一起擱住了他，翠寶大聲叫喊起來：
「不許走近我的孩子！」
可是黑三把翠寶推倒在地上，小翠急了，抓起一张木椅往黑三身上挪過去，黑三抱着頭只好逃走，嘴裡却嚷着：
「好，你們等着瞧吧！」
果然，他利用和警察局勾結的關係，第二天，翠寶就給抓到警察局裡去了，罪名是私自賣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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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帶着焦慮與憤恨到警察局去探望翠寶。
黑三又出現在警察局的接待室裡，走到她身邊，假笑了一下說：
「你等了好久了吧？」
小翠望望這張可怕的臉，轉過頭，不理他。
「對翠寶這件事，是我太缺德了一點，嘻嘻！」黑三不放鬆，又換了一付神情，「不過，現在後悔也太遲了。」
小翠還是不理他，他又說：
「昨兒我跟王局長說了，說要翠寶出來，非交保不可，你替她想想辦法吧！」
「少廢話！」小翠不耐了，駡了他一句。
黑三却更挨近了小翠 說：
「事情是我可以辦的，只要你……………呌我怎末說呢？幷不是我黑三三句不離本行，憑你這幾分姿色，再走到班子裡來混上這末一年兩載，不要說這一點交保的數目，就是…………」
小翠瞪大的眼晴望着他：
「黑三，你是打算把我自己押給你？」
「不是這樣說，只是我帮你一點忙，也是你帮我一點忙。再說，翠寶這幾天在木柵子裡病得厲害，還有她那個孩子不也是一天到晚想着娘………」
「可是，」小翠低下頭去，「黑三，我旣然跳出了火坑，就不想再回去，你別白費心。」
黑三不壞好意地對她笑了笑，接待室門開了，走進一個警察，對小翠招了招手，小翠站起來，跟了這警察走進去。
裡面是王局長的辦公室。這王局長正是從前發執照給小翠的王科長，這幾年來他已經升做局長了。他神氣活現地坐在辦公桌後面，笑嘻嘻地望着小翠。
小翠爲翠寶求情，說了不少的話：
「…………誰不是父母生下來的？誰願意在老虎口裡吃這碗飯？可是王局長，你替我們想一想，回鄕下去，沒有田給我們耕。躭在城裡，又沒有工做。呌我們肚子餓了怎末辦？孩子病了又怎末辦？你可憐可憐我們，放她出 來吧！她身體也不好，在這裡也躭不了十天了！」
王局長收歛住笑容，慢呑呑架子十足地說：
「十天？十年也說不定。少說廢話，公事公辦。你有錢交了保出去，沒有錢就滾疍。」
「你們老是錢，錢，錢！我們就爲了沒有錢，所以才………」
「放屁！錢又不是給我的，是給國家的。快一點交保，要不然，眞的把官司打開了，她一輩子也不好出來，她的孩子也要送到濟良所去！」
「孩子？難道她的孩子也有罪？」小翠急得要哭出來。
「你懂什麽？」王局長用手一指，「你瞧！」
在 局長辦公室的門口，一個警察帶了寶珍進來，後面又跟着她學校裡的一個敎員。
小翠驀地站了起來。
寶珍木然走近，那敎員跟在她後來，走到王局長辦公炎前面站住。
「這孩子叫陸寶珍，是不是？」王局長問。
寶珍點點頭。
「你是誰？」王局長又問敎員。
「學校裡的敎師。」
王局長對寶珍打量了一下，又問：
「你今年十四歲？」
寶珍又點了點頭。
「你娘幹什麽的，你知道嗎？」
寶珍呆住，眼淚直落下來。
小翠忍不住，站在寶珍前面指着王局長問：
「王局長，你們爲什麽要磨折一個孩子？」她又轉過身，大聲嚷着，「好，好，我交保！我交保！」她伸手緊緊把寶珍抱住。
王局長笑了笑，站起來，對小翠說：
「跟我來。」他走到通裡面會客室的門口，推開門，叫小翠進去。
會 客室裡面，沙發上坐着黑三。
「你决定交保？」他對着小翠得意地獰笑。
小翠點點頭。
「那很好。」黑三從衣袋裡取出一張紙，遞給小翠，
「我借錢給你。你幾時回到班子去呢？明天下午怎末様？」
小翠點點頭。
「四點鐘 ，好嗎？」
小翠點點頭。
「畫上這張花約！」黑三又遞了一支筆給小翠，指着那張紙，叫她畫押。
小翠握住筆，幾乎支持不住。慢慢地，竭力控制住情感，鎭靜地，從容地畫了押。
「翠寶馬上可以回去嗎？」她問黑三。
「當然，你就陪她回去吧！」黑三張着嘴笑起來。
小翠低下頭，慢慢走出這間會客室。外邊辦公室裡，寶珍的敎師正在和寶珍說話；小翠走到寶珍身邊，聽着那敎師說：
「陸寶珍，你明天起不能再到學校裡來了。」
寶珍呆着不說話，小翠也說不出什麽話來，只聽着這敎員轉身對王局長說：
「局長，這是我們學校的章程。凡是學生的家長做了不名譽的事，這個學生是應該退學的。要不然其他的家長………你知道，我們學校素來嚴格得很。」
王局長點點頭。
寶珍突然轉過身，疾奔出去。小翠叫她，她頭也不回。
等到小翠陪了翠寶回到家裡的時候，寶珍正在家裡收拾衣物，打了一個包袱。
「寶珍，你媽回來了！」小翠扶着翠寶進來，扶着翠寶在床上坐下。
寶珍沉着臉，對翠寶看了一看，不理啋她的媽。
翠寶知道女兒受了這様的打擊，恨 透着她的媽，一陣心酸，再也遏不住悲痛，哭了出來：
「寶珍，寶珍！」
可是寶珍拏起了包袱就往外走。
翠寶奔上去攔她，她避開了。小翠也追上去，拉住了她的衣袖。
「什麽事？寶珍！」
「別理我！」寶珍掙脫了小翠的手，奔出門去。
翠寶也跟着奔出去。跟到院裡，却支持不住一陣頭暈，仆倒在地上。小翠趕過來攙她，大聲把前面的寶珍叫住：
「寶珍，你可憐可憐你的媽！回來吧！」
寶珍回過頭來。院子裡別家人家也過來攙扶翠寶，小翠便過去拉住了寶珍，把寶珍拉了回來。
翠寶不斷地叫着寳珍，給扶回屋裡，睡倒在床上，她幾乎不省人事了。小翠托鄰居給她請來了醫生，醫生診治之後，搖了搖頭。
這一間屋子裡充滿了哀愁悲慘。過了一夜，第二天更顯得沉鬱。小翠把呆坐着的寶珍拉到一邊，吿訴她說：
「醫生說你媽在這半個鐘頭裡就要永遠離開你了。」
這時候，窗外有雨聲，窗內，翠寳不斷在牀上低呼着寳珍，一聲比一聲微弱，一聲比一聲凄厲。
小翠拉住寶珍的手，望着她的臉，沉重地對她說：
「孩子，你的心爲甚麽這樣硬？你要知道沒有一個女人是情願做窑姐兒的，你媽的痛苦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親眼看見你媽一面接待客人，一面又偷偷地來看你。我親眼看見你媽爲了你，瞞着狼心的黑三，把你偷出來，爲的是怕你也落在他的手裡。你長大了，怕你知道，跟着我一塊兒出來。這會你病了，你媽才偷偷 的做了這樣一件事。孩子，你受了什麽委屈，要這様碎你媽的心？寶珍，人家欺侮你媽，你媽受惯了，可是你是她親生的女孩子，你不能這様忍心。我求求你，過去，去拉你媽的手！讓我在這兒跟你跪下……」小翠滿臉是淚，哭倒在寶珍身上。寶珍大大的感動，放開小 翠，奔到翠寶的牀邊跪下。
可是，翠寶已經咽了氣。
窗外雨已止，牆上的舊鐘指着三點三刻，離小翠跟黑三約好的時候只有十五分鐘了。
寶珍伏在牀邊痛哭，小翠竭力克制住自己，把寶珍攙起來。
「寶珍，你帶了這裡所有的錢，趕快走！ 」
寶珍望望牀上她媽的屍體，又哭了起來。
「寶珍，你聽我說，黑三四點鐘就要來，我已經把自己押了給他，非跟他走不可……」
「姨，你爲了我媽，把你自己……」
「不，我不是爲了你媽，是爲了你！」
寶珍把小翠抱住，哭得更厲害，更傷心了。可是，小翠把她推開：
「寶珍，這不是哭的時候，你快帶了東西到鄕下盧媽媽那裡去。黑三見你媽死了，他一定不會放過你的。快走！你媽的事我會照料好的。」
「姨，那末，你一塊兒走，我們一塊兒上盧媽媽那兒去！」
「不！」小翠堅强地拉住寳珍的手對她說：「我去了，誰來養活你？你快去吧，我會跟你媽一樣的來看你的！」
她推着寶珍快走。
寶珍拏好了東西，小翠送她出了大門，望着她的背影走遠，自己惘然回進屋子，開始整理她的隨身衣物。
＋ ＋ ＋
當小翠偶然回頭看見了海棠的遺影時，神經上突然起了一陣震動。她是深深地記得海棠是怎樣死去的！她更親眼看見許多姊妹們是怎樣的受盡磨折！一幕一幕可怖的魅影，又重映在她目前了。
她喃喃自語：「走，必須走，我不能再跌進這個火 坑去，要再去怎麽對得起自己，怎麽對得起各的姊妹們？我知道黑三還一直在我身後跟着，然而這會吾不怕了，因爲吾已經看見了我可以工作可以生活的地方了。」
「小翠，小翠。」黑三的叫聲驚醒了她的沉思。
她急急把房門柵上，也顧不得牀上翠寶的 屍體，匆匆打開後面的窗戶，跳了出去。
在郊外不遠的地方，小翠追上了寶珍，她們是怎様的高興；她們已經逃出了這惡鬼的鹰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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