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橋下倆相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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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早晨,藍灰色的天壁上,還留有幾顆隱約的殘星,曙光遲緩而稀薄地展開着。東邊接近遠處山巔一帶地方,剛剛浮起一層淡青色,烏雲則如些在藍液裡浸遢的棉絮,蹣跚地遊移着。逐渐地,曙光加濃了。藍青色的天邊,顯得更爲明淨,雲層開始被鑲上合銀的邊綠,而隱約的殘星,也隨卽羞赧地隱匿不見。 礴伏在高巍的蝦蟆岡下的小小蝦蟆村,依然沉在朦朧的睡意裡。村前一口椭圓形小小池塘,呈現出乳白顏色,水面上,則盪漾着烟藹似的晨霧。宇宙原是靜謐謐的。村後一些擇樹,野桑和樟木所編織成功的屏籬裡面,隨着晨光,這時傳出一陣林鳥的嗓鳴,表示黑夜業已過去,一切生命都將從夢昧之中蘇醒。
小小蝦蟆村也實在小得可憐,它有百来戶人家,一百多間互相毗連的平屋,遠遠望去,彷彿是一個隱伏在叢林裡的鄉鎭,和高巍的蝦蟆岡相配襯,顯得很不調和。蝦蟆岡是村後一個突起的削壁一般的山嚴,高達十餘丈。山岡上一塊黑岩焦石,模樣極像一隻蹭伏不動的大 蝦嫫,據說在若干年前,這裡是一個有名豪強大村子,在它的黃金時代,全村戶口幾達千數,村屋一直和村口邊的狼尾莊連接一起,在遠 近十里左右一些山村裡,儼然居蓍霸王的地位。但是,這一個村子的盛衰,如像潮汐。在宅高漲的時候,也一定有宅低落的時候,和威極卽衰的定律相符。如今的蝦蟆村,只剩幾百間低矮的卵石叠成的土屋,人們很難從它去想當年的興盛景象了。而且現在宅又變得多麼貧乏了啊,甚至沒有白髮如銀的老叟,於夏曰的黃昏或寒冬的早晨,在樹蔭下或朝陽裡,以矜誇的口吻,爲年青的一代一遍地述說那一去不復返的光榮歷史,那一南連綿到山口的高廳大厦,那和山口外面的人互相械鬥的 壯烈犧牲及輝煌腠利,那一届冬季全村年青人便成羣結隊上山行獵的壯觀,那蝦蟆岡上山神廟裡迎神通節的盛會,以及產生在岡上岡下各裡充滿漫漫意味的神話傳說了。現在,它以其平庸,寒傖而且襤褸可笑的村屋,呈現在晨光之下,靜悄悄的,彷彿被人遺忘了似的, 正待從睦睡中醒来……
终於,隨着炊烟從屋上面升起,一隻小小黑狗,從一間旁邊有着一排盛開着的紅艷如火的石榴花的平屋,驀地竄將出来。牠精神鉋滿地跳躍着,到離開屋門兩丈来遠的地位,便回過身來,抬起頭,輕輕吠叫兩聲,倒在地上翻了一個身,重新站起,不住搖着尾巴,做也歡喜樣子。牠是在迎接着食己的女主人,一個健美的野姑娘她出来了,黑狗迎將上去,在她身後嗅着跳着,輕輕咬着她的褲子和後襟。這少女穿着一件淡藍色的短衫,赤着腿,露着臂,挺着一對豐滿迷人的胸脯,踩着重實有力的腳步。如像對 付一個淘氣的孩子,她首先拍了幾下黑狗的頭部,隨後站在屋前伸賴腰打一個呵欠,抬頭望望遠處的天,又復輕動着嘴唇,不知道是在貴罵抖纏得叫人討厭的狗,還是美清新多彩的天。異一躊躇。她一直向池邊跑去。
這個野姑娘,走到池邊一座爲浣衣洗菜而時搭起的小木橋,叫鴛鴦橋,她蹲在橋頭,俯着身子,雙手勺起清凉的池水,向舍己臉上潑着,發出嘩唏唏的聲音〇她用手絹揩了臉,又勺水到嘴裡,洗刷着口腔,呼嚕嚕把水嘖吐出来,杷原是平靜,一如明鏡的水面攪亂了,蕩開細小的皺紋,隨後,她把濕淋淋的手掌,輕 輕撫模着食己的頭髮,又用手指梳理着它們。完畢了這每天照例的簡單盥洗,其實,她家裡 很有錢,大可以在家裡洗盥,可是,這位有名的野姑娘,却歡喜在橋下盥洗。實在令人費解。她應該離開橋頭了,但這時依然呆呆蹲在那裡,彷彿陷入沉思似的重又俯下身去在渐歸平靜的反映着純淨天色的水面上,她看見生在甶晳的,一邊有着黑痣的頸子上的,一個圓圓討人歎喜的臉孔,一雙憤於瞪人人不轉珠的聰明,和一張上唇微翹的嘴巴。她對着它,細細的近乎入神的端詳着宅。她覺得它是可愛的,她感到一種輕微的自負,终於露出一列 整齊潔白的牙齒,噗跡的笑了,同時,伸出一隻粗大的,帶着健康的黑色手臂,羞郝地把水面上的影子攪碎。
汪汪,岸上的黑狗,好像耐不住所遭受的冷落,吠叫了幾聲,牠更劇烈地搖着尾巴,一時坐着,一時團團轉走着,牠企圖走到鴦鴦橋上去,走到女主人身邊去。
「你這隻瘟狗!」野姑娘囘頭望牠一眼,駡道。
牠跳起兩隻前脚,又汪汪吠叫着。野姑娘又囘過頭来,看着黑狗的焦灼模樣,不禁笑了,同時,有着一種隱秘莫名的情緒,輕輕從胸口掠過。
天色很快的大明了,山叢裡的霧氣,逐渐疏散,高升,變成淡薄,把原是矇矓難辨的重叠叠山巒,一層一層的顯現出来,遠處的山成為模糊的翠藍,近處的山則是青黃的雜色,可以從中分辨出那是叢林,琊是秃岡。近山脚下,山民們的鋤頭,所開闢出来的耕地,一條條有秩序地環橈着,窄狭一如精織的花邊。村子前面 ,是一塊小小盆地,雖然,並不怎樣肥美,但由於山溪和池塘的調節,很少災荒。這時正當稻禾快要成熟的季節,在羣山屏障之下,展開一片燦爛的金黃,發散出一種混合濃重泥土氣息的榖屬的醇香。
幾個頑皮的牧童,從遠遠的山邊走来,他們都,是十二三歲的年紀,非常歡喜逗野姑娘玩
但他們又知道野姑娘是不好惹的。
「野姑娘,一個年紀较大的牧童叫道。
「呸,叫我幹嗎?」野姑娘搶白他一句,轉身要走。
「你還不高興?野姑娘,什麽時候相親呀?」
「關你屁事!」野姑娘撅擬嘴,駡道。 「唏,你眞不知好歹!」又一人不層野姑娘所言。
她的跟睛向四週一望,發現地上有不少石頭,就蹲下身来,拾起幾塊不大不小的石子,向他們猛擲一囘,幾個牧童防不勝防,抱着頭,逃跑了。樂得野姑娘,哈哈大笑不已。
命運對於野姑娘是不 仁慈的。自從野姑娘向人世間發出第一聲啼哭,就像一條魚兒,被罩在魚網裡,她就被罩在不幸的網裡了。她原来的家在離蝦蟆村七十里外一條河邊,在兩間緊依着河的檻褸不堪的吊脚樓上,她和開設一檔小小茶攤的父母同居着。父親原是一個勤勞的農夫,耕着幾畝「 小根田」守着一份貧苦的生活。因為人太忠厚了,尤其是天年太壞了,终年的辛勞並不能養活一家三口,而幾畝「小根田」也都先後跳到別人手上去了。人總是要活命的,土地终不能養活他,他就放棄了農民的命運,跑到河邊開設茶攤度日。後来又做起收買舊貸的買賣 ,最後,他混到大一點的鎭市去了,而且靠收買發達起来,成了蝦蟆村的暴發戶。而野姑娘也就成了有人侍候的小姐。 侍候她的丫頭,叫阿香,阿香對她很好,俩人像親姊妹一樣。雖然野姑娘的父親一躍而爲暴富,但她的生性未改,仍然一樣潑野。她父親担心她嫁不出去。
話分兩頭,本村有個胡姓的鄉紳,過去是大地主,顯赫一個時期,但如今却成了破落戶,環境一天不如一天,但胡老畢竟還算得上是世代書香之第,在聲望上,仍舊得本村村民之擁戴。他有一個長子,在城裡唸大學,今年就畢業了,父親很高興,胡老决意爲兒子找一個女子做媳婦。於是,一曰招煤婆六嬸到來。
「六嬸,我想托你一件事。」
「好呀,胡老,衹要我做得到,一定替你做的。」
「你不是……」胡老覺得措辭很困難:「我是說要托你做煤 你有適當的……女人嗎?」
六嬸以爲是胡老自己要娶妾侍,就期期艾艾的說:「你要怎樣的女子呢?」
「這個……當然要品德好,賢惠,而且……要漂亮一點的。
「是嗎?那好極了?」
「你有……嗎?什麼時候介紹來見見?」胡老很興奮。
「遠嚜,在天邊,近嚜,不就在 你睛前嗎?」六嬸是出名的風流婦人,她倒想跟胡老混 居在一起。
但,胡老聽了她的話,有點莫名其妙,接着說:「你別開玩笑,我兒子就要囘来了,你要是介紹成功,我會好好謝你。」
六嬸的绮夢,這才醒了,又連忙挽囘面子 :「誰開玩笑,我說這個 遠在天邊的姑烺,就是張老的女兒野姑娘,你看如何?她父親現在手下至少有……百萬呀!」胡老一聽是張老的女兒,也樂起来:
「好呀,就拜托你去說說好了。」
六嬸與張老椹親的時候,丫頭阿香偷聽了,就連忙告訴小姐,野姑煨大發矯嗔:「誰要 六嬸替我說媒,我要選郎,我自已找,用不着她囉嚕!」
第二天,是胡老的兒子胡峯從城裡囘来,他在河邊走着,一面唱着歌。
這時,野姑煨正在河邊上走,又遇見那幾個牧童,牧童因爲上次吃了她的虧,就要借機 會報復,他們等野姑娘不注意的時候,一掌把她推在河裡了,野姑娘掉在河裡,大為氣憤,便在河裡用手向他們撥水,誰知撥到胡峯身上了。
野姑娘知道撥錯了對象,連忙向胡峰道歉。胡岑見她長得美,便不生氣,反而笑道:「沒關係。」
他們從這個偶然的認識中,竟做起朋友来。
胡峯囘到家中,父親替兒子大排宴莛,請了許多朋友来喝酒。在席間,胡老向兒子說,已托六嬸找了女家,六嬸得意地表示,她會爲胡峯將婚事摄合的。胡峯滿腹不高興,立卽表示反對。胡老駡道:「你唸了書就忘了父母之命啦??」
那晚的宴會,弄得很槽,大家不歡而散。可是,頑固的胡老,却親自與張老會面, 認爲雙方父母同意,就由不得兒子作生了。
六嬸在張老面前,大棒胡峯怎樣好怎榡好 ,在胡老面前,又誇罐野姑娘如何美如何美。
所以,俩親家越談越投機,越談越恨不得當天就過門。當他們锬得起勁時,野姑娘囘乘 了,一聽是講婚事来的,她就很不滿意,因為自從在河邊認識胡峯後,就爰上他了,現在要另嫁人,豈不教她傷心?
胡老張老,約定五天後,讓男女雙方會面,表示他們也懂得新派的婚事。
當胡峯知道内情後,很焦急,野姑娘也一樣焦急,胡峯就問她:「你道兩天好像有心事?」
「不,我們小姐要相親。」
「啊,是呀,」胡峯僞稱:「我家少爺也 要相親呢。」
「是嗎?那太巧了,但是我們小姐不願嫁胡家少爺。」
「我們少爺也不願娶張家的女兒。」
於是,胡峯 就拚命攻擊父親,有意說他們「老爺」是貪圖張家的財產,纔願兒子與張家的小姐定親的。
野姑娘也說,張老是為了胡家的名望,貪圖這一點,才攀親的。
野姑娘囘家時,就向父說說,胡老是爲了想我們家的錢,才跟我們攀親的。因此,張老立卽去找胡 老,要退親,倆人破口大駡。事後,六嬸勸解,又和好如初。
天下起雨来了,一連幾天,没有停歇,在這山叢裡,從清晨到黑夜,不間斷地懸掛着密密的兩簾,把一切山影和兼林都蒙封住了,村前池塘裡起着細小紋漣,如像一匹銀色皺綢,迷濛一片。雨是為稻峯所急需,為農民所渴望的「及時雨」,但胡峯和野姑娘,却認爲雨是他們的障礙,本来倆人常在鴛鸯橋下幽會,然而,雨天裡就不能見面了。
不久,佳節到了,天空又呈現一片明朗,一對小情人,又在橋下聚會了。他們說,明天就是相親的日子,問胡峯有何感想?胡峯又問野姑娘,有何感想?
其實,他們都不願把眞的身份表露,以致胡峯認爲野姑娘不是張家的小姐,而是丫頭阿香。而野姑娘也以為胡峯不是胡家的少爺,而是胡家的僕人阿福。
次天晚上,胡峯故意扮得特别難看,希望這門親事不成,好同野姑娘 結婚,而她也故意扮得其醜不堪,好讓胡家不滿意,而與胡峯結婚。
結果,兩個假扮的人,會面了,而胡峯更縱情地樓着對方親嘴,野姑娘囘冢後,就告訴父親,說胡家少爺,不但長得難看,而且舉動下流。
張老又决意要和胡家退親。
六嬸聽了 張老的話,覺得内中有蹊蹺,事實上胡峯是很漂亮的青年,為什麼會奇醜呢? 於是,暗中偵察,希望把他們的結解開。
張老氣呼呼地回家,不料在途中被胡峯撞倒了,弄得一身一腹都是泥巴,胡峯覺得過意不去,就把張老扶回家,替他換上胡老的衣服,當胡老 張老會面時,又爭吵不休。後来,張老才知道扶他到胡家的,原是胡少爺胡峯,就覺得女兒所言有假,胡峯旣漂亮,又有禮貌,何致舉動下流?
六嬸又在中間說好語,他們又要攀親了。
可是,野姑娘和胡峯却為此事憂戚之至。
胡峯一個人苦悶地走到村下首空坪,見有五六人聚集在那裡,各自分坐在凳子和石嗓上。空坪實際不過是一個農民門前一塊空基餘地,是沙合土的,業已有很名的裂罅,還殘留着一些寥落的石門檻和石嗓。據說蝦蟆村興旺的時候,這裡是全村最講究的一座三進大屋,正廳的擇木柱子一粗達 兩圍,而且門前還有建豎旗桿的石嗓。但是,服從於一種奇異費解的宿命,和全村的開始衰落同時,這樣一座雄偉美麗的大廳屋,會經赢取過萬人的讚美和崇仰的 ,竟在一埸大火裡燬滅掉了,如今便只剩着一片平坦方整的空地,来供後人憑弔。嗟嘆、和追念當曰榮葉華威的景象了,自然,在這座大屋裡,一定發生過若干可驚可悲的故事,那些故事也不一定和全村的命運有着密切的關聯,可惜由於年代的久遠和歲月的淘洗,它們也都乎全部失傳了——和整個村子的沉淪衰落一樣,它們也都湮沒無存了。
想着想着,胡峯突然要去看看野姑娘,看看她在家裡做些什麽辛苦的操作?阿香從屋裡走出來接應,他說要找張家的丫頭,阿香說,我就是,有何事?胡峯說,不是你,是另一位,阿香說,那只有我們小姐了。說時,野姑從裡面出来,西洋鏡這才揭穿。
胡峯也承認自己就是胡家少爺。
於是,經過一番笑話,這對情侣,就正式結親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