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紅菱
．電影小說．
大熱天，黃昏時分，巷子裏井邊正蹲滿了人，搗米的搗米，洗衣的洗衣。大個子嫂，林七嫂，領弟都擠在那裏，領弟人小，井欄邊吊水很吃力，恰正紅菱也提了水桶來汲水，就幫她提了上來，她連聲道謝，紅菱問：
「你媽今天好一點沒有？」
「咳得更厲害了，一早晨沒停過，」領弟邊說邊搖着頭。
「我去看看她，來，我幫你提。」紅菱一手幫她提着水桶，一道走向領弟家去。
斜對門，一羣孩子圍着劉大娘吵嚷着，這個 要馬，那個要羊，原來大娘是兆發的媽，手裏來得，做些小玩意到街頭去賣，人挺和善，孩子們都喜歡她。紅菱見了她就喊：
「大媽，你又在分小玩意給他們啦？」
大媽抬頭見是紅菱，不覺滿面堆笑。
「大媽，你的手真巧，做啥像啥。」
「哄哄孩子罷了，講活兒，粗的細的，這巷子裏，誰比得上你。」
「大媽又在誇我啦。」紅菱笑答。
「領弟，跟媽說，我一會兒去看她。」大娘對領弟說。
領弟點頭和紅菱進門去了。
那裏領弟媽正咳着，她病久了，臉上枯瘦，有氣無力的 躺在牀上，紅菱走上前去，俯身問她：
「大嬸，你今天好點嗎？」
「還是那樣子，好不了啦。」
「你別往壊處想，安心養養就會好的。」她說着，往袋裏掏了些錢放在她枕邊，她連聲說：「不要，不要，我不能再要你的錢啦。」
紅菱按着 她的手說：「不要緊的，大嬸。」
從門對面傳來了大聲的喊叫：「紅菱，你在幹嗎哪？」這是龍二的聲音，紅菱就因爲死去的爸爸欠了他錢，抵着債押身在他家做養女的。
ｘ ｘ ｘ
劉兆發是個年輕小伙子，他勤懇，肯做活，和媽二人相依過活，眞是母慈子孝，他囘來了，媽問：
「今兒囘來這麽早？」
兆發掏錢給她，「今兒活少，媽，這是工錢。」
「你留點兒自己用吧。」
「不，媽，今兒做什麼吃的。」
「包餃子，你最歡喜吃的。」
兆發聽了，臉上 煥發着天眞的歡喜，赤脚去井邊打水。
愛咬嘴舌的裁縫嫂，見他來就打趣地說：「我說林嫂子，這巷子裏就是劉大媽福氣好，有兆發這麽個兒子，又好又能幹，唉，就可惜沒老婆。」
兆發衝着她笑道：「怎麽又要你費心。」
「說眞話，大街上米店掌櫃的女兒怎麽樣，我給你去說說媒吧！」
「謝謝你，我的事可不用你管。」
「喲，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裁縫嫂笑着駡他。
那邊有人喊：「老闆娘！」她囘頭一看，却是紅菱。
「紅菱，沒事串門子哪！」
「我去看領弟媽。」這時和兆發打了個照面，就問：「兆發哥，你囘來了麽？」
「囘來了，你打水，我給你拿。」
大娘這時也跑來了，看見兩口子一搭一話的，面上不覺掛出了笑容。林嫂說：「大娘，你們娘兒倆真好，兒子孝順娘，娘疼兒子。我看兆發也該娶個媳婦兒啦 ，你也好有個幫手。」
「我也老掛着這件事情！」大娘說。
「剛纔老闆娘說要替兆發哥做媒呢，什麽米店老闆的女兒。」
「好是好，不過這事要兆發自己做主……」
「紅菱，紅菱，」龍二的粗喉嚨又在大聲叫喊了。
紅菱囘頭就跑，大家目送着她。
那裏龍二的老婆——二奶奶正醒了，見紅菱就瞪着眼問她：「你在外頭老半天幹嗎？」
「我在晾衣裳。」
「你這會才把衣裳洗出來，不死了你！」
「我又沒有閑着。」
「你還頂嘴，老二，把鷄毛掃子拿來。」
「算了，算了，紅菱還不給二奶奶打水去。」龍二給紅菱圓塲。
「慢着，先跟我搥搥腿。」紅菱不作聲，坐在牀前小凳上給她搥腿。
「二奶奶，你囘頭起來的時候，到公舘去一趟好不好？」龍二央求着。
「怎麽，又有事求我啦？」二奶奶歪着頭 瞟他一眼說。
「老太太快做壽啦，派我個好差使。」
「你自己去嘛。」
「奶奶，你說一句，比我說十句還强。」龍二臉涎涎的說。
「死鬼，沒氣力啦！」二奶奶囘過頭來向紅菱吆喝。
「二奶奶，我收賬去啦，一會就囘來。」
「順便叫聲李裁縫，囘頭來打牌。」
ｘ ｘ ｘ
「李老闆在家嗎？」
「二爺，請坐請坐！公舘又來催衣服了，囘頭就叫玉鳳送去。」李裁縫殷勤地迎上說。
「怎麽還沒送去，又該太太發脾氣了。」
這時玉鳳正進來， 見了龍二喊聲「二爺﹁，他臉上掛了笑，「啊，玉鳳越長越漂亮了，公舘裏上上下下挺歡喜她。」
裁縫嫂接上去說：「那末二爺你給她做做媒，找個好婆家。」
「這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龍二拍拍胸脯，義不容辭的說。
玉鳳包上衣服走了。
李裁縫兩口子望着她走後，又重新向龍二殷勤起來：「二爺，你坐哪！」
「二爺，你喝茶。」
「不，不，我是來通知你們，公館的老太太後天做生日。」
「那我們該送禮了。」
「對啦，照顧你們這多年了，這份禮你們得送的像樣點。」龍二待走了，忽然記起來：「老李，囘頭到我家去打牌啊！」
「囘頭就來，囘頭就來。」李裁縫一疊聲的答應。
ｘ ｘ ｘ
玉鳳走過井欄邊，阿牛喊她道：「玉鳳，玉鳳，又送衣服去啦？」
和阿牛站在一起的，牛有姐，有 林媛。玉凰看了阿牛一眼，嘴裏却喊了聲「林嫂」，待她去遠後，阿牛也走了，林嫂對牛姐說：「你兄弟對玉鳳倒滿好的。要不要我去探探他們的口氣。」
「不要，她哥哥嫂子那麼勢利，我們這種人家，怎麽會看在她們眼裏。」
「只要玉鳳自己願意就行 了。」
牛姐嘆口氣說：「玉鳳自己又作不了主的。」
ｘ ｘ ｘ
龍二幌呀幌的，走進領弟家去了。
「喂，今天可以把租給我了吧，還有，（他邊說邊向胸口掏出借票）那筆錢怎麽說？」
領弟媽一見他兇神惡煞似的，顧不得病，硬支撑着起來，對他央求着：「龍二爺，眞對不起您，今天實在沒有，求您再寬限幾天。」
「不行，已經拖了這麽久了，你叫我怎麽去跟王公舘交賬。」
「您看我病得這麽様，不能起牀，做不了活，家裏可當的當了，可賣的賣了，實在拿不出， 不是想賴您的。」
「我沒有工去跟你磨菇，到底還不還？」
這時領弟拿了杯開水進來餵着她媽，龍二斜着眼看住她們。
「本錢不還，利錢可得給我帶囘去啊。」他眼睛磆碌碌的東看西看，看到領弟媽枕邊有點零錢，那是紅菱來時給她的，他過來一把抓住了。
領弟急忙放下杯子，過來拉住他：「二爺
，二爺，這錢您不能拿走，這是人家給媽買藥吃的。」
「去你媽的。」他推開領弟，揚長走了。
領弟抱着媽大哭。
ｘ ｘ ｘ
「那個王八蛋又在欺負孤兒寡 婦啦。」兆發氣忿忿的說。
阿牛趕緊止住他：「別那麽大嗓子，讓他聽見了。」
「爲什麽？」
「犯不着嘛。」
正說着，龍二已衝到面前了，他直對着林嫂嚷道。」
「林七呢？」
「在攤兒上呢。」林嫂急忙囘答。
龍二一旋風又衝到攤上：「老七，該交房租了。」
「是，是。」林七恭恭敬敬的囘答。
「還有攤租！」
「有，有，一併給你。」
「林七，後天王公館老太太生日，大家該送禮啦。」
「我那兒還有錢送禮。」
龍二發作道：「王公 館租房子給你們住，就是東家，這點規矩都不懂，喂，你們大夥兒聽着，住在這巷子裏的，後天都得送禮。」
兆發忍不住了，挺身上前道：「哼，我們化錢住房子，跟他非親非故，憑什麽要我們送禮。」
「你們不送得罪了王公舘，房子還想住嗎？攤還想 擺嗎？活還想做嗎？」
「龍二爺，巧得很，後天也是我的生日，你送不送禮，王公館送不送禮？」
「你算老幾，我給你送禮，王公舘給你送禮，你配嗎？」他說着，直向着兆發逼過去，口沫幾乎濺着他。
「我們就不是人嗎？」兆發也逼前去說。
大娘深怕兆發闖禍，趕緊喊住他，可是龍二破口大罵了：「王八蛋，臭小子，誠心跟我搗蛋。」
「你駡人？」兆發虎起性子了。
「駡你算跟你客氣。」
「不客氣又怎麽様？」
「揍你。」
「好，來呀，」兆發擄了擄袖子，一對 砵頭粗的拳頭，兩條靑筋爆的膊子，向龍二臉上直幌。
龍二趕忙收科，他退了一步，「我呀，沒那麼大功夫，王八蛋，臭小子，你等着，總有一天要你好看。」說着，管自走了。
這兒圍着許多人在看，個個心裏暗自痛快，可是大娘擔着老大的心：「兆發 ，你總是這様不懂事，這種人惹他沒有好處。」
阿牛也說，「這傢伙詭計多端，還是耐着些吧。」
兆發都不怕，他說：「什麽東西，狗腿子，他敢把我怎麽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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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二給打倒了威風，囘到家，嘴裏恨恨地駡個不休 ，二奶奶正在打牌，囘頭問他，「你罵誰啊？」
「那個混小子劉兆發，我叫他們跟老太太送壽禮，他說後天也是他的生日，要我們也跟他送禮，這不誠心跟我搗蛋。」
「這傢伙，趕明兒給他點好看。」二奶奶聲色不動地說，伸手去抓了一張牌。
第二天淸早，紅菱趁龍二夫婦還睡着，悄悄來到劉大娘家，拉兆發到外面問他，「兆發哥，你昨天又跟龍二吵嘴來啦？你要防着點，他恨死你了。」
「我怕他？」
「不是這麽說，這個人鬼主意很多，你總沉不住氣，一碰就上火。」
「我也知道自己不好，可是，有時候我真的忍不住了。」
「兆發哥，我這麽說你，你會生氣嗎？」
「那兒會，不是你常常提醒我，早闖了大禍了。」
大家沉默了一會，兆發問：「紅菱，我跟你好，龍二知不知道？」
「……」紅菱不作聲，却含情脈脈地望住 他。
「我們不能躱一輩子，你說他肯放你走嗎？」
「他才不肯放我呢，我在他家白白給使喚了，還得綉花賺錢給他們。」
「我怎能眼看你挨打挨駡的受下去，可是我什麽都沒有，只有這份心。」
「兆發哥，說什麽話來，大家有這份心就好 啦！」
兆發覷了個空就對大娘訴說了心事，大娘自然歡喜，只是担心紅菱落在龍二這種人手裏，不知幾時出得了頭。
紅菱和玉鳳是小姐妹倆，晚上，趁龍二他們打牌，紅菱走了過去，談到生活忙苦，玉鳳和紅菱也沒有兩樣，玉鳳相信這是命中註定的，紅 菱却不信，她說算命的說他爸爸壽長，過不了二年就死啦，又說她命好，可是她現在落得做人家養女。正說着，二奶奶又在尖聲喊叫了：「紅菱，紅菱！」
紅菱趕忙過去，又是一頓排斥，侍候了牌桌上的茶水，坐在繡花棚前繡花。
龍二在牌桌上轉轉，又 到後面紅菱繡花的地方繞繞圈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找些話和她談談，可是二奶奶沒有忘了他，轉身不見了，就喊：「老二，那去啦？」
有一晚，紅菱把私自積攢的錢數了數，總共才十五元錢，多難熬的時日啊，這錢是她起早熬夜瞞着龍二他們另外繡花賺來的，除掉收買她貨的雜貨舖老闆娘，連兆發也不知道。
可是她和兆發的感情越來越熱了，什麽體己話都說，小兩口一心一意祇想着將來的美滿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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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弟的媽病情一天嚴重一天，最後，死了，孤苦怜仃的領弟，除了哭以外，什麼都做不得主，小狗子，林嫂，劉大娘都過來張羅，李裁縫，龍二也來了，龍二表示着義不容辭的慷慨，自願拿出棺材本來，可是旁人看得很淸楚,又該領弟倒霉了。
可是兆發他們也在籌算，使了龍二的錢，就得還淸了他，才救得了領弟。阿牛，大娘都在設法凑。
龍二來了這得意的一手，舒舒然囘家，二奶奶問他：
「什麽時候把人送到公舘去呢？」
「明早我就去帶人。」
「這次多少你又弄着點啦！」
「那還用說？」喝人血的龍二安然地答。
他坐下來計算，領弟媽生前死後，一共欠了他多少錢？
第二天，龍二去了，進門吩咐：「領弟，把白布白帶子解了。」
「幹嗎？」
「我帶你上一個好地方去。」
大娘走上前道：「龍二爺，你修修好，別帶他去吧！」
龍二瞪眼道：「怎麽，我跟王公館都說好啦，錢你們也用啦，今兒又變卦？」
大娘央求着，「領弟媽死的時候，托我們街坊照應領弟，我們不能讓你帶走。」
龍二暴怒了：「好呀，那麽欠王公館的債，你們也代還了吧！」
兆發和阿牛正在東奔西走，可是能借到的有限。阿牛囘來了，幫着大娘說話：「錢由我們還，人不能帶走。」
「好，拿來！」龍二伸手說。
圍看着的鄰居都氣憤不平，可是沒有錢，只好由得龍二去耀武揚威。
大娘說：「等我們兆發囘來就給你，他凑去了。」
龍二聽見說是兆發，更引起一吐子氣，他冷笑着：「兆發這個小 子能凑得到錢，別見鬼啦！」
阿牛把身邊的錢先掏了出來，說：「姓龍的，欠的錢，我們還，可是今天沒那麽多，這幾塊錢你先拿去。」
龍二把眼角瞟了一下錢，看爲數不多，就說道：「哼，她娘連欠帶借，加上棺材本一共四十六元，你幾個臭錢有什麽 屁用？來，帶人走。」
他的幾個伙記擁上前來，阿牛上前攔阻，領弟躱在大娘懷裏大哭。
一壁晾衣裳，一壁偷聽着的紅菱，急了，忽忽跑了囘去，在牆洞裏取出盒子，毫不猶豫的把錢倒了出來，她正在出門口，見兆發在前面走，追上去道：「兆發哥，錢 弄到了麽？」
「還不够，祗有幾塊錢。」他搖搖頭。
紅菱把一疊票子塞在兆發手裏，「把這個也凑上。」
「你那兒來的。」
「不要問，快去，他們要把領弟帶走了。」
「哦！」兆發向前急走了一步。
紅菱一把拉住他：「別 說是我的。」
兆發趕到領弟家門口，一片哭叫聲，龍二的呼喝聲，正鬧得沸翻盈天。兆發搶上前去，厲聲說：「靑天白日你們要搶人嗎？」
大娘放下心來：「好了，兆發囘來了。」
「誰搶人，我要錢，沒錢就要人。」
「一共欠你多少錢？ 」
「連本帶利，四十六元。」
「好，還你錢。」
龍二呆了，看着的人也愕了。
兆發神氣活現地數着錢：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
「我這兒十元。」阿牛凑上去。
「四十，四十五……」
「要四十六元呢。」龍二說。
「媽，你有嗎？」兆發問大娘。
阿牛也問牛姐：「你有嗎？」
「沒有了。」
少一個不行，沒有就帶人。」龍二又兇起來了。
「慢着，慢着，我們凑凑看。」小狗爹，林七齊聲說。
「我這兒有五角。」林七伸手說。
小狗爹：「我有四角七分。」
阿牛：「够了，我有三分。」
兆發把錢直向龍二推去，「喏、一個也不少，拿去！」
龍二悻悻地收了錢。兆發對領弟說：
「領弟別怕，以後誰也不敢欺負你啦！」
龍二垂頭喪氣地囘到家裏，二奶奶問他：「人呢。」
「那班窮小子不知那兒來的錢，居然替領弟還了債。」
「那也就算了。」
「我才不算呢，又是兆發那小子出頭跟我作對，我一定得收拾他。」
那邊，領弟家，出過力和沒有出過力的人都深感痛快，大家問兆發，這麽多錢從 那裏來的？」兆發忍不住說出來了，一大半是紅菱出的。
大娘說：「她偷偷兒繡花積錢，打算自個兒還龍二的債，今兒都幫了領弟了。」
阿牛說：「眞難得紅菱姐這麽義氣，我們也應該幫幫她。」
「好的，好的。」小狗，林七，還有旁的人，衆口一辭的說。
「不，紅菱的事還是讓我自己想辦法。」
「你一個人想辦法力量有限，我們大家凑着容易多了。」
「是的，早還早好，我們也可以早些喝喜酒了。」小狗兒咧着嘴說。
「我怎麽能讓大家凑錢給我娶老婆呢。」兆發怪難爲情地說 。
夜深了，大家散去睡覺，領弟跟了大娘去睡。第二天，阿牛、小狗和大娘商量怎様凑錢，大娘說兆發不肯讓大家爲他費心，阿牛提議不要讓他知道，等凑得差不多了，再拿出來，於是大家商量好了，狗爹多接點活囘家開夜工，林七毎天多上幾雙鞋，小狗預備每天多跑兩趟生意，大娘多做些小玩意上街去賣，牛姐替人家做針線，林嫂給人洗衣服，領弟呢，這孩子也有主意，她去檢煤渣。
不說這邊大夥兒抱義氣，且表李裁縫夫妻跟着龍二和龍二奶奶的屁頭，把自己的妹子送在王公舘裏進進出出的，她生得端正，這王公舘裏的男人沒一個正經，她去時，大家圍住她嘻嘻哈哈，動手動脚，其中穿軍裝的那位姑爺鬧得特別兇，玉鳳眞是怕了她，可是李裁缝夫婦還認爲這是人家看得起她，他們做哥嫂的有而子，所以玉鳳愈不肯去，他們愈逼着她去。
裁縫嫂又向龍二奶奶獻殷勤，耳報神似的告訴她紅菱這様那様，二奶奶呢，正嫌她不聽話，而且疑心龍二在轉她念頭，所以打定主意，只要她還得了債，就放她出去。
可是龍二的心可大哩，他儘釘着紅菱，只待有個機會好下手，他也曾向自已老婆提說過，年紀大了，沒個兒子，意思是最好讓他把紅菱收房，二奶奶的醋勁大，越覺得龍二打主意，越把紅菱當成眼中釘。
那邊呢，做工的做工，積錢的積錢，全想早些把兆發和紅菱的事辦妥了，好放下這份心。紅菱不時去找兆發商量，他們知道龍二利上滾利，照他的算法，沒有一百元錢是不行的，可是二個人凑來凑去祗得三十幾元錢，差得遠哩，紅菱安慰兆發說，祗要他們有耐心，總有一天積得起來的。兆發却無論如何放不下心，他焦灼得菜飯不思。大娘叫他不要着急。
一天，大夥兒聚在一起，你十塊，他八塊的凑得七十多塊錢，他們叫兆發過來，大娘對他說，這是左隣右舍辛辛苦苦積攢起來，幫助他和紅菱的，兆發還想推辭，大娘說，大家有了這個心，不該不領情，兆發說：「那我就謝謝大家，不過這錢算我借的，慢慢再還你們。」大家說：「那再說啦！」阿牛又問他，究竞這些錢够不够，兆發說，加上他和紅菱二人的、也就 差不多了。
兆發急忙去通知紅菱，紅菱滿心歡喜，她想囘去把自己的錢拿給兆發，一進門，龍二釘了上來，「紅菱，你在幹什麽？」「我在找東西。」「找什麽啊，紅菱，紅菱，你上哪兒去。」「我到隔壁去看二奶奶，問她要什麽。」「二奶奶在打牌，不會要什麽，你給我泡上一壺茶，噯，忙什麽，給我先來槌腿，喂喂，洋火拿來……」他就這樣一味給紅菱胡纏，弄得紅菱脫不得身。
後來，他要喝酒了，吩咐紅菱去打半斤白乾，幾個銅板花生。
二奶奶在李裁縫家打牌正起勁，可是她總是輸，三嬴獨輸，把她鬧 急了。
紅菱打來了酒，龍二借酒蓋着臉，越發向紅菱歪纏，他問，「紅菱，你到我們家三年了，我待你怎麽樣？」紅菱祗得答一聲「好」，他跟着說：「你很聰明伶俐，我疼着你啦，紅菱，你不要三心二意，在我這裏不愁吃，不愁穿，只要我更歡喜你點，你的好日子就來了。那些窮小子沒出息，靠不住，我雖然老了些，可是良心好。」
紅菱見他越說越不像話了，便借故要走，「二爺，我要去做活了。」
紅菱去打酒時，把藏錢的鐵盒子放在龍二的帽子下面，這時，紅菱悄悄去揭開，拿起盒子要走，發覺裏面的錢 空了。她急得臉孔發白。
「哈哈哈，不要急，錢在我這裏啦。」龍二張着嘴大笑。
「還我，二爺，你還我。」
「還你可以，只要你答應……哈哈……「
他撲了上去，紅菱冷不防給他按在牀上，急得大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二奶奶輸急了，沉着臉正囘家，門關着，她沒好氣的早料到了九分，劈頭問她，「怎麽啦，你……」
「他……」紅菱不敢往下說。
「好啊，死不要臉的，我不在家，幹的好事，你不想想，沒有我，你怎麽到公舘當差，你怎麽會有今天。」她奔向龍二，一把 掌打過去，和他拼了起來。
李裁縫夫婦俩趕了過來，裁縫嫂拉住二奶奶，連說「算了，算了。」二奶奶的氣沒處出，囘頭駡紅菱，「我要問這死丫頭，我不在家你就作怪。」
紅菱嗚咽着，「是他欺負我。」
「反正你也不好。」
「我有什麽 不好？」
「還頂嘴，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看你要打死誰？」冷不防來了兆發和大娘，背後跟住一羣人，二奶奶一時倒愕住了。
「你們來幹什麽？」二奶奶啞了一陣後問。
「來替紅菱還債。」兆發說。
李裁縫附着二奶奶的耳朶說：「二奶奶，二爺不會答應的。」
却不道二奶奶沒消剛纔這口氣，兆發他們來得正好，她大聲說：「他不答應，我答應。兆發，你拿一百塊錢來，人帶走。」
大娘說：「二奶奶，錢帶來啦。」
錢過了手，兆發對大家說：「各位隣居，老闆娘，請你們做個見證人，從今天起，紅菱就跟他們一刀兩斷。」
「二奶奶，沒有別的說了吧。」大娘問。
「沒有啦，去吧，去吧。」
李裁縫夫婦也乾瞪着一雙眼，看他們走去，接着自己也和二奶奶別了，一出門口，龍二來了，裁縫嫂就急忙報吿：「二爺，兆發給紅菱還了債，二奶奶作主打發紅菱走了。」龍二蹙着眉恨恨地說道：「又是兆發這小子！」
過了幾天，李裁縫又來向龍二報吿說：「二爺，兆發跟紅菱就要成婚啦，就是明天，兆發他媽還來請我家裏的和玉鳳去吃喜酒呢！」
「二爺，您到嘴的 饅頭叫人給搶去了。」一旁有個小流氓嘻着嘴說。
「住嘴……」龍二叱着，過了一囘，他向那流氓招手說：「你來！」他們一同走了。
第二天，兆發家好鬧猛哩，裁缝嫂，玉鳳，狗爹，阿牛，和街坊隣舍，平素親熱往來的都來了，他們相幫着，吃喝着， 也歌唱着。
阿牛給兆發買來了鞋子，太小，去換了，又太大，兆發打算自己去換。
紅菱在林七嫂屋裏打扮着，新衣衫，頭上插着紅花，俊俏的臉龐更俊了。兆發一出門，就給領弟看見了，一把拉他到林七家裏，嘴裏喊着，「紅菱姐姐，你看誰來了？」
「你來幹嗎？現在給你看新娘子嗎？」牛姐笑着推他。
七嫂說：「新郞等不及了，來催粧了。」
「我去換鞋子的，領弟拉我進來。」
領弟拍着手笑說：「兆發哥臉紅了，兆發哥臉紅了。」
可是隔不多久，有人急忙忙來報吿：
「不好了，不好了，新郞官出了事啦，劉大媽呢？」
一屋子的人全給澆了盆冷水似的，一迭聲的喊劉大媽。
大娘從廚房裏慌忙出來，忙問「什麽事，什麽事？」
「兆發哥給人打壞了，我剛才路過，親眼看見的。」
阿牛，小狗，大媽和其他的 人全跑了出去。
那邊紅菱聽見了這消息，急得直哭。
兆發被打得不省人事，讓人抬到了醫院，醫生檢查一過，斷定左腿膝蓋骨全都碎了、情形很嚴重，要保全他的性命，只有鋸掉左腿一個辦法。
兆發醒來，手術已經動過了，他問護士：「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護士安慰他：「好好養息，腿沒有了，性命可保全了。」
他掙扎着，嚷着：「沒有了腿，還活着幹什麽，你讓我死了吧。」
護士按往他：「別胡思亂想的，靜靜兒養好傷，沒有腿一様可做活的。」
兆發不勝悲傷，嘴裏不往 喃喃着：「我完了，我完了。」
不消說，大娘和紅菱整日整夜去陪伴着他，流去了不知多少眼淚。
街坊上議論紛紛，不說也知道，這是給誰暗算的，只是打他的人跑了，無憑無據，又沒法吿他，卽使吿了，他局子裏有人，告了又有什麽用？
大娘咬牙切齒，「龍二，你害得我們好苦，總有一天，我要把這條老命給你拼了。」
倒是紅菱反而安慰她：「大媽，千萬不要這樣，要是你再有個什麽，兆發哥更要急壞了。」
兆發的傷漸漸兒好起來，可是他老不說話。不管大娘和紅菱多麽細心體貼她，他只是 個不聲不響，他陰鬱鬱地躄着一肚子氣，人兒和從前簡直變成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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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靑的人還有一對，那是阿牛和玉鳳。他倆私下要好得很，可是那天小狗子爹替阿年向李裁縫說親時，給他們罵了出來，還禁着玉鳳以後不許再跟阿牛見面。有 一晚，他們偷偷地會了一次。阿牛勸玉鳳離開家，和他一道奔，玉鳳不肯，她說她是女孩子，這不給人笑死。阿牛怪她爲什麽自己的事一點也作不了主，玉鳳說，要是他們逼得她太緊，她也有她的打算的。阿牛問她有什麽打算，她說到那時候再說。阿牛再問她究竟她哥 嫂到底要把她怎麽様，玉鳳說，他們想拿她去巴結有錢有勢的人，在她身上發一筆財。
這様的夢是龍二鼓勵他們做的，龍二也想幫助他們實現，有一天，龍二跑進李裁縫的門口就嚷：「你們家的玉鳳姑娘福氣來了。」
裁縫嫂一張笑臉迎上去說：「怎麽福 氣來了。」
「公舘裏的姑老爺看中她，要娶她做姨太太。」
「那好啊，這妞兒可眞一步登了天啦。」
「她登了天不算，還有你們呢，靠了這門親，以後大小弄個官做做，也不要再開裁縫店了。」
李裁縫又開心又感激。「眞是二爺二奶奶栽 培。」
龍二謙虛着說：「不，不，以後還要你多幫忙呢？」
可是玉鳳雖然老實，做不得自己的主，沒有勇氣離得開這份家，她的消極抵抗却仍使她的哥嫂沒法，她抵死不答應這頭親事、兩個人左騙右騙，左勸右勸都沒有用，最後她嫂子發脾氣了，「好吧 ，話也說盡了，你自己去想想吧，別敬酒不吃吃罸酒！」
那兒阿牛也知道這事了，他托林嫂帶信要她出來，她沒有來，牛姐勸他，「你年紀還靑，將來還怕娶不着老婆嗎，人家哥嫂勢利，决不肯讓她配個窮小子的。」
却不道玉鳳心眼兒窄，她覷個空自個 兒尋了死了。
這一下可不得了，龍二帶着幾個穿老虎皮的來逼迫李裁縫夫婦倆要人，硬說他們逼死了玉鳳，把他們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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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發傷好了，出院囘家，左隣右舍的人齊來迎他，一片聲的「兆發哥，你囘來了。」大娘和紅菱滿心歡喜，費盡心機撫慰他，要他安心好好的養病。紅菱更對他說，什麽事都由她和大娘二人做好了，只要他寬心。
林七狗爹阿牛都來勸他，可是他總躄着不出聲，茶飯不吃，見人也不理。
林嫂拿來了糕，「兆發哥，這是你喜歡吃的。」
狗爹拿來了橘子，領弟逗他笑，大娘端來了水，要給他洗脚，都沒有用。
兆發說：「你們這様辛辛苦苦的做，都爲了我，我怎能讓你們來養活我，我要做活，可是短了一條腿，還能做什麽？是誰害我的，我要跟他去拼，我現在這様子，又能跟他拼個什麽？」
大娘說 ：「你受了苦，心裏難過，媽知道，不過你老蹩着，要是躄出別的毛病來，叫媽怎麽好？」
紅菱說，「兆發哥，你身子慢慢會好的，不要急，大媽這麽大年紀啦，就指望着你，你怎麽忍心叫她老人家，急成這様子？」
大娘和紅菱苦苦支撑着家計，但是活 兒不容易找，有一天龍二看見她，可是紅菱不理他，他說，「紅菱，怎麽見了人也不招呼，架子好大啊。」紅菱沒奈何叫了聲「二爺」，他樂了，他探探身邊，拿出幾個錢遞過去，「紅菱，我知道你這一次吃了苦，喏，拿去化吧。「
紅菱別過頭去，睬也不睬他，他自己轉圜：
「哼，不識抬舉，看你有得苦呢！」
可是兆發的別扭脾氣還沒有囘過來，任你紅菱千萬種柔情，都打不動他的心，他總是說：
「我沒有了腿，做不了活，沒有指望啦，你走你的，不要跟我吃苦受罪。」
紅菱說：「兆發哥，你 不要胡思亂想，只要把身體養好了，一様可以做活的，龍二要拆散我們，我們偏要在一起，我們爲什麽耍受人擺怖呢？」
阿牛也來勸他，狗爹也來勸他，他們說，「大媽這麽大了，跟紅菱兩個人千辛萬苦的熬着，都是爲的你啊，你這様子，對不起大媽，也對不起紅菱。」
「你有一雙手，你照様能够做活的，多少活都是靠手來做的。」紅菱從旁又說。
兆發臉上的愁雲慢慢地舒散了，眉頭上的結解了，逐漸暈上了笑紋，頭也抬起來了，他看了大家一眼，迸出了一句感激的話：「謝謝你們！」
一屋子裏刹時瀰漫起春意，不知什麽人開頭唱起「抬起頭來」的歌，紅菱，兆發，大娘全都和在裏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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