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柔和地透入窗帷來,時鐘温存地打了五下,嘉麗睡態惺忪似的對我說:「 請原諒我,我的乾爸爸馮秉之每天早晨要來,甚而等我淸醒,所以你現在該走了。」
我抱着嘉麗的頭,細長的柔髮披拂在枕頭上 ,我吻着她,問道:「幾時再見?」
「我會通知你,如果你絕對聽我的話。」
我臨走的時候,相依偎抱了她片刻。
我在沉靜中走着,思維隨我脚步的移動開始逐漸盤絞,我歆羨我的命運和幸福,我因得到一個交際花的眞情而興奮,因爲交際花不容易 對人發生眞情的,她的靈魂已被肉體所摧殘,心神已被感官所破壞,她們不懂得墮落是什麼,也不懂得怎樣過她們的人生。人家對她們所運用的手段和甜蜜的說詞,在人家未說之前,她們都巳明白,她們肉體上的一切,什麼都可以出賣,她們重視金錢,比少女重視貞操還厲害,她們還俱備本能的一種風情,以風情去安慰那些不幸的男人,好像放印子錢的,剝削了成千人們的血利,在某一個動機上慷慨借給快要餓死的可憐虫,不追收據,不計利息,以爲這樣可以贖回他的罪過,那些交際花的賣弄風情,還不是大同小異嗎?
我有機會再 認識嘉麗的一羣追逐者,我對她的乾爸馮秉之有着說不出的反感與厭惡,他的虛僞,假慈悲,實在令人作嘔,我不知道嘉麗是否相信他的話?有一次,馮秉之來了,他坐在嘉麗的左邊,非常小心,非常關懐地對她說:「嘉麗,我約你吃午飯,要試試你中午是不是能够起來?你要能够天天這樣早起,澈底改變生活就好了。」接着,馮秉之絮絮地說:
「嘉麗,搬到鄕下去休養怎麼樣?我已經給你預備了 一幢小洋房,一切日常開支都由我負責。」
嘉麗欣悅地回答他:「我當然也想過過淸靜的日子,可是——」
「可是怎麼樣?」
嘉麗正想坦誠地吿訴他,他却馬上接着說下去:「這裏的朋友摔不開嗎?嘉麗,你這麼聰明的人,爲什麼這樣糊塗?我再三 要你離閧他們,不要理這些人,是爲你好。」
「我知道。」嘉麗微笑地點着頭。
馮秉之裝出萬分同情的模樣:「聽我的話,有什麽做不到的,難道那些男人盯着你,眞要把你盯死不成?問題在你自己。」
「那末,譲我試試看。」
「試試可不成。」馮秉之沉下了臉,裝着嚴厲的表情:|「一個人做事就要做的澈底,嘉麗,要是你還迷戀這種生活,我可不答應。」
孟嘉麗不置可否的望着他,苦笑了一下,說:
「爸爸,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何嘗是迷戀現在這種生活?我也有我的難處,你對我够 好了,爲了我,你已經是很重的負担。可是我還有別的債務,我自己去想法子,就像你說的,做事要做的澈底,等我什麼事都辦妥當了,再來答應你。」
其次,范榮春却是最不能得到嘉麗歡喜的一個:事實上他那副尊容,就够嘉麗討厭的了,他常常死纏着她,有時 在公寓裏等她,一等就等個大半天。
「好不容易給我等着了。」范榮春看見嘉麗固來,連忙站起來,咧開了嘴,笑嘻嘻地望着她 。
「等着什麼了」嘉麗冷冷地瞥他一眼:「我還有興緻來陪你不成?」
「呃,不不,我是說好不容易給我等着一個機會,能够跟你談談,能够再送你一點禮
。」
「我要的東西,你難道不知道?」嘉麗取烟吸。
范榮春已經懂得她的意思 了;「那末,一萬塊够不够?等會兒我就開支票,現在先陪我去吃飯,吃完飯跳舞,然後再送你回來,今天晚上,應該是我的了。」
嘉麗沉思了一下,表示同意,吩咐女僕道:「小娟,我不見客。」
天啊;就在這個時候,我又去找嘉麗了,小娟見我來,當然 不開門,且說:「小姐不在家。」我問小娟她什麽時候回來,她說不知道。我機警地應付着,又問:「好像她的車子在門口。」小娟辯正道:「她坐別人的車子出去的。」
我知道這其中一定有內幕,我簡直怒不可遏,於是,我立刻去找羅黛茜,她睡在床上看畫報, 狀至穢褻,她見我來,已明白幾分,我說:「羅小姐,今天您見過嘉麗嗎?」
「見到過……她好像出去了。」
我咆哮着:「她在家,不過……羅小姐,你借我一張紙,我想冩一封信給她,並且請你馬上替我交給她。」
嘉麗看了我的信,寧願犠牲一萬 鈔票,竟肯投到我懷裏來,眞是大出意外,我那封信,有點像一柄匕首:
「我嘗了閉門羹,我明白了,我太窮,不能滿足你。可 是,我却不甘忍受汚辱!」
她爲了我,就叫羅黛茜應付范榮春,借題臨時有事必須出去片刻,回頭再陪他吃飯。
我終於見着她了,我取出項鍊,說:
「我送這件禮物給你,你也許看不上眼。」孟嘉麗瞪着杏眼?把信擲向我:「我看不上眼的,不是這 個,是這個!」
我們雖然爭吵了一回,最後却又好起來。,
「你給我的字條,使我多傷心?剛才我很生氣,想跟你說,原來你也不過是一個平常的情人,那末你就跟別人一樣,拿錢給我,別的什麼都不行!」嘉麗滿面淚痕,坐在沙發上,斷續地說:「可是我沒有那麼做,我第一次投降了,不是對你投降,是對我自己的心投降,我要做給你看,我不是一個下賤的女人。」
我走近她,情 不自禁地跪下來握住她的手,說:「原諒我吧!」她吻着我的前額。「我原諒你已是第三次了。」
那晚上,我痛苦地睡在床上, 滿心不安地把往事追溯着,我一層層推想,我感到一切都是我不好,她是愛我的,她說她願意祗和我兩人到鄕下去住,拋棄她短時間的賣笑生活,獻給我純潔的愛情,我本沒有資格能愛上她,財力不能負担她,我也不曾給她錢,沒有責備她的權利,就是供給物質的范榮春和馮秉之,也沒有在她面前評議她一句,她給我兩晚的愛情,却換到我無禮的譏笑。她原有她的難處,爲什麼我偏不信任她?偏要像范榮春一樣妒忌,我實在太愚蠢了!
不久,我就和嘉麗到鄕間去居住了。
那兒確有淸秀的風景,可以一暢胸襟。我陪着那可愛的嘉麗,竟忘了一切的一切,日光照耀着我的情婦,好像照耀着我純潔的未婚妻,她嫵媚的眉眼,動人的睜閤着,她穿着白衣衫,枕在我的臂彎裏,在皎耀閃燦的星光下面,低吟着柳宗元的詩句,遠遠的城市,在繼續着煩囂的生涯,我們却在美滿的愛情中,絲毫不受到纖塵的沾染。
這就是一天烈日穿過叢林綠葉的間隙送到我身上來的夢境,我們的遊棹停在孤島上,我神往於無限的希望。但嘉麗却時常 傷心流淚,我問她爲什麼悲傷?她答道:「親愛的亞蒙,我們的愛超越於尋常的人了,我恐怕你將來會痛悔,使我重墮風塵,你想我如果再回復舊時的生涯,我將不堪設想,亞蒙,你永不會離開我嗎?」
「我永不離開你,我對你起誓。」然而,好景不常,有一天, 馮秉之趕來鄕下,他發現我和嘉麗原是同住在一起,就立刻翻臉,頭也不回地氣走了。嘉麗却毫不在乎,對羅黛茜說:「頂多不許我再住在這兒,要搬就搬。」
最使我傷心的是,我發現嘉麗的首飾,逐漸少了,羅黛茜在我窮詰下,說明了眞像。
「鑽石戒指是我賣掉的。」羅黛茜說。
「皮大衣呢?」我問。
「也賣了!」
「汽車呢?」
「押了。」
「還有那 些首飾呢?」
「當了,」
「誰替她賣,誰替她當的?」
「我,」
「爲什麽不吿訴我?」我似乎急得發瘋。
「她不許我吿訴你,她也不願意用你的錢,」
「可是——」
「可是她需要錢,范榮春早就斷了,馮秉之也不再來 了,你們要過日子,她又有許多債要還。」羅黛茜像放連珠炮似的一口氣說下去:「十幾萬欠債壓在她身上,你都不知道,你以爲你們兩 口子要好,撇開了所有的朋友在鄕下過着做夢的日子,就可以什麼都不管了?做人,可沒有這麼容易,杜先生,你也活在這個世界上,難道眞不明白?嘉麗眞心對你好,她不做對不起你的事,我勸她別那麽儍,她什麽也不聽。我看見她一樣一樣東西賣了,當了。我很替她難過,可是她不聽我的話,她說,她不能欺騙你,因爲她愛你。我們這種女人,聽見愛情兩個字就覺得好笑,餓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並且又不能抵付欠債——」羅黛茜的話,眞是一字一針剌在我心上,我覺得天在旋轉,地球彷彿要爆裂,我禁不住痛哭起來。
後來 ,我又當面去問嘉麗,她泰然的說:
「我雖然是個妓女,但我還是有骨氣的女人。我愛你,該犧牲我自己,如果要你化錢,這愛 情與賣笑有什麼兩樣呢?况且沒有皮大衣、鑽石戒指,根本算不了什麼,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不要移情別注,」她的話,我感動得流下淚來。我緊握她的手,回答說:「親愛的,我明白,但我心裏很難過。」
「爲什麼要難過呢?你以爲我是驕奢成性的女子嗎?我 並不怕苦,我對於一切都滿足了。」
於是,她快活地哼着一隻歌曲「你與我」:——
「別問我,已往歲月,幾許荒唐
別問我,多少個春天已經埋葬。
我問你,舊時夢已殘,舊時花已謝
嫩枝兒幾時爲我重放?
我要等待早晨的太陽
我要守住黃昏的月亮
朝朝暮暮照在窗口上
窗口上有你與我
你與我,人影兒成雙
⋯⋯⋯⋯⋯⋯」
我 的父親爲了夏琳和我的婚事,竟跑來鄕下訪嘉麗,他用種種方法說服她,希望她離開我,甚至願意出兩萬元給嘉麗,同時還强迪她寫個字據,以昭愼重。
嘉麗是受不住這打擊的,她傷心透了,她說:
「杜老先生,你以爲我的心就是兩萬塊錢可以賣到的嗎?亞蒙對於我,比全世界的金銀財寶更貴重,我已經失掉了他,我還要兩萬塊錢幹什麼?」
第二天,嘉麗眞的離開這地方了。
我走進靜靜的一個死寂的屋裏,床上空着,滿屋子再也找不到嘉麗的影子了。那時,我幾乎耍發狂,我在她的梳粧間;發現她留下的一封信:
「亞蒙:當你讀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做了別人的情婦了,我們之間,一刀兩斷。朋友,你快回到你父親的身邊去吧,去接近 你的未婚妻吧,天倫的快樂,可以減少你的痛苦,至於我——被棄的可憐虫,會受一時的雨露之恩,我永遠留在我生命上幸福的片刻,我的生命和希,離毁滅的時期不遠了。」
這一個打擊,巳把我整個靈魂攫去了,我的心在躍着,血在沸騰着,像一個瘋人,像一個 强盜。
我失去嘉麗之後,則沉緬於酒杯中。
有一天,我到夜總會去,我的朋友梁敏尙興緻勃勃地跳着舞,我却獨個兒在喝酒。
嘉麗已經發現我了,她正與范榮春在跳舞,立卽引起她無限感慨,她自動要求登台唱一曲,以遺煩悶。
樂隊領班上前報吿:「我吿訴大家一個驚人消息,大名鼎鼎的茶花女孟嘉麗小姐,客串一支歌舞瘋狂。」
「別問我,對誰歡笑,對誰歌唱
別問我,多少個良宵盡情放蕩
我問你,今朝有酒醉,不醉更何待
再把那杯兒斟上,滿滿斟上
我要忘記昨天的迷 惘
我要留住今夜的荒唐
⋯⋯⋯⋯⋯⋯」
我恨嘉麗又跟范榮春在一起,我到公寓找她,我用最難堪的話來刺激她,我不知 爲何想報復?想磨折一個可憐的女入!也許這是愛之太深罷。
嘉麗病了,催債的人全都到了,要是再沒有錢去解决,只好封房子 了。嘉麗只得將僅有的首飾統統交給羅黛茜,要她變賣去應付債主。黛茜也曾爲她到馮秉之處,希望他能給她絜點忙,可是馮老頭兒拒絕了。
我從黛茜那裏,知道嘉麗病重的消患,我帶了錢去看她,她却不要我的錢,只是說:
「亞蒙,我沒有錯對你呀,你爲什麼——」
「沒有嗎?」我苦笑地反問。
「我迫於環境小能不做,我求你一件事,請你釋放
你給我難堪的手段, 請你可憐我吧,你這樣髙尙的人物,也不該報復一個多愁多病的弱女子!你握握我的手看,還在發燙呢。」
次日,我再去看她的 時候,她已奄奄一息,這時我彷彿淸醒了,我伏在她枕邊,叫喊着:「嘉麗,嘉麗,現在我什麼都明白了,你並沒有錯!是我錯怪了你!」
嘉麗終於死了,她的死,在我,永遠是一種懺悔!
無限的悽傷,充塞在我胸中。她死了,我的一切也跟着消失了,我雖生猶死,我將何以度此空虛的生涯呢?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