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樂流浪記

．電影小說．

戰火的燃燒，由北南移，一向錦衣玉食，舒服 慣了的岳明與蓮娜夫婦，在夢中被爆炸聲驚醒，他們雖然知道這座城池，終須遭受到這無情炮火的洗禮，但絕沒有想到來得這般的快速。當他們了然於士整個的戰局，將會急轉直下之時，已經將一部份貴重的資財運到安全的地方去了，所以在炮聲逼近市區，他們從睡夢中覺醒的時候，就穿起了簡便的衣服，打算逃難。但他們却將終朝陪伴着的心愛的那隻狗，也遺棄了不管，逕自去了。

這隻狗是岳明 夫婦平時最爲鍾愛的，牠的敏感的靈性，更使蓮娜對牠喜歡，當作心肝寶貝一般的珍視。岳明夫婦逃難這一夜晚，首先發覺炮聲的也是這隻狗，牠把主人用脚爪推動，連聲狂吠，這才使岳明和蓮娜覺醒而聽得炮聲，從容逃走，臨行時竟不及顧到這狗的安全，棄於不顧，只帶了一名貼身的使女阿玉，三人匆促的出門，雜入了蜂擁的逃難的人羣中，這狗被主人關在門內，替岳明盡其守門的最後責任了。

岳明，蓮娜是享受慣了的人，從來沒有吃過這様的苦，他們擠在人叢中，像洪水的濁流一様，滾滾的湧進，好不容易才湧出了市區，到了郊外，這才使人流疏散開來，岳明，蓮娜和一些難民們奔上了一個小山坡，囘頭看一看城中，火光燭天，爆炸聲連續不斷。蓮娜流着眼淚，指着火海一般的城內說：「完了！我們的家也完了，怎麼辦？怎麼辦？」

「哭什麼呢？逃命耍緊，有了命，你還怕没有家嗎？ 」岳明扶着他的太太再向前行。

蓮娜是一步一囘頭，她捨不得這個家，可是也由不得她捨不得，這個家是不屬於蓮娜，也不屬於 岳明的了，它已在轟炸中摧樑折柱，變成了一片瓦爍場，這座城在大燃燒，大爆炸後，已經十室九空，少壯的人都已逃走，只有老弱，走不脫的人們，在刼後餘生的殘燼中，尋覓他們果腹的東西。有一位七十多歲老翁，帶着個將十歲的孫兒，就在這瓦爍堆中，挖着瓦片碎磚，尋找什物。這小孫兒名叫小根子，他從一堆碎瓦下面尋得了一隻皮靴，他大喊着:「爺爺，我找到了一隻靴子，來，我替你穿上。」

這老翁在驚駭之餘，孫兒却獻上了這一隻皮靴，老懐彌慰。他依言坐在破磚瓦的上面，讓小根子爲他穿靴。凑巧這隻靴子很合老翁的脚度，他摸着鬍子笑說：「很好，這倒像從靴子店裏買來的一様。」

可是檢得了一隻靴子，依然解决不了肚餓問題，小根子的肚 腸得餓得轆轆的響，他流着眼淚，依偎着祖父：「爺爺，我餓！」

老翁撫着小根子的頭髮：「孩子：你忍忍，爺爺去替你找東西 來吃！唉！打仗！打仗！老百姓被打得家破人亡，你爸爸媽媽就是被飛機炸死的，現在你跟着你年老的爺爺，東奔西跑，三天餓上兩天，實在太苦了！」老翁的熱淚，撲簌簌地落在小根子的臉上。小根子摸着爺爺的鬍鬚，也滿含着眼淚：「爺爺，不要難過，我能忍，我們一塊兒去找東西吃。」

小根子扶着老祖父，一步步的移向前去，在瓦爍上踏得格吱吱的響，他們穿過了未燃盡的餘烟，走到一所傾 塌了的大門樓下，小根子聽得有一條狗在呻吟，其聲悲楚，小根子四下亡裏觀看，在殘垣中，看到一個動物在蠕蠕的掙扎。他進前搬開了堆積在牠身上的破磚碎瓦，這隻狗伸出頭來，搖了搖耳朵，對着小根子叫了兩聲，小根子撫摸着狗的頭：「你是叫我救你嗎？好！我來救你！」

小根子扒完了磚瓦，見有一根柱子，壓在一張圓檯上，這隻狗便壓縮在圓檯下面，抽不出身來，小根子高叫：「爺爺：你 過來幫幫忙，拉一拉呀！」

老翁遠遠地聽到孫兒在叫，他也高喊着：「是不是又找了一隻靴子？」

「不，是隻狗！」

「狗？管牠幹嗎！」

「爺爺你來，我要你來！」

老翁扭不過孫兒，只得前來幫同他推開了柱子，搬翻圓檯，這隻狗才 疲倦的爬起來，搖着尾巴，舐着小根子，也舐着老翁，小拫子抱着牠說：「你的主人怎麼把你留在家裏不帶你走？瞧你這隻爪子，被壓傷了，流血了！你躺下，我來替你包一包。」

小根子撕下了他的破衣襟，把狗爪子包起來，這狗就一顚一簸地跟着小根子，寸步不 離。

老翁在瓦礫堆中挖了好半天，也未發見一點可吃的東西。他憤然的說：「小根子，咱們到那邊去看看，是不是能找到點東西 吃。」

小根子隨着祖父前行，這只狗也尾隨在後，老翁對孫兒說：「你帶着這隻狗幹嗎？還不譲牠自己去！」

「爺爺，這狗怪可憐的，就讓牠跟着咱們吧！」

「別理牠，多討厭！」老翁不准小根子携帶這隻狗，可是這狗怎麼也不肯離開，就是對牠擲 磚抛瓦，也是趕走了馬上又囘來。他們祖孫二人，行行又行行，不覺已轉了好多道殘破的街市，這狗始終跟在後面。老翁從地上檢起了一根半焦的木棒，揮打着這隻狗：「跟我滾開要是再跟着我們，打死你！」

這狗汪汪地叫了幾聲，不敢跟隨，可是牠遠遠的望着， 等老翁去尋找食物時，籼就走近小根子，偎傍在他的身旁。

小根子說：「爺爺不要你，我也沒辦法，你還是自已走吧！」這狗祗 是唔唔地在小根子的身旁，蕩來蕩去，不肯走開。

小根子遠遠地聽得爺爺在叫：「小根子，來！快來！」

小根子連忙站起身來，奔向祖父，看到祖父手中提着半隻熟火腿，他凑在鼻子上聞了聞：「唔！好香！小根子，你也來嗅一嗅！」

小根子鼻尖兒 和油腻腻的火腿親了個嘴：「香！香！」

這狗也近前來嗅嗅火腿，老翁大叫：「滾開！」這狗深深的知趣，牠後退了幾步，坐在 地上，伸着舌頭。

「小根子，咱們爺孫倆，好久沒有吃過肉了，這條火腿，够我們解一頓饞的了。」

祖孫們尋得了半壁殘垣，就倚在燒焦了的牆上，正準備分而食之，不料遠遠來了幾個兵，好像連路都走不動似的，斜揹着槍，歪歪邪邪的走過來，老翁把火腿向身後一藏，誰知有個眼很銳利的兵，高叫一聲：「把什麼東西藏起來？拿出來我看！」

老翁怎敢不取出來，這兵見是一隻熟火 腿，不由分說一把搶了過去：「原來是你搶來的一隻火腿，好大的胆子，叫你疏散不疏散，留在這兒乘火打刼！」

「好老爺！這 火腿是我在破磚堆裏挖出來的，我們老百姓，不敢搶東西！」

「你這是說我們當兵的敢搶，我操你個祖奶奶，我揍死你個老王八 ！」

「算了算了！走吧！這個快死的老頭兒，別跟他一般見識。」另一個兵解勸着，這兵就提着火腿，逕自去了！

這火腿是老翁的續命仙丹，她怎肯讓他拿走，便跟着哀求說：「好老爺，求你可憐可憐我們祖孫倆，我們三天沒吃飯，肚子快餓壞了，你做做好事，把火腿還給我們吧！」

小根子也跟着祖父說：「好老爺，我跟你磕頭，求你還給我們吧！」

「媽的皮！再跟着叫喚，老子崩了你！」這兵端着槍描準小根子。

這才把老翁嚇得不敢再跟隨，四隻眼睛乾瞪着，這火腿被那丘八老爺搶去了。

祖孫倆頹然地坐在廢墟上，痛惜這條火腿被那敗兵搶走，原可果腹的一餐美味，化作雪煙，小根子不由得哭起來。

正當祖孫二人萬 分懊喪的時候，只見那只狗遠遠的飛奔而來，口中啣着一條火腿，原來這狗追上了那個搶火腿的兵，把他撲翻在地，奪過這條火腿來。

小根子見火腿被狗啣囘來，連推搖晃他的爺爺，「你看！你看！」

老翁舉目覷個正着，這狗已將火腿啣到了小根子的脚邊。祖孫這一喜非同小可，老翁把厭惡這隻狗的觀念，漸漸的改變過來，笑着對狗說：「你眞是我們的好朋友，你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爺爺！你說這隻狗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就讓牠跟着我們好嗎？」小根子對祖父說。

「可以！可以！」老翁一面撕火腿，一面喜笑顏開的說。

小根子吃着火腿，順手扯了一塊送在狗嘴裏：「我爺爺許你跟我們一起走了，以後我們不分開，永遠地做朋友了 。」

老翁說：「這狗也得替牠起個名兒，要不然成天的跟着我們，怎麼叫呢？」

「我叫小根子，牠叫大根子，好不好？」

「瞎說！」祖父瞪了孫兒一眼：「這様我不成了狗爺爺了嗎？」

小根子大笑不已。老翁一眼看到狗的頸項下懸掛着一個銅牌，他拿過來一看，上面刻着兩個字：「愛樂。」老翁對小根子說：「這狗有名字，有名字！」

「叫什麼？爺爺！」

「牠叫愛樂！」

「愛樂？」

「曖！愛樂！」

愛樂向着祖孫倆狺狺的吠了兩聲，小根子說：「牠答應了！答應了！愛樂 ，來，到我跟前來！」愛樂眞的走近小根子，仰着頭，搖着尾巴，像很親熱的樣子。

這條狗——愛樂，便跟隨着老翁祖孫寸步不 離，不論是感情上，或是生活上，他們已經分不開了。

炮火逐漸的轉移，祖孫二人和愛樂，登山涉水，過鄕村，穿城市，沒有那 一個地方不遭受到炮火的威脅。難民此起彼落，一叢叢一簇簇，到處都是。這天，祖孫逃到了一座山邊，就倚在大樹下面朦朧了一會，誰知這樹上掛下來一條巨蛇，張着口，吐着尖尖的長舌，將要噬人，愛樂見到了這條巨蛇，立刻跳躍着對牠狂吠，這蛇也轉移了目標，和愛樂對陣相持，張牙舞爪地向牠發威。這才把祖孫二人驚醒，連忙帶着愛樂，翻過小坡，另找休息的所在。

這愛樂不僅成爲祖孫們 的衞士，同時又成爲祖孫們的生活資源。在有山的地方，牠經常攫取了野鷄野兔來供給祖孫作爲食料，在有水的地方，牠也可以就水中捕魚，供應祖孫們充飢。

老翁感慨地說：「沒想到這條狗對我們幫助這様大，這些天來，如果不是牠，我們早就餓死了！」

「你以前不是不准牠跟着我們，打着牠，駡着牠，趕牠走嗎？」小根子想起了往事。

「那是以前，以前的事，不必再去提了。小 根子，我吿訴你，不用說是一條狗，就算牠是個人吧，如果牠不能幫助人，也是沒人喜歡牠的。」

愛樂隨着祖孫二人輾轉於長途 的逃難生活，這天逃到了一座森林裏，這裏面已叢集了不少的難民，難民中也良莠不齊，有一個難民將另一個難婦的包袱偷走，愛樂見義勇爲，奪囘了包狱，並撲翻了那一個偷東西的難民，當場被衆人擒住，羣情洶洶，頗有打死這個偷東西的可能。老翁近前說情：「放他去吧，饒他這一次！」這人才得抱頭鼠竄地逃走。

難民中有個老李，他看到這只狗的靈性通人，就問老翁：「這狗是你老人家的嗎 ？」

「是的。」老翁看着他，不知他是什麽意思。

和老李同陣逃難的老王說：「這狗非常的好，老伯伯，我們想和你談談！」

老翁胡疑地望着李王二人，以爲他們企圖奪取他這狗，小根子的神情更加緊張。

「你不用瞎疑心，我們是想借重你的這隻狗找飯吃，和你商量商量，你如果願意，以後我們就不愁挨餓了。」

老翁仍舊不明他們的意思：「你說靠這頭狗就能不挨餓 ，我倒要聽聽你們的不挨餓的辦法。」

老李說：「老伯伯，這位王大哥是個狗敎師，他可以敎會這狗耍玩意，變戲法，等把這些 敎會了牠，不是可以拿牠混飯吃了嗎？」

「哦！狗還能變戲法？好呀！那就敎牠變吧！」

「老伯伯，王大哥從前開過一個狗學校。專門敎練狗的，他的玩意多着呢，敎會了牠不怕沒飯吃。」

「這我活了六七十歲，還是頭一囘聽說狗也有學堂，我這小 孫子今年八歲啦，還沒辦法進學堂呢！」

「這是有錢人的玩意，有錢人家裏養了狗，總得敎會牠點本事，可是這塲仗打得我的狗 學堂化了灰，狗學生死的死，逃的逃，我也完蛋了！」老王感慨地說。

「那好極了！我把這狗交給你，就請你敎牠點玩意。只要 有飯吃，那我還有不願意的嗎？」

老王高興地拍着老翁肩膀；「那好極啦！我們找個地方，就把這狗敎練起來，多則半月，包管 我們不餓肚子了。」

「小根子，我們以後不怕挨餓了，這狗咱們就交給他吧！」老翁對小根子說，小根子也笑呵呵直點頭。

經過了十來天的訓練，這隻狗非常靈敏的學會了很多玩意兒，他們就帶着這狗，穿城過市，打起了「愛樂狗戲圑」的布招，敲着小銅鑼，耍起狗戲來。

祖孫二人和老王老李，依賴這隻狗不愁饑寒，這天耍罷了狗戲，到小飯舘吃飯時，老翁興緻很高，要了兩碗酒， 一面飮，一面摸着愛樂的頭：「愛樂！想不到我們靠你吃飯了，沒有你，我們那來的酒飯？再說，也虧你們兩位，化了那末多心血，敎會了牠，我們爺孫倆才能混個飽！」

「別說啦！老伯伯老伯伯。」老王感喟地：「就盼望這塲仗快點打完了，過些太平日子吧！」

「你說得對，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老翁嘆了一口氣，飲了一杯酒。

「別喝了爺爺，醉倒了明兒個不能開鑼啦！」 小根子拉着爺爺的衣袖。

「讓他喝點吧，人生難得幾囘醉，多喝兩杯，舒坦舒坦！」老李對小根子說。

「那就再來兩碗酒，切半斤燒牛肉！」老王也助興地吩咐堂倌。

「喝得太多了！不用了！不用了！」老翁呵呵的笑着，口水隨着鬍鬚流下來。

這時隔桌上有一人跑過來一把抓住老王：「好！你在這兒，可把我尋壞了，想不到你，」他囘頭看見老李：「還有你，你們逃到這裏來！」

老王老李見是老友阿陳，快活得拉住了他:「這可眞巧，在這兒遇着你，自從一個炸彈把我們三個炸開來，就再也找不着你，你跑到那兒去啦？」

「我嗎？說起來話長，慢慢兒的談。你們現在搞些什麽？」

「有什麼可搞的！幸虧遇見了這位老伯伯，」老王介紹了老翁和阿陳相見：「他老人家有一隻狗，我敎會了牠點頑意，我們就靠牠混飯吃，這幾個月，也算活過來了！」

「搞這個撈什子有什麽意思，我有個朋友，做了一幫貨，正缺人手，你們跟我去，不比耍狗戲强得多嗎？」

「這炮火連天有什麼 買賣好做？」

「你這兩個儍瓜，越是炮火連天，買賣越好做，咱們賺就賺在這炮火連天上嘛！」

老王老李被阿陳說動：「好吧！咱們哥兒倆就交給你啦？」

「這還有什麼說的，說走就走，大車還在門外面停着呢，上車趕路，老板還在城裏等着呢！」

阿陳算了酒飯賬，催着王李起程，老翁祖孫依依惜別。老王說：「老伯伯，說起來眞捨不得離開你，可是咱們也得疃圖個前程，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囘咱們就散了吧！」

「王叔叔，李叔叔，你們不要我們啦！」小根子兩眼紅紅的。

「好乖，叔叔不是不要你們，是叔叔自已要找條路出來，捨不得你也得捨啦！我們走了之後，你們還是一様的可以耍狗戲。我們後會有期，再見吧！」

王李和阿陳上了大車，直奔城裏，小根子眼淚汪汪的看着大車走遠，囘到店裏摸着狗，像要哭出來。老爺爺說：「孩子！別哭啦！ 人總要分離的，就是爺爺跟你，也會有一天分開的啊！」

「我不要，我不要，爺爺，我不許你分開，我不許你分開！」

老翁老淚縱横地撫慰着孫兒，他們收拾了銅鑼布招，牽着狗，沿途敎化，順着廣九鐵路，直到深圳，羅湖，進入了大不列顚的殖民地，盛稱「東方之珠」的香港。

香港這地方，華洋雜處，形形色色，太平山巍峨矗立在平靜的海面上，天星碼頭的渡輪，來往如梭。「好 一個繫華的所在呵！」老翁不自禁地羨慕着這塊地方，他們祖孫將要在這地方求生存，求活命。老翁選擇了一塊空隙的地方，插上了竹竿，拉起他的破布幔，豎起街招，敲起銅鑼，口中唱着：「人做戲，看得多，狗做戲，沒見過，一毛錢，看全套，又跳舞，又唱歌，裏邊瞧，花樣多，請進來，別躭擱！」小根子則在布幔裏指導着愛樂做戲，看的人雖有，可是不多，任憑老翁叫破了嗓子，從中午要到日落，還不到一塊錢港幣。老翁正對着盛錢的簍子發愁，不料來了兩個彪形大漢，斜着眼睛對老翁：「喂！老頭兒，你懂不懂此地的規矩？」

「什麽規矩？」老翁停了鑼，抹着汗。

「在這兒混飯吃，就得拜見拜見我們張大爺！」張大爺揚着眉瞪着眼。

老翁慌 忙作揖打恭：「張大爺，賞個臉吧，讓我們爺孫倆混口飯吃！」

「拿來！」張大爺仲着手。

「拿什麼？張大爺！」

「兩塊錢哪！」

「要兩塊哪？張大爺，我們叫喚老半天還不到一塊錢，那有兩塊給你呢？」

「這簍子裏多少？」張大爺 一把按住簍子，檢着錢：「只有九毛五，好吧！等會兒再來拿一塊零五！」

「張大爺，張大爺，你可得救命哪！你把錢拿走，我 們爺孫倆吃什麼呢？」

「這我可管不着，你不給，就別想在這兒混！」張大爺一揮手：「走！」就和那人揚長而去。

老翁垂頭喪氣，進得幔來：「小根子，收了吧！」

「怎麼啦？不耍啦？」小根子說。

「這兒我們混不下去了，好不容易賺了九毛五，一下子就被他全統拿走啦！等會兒他還來要錢，我們還是走開吧！」

「是誰來拿錢？」

「還不是當地的痞子嘛！」

小根子慌忙挽起了布幔，牽着狗，隨同老翁，蜷縮在屋簷下面，身上無衣，腹中無食，兩人疲蔽得幾乎站立不起來。

遠遠傳來了爆竹聲，老翁這才想起：「這是過年呀！怪不得滿街吃食店掛滿了紅綢子，我把年給餓忘了！」

「人家過年了，我們過… 」小根子滴下淚來：「爺爺，你坐在這兒，我去要點飯來給你吃吧！愛樂跟我來！」小根子不等祖父的囘話，就牽着狗走了。

小 根子從這家商店討到那家商店，商店裏的生意興隆，店員們忙得不可開交，那有工夫來理會一個討飯的。小根子被這家轟出來，又被那家轟出去，跑了半天，也沒有要着東西。他看到了茶樓酒舘的玻璃窗內掛着燻鷄鹵肉，燒鴨蒸鵝，他的饞涎欲滴，然而，他有什麼辦法到嘴呢？有些店家關上門吃年飯，猜拳行令的聲音，傳進小根子的耳中，從門縫中向內張望一番，想叫門，又不敢。只得從熱鬧的街市，到幽靜的住宅區，他希圖能够得人的憐憫，討點飯囘來，祖孫一飽。他在一家花園洋房門首，見到傭婦傾倒殘羹剩飯，他就從垃垃圾箱中撮取這些被人棄去的東西來果腹，却被巡警看見，認爲他是小倫，要抓進警署去坐監，小根子多方哀求，總算動了巡警的惻隱之心，饒他這一遭，但不准這小癟三走進這高貴的住宅，以後如果再犯，嚴辦不饒。

小根子像逃命般的逃去，不料迎面來了部簇新的大汽車，把 愛樂的後腿攆折了，愛樂狺狺的狂叫，這部汽車已駛進了這花園大洋房，車中的主人，正由舞場中舞罷歸來，在度他們的良宵年景。

這汽車中的男女主人不是別人，正是岳明和蓮娜，他們逃難逃到了香港，除去老早運來的金珠細軟以外，又獲了海外華僑的父親匯來 巨款，於是他們夫婦就營華厦於半山。這晚，是大年三十夜，夫妻倆照例盛陳酒筵，海味山珍，當酒酣耳熱的時侯，阿玉–這個隨身的使女報吿，說有一個小偷，想鑽進花園盜竊，幸得巡警看見，要不然，也許屋中夾萬裏的美鈔金條，鑽石珠寶，就要不翼而飛了。

岳明感到這麼大的屋子，應該有一條「惡狗」，他深悔當初沒有把愛樂帶出來，現在只有到狗場裏去物色了。

狗場在九龍獅子山 麓，這裏面有各式各様的狗種，在狗欄內，岳明和蓮娜揀來揀去，揀不出一隻合意的狗來。這時忽然遠遠地傳來吠聲，蓮娜側耳一聽：「這不是我們家愛樂的聲音嗎？」岳明順着聲音看去，原來愛樂正圈在一個小狗欄裏，岳明和蓮娜狂喜近前，愛樂獲見舊主，狺狺之聲不止。岳明對狗場主人說：「這隻狗你是從那裏弄來的？」

「這狗才買到手還不到三個鐘頭，是一個專門做狗生意的助手送來的。」

「好得很，你賣給我吧，多少錢？」

「這狗是名種，聰明靈敏，我還想把牠訓練拍電影，做狗明星呢，旣然你想要，就賣 給你吧，不過，至少要兩千五百塊錢，少一個錢不賣！」

「好吧！我照你的價錢付欵，就請你把牠交給我們帶囘去。」

愛樂重囘舊主的新宅內，蓮娜替她洗了一個香水浴，然後用柔軟的毛巾擦乾了身子，準備好了牛奶，牛肉，餅乾，使牠飽餐了一頓。蓮娜看這狗的身體遠沒有以前肥胖，珍惜地說：「打令，這囘你受了委曲，没有人好好的照顧你，營養不够了，是不是患了貧血症？該不要得了肺病吧！」

「你說得對了，早上我曾帶牠到狗醫院去檢查，據醫生說：「要好好的替牠打三個月的針，毎天給他三粒魚肝油精丸 ，和三粒多種維他命丸，慢慢的調養，經常給牠牛肉湯，豬肝湯，鷄湯飮，可能在兩三個月內恢復健康，我總覺得應該替牠用X光大檢查 一次，多拍幾張照片出來參考，萬一牠在窮人窩裏染上了窮細菌，傳染到我們家裏，這可不是頑的！」

「說的是呀！」蓮娜摸着 愛樂的毛：「我們這份人家，連養頭狗都不用Ｘ光來檢查檢查，豈不被人家笑話嗎？明天一定送到醫院再檢査。或者讓牠住住院，療養療養。」

「我們要專門替牠請一個特別看護，免得我們操心。早晨帶牠到公園裏去散散步，下午帶牠看看電影，這樣一定很快就可 以恢複健康了。」

「好！我馬上打電話到狗醫院去請一個護士小姐來，X光的檢査工作，明天就請她去辦吧。」

蓮娜，岳 明忙着爲愛樂調治身體，小根子，老祖父忙着找尋愛樂。因爲愛樂自從腿受了傷，行動不便，就伏在小根子的懷裏。老翁見孫兒討不着飯，他勉强掙扎起身：「小根子，你睡一會兒，讓我去討討看。」

老翁去後，小根子朦矓入睡，一覺醒來，愛樂已不見了，小根子 大哭大叫，等到祖父囘來，祖孫們東尋西找，那裏有愛樂的踪跡！小根子失去愛樂，猶如失去了生命，茶不思，飯不想，終日懨懨，好像大病臨身，老祖父勸解無效，只有繼續地尋找。這天忽然看到阿玉牽着一隻狗，由菜場轉過來，小根子眼快：「這不是我們的愛樂嗎？愛樂！愛樂！」

愛樂聽得小根子呼喚，從阿玉的手中掙脫直撲到小根子懷裏，兩淚汪汪，小根子也流下淚來。阿玉逕前：「你這個 小要飯的，別把我的狗給抱髒了！」

「狗是我的，我們找了牠好多天了！」

「放屁！你的狗，你配有這樣的狗嗎？」

「爲什麼不配，這狗本來是我的，不信你問牠！」

阿玉見小根子抱着狗不放，就喊了一個站街的警察過來，小根子一見警察，立刻抱着狗逃走，警察窮追，終於把小根子捉住。連同老翁和阿玉，一起帶到了警署裏。

警署傳到岳明和蓮娜，開庭審問。岳明 說：「這頭狗我們養了好多年，打仗的時候，留牠在家，不知怎麽牠也到了香港，一侗星期之前，才在狗場裏發見，把牠買囘來的。」

「這是我們從狗場買囘來的證件，請庭長過目。」蓮娜從皮包裏呈上了證明書。

庭長看完了證件：「根據你們的充分證據，證明這隻狗是你們家的無誤。」庭長又囘轉來：「旣然狗是他們的，也就是你們犯了盜竊狗的罪名，我要判你們應得的罪刑。」

老翁叫起撞天屈來：「法官，我沒有罪呀，我沒有偷他們的狗呀！這狗本來就是我們的呀！」

「照你說，是他們偷了你的狗了？ 是不是？」庭長風趣的說。

「這個，我不知道，不過狗是我們的命，我們在大轟炸中把牠從磚瓦堆裏救出來，牠就跟隨着我們逃 難，千山萬水，寸步不離，半年以來，一直沒有離開過。在大年夜裏，牠忽然不見了，我們爺孫倆找得好苦，現在總算找到了，怎會變成我們偷他的狗呢？」老翁理直氣壯的說。

「你說這狗跟了你們半年多，有什麽憑據？」庭長問。

「我的孫子就是憑據。小根子，來，你叫愛樂做戲吧！」

小根子果然拿出平時耍狗戲的一套，當堂表演。愛樂在小根子的指導下，表演了許多場精釆的節 目，輾轉如意，庭上的觀衆，齊聲喝釆。表演完畢，老翁對庭上說：「法官，狗要不是我們的，牠能這様聽話嗎？」

庭上觀衆鼓 噪起來，大家都同意老翁說的話。庭長也說：「你們雙方都有理由，都有資格做這狗的主人。現在我尊重這狗的意見，任由牠自己選擇，牠喜歡隨誰，誰就是牠的主人，你們同意嗎？

「我們同意！」岳明和蓮娜齊聲地說：難道愛樂不要享福，還願意跟這窮老頭兒受 活罪嗎？

「你們怎様？」庭長又問老翁。

老翁疑遲不决，小根子說：「爺爺，狗會跟我們的，你不要怕！」

老翁 也同意了庭上的裁决。

庭長叫老翁和小根子站立在一邊，叫岳明，蓮娜站立在另一邊，然後把狗牽出大門。這時岳明，蓮娜準備 了牛扒，牛奶，用大盆子盛放着，等待愛樂進來。

老翁和小根子什麼也沒有，只有四行眼淚，作爲歡迎愛樂的禮物。

大門開了，愛樂擺擺搖搖的走進。岳明捧着一1盆牛扒，喚着愛樂，肉香透鼻，連庭上的觀衆都贊美這牛扒做得精緻。

老翁和小根子心情異常緊張，他躭心着這肉香會把愛樂引誘了去。

誰知愛樂聞了聞牛扒後，竟奔往小根子的懐中，兩只前爪搭在小根子的肩上， 和他依偎不已。

庭上觀衆一致鼓掌，岳明氣得渾身打戰：「賤種，放着福你不享，偏偏要去受罪！」

蓮娜從鼻子裏哼着：「讓牠去，遲早還不是餓死？餓死活該！」

岳明，蓮娜帶着阿玉，離開法庭，怏快而去。

老翁和小根子情緖熱烈地抱着愛樂，庭長說：「這狗是屬於你們的了，你們可以合法的做牠的主人。」

小根子和老翁携狗而出，法庭上的觀衆們也蜂擁地隨在後 面。

愛樂，又隨着老翁和小根子流浪到別處去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