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還巢
.電影小說.
1
郊外,晴空白雲朵朵,呈現在眼底的是一片大自然的景色。在離永山建築公司郊外辦事處不遠的去處,這時正有許多出賣勞力的工人在爲一項建築工程流着血汗,夾雜着隆重的機器聲,交織成一片煩擾的交響曲。
站在一旁監工的,是靑年建築工程師馮世斌,年靑有爲,可是現在他正熱戀老同學周萬森的表 妹林品珍,爲要達到結婚目的,聽從品珍提出的意見,想要辭職不幹了。他已向公司郊外辦事處的李主任提出辭職書,要求准予退職,只是不便說出他的辭職理由。爲了要結婚而情願丟了差事不幹,這樣不顧一切蠻幹的人,倒確是少有的。
這時,他的一個同事陶景 和匆匆由遠處奔來,說李主任有事請他去一趟,世斌心想大槪是爲了辭職問題,便匆匆跟景和囘到辦事處的辦公廳。
他的猜測是 沒有錯的,只是公司當局並未批准他退職,認爲他在這兒的工作表現非常滿意,特地通知李主任予以挽留。世斌見目的未達,似乎很不樂意,李主任有些覺得奇怪,以爲大家合作得很好,他爲什麽要想離開呢?就把這意見提出來問世斌。世斌也不好意說出,只能支吾其辭的囘答:
「嗯……,我因爲……因爲……」
因爲什麽,他到底說不出口,只是紅着臉,不好意思再講下去。景和見弄得很窘,就搶着說:
「我替他說吧,他爲了要結婚!」
李主任一聽更覺得奇怪:
「哦——,結婚,奇怪結婚對於業務有 什麽妨碍呀!」
「你不知道對方小姐嫌我在這兒工作,每個月只可以請假囘去兩趟,如果結婚的話,她就不能時常跟我在一起了 ,因此,非要我辭職不可。」世斌說。
「嗯,哈哈,原來是這囘事,世斌,你也太多情了!哈,哈……不過,我要忠吿你,在目 前,要找一件工作是相當困難的,我希望你好好的再考慮一下!」李主任實在是認爲丟了職業去結婚太不合理,在極力勸導他。
「你的意思,我很明白,可是,我已經答應她了,有什麽辦法呢?」
「不,我希望你再考慮一下,世斌!」
「不瞞你說,我已經考慮定了。」話說得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
數日後,世斌果然辭去了永山建築公司的職務,帶了行李,僱了一輛出差汽車 ,一直由郊外駛入市區,來到周萬森家門前。他心裏在忖,這囘我該可以如願以償了。
2
世斌隨着女傭張媽上樓的時候,一眼看見萬森正和幾個男女賓客在客廳裏起勁的說着話,問張媽,才知是鄕下客人來替萬森做媒的,眞覺得有些莫明其妙。
上樓 之後,世斌便走入自己的臥房,從張媽手裏接過行李放好,問她:
「林小姐這些日子常到這兒來嗎?」
「自從你上個月走了之後,她就沒有來過!」
「噢!……」
張媽略略把房間收拾之後就走出去了,於是世斌打開箱子,拿出應用物品,隨後他又對鏡剃鬚,梳理着頭髮。不久萬森上樓,在走廊裏與世斌相遇,世斌連忙招呼:
「萬森兄,我已經辭職不幹了!」
「咦……你眞的辭職不幹了!」萬森出乎意外的驚訝。
當他走入自己臥房去的當兒,又補充了一句:
「哈哈……我看你要上當了!」
世斌對他的話是完全不懂,問是爲什麽?於是萬森對他說:
「爲什麽?我早就告訴你了,我那位表妹的脾氣是千變萬化的呀!」
「我想她不會吧,她跟我說得淸淸楚楚的,只要我一辭職,她就答應跟我結婚!……」世斌深信品珍是不會對他 變心的。
萬森聽他這樣說不覺失笑起來:「哈哈……你不信我的話就算了。
於是話題一轉,世斌又問萬森的親事談得怎末樣了,萬森吿訴他,今天一切都已談好,最近期内便要舉行婚禮,並且特別吿訴他,這次娶的是一位鄕下大姑娘。世斌一聽是鄕下大姑娘,就覺得莫明其妙了,問他爲什末不在都市裏找一個對象偏偏要娶鄕下女人?這在萬森說來,自然是有理由的,他說他已上過好幾次當了,全都看穿,都市女人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以前,他也交過不少女朋友,也談過不少戀愛,結果都是白費心機。最後連跟他結過婚的那個女人不到兩年也變了心,跟人家跑了,因此他對這些都市女人寒透了心,所以這次才決定娶一個鄕下姑娘,老老實實的。
儘管 萬森說得這末好,可是世斌總有些不敢相信,他認爲鄕下姑娘不見得會比都市小姐好過多少。萬森的話很妙,他說我都想過了,無論如何鄕下姑娘總比在都市生長大的女孩子好得多,不說別的,頭一點,她們就不會變心,不會跟丈夫要這個,買那個,看見漂亮小夥子至少不會跟人家眉來眼去的。
「她們那種土頭土腦的樣子怎末辦呢?難道你看得下去呀?」世斌故意提出這一點來難他。
這也不要緊,可以慢慢的訓練她呀,那個女人不是打扮出來的?只要把她頭髮一燙,口紅一塗,高跟鞋一穿,跟都市裏的女人有什麽两樣?」
「哈哈……」世斌實在無話可說了。
「老弟,我勸你還是向我看齊吧我們那個表妹要是一個老老實實的女孩子,對不起今天輪不上你了,我早就追求了,哈哈!」萬森老老實實的吿訴世斌。
「這你也說得太一向情願了,哈哈!」
世斌說完這句話,便跑下樓去打電話給林品珍,說他剛囘來,有很多事情要跟她當面談談,叫她在家等他,馬上就來。可是林家客廳的一角這時正有幾個阿飛型的少年在放浪嘻笑着,都是品珍的男友。於是她囘聲「不必了」,約他等一會在甜心咖啡館見面。世斌沒法只得依從了她,而她放下電話聽筒之後便陷入沉思中了。
不久,世斌跟品珍在甜心咖啡館見面了,不料品珍已改變了主意,連先訂婚都不願意,世斌好 比冷水澆頭急了起來,說:
「你不是叫我辭了職,我們就……」
「你想想,現在你已經把那邊的職務辭掉了,還沒有在這兒找到新的工作,如果有人問起我,你的未婚夫是幹什末的,叫我怎末囘答人家?再說我的父母,也不會答應!」品珍說得似乎頗爲有理。
「唉,我們不是說好了一面訂婚,一面找事呀!」
「是的,我現在覺得這様不好,……世斌,你聽我的話,先要找事做。」
「那不是要担誤時間了嗎?反正我找不到不和你結婚就是了。」
「這樣不好,……如果你找到了事,說不定訂婚和結婚還可以併在一起舉行呢!」
世斌聽她這樣一說,明知是絕望了,不由窘急萬分,深深感覺到已經上了她的當了。
3
世斌廢然而返,正遇見萬森休息在樓下客廳裏,萬森見他那種無精打彩的神情就猜到他的事大好而不妙,忙問:
「咦,怎麽,都說妥當了,幾時結婚呀?」
世斌只得報以苦笑,說:
「算了,不要談這些吧!」
「怎麽?給我說着了,品珍又 變了!」
「還沒有那麽嚴重,不過……要我先在這兒找到了工作,再討論婚姻大事。」世斌還想在他面前掩飾。
「哈哈……,我說過她就是這種反反覆覆的脾氣,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現在,你們怎麽决定呢?」
怎麽决定呢?世斌此刻當然只有 先找職業了。可是,正如李主任前些時候勸他,找個職業非常困難,他已到處找朋友,找同學,想盡了方法,都無濟於事,失戀之外,爲了她是開始又遭到了失業的苦滋味了。
那天,他又去一家建築工程公司找他的老同學,那位同學爽爽快快的囘絕了他,說:
「非常抱歉,這兒實在沒有法子可想!……」
「唉,我已經跑了好幾個地方了,所得的答覆,都跟你說的一樣,難道眞的連一 個位置都沒有嗎?根華兄,請你無論如何幫幫忙吧!」世斌幾乎是在向他哀求。
「我們是老同學,幫忙是應該的!可是因爲目前 實在很困難,如果將來一有機會,我替你留意好了!」
分明這兒是又絕望了,世斌臉上一陣發熱,無話可說,只得怏然離去。
這天,世斌又爲了出外找尋職業,到處碰壁,垂頭喪氣,無精打彩的在馬路上走着。忽然看見對面馬路上有幾個少男少女興冲冲的走來,他的戀人品珍夾在當中,摟着一個男友邊走邊在輕快的談笑着,他正想上前招呼,品珍故意裝着沒瞧見他,高視闊步,理也不理的同她的幾個男友轉灣走開了。
世斌追上幾步,眼見這情景有些灰心了,又停下來,痴痴的站在馬路上,目送他們的背影遠去,這時 他又氣又惱,英雄無用武之地,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走開了。
囘到家來,萬森已同鄕下客人出外吃飯去了,只張媽一人在家。張媽 遞上一封鄕下來的快信給他,信裏說:
「斌兒知悉……汝父臥病半月,未有起色,余日夜不安,希兒見信卽返家爲要!……」
世斌看了信神色覺得有些不安,深思片刻,便動手收拾行囊,準備囘鄕。漸漸天黑了,萬森還未囘來,他又在燈下寫了一張字條叫張媽囘頭交給萬森,說他要囘鄕下去一趟,條子上有他的地址,有什麽事可以寫信,世斌對張媽交代淸楚之後,晚飯也不吃,就提起行囊,連夜踏上征程,囘到他的故鄕去了。
4
就在第二天薄暮時分,世斌已趕囘到了故鄕。他跟着幾個挑夫鄕民在田野荒郊上默默的走着,這時正是夕陽西下,倦鳥歸巢的時候,他的一顆沉重的心,似乎也沉入黯然魂消的黃昏意境。有着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當他囘到家門,家裏正送着一個媒婆出來。事後他才知道老父的病是眞的,叫他囘來是希望他快一點討個媳婦,給他冲冲喜,病可早一 天好。躺在病榻上的老父對他說:
「我這一生辛辛苦苦的扶養你這麽大,別的我都不盼望,祇盼望我能看到你結婚,我看了你結 了婚,我口眼也閉了。」
這在世斌聽來,無異是晴天霹靂,忙想拒絕:
「爸爸!我 我 」
「好孩子,你要信我 這一件事,這兒的親事,我們都替你講定了!是一家姓何的姑娘,人也長得挺好!」
「唉!……這怎麽行呢?我……我在外面已 經有了女朋友了呀!」世斌急了起來。
老父見兒子這樣當面頂撞他,登時發了脾氣,氣急得話也說不出口,幸虧世斌母親把他叫 出房外,說他「眞不懂事,」得罪爸爸叫他不要這樣,好好的勸慰了他一番。
這一夜,世斌一人沒奈何的躺在床上,左思右想, 心事重重,思想矛盾到了極點,不知道究該如何安排自己。夜深,鄕村在睡鄕萬物無聲,偶然只聽到一两聲犬吠,這時他又疲倦,又愁悶,彷彿耳際聽到許多人的聲音圍繞着,在跟他說着話,使他心神更不寧靜。
「……鄕下的姑娘,好處多得很,不說別的,頭一點 ,她們就不會變心,也不會跟丈夫要這樣,買那様…」——這是萬森的對他的勸導。
「不成!如果訂了婚,有人問起我,你的未 婚夫是幹什麽的,叫我怎末囘答人家?……你這不是跟我開玩笑嗎?」——這是品珍對他裝着嬌嗔。
「什麽女朋友?……我不同 意………她們就會愛打扮,愛花錢!」——這是他那個老病的爸爸在向他發着脾氣。
「可不是?這兒的姑娘就能幹多了,又會做 人家,你聽我們的話,別三心两意了!」——這是他母親的勸慰。
世斌爲這些聲音入迷了,正在定神的廻思着,又彷彿聽見天外 飛來一陣花轎喇叭聲,吹吹打打的越聽越近了,慌忙驚起。這一夜,他是失眠了。
數日後,世斌在家舉行老法結婚了。正廳上花 燭輝耀,天井裏金鼓齊鳴,擠滿了賓客,一頂花轎把新娘抬了進來,在一片喜氣洋洋中,世斌跟一個名叫阿香的鄕下姑娘拜堂成親。當伴娘揭去新娘面巾時,阿香含羞低頭,於是賓客小孩們一窩風的鼓掌讚好。世斌的父母遠遠站在另一邊,望着這熱烈塲面笑顏逐開,表示他倆心裏有着無限的喜悅。
5
在世斌結婚後數日的一天晚上,忽然接到萬森的喜帖,原來萬森也結婚了。
萬森結婚 那天,情形也非常熱鬧,新娘子麗麗也是個鄉下姑娘,穿了衣服默坐一邊,萬森滿面春風的在賓客之間周旋。賀客中有人閙着要新娘唱歌,說她不肯賞臉,又鬧着要新郞新娘親吻,萬森在衆人强迫下,只好擁麗麗於懷,俯首一吻,麗麗含羞半推半就,正當此時,忽然閃光一亮,有人在拍照,麗麗未見過這玩意,駭了一跳,連忙躱在萬森懷裏。只聽那個拿着一具鎂光相機的賓客高聲笑着說:
「這鏡頭 眞美極了,我給你們留個紀念!…」
而世斌,婚後生活過得非常無聊,阿香服侍他雖很到家,甚至連洗脚都替他洗,只是嫌她有 些鄕下人的粗俗,僻如阿香叫他總是「喂」呀「喂」的,從來不叫他一聲名字。世斌有一天對她說:
「……你就不能叫我一聲世 斌嗎?老是喂,喂的!」
這天早上,世斌醒來見阿香已不在身邊,披衣起身,走到窗口一望,見她正在天井走廊上紡着紗線,手 裏搖個不停,於是他便去找他母親,他說:
「我想,再住两天就動身了!」
「哦!下個月走不成嗎?」他母親說。
「找不到事,我心裏急得很咧,我不願意閑着。」
他母親想了一想:「好吧,阿香,你可要帶她去的呀!」
「不,不… 她留在家裏侍候你們老人家好了!」世斌心裏眞不願意把一個鄕下女人帶往城市去。
「這是什麽話呢?你們是新婚夫妻,……再 說,你在外頭,也當要人照應的!——」
我想還是留她在這兒,家裏多一個人招呼,總比較好一點!」世斌還想推托。
「那用不着,只要你們在外頭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嘻嘻……」他母親說到這裏,又高聲喊着:「新娘子,新娘子!」
阿香聞 聲走來,世斌默默走開。這時世斌母親又對阿香說:
「新娘子!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於是阿香服從地走向她婆婆身邊,世斌母親便如此這般的對她耳語一番,只見阿香含笑點頭。
幾天之後,世斌便帶着阿香動身囘到都市裏來了。
一路上,阿香笑話實在閙了不少,話也說了不少,說來說去總是視錢如命,極力節省。僻如動身那天,她問世斌在城裏坐車子要不要錢,世斌囘說當然要錢了,她說那還是走路省一點,两條腿生來是走路的。在鄕下海濱碼頭乘小火輪時,擦了茶房送來的熱毛巾之後,見世斌給錢,問他給錢幹嗎?世斌對她說剛才我們用過他的毛巾了呀,她又覺得奇怪,說就這末檫一擦要給多少錢呢?當她知道「一人五毛,两人一元」之後,就直嚷起來:
「啊呀,一會兒工夫就去掉一元錢了?你怎麽起先不跟我講?我早知道,就不用他的毛巾,我們也帶着哩 !」
世斌叫她講話輕一點,說人家聽見會笑話的。她說:
「這算什麽笑話……太沒道理了!一條毛巾才値多少錢?這末擦一擦,就是五毛,買一條多少錢?……」說着她便跟世斌吵了起來。
輪船到埠時,爲了苦力搬運行李要每件两元,阿香一算,二 三得六,要六元錢,連說不成不成,自己提起行李就走。苦力在後面駡她「鄕下婆,」她囘說:「呸!你別想敲竹槓,你媽,你的祖宗不是鄉下人嗎?」別看她是鄕下人,她的嘴倒也挺厲害的。
阿香世斌提着行李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家店門口,已經滿頭大汗,放下 行李,叫阿香看好,他便打電話給萬森,吿訴他說剛剛到,是帶了家眷來的,問他那邊還可不可以住。
萬森一聽世斌也結婚了, 而且跟他一樣是個鄕下姑娘,不由哈哈大笑,說聲「恭喜恭喜,那我們是同志了!」至於原來他住的那間房子,現在已因人多沒空,萬森對他非常抱歉,世斌只得另想辦法,暫時帶阿香住到一家小旅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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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森接電話時,他的那位新婚太太麗麗也在身邊,對電話這玩意發生了興趣,見他放下聽筒,就問:
「喂,你跟誰說話?」
「一個姓馮的朋友。」
「奇怪,怎麽這 個東西,我老是想不明白,怎末看不見人,就能說話呢?」
「哈哈……這就是你們鄕下人不如城市裏人的地方了,所以你要跟我 學。」
「我,能不能跟我媽說話(說着便取起話筒)喂!」
「你家有這個東西嗎?」萬森問她。
「沒有呀!」
「噯,沒有就不成。」
「你這地方什麽都眞奇怪,我的名字好好的叫毛丫頭,你又不許叫,什麽叫我麗麗。」
「你慢慢就會知道的!……來,來,剛才我給你買的那雙鞋,你穿穿看!」
「我不穿,穿了不舒服,脚趾痛。」
萬森不理會她,拉麗麗到一邊,把新買來的高跟鞋替她穿上。於是欣賞着說:「噯——這樣子就像了,哈哈,走走看!」
麗麗只得聽他的話移步 走了,費勁的一蹺一蹺的走了幾步,因爲穿不慣,搖擺不穩,竟失足跌倒在地上,把她弄得叫起來:「呵呀!都是你………」
萬 森連忙過去把她扶起,這時聽得門鈴在响,知有人來了便叫她快起來:「不要緊,不要緊……穿慣了,就不會摔倒了!」
進來的 是王裁縫,笑臉迎上挾了一大包新衣料,他打開布包,裏面是精美的透明綢布,麗麗一見就直嚷起來。
「啊,這麽薄,穿在身上 ……裏面不是都給人看見了嗎?我不要,……我不要……!」說着她就趕快跑開了。
原來萬森正在家實行改造他的太太,他要想 把一個土氣十足的鄕下姑娘改造成一個摩登的都市女郞。
再說世斌,把他太太阿香安頓在小旅館裏,就出去託朋友找職業去了, 臨走特別關照茶房,吃飯時問她要吃什麽東西,只管去買。不料阿香在房內洗衣服,掛在窗口晾着,弄了大半天,午飯也未吃,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茶房跑來叫她一聲「馮太太」,問她要叫點什麽東西吃,她聽了一呆,忙說「你叫什麽?我叫阿香啊!」又對茶房說不餓,等他囘來吃,茶房又問「來一客蛋炒飯好嗎?」她又嫌貴,說「不,不,你這兒東西太貴了!一個蛋炒一盆白飯,就是一元洋錢」!茶房說「那末叫一盌肉麵吧!」她一問價錢,又嚷了起來,「六毛錢還說便宜,不吃不吃,還有沒有再便宜的東西。」茶房心裏暗自好笑,囘說「大餅油條了,一毛錢一套。」
「好吧,你就給我買两個大餅,一根油條!」
說眞的,阿香此刻的確有些餓了,不斷的在喝茶。不久世斌囘來,叫她出外去吃飯,她說「不,又是花錢!」連叫來吃她也不肯,後來世斌見茶房買了大餅油條來,窘得不堪說:
「你……你怎麽了,這不是鬧笑話嗎?」
「我不管,……前天走的時候,媽也說過,要我們在外頭省吃省用!像這樣一天天吃蛋炒飯,怎麽得了?不要吃窮了?」
一會,茶房進來要房錢,世斌囘說等一會就送到賬房間去,阿香又一訝,說:「啊!這 兒的房租是住一天算一天的?」接着又急呼呼的問世斌:「多少錢?你說!……你說呀!」世斌吿訴她,十八元錢十天,連小賬,大槪要二十塊錢。阿香正吃着大餅,聽他這麼一說,叫了一聲「啊呀」,一口大餅嘔了出來,說:
「眞不得了!在鄕下三間大房子,租 一年,才不過两担米吶!……喂!趕快找房子搬家!」
世斌爲了找職業在外又白跑了一天,心想找房子固然要緊,找事做才更要 緊呢,於是他露出一付沒奈何的神氣。精神上非常苦悶,阿香這不懂事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不會知道的。
7
這天,世斌在路上巧遇以前的老同事陶景和,說郊外那件工程已經完工,都調囘總公司工作,知道世斌還不曾找到工作,便答應他去找李主任爲他幫忙復職,馬上帶世斌去永山建築公司,李主任對他的印象非常好,一口答應幫忙。同時,景和又以爲住在旅館裏太不經濟,知道他是帶了家眷的,便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他們住,世斌當然是萬分感激。沒幾天工夫,公司的答復來了,叫他明天就去公司開始工作。世斌眞是謝天謝地,馬上準備請景和吃飯,可是他那位太太阿香只顧省錢,不願意多買東西,說家裏已經有一鍋豆腐湯,一碗炒白菜,一碟紅燒蘿蔔,頂多再添一盤炒雞蛋就够了。世斌說這怎麽能够請客呢,要她去買一隻雞,两斤猪肉,两條魚,阿香又嚷了起來:
「啊!——又不是 過年,買難,魚,肉幹嗎?」
「你怎麽還搞不淸楚?我的意思,菜要弄得好一點。」
「好?好?爲什麽?錢不好呀!」
這一來可把世斌氣壞了,最後阿香無法只得依從了,可是,她的小菜的份量都減少了,紅燒蹄膀只有拳頭一樣大小,炒猪肝也只是 薄薄的幾片,瞞着把錢省下來,數了一數,塞在腿上襖子裏。
世斌見東西特別少,問她是不是照單買的?她說:
「當然了,這不是雞,魚,肉都有了嗎?還少那一樣?」
世斌再也想不到,買小菜請客她會尅扣份量的。
數日後,周萬森事先在電話裏約好請世斌夫婦景和三人去吃晚飯,作陪的還有他的那個表妹,世斌的舊情人品珍。萬森太太麗麗,這時已被他改造成功了,居然會跳舞,會駕自由車,會打扮,會交際,完全跟原來的人變了樣,只是有點不習慣穿高跟鞋。阿香依然是鄕下姑娘作風,比起麗麗來當然望塵莫及。可是,有了品珍在座,情形可不同了,她不但會玩弄並訕笑阿香,也會開麗麗的玩笑。在吃晚飯時,見她倆脫下高跟鞋時,就暗暗把她倆的鞋子掉錯,造成可笑的局面。世斌見到品珍,起先頗不自然,說萬森怎麽事前不講一聲,叫他多窘啊。景和勸他說「這也無所謂,就當普通朋友一樣招呼好了」,世斌是一半爲了過去的一段戀情關係一半是爲了他那位鄕氣十足的太太。
飯後,萬森又提議 大家一同跳舞去,世斌阿香景和推辭不得,只得勉强去了。
8
在一家舞廳裏,正奏着瘋狂急速的如Glacha之類的音樂,舞池上,萬森和麗麗,景和與品珍正和其他舞客男女跳着旋轉舞,麗麗的舞技已很純熟,左轉右彎,身段非常靈活。世斌只陪着阿香坐在茶座處欣賞,把阿香看得呆了。
一曲旣終,電燈復亮,舞客紛紛囘座。品珍景和在走廊裏邊走邊談着。
「你跟世斌住在一起,他倆夫妻的感情還好嗎?」品珍問。
「可以說是「相敬如賓」!……不過,馮太太還帶着一點鄕下作風!哈哈!」景和說到阿 香禁不住笑了起來。
「那就不如我表嫂了,她無論什麽新花樣一學就會,再過不久,也許我們不認識她了!」
「哈哈……這很可能!」說着二人便走向茶座了。
萬森和麗麗正從另一邊並肩走來,迎面來了一家洋行買辦小張,麗麗忙打招呼:
「Hallo!Mr.張!」
臨吿別時,又說了一聲:
「Bye,Bye!」施出她的交際手腕。
這時,樂聲又起,電燈漸暗,傳來一段爵士樂曲,適合慢步交際舞,萬森麗麗,景和品珍又起身步向舞池。世斌阿香也被萬森嬲往舞池,阿香不會跳舞,只得跟着世斌在舞池裏團團轉,忽然她的一隻高跟鞋滑出了,被別人無意一踼,鞋子滾到一邊去,她嚷了起來:
「喂!我的鞋子不見了!」
世斌連忙拉着阿香到處找鞋子,可是那隻高跟鞋在舞池裏被人踼來踢去,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他倆便跟着亂找,撞到別的舞客身上,亂成一片。
那個洋行買辦小張也同一個舞女在跳着舞,經過麗麗身邊,二人相視一笑,似乎有着一種親暱之感。
直到夜深,世斌阿香景和才離舞廳囘到家裏,阿香一隻脚穿着髙跟鞋,另一隻脚却沒有鞋子,一步一蹺的走着,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悶聲不响的走進臥房。世斌跟景和說了幾句之後也跟着進房,剛走進房,不料阿香脾氣發作了,一隻高跟鞋迎面摔來,正打在世斌頭上。世斌邊摸着頭,邊拿着那隻高跟鞋說:
「嘿!阿香,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剛才要我跳舞是什麽意思?哼!我越想越氣。」
「哦?你就把氣出到我頭上來了,是不是?你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阿香放聲痛哭起來,嘴裏還嚷着:
「是啊,我是鄉下婆。」
景和連忙跑來勸解,香阿的哭聲更大了,半夜三更吵鬧,房東太太也光火了:
「喂,懂不懂規矩?過十二點啦!」
結果還是世斌向她討饒,說夫妻之間有什麽話都好商量的,時候不早,叫她睡覺吧,阿香說她睡不着了,世斌覺得奇怪,問她爲 什麼,她說:
「我想我的鞋。」
世斌不禁失笑起來:
「嘻,嘻,嘻,你想開一點好嗎。明天我替你再買一雙新的 !」
「啊,再買一雙?你那麽闊氣?這都是錢,錢,錢哪!老天爺!」阿香又老脾氣發作捨不得起錢來。
說起阿香眞是儉省極了,那天見替房東洗衣服的張大嫂,忽然靈機一動,跟她說好,瞞着世斌,幫她洗衣服,飯都捨不得吃,只在碟子上放了一根鹹蘿蔔,吃一口飯,舐一舐鹹蘿蔔。因爲營養不良,又加上忙着洗衣服,多勞動,這天她竟暈倒在天台上經房東太太將她救醒之後,連嚷着腹痛,原來她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這囘竟小產了。
在醫院裏,阿香躺在病床上,醫生正替她輸血,包紮頭上跌傷的傷口,看護小姐 也忙着測量體溫,在紀錄着。世斌在病室外邊的小客室裏等候,心裏忐忑不安,不一會見醫生走出,便迎上去問:
「請問怎麽樣 了?」
「尊夫人已經小產了,……經過的情形還好,請放心!」
「噢,謝謝,謝謝!再不會有危險了吧?」
「嗯 ,只要她的熱度不增高,就沒有危險了!……不過,請你要注意,剛才根據我們檢查的結果,尊夫人患了很嚴重的貧血症,恐怕是平常操勞過度,營養不良吧!」
世斌聽了愕然,囘家一問房東太太,才知道她過分儉省,一根鹹蘸蔔舐了快兩個月了,又天天幫隔壁張 大嫂替人家洗衣服,怎會不生病呢。世斌聽房東太太一說,連嚷:
「啊呀!我的天哪!作孽!作孽!」
等到阿香病愈出院,經世斌勸導之後,才明白自己過分省吃儉用是不合理的,有了這一次的敎訓,阿香才痛改前非,糾正她那種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從此以後,他們過的是美滿的小家庭生活,眞正做到「夫唱婦隨」,甚至夫妻倆在假日打掃房間時會高興得合唱起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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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萬森的家庭生活,就迴然不同於世斌。
這因爲,麗麗無形中已變成了交際花,每天只是在硏究吃,喝,衣着,賭與跳舞,還嫌手 上沒有鑽戒,不够闊綽,又嫌萬森的汽車牌子舊了,要叫那個洋行買辦替她物色一輛新的。萬森對她說:
「好了,太太,省一點 吧,咱們那輛車子並不舊呀!」
可是麗麗更不高興了:
「咦,我記得你跟我說的,講派頭。人家車子得每年換新的呀!」
有一次,在一家大舞廳裏,麗麗又跟小張在茶座上痛飮香檳,並擁抱而舞,面頰相貼,這一種親暱表情,令人看了非常肉麻。不 料萬森隨後趕來,也看見了這情形,立卽臉色大變。顯得十分不悦。
當晚萬森等麗麗囘到家裏,在臥房裏大起衝突,萬森氣憤憤 的說:
「你想想,剛才你那種樣子還像話嗎?」
「咦。什麽地方。坍你的台了?」麗麗反唇相譏。
「你剛才在舞 塲跟小張,那副樣子好看嗎?以後一個人不准去!」
「笑話了,你如死了我就永久不能出門了?」
「等我死了再說。」
「這是什麽話?我偏要去!」麗麗的態度非常倔强。
「你要認淸楚我是你的丈夫,丈夫有管束太太的權利!」
麗麗 冷笑一聲:
「好,你也要認淸楚!太太也有向丈夫爭取自由的權利!」
不料就在這天夜裏,麗麗趁萬森在熟睡時,偷偷的取了一個小提箱,跟那個勾引她的小張溜跑了。
萬森受此剌激,精神十分沮喪,又因找尋她不着,急得生起病來。世斌很同情他 的遭遇,可是不大同意他平時那種改造太太的辦法。他說:
「……總而言之,平常你太注意她的物質生活了,而沒有去關心她的 精神敎育,使得她不知不覺的中了追求虛榮,享受主義的毒素,才會有今天的結果,你說!這是不是你的責任?是不是你的過失?」
「對,對,我也想到這一層,是我害了她了,唉!」萬森承認他自己的錯誤。
10
麗麗出走之後,不待說終於又被小 張拋棄了,於是逐漸沉淪,逐漸墮落,終至於不可救藥,住到木屋區裏,人也憔悴,不復是當初風韻。
萬森到處找尋她不着,心 也漸漸的冷了,可是究竟是他自己造成的錯誤,覺得是他一手害了她,總想把她找囘來,可是總未發現過失踪已久的麗麗。
這一 天,阿香忽然在街上看見麗麗,不敢驟然驚動她,就小心的隨着她,一直由熱鬧市區,走到冷靜地方,終於折入窮人住的木屋區,見她走入一間沒有門牌的木屋。這一個發現,在阿香看了眞是一個奇遇,便打電話通知世斌,再通知萬森坐汽車一同來,勸她囘去。
麗 麗起先不承認她就是麗麗,萬森好容易才把她找到,此刻萬分傷感的對她說:
「唉!你雖然變了這個樣字,我們還認得出來的! ……麗麗!你……」
麗麗也被感動得傷心哭泣起來。
世斌阿香唯恐在房裏不便,走到木屋外面,讓萬森勸麗麗囘去。他囘想起過去往事,如夢如烟,有着無限感喟。
麗麗終於被萬森勸着囘去了,阿香同情的對她說:
「囘去是對的!……麗麗!拿出勇氣來,從新做過人,希望我們以後永遠地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