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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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快馬在原野狂奔着,向驛站這方馳來。馬上人已累 得滿頭大汗,疲憊欲死,但却不敢停留,頻頻加鞭與囘頭望那紮在身後的一簍荔枝。那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顆顆又紅又大。他必須趁它還保持新鮮的時候趕囘京城交差,不然的話……他沒有時間去思索了!
驛站口,早有兩個驛卒牽着一匹駿馬站在那兒,等待專運 荔枝的貢使來到。他們同樣知道這差使的重要性,稍一疏忽便性命交關。因此,兩人的神情顯得很緊張。
貢使一到,並不搭話, 立刻跳下馬,將正在喘氣的馬交給二人料理,逕自走到水槽去舀水解渴。
二驛卒小心翼翼地把荔枝簍解下來,放到另一匹馬上。 鮮紅的荔枝令人貪嚵欲滴,但他們有幾個腦袋敢偸嘗一顆?
貢使喘定一口氣,重新跳上馬,繼續他的旅程。這時他心裡祗有一個 意念,快囘去交差,不要浪費一分一秒。他放開馬韁讓馬在陜隘的道上奔跑,橫衝直撞。行人聽到馬蹄聲,爭相走避;有個販鷄蛋的閃避不及,被撞得人倒蛋破,這裡剛喊了一聲「哎喲」,那邊又有個老頭子被撞倒,還挨馬蹄狠狠踢了一下。
這班賤民在貢使眼內算 得什麽?一條人命並不比一顆荔枝更値錢、更緊要。他連看也不看一眼,急奔而過,留下一片塵土給這羣受害人享用。
老頭子躺 在地上呻吟,血水沿着口角涔涔而下,看樣子很痛苦。兩個年輕的小伙子走來扶起他,一個問:
「爸爸,你摔傷了沒有?」
一個瞧着馬的去處,忿然大罵:「哼!爲了楊貴妃想吃荔枝,這班貢使就像封了王似的,到處橫衝直撞——」
「住咀!」老頭 子忽然喊起來,面上現出驚惶之色,向四周看了看。還好,似乎沒人聽到,他壓低嗓子對那個魯莽的兒子說:「孩子,你長幾個腦袋,敢在這兒胡說八道?」接着又歎口氣,感喟地道:「唉!誰叫我當初沒有生個好看的女兒呢?」
一
提起楊貴妃,長安城裡城外的老百姓莫不露出又妬又恨的神色。他們妬上天對楊家何以如此偏愛,旣賜貴妃一副天仙般的容貌,又使她深獲唐明皇的寵愛,以致一門富貴。長兄楊國忠貴爲丞相,三位姊姊皆誥封爲國夫人,他們恨楊國忠,旣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猶貪心不足,除好事以外什麽壞事做盡,弄得民怨沸騰,恨聲載道!
可是,楊國忠的權勢正如日方中,誰敢哼出半個「不」字?不信,請看看他出來那種排塲與氣燄 直吓壞了人!
這一晚,楊國忠偕同三位妹妹,韓國夫人、虢國夫人及秦國夫人往宮中進謁貴妃。
老百姓遠遠的見着「楊」家那對大燈籠,未待如狼似虎的隨從門喝道即紛紛廻避,瞪着又驚又怒的眼睛,瞧着楊國忠趾氣高揚的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好不威風,後面跟着三乘四人抬的官轎,浩浩蕩蕩,在前呼後擁中經過。
宮外,䜿着一個石碑,上寫「文官下轎武官下馬」。貢使雖然負有 特別任務,到此也得下馬,將一簍新鮮的荔枝。交由宮衛帶進宮。可是,楊國忠一行人却視若無覩,逕直入貴妃的居處——華淸宮。
華淸宮佈置得富麗堂皇,精美無匹,無一不是經過一番心思雕琢而成,無一樣擺設不是經過挑選的上乘佳品。單說那一座華淸池,即 集窮奢極侈的大成。池身皆由光潔無瑕的玉石磨成,池外用珠紗羅帳罩着,重重叠叠,叫人一眼望去就產生神秘的感覺,與難抑制的綺念。
這就是專爲楊貴妃而設的有名的華淸池。
此時,池內正冐着騰騰的熱氣,熱氣中夾雜着中人欲醉的香味。可不是,嬌貴的楊玉環正舒服的躺在池裡,享受着她的晚浴,準備潔淨身體而後迎接聖駕。
貴妃娘娘躺夠了,四五個宮女環繞她侍候更衣。浴 後的貴妃雖顯得有㸃嬌慵無力,但却另有一種冶艷的神韻。
這時候,有四個宮女捧着剛送到的荔枝進宮,跪地同聲報吿:
「啓禀娘娘,劍南進貢的荔枝到了!」
楊貴妃聽了精神一振,不由嬌笑起來:「好極了!皇上知道了嗎?」
「……」
「咦!我問你們的話,你們爲什麽不囘?」楊貴妃愕然問。
四個宮女,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她們正不知如何囘答,突然宮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脚步聲,楊貴妃不由抬頭來看,幾個宮女提着宮燈匆匆進來,走到貴妃身旁,與她耳語,貴妃登時現出氣憤之色。
「這……這是眞的?」她問。
來吿密的宮女們㸃㸃頭。楊貴妃咬牙道:「她的胆子倒眞不小!」
說着,從捧衣的 宮女盤中取過一件外衣,披上,怒冲冲地往外走,來吿密的宮女們提着燈在前引路。
她尙未走出宮門,迎面見兄長國忠與三位姊 姊連袂而來,並向她熱烈招呼,可是她無暇理會,吿密的事使她憤怒得一刻也不能忍耐與等待,逕自走了,留下四個人驚呆地張着嘴巴,不知出了什麽事。
秘書監崔澄匆匆走了進來,爲國忠瞥見,避之不及,祗好躬身敬禮:「參見丞相!」
國忠詫異地問:「秘書監夜入宮門,有什麽緊急事情嗎?」
「囘丞相,范陽節度使安祿山起兵作亂,有緊急奏章要面呈皇上。」
「噢——」國忠覺得事情有㸃奇怪,但臉上却不顯露出來,輕描淡寫地道:「這㸃小事,何必大驚小怪,驚動聖駕,交給我吧!」
崔澄將奏 章交給楊國忠後,便退了出去。國忠毫不猶豫地拆開來看。他不看還好,一看不由勃然色變,原來奏章上面這樣寫着:
「……楊 國忠貪贓枉法,禍國殃民,蒙蔽聖上,以致衆叛親離,生靈塗炭,伏乞立斬奸佞,治國安邦……」
國忠恨恨地將奏章揑做一團, 呆想了一陣,覺得幸好這奏章落在自己手裡,假如讓皇上見到就不堪設想了!不成,他必須把它毁掉,不留一㸃痕跡。於是,走到燭台,將奏章㸃火燒爲灰燼。
二
楊貴妃得到密吿,說明皇在別宮召幸梅妃,這一來可把她氣得七竅生烟。在宮內,她擅房專寵慣了,絕不容他人分沾去皇帝的一分愛。因此,她毫不經考慮地走去闖駕了!
她急咻咻地走出華淸宮,穿過御花園,往驪山別宮而 去。
她的行踪適爲站在別宮走廊,替明皇把風的太監高力士發覺,慌忙奔去報吿:
「萬歲,大,大事不好,貴妃娘娘到這兒來了!」高力士一邊拍門,一邊氣吁吁地喊着。
唐明皇此時正與梅妃談得興高彩烈,一聽喊聲,驚得急偕梅妃下床。事情來得 太突兀了,令他手忙脚亂,不知所措。
「她的臉色不大好,照奴婢看,最好還是請梅妃娘娘廻避一下吧!」高力士又這樣喊起來 。
但已經來不及了,楊貴妃剛剛趕到,高力士祗得彎腰哈背,堆滿笑臉迎道:「奴婢高力士叩見娘娘!」他故意放大聲音直喊, 使裡面提高警覺。
「罷了!我問你,萬歲在不在裡頭?」楊貴妃聲色倶厲地問。
高力士知不能瞞,硬着頭皮答:「在!在!」
楊貴妃欲推門,高力士急以身阻攔,期期艾艾地說:「娘娘!萬歲有旨,說是他一個人靜靜的休息一會,要奴婢不讓任何人 進去!」
「胡說!」貴妃一手將他推開,態度異常驕橫。「我不是『任何人』!」
說着憤力將宮門推開,奇怪,怎的祗唐 明皇一人在?他手執一卷書在看,似很專心的樣子。難道情報錯了?貴妃不由呆了呆,但她眼睛很尖銳,一下子就看到屛風下面露出的一對穿着宮鞋的脚!
她冷笑,向明皇走去。
「我道是萬歲在休息,原來在看書哩!」
明皇有㸃窘,放下書本,𡰛𡯗 地笑着道:「噯,噯,我剛才……是躺了一會兒。」
貴妃看看床,床褥皺得一塌胡塗,心內又恨又氣,但她忍着,冷言冷語譏笑 道:「對了,要不,床上怎麽會弄得這樣皺呢?」
明皇被她譏笑得更感狼狽了,一時間又想不出應付的辦法,一味向她儍笑。貴 妃似有意無意地朝屛風走去,明皇不由着急,站起身來喊她:「玉環!」
「嗯。」貴妃囘頭,反報一個甜笑。
「坐!」明皇指着一張椅子對她說。
「謝皇上,可是臣妾該走了!剛才,臣妾是怕皇上一個人太寂寞,這才急着來侍候皇上的,旣然你有— —」說到這裡她故意停一停,眼波朝屛風那邊一溜,嘿嘿笑起來:「……書本作伴,臣妾也就放心了!」
明皇巴不得她說這句話 ,忙不迭接口:「好,你先到華淸池去也好,朕一會兒就過來!」
「如此,臣妾吿辭了!」
她一直沒有發作,忍着,想把他們捉弄夠了,才顯出㸃顔色給她的情敵看看。因此,她走到門口忽又折囘。
「提起書本,臣妾倒想起一個人來了!」她笑着這 樣說。
「誰?」明皇直覺地感到她笑裡藏刀。
「我們那位飽讀詩書,廣有文才的梅花仙子!」
明皇聽說不由倒抽 一口冷氣:「梅妃?」
「對了,正是她!」貴妃收歛起笑容,語氣開始變了:「皇上爲什麽不派人把她接到華淸宮來,陪陪你呢 ?」
「這個……我……」明皇忸怩不安。
貴妃乘勢逼近一步,明皇不由朝屛風那方退去。
「皇上是怕臣妾會不高 興,是嗎?」
明皇無言對答,往後退一步,貴妃又進前一步,神情咄咄迫人。
「旣然如此,你偸偸兒地宣她到這兒來,難道我就會高興了?」
她越說越氣,見皇帝步步退讓,得勢不饒人,一個箭步竄到屛風後,將嚇得半死的梅妃拉出來,大聲吼叫道 :
「江采蘋,你有胆子到這兒,爲什麽要躱我?」
說着狠狠地摑了她一記耳光。
明皇又驚又愕,喊聲:「玉環! 」但聲音顯得很軟弱,貴妃不睬,怒冲冲地走了出去。
梅妃見皇帝都不能庇護自己,說不出委屈地伏在龍床上哭泣。
貴妃囘到華淸宮餘怒未息,但眼前沒有出氣的對象,便拿東西來丢,嘩啦啦把擺在桌上的花瓶掃了一地,宮女們嚇得面面相覷,沒人敢再碰她。可是,當她捧起一個玉瓶的時候,一個宮女忍不住向她提醒了。
「娘娘!這玉瓶是萬歲爺最歡喜的東西,您——」
「哼!越是他喜歡,我就越要砸了它!」
貴妃氣昏了頭,不顧宮女的勸吿,反將玉瓶重重擲在地下,碎成片片。
這時明皇剛剛趕到,目覩一切,想自己一再退讓,而她竟猖狂如此,感到忍無可忍,立刻把皇帝的威嚴拿出來了:
「做得太過份了!高將軍! 」
高力士應聲而入,跪在皇帝面前。
明皇面色扳得繃緊。冷酷無情地道:「把楊玉環押出宮去,交給她哥哥楊銛!」
三
君命如山,楊貴妃就這樣被逐囘娘家!
這一來可把楊國忠急壞了,急忙趕到兄弟家。三位國夫人聞訊也匆匆趕了來 ,正碰見楊國忠垂頭喪氣從裡面走出,向她們搖搖頭,表示勸說失敗。三位國夫人知道妹子的脾氣一向倔得厲害,不敢再進去碰釘子了。
四兄妹正急得朿手無策的時候,適楊銛自外返,楊國忠一見大喜,忙不迭迎上去,親熱地叫道:「銛弟,你來得正好!」
楊銛雖與國忠是兄弟,但顯然有不同的氣度。他鄙夷地望着哥哥,問:「什麽事?」
「玉環觸怒皇上,囘家來啦。」
「那就讓她住在家裡好咯!」
楊國忠見他反應這樣冷淡,不由着急起來:「這怎麽成,我們楊家存亡榮辱,都在她一人身上呀!」
「你是說——」
「她最聽你的話,你去勸勸她,趕快囘宮向皇上陪個不是,楊家榮宗耀祖一門富貴就可以保存啦。」
楊銛瞧他那副熱中名利的咀臉,直覺得厭惡,話愈聽愈不入耳,不由冷笑起來:「哼!榮宗耀祖?你倚仗玉環得寵,胡作非爲,貪贓枉法,欺君害民,天下百姓把楊家恨之入骨,事到如今,你還不洗心革面,妄想世代榮幸,這樣下去,我們將不但死無葬身之地,連祖宗坆墓都要被人家挖啦!」
稍有良知的人,當爲這番激昂的話所動,怎知國忠喪心病狂,非但不悔悟,反斥楊銛說:「你這是什麽話? 」
楊銛聽了更加生氣,以起誓的聲音囘道:「我楊銛决不辱沒七尺之軀,要勸你們自己去勸吧!」說畢,逕自入室。
楊國忠憤怒地瞪了楊銛一眼,招三位妹妹上樓去看貴妃。
貴妃似知四人的來意,背着他們,劈口就說:「不要勸吧,我已經打定主意 ,不再進宮了。」
「不再進宮?你這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嗎?就算你眞的跟萬歲爺嘔氣,也不應該就這麽隨隨便便地放棄了現成 的榮華富貴呀!」國忠像哄孩子似的哄着她。
接着,虢國夫人也勸道:「是呀!再說萬歲瞞着你召幸江采蘋,也算不了一囘事, 人家旣然已經叫你打了,你的氣也應該平了,到不如聽國忠哥哥的話,去向萬歲陪個不是,也就沒有事了!」
「哼!我沒有錯, 爲什麽要陪不是?」貴妃任性地答:「昧了自己的良心,去用曲意奉承換來的榮華富貴又算得了什麽!所以,我决定這一輩子不再進宮了!」
四兄妹被她說得態度頗不自然。國忠仍然不願就此罷手,老着臉皮又勸道:「這是你氣頭上的話,也許過些時候,你想明白 了,就會——」
貴妃一聽這話,突然轉身,堅决地道:「我說不去,就不去!不信,你們看!」
說着,她奔到梳妝台前,拿起剪刀剪頭髮,以示决心。國忠一看不好,奔過去奪下她手中的剪刀,但仍搶救不及,給她剪下一綹頭髮,抛到窗外。
她不禁 伏在床上痛哭起來。
哭聲驚動了樓下的楊銛,上來探視。國忠忙不迭向他打手勢,吿訴剛才發生的驚心的一幕,並求他游說,但 遭楊銛一口囘絕。國忠自覺無趣,偕三位妹子下樓。
楊銛等他們走後,便走近貴妃身傍問:「妹妹,你剪髮明志,不再入宮啦? 」
貴妃素來尊敬這一位哥哥,聞言從床上坐起,含淚㸃頭。
楊銛面上展開了笑容,贊許道:「對!你做得對,這樣,也許我們楊家的罪孽可以減輕一㸃!」
「楊家的罪孽?」貴妃大惑不解地問。
「是的,你一向住在宮裡,當然不會知道民間對我們楊家的憎恨,尤其對國忠!他們以爲他拜了右丞相以後的所作所爲,都是你對他慫恿和袒護的結果!」
他如骨梗在喉,不吐 不快。貴妃聽了却大吃一驚,惶惑地道:「這……倒眞是我沒有想到的!」
「你知不知道是另外一件事,但你總不能否認萬歲對 他的深信不疑,多少是與你有關的。」
「天知道我跟萬歲在一起的時候,是從來不談朝廷之事的。」貴妃驚訝地喊起來。
「可是,妹妹,『瓜田拔鞋,李下整冠』,你跟萬歲行同輦,居同家,宴專席,寢專房是事實,當然就不能怪人家說了。所以,我認爲你立志不再進宮,對你來講,實在可以說是一件好事!」
語重心長,貴妃聽了非常感動,半响說不出話來。
窗外忽然傳來兒童的嬉笑聲,打破室內的沉默,貴妃走到窗口向下望,見街上有十來個兒童在嬉遊,一邊齊聲唱道:「妹妹做娘娘,哥哥做丞相,丞相一席酒,窮人半年糧。楊家狗吃肉,百姓人吃糠。催租的猛如虎,收租的狠如狼,百姓該遭殃,誰叫你不姓楊!」
歌聲反覆不停地 唱着,彷彿一把利錐猛刺貴妃的心房,令她痛苦地抽搐起來。她囘首望楊銛,楊銛苦澀地向她笑了笑,返身疾走出房。
貴妃剛欲 囘身,忽聞街上一陣吆喝聲,不由探頭出窗外,望見楊國忠的隨從正大聲吆喝驅逐兒童們,駭得這班孩子驚惶四散。而國忠與三位姊姊國夫人耀武揚威地走了出來,她心中說不出是恨是愁。
國忠說不服了妹妹,情有不甘,她這樣做不啻毁了他們的前途,還有楊銛也 眞是愚蠢可笑,又臭又硬,令他無法可想,與三位國夫人商量了一陣,終於給他想出一條苦肉計來。
於是,他將貴妃抛棄的那一 綹頭髮檢起,即偕三位國夫人進宮見駕了。
他見着唐明皇便這樣禀陳:「……臣方才所禀,句句是實,貴妃娘娘還說,她除了自 己的身體以外,都是萬歲所賜……」他偸覷明皇的反應,接着說得更動聽了。「所以,她只能將受諸父母的靑絲一綹,献給萬歲,用酬萬歲待她的恩遇了!」
明皇手中揑着那撮頭髮,看了看,欲言又止。
國忠見皇上反應不很熱切,有㸃發慌,向高力士做個眼色,高力士會意,連忙下跪代他求情。
「啓萬歲,以奴婢之見,娘娘確是念念不忘於萬歲對她的好處,而萬歲茶飯不思,也未能 忘情於娘娘,不如請萬歲收囘成命,派奴婢去接娘娘囘宮吧!」
明皇心有些動,把玩着那撮頭髮,可是他不願就此屈服,躊躇了 好半天,終於吐出一個「不」字!
四
貴妃茫然地坐在燈前,緬懷過去那一串旖旎繁華的日子,更覺眼前的凄淸孤冷。忽地一陣風從窗外鑽進來,吹得燭燄搖曳,象徵着她的生命正趨向黯淡。她幽幽歎口氣,走去關窗,不經意向窗外投一瞥,長街冷寂黝暗,有個更伕提着破燈籠,「挷挷」打二更經過,不久,又有個醉漢踉蹌地走過她窗下,口中還哼着小調:
「姐兒紡紗郞耕地,郞去放 牛姐兒餵鷄,
不知道名,不知道利,只知道重情義,
重情義,恩愛夫妻一世不分離!」
貴妃聆神聽着,心內感慨 萬千,悵然關窗,走到梳妝台前,顧影自憐,鏡中人益見消瘦憔悴!
當她夢魂縈繞的時候,唐明皇也正在苦思着她,手中並把玩 着那一綹秀髮。他目之所及,幾無一不與貴妃有關,他摸觸到的每一樣東西,都彷彿印着貴妃的倩影;那滑凝的華淸池,不正冐着熱氣;他好似看到貴妃冉冉由水裡冐出,兩個宮女扶着她,顯得多麽嬌柔無力,拜倒在自己的脚前,每一次他看到這種情景,心頭就止不住躍動,於是親手爲她挿金釵,貼花鈿,而她總是嫟笑着投入自己的懷抱。還有那些歡暢的日子,他們並肩坐在秋千架上,盪呀盪的,盪得他心動神移。一到晚上,他們總是擲骰子作戲。如今,失去她,一切都彷彿失去了光彩,長夜漫漫,不知如何度過……
這樣孤獨 地,他不知挨過了多少白天與黑夜,晚晚失眠,直到天明,精神變得萎糜不振,終於他抵受不住了,終於向現實低頭,吩咐高力士召貴妃進宮。
貴妃復召進宮的那一天,長安城又掀起一陣浪潮;路人一瞥見浩蕩而來的護送行列,紛紛走避,彷彿走遲一步就會碰上惡 運似的,可是他們心內却懷着無言的憤怒,尤其當他們見到楊國忠的時候,憤怒的火燄便燃燒起來,不由張大一雙眼睛瞪着他,心裡在咀咒。
楊國忠視民如蟻,傲然坐在馬上,那股氣燄不可一世,令人側目。
突然,人叢中竄出一個精壯的漢子,手一揚,「擦」的一聲,一把鋒利的匕首挿在貴妃的轎框上!
「啊——」貴妃驚叫起來。
這一喊,立刻引起一陣騷動與嘩叫。楊國忠聞聲驅馬趕來,刺客欲逃不及,已爲隨從捉住。
那刺客被捕,毫無懼容,見着楊國忠就破口大罵起來:「楊國忠,你作威作福,欺 壓百姓,今天被你抓住,有死而已!」
楊國忠生平第一遭給人當街辱罵,氣得七竅生烟,怒吼道:「還不給我砍啦!」
兵士們爲刺客那股正氣懾住了,竟然遲疑不前。
「你們錦衣肉食,花天酒地,我們做牛做馬,無衣無食,你殺了我,可殺不盡天下 百姓,終有一天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他高亢的聲音響遏入雲。說出了老百姓的心聲,也觸正楊國忠的忌諱,不禁老羞成怒,伸 手奪下站在跟前兵士手中的長矛,猛向那人擲去,不偏不倚,恰擲中那人的胸膛,一聲慘叫,仆地立即死去。
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使路人震住了!兵士也呆了!
一片死寂!
這靜止的聲音,如同無言的抗訴,使得楊國忠更加生氣火冐,猙獰地望望路人,又轉頭望望兵士們;發現其中有個士兵正望着死者的屍體,一臉悲痛的表情,立刻興起殺一警百的念頭,左手把馬頭一撥,右手舉起馬鞭就朝那士兵沒頭沒腦地抽去,一邊罵道:「哼!你們遲疑不前,不聽我命令,不想活了嗎?」
楊國忠發了一頓威,撥轉馬頭, 然後去慰問貴妃。
那個無辜挨打的士兵,血披滿臉,恨得氣憤塡膺,不禁將兵器一挺,欲有所動,却被旁邊的同僚執住,暗示切 勿魯莽行事,那士兵祗好忍住這口氣。
驚險的鏡頭過去了,以後再沒有意外發生,祗是在兵士們的心中埋下一顆仇恨的種籽。
五
唐明皇在昭陽宮,踱來踱去,內心有股掩飾不住的緊張。
當高力士進來禀吿貴妃在宮門候旨,他喜不自勝地脫口說:「那還不快——」但立刻又覺這樣有失威嚴,應該鎭定一㸃,於是歛歛神,正色地道:「宣她進見!」
高力士明知他在做作, 背轉身向隨侍的太監與宮女們做一個「𢌞避」的眼色,於是一個個隨着他退了出去。
唐明皇有些興奮又有些緊張,眼光牢牢釘在 門上,等着,門開了,一個熟悉的影子進入他的眼簾,身段還是那末娉婷,面貌還是那樣甜美,美得叫人心跳!
貴妃驚悸地立在 門前,然而她接觸到的竟是一對燃燒着的熱情的眼睛,這像一條火引㸃燃她的心燄,霎時間如同火山爆發,噴出滾熱的溶液。她奔上前,跪在唐明皇脚下,忘形地哭叫起來:「萬歲!」
「妃……子!」
唐明皇激動地扶起她,拉着她的手,親切地凝視着,笑了。
無須再說明,他的眼光裡已包含着寬恕與熱愛,貴妃再次忘形地輕喚他一聲:「三郞!」
這軟綿綿的甜蜜的聲音許久沒聽到了,現在聽起來依舊這樣悅耳,令人興奮,他情不自禁地將她擁抱,無限愛憐地囘叫她一聲:「玉環!」
兩人渾忘一切,緊 緊擁抱在一起。
這一刻,兩人之間的籓籬撤消了;皇帝那件威嚴的外衣也脫下了!他們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貴妃快樂得像一只小鳥,跳躍着對他說:「我在家的時候,聽會了一個小調。」
「怎麽唱的,唱給我聽聽。」明皇也現出一派稚氣。
於是貴妃輕輕唱起來:「姐兒紡紗郞耕地,郞去放牛姐兒餵鷄,不知道名,不知道利,只知道重情義,重情義���恩愛的夫妻一世不分離!」
「恩愛的夫妻一世不分離!」明皇咀嚼最後一句,恍悟前非,感動地又將她摟抱起來。
爲了這次和好,明皇特地在七夕那一晚安排一個舞會,作爲紀念。
是夜,御花園內張燈結綵,宮女們一行一行排列着,隨着音樂聲,載歌載舞,好似穿花蝴蝶 ,煞是好看。
她們齊唱:「牛郞苦,織女忙,一年一度太凄凉,天邊那有宮中樂,千秋萬歲永成雙。牛郞倦,織女勞,風凄露冷 水迢迢,天邊那有宮中樂,秋宵温暖勝春宵,牛郞恨,織女愁,離多會少淚雙流,天邊那有宮中樂,朝朝暮暮享温柔。」
明皇與 貴妃並肩坐在亭台上欣賞歌舞,楊國忠及三位國夫人坐在一邊。楊國忠無時無刻不在留意他們的行動,這時發現他倆相對凝視,音樂停止了竟毫無所覺,不禁偸笑起來,暗向三位國夫人呶呶嘴,一等宮女舞罷與樂女拜退,也跟着吿退而出。
明皇瞧着天空銀河閃閃, 不勝感慨地對貴妃道:「『天階夜色凉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牽牛織女是天上的星辰,每年只能在今晚會一次面,比起他們來,我們應該很滿足了。」
「這是萬歲的洪福。」貴妃依偎着他這樣答。
「可是我常常在想,我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而你還這樣年輕,像我們現在這種情形;究竟能維持多久呢?」
貴妃聽了一怔,岔開道:「大家高高興興地,想這個幹嗎?」
「我也不願意去想,但說也奇怪,我最近常不知不覺地想到這一㸃,我……還想到——死!」
貴妃瞧他神情忽變得嚴肅起來,不由驚恐 ,喊聲:「萬歲!」
「哼!萬歲!」明皇苦澀地一笑,感喟道:「在長生殿上……忽然想到了死,這是多麽可笑啊!」
貴妃搖搖頭:「你越說越不對了!我們——談談別的吧!」
「不!這些年來,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可以說是無話不談,却沒有談 到死!」
「皇上。」貴妃制止他。
明皇不理,繼續說下去:「儘管我們諱言死亡,以爲那是不祥之兆,而事實上,我們誰也難免一死!就這一㸃來論,一個貴甲天下,富有四海的國君,跟一個普通的老百姓是毫無區別的。」
「三郞!」貴妃激動地起 喊來。
明皇抓住她的手,凝視她,呼吸急促地說:「玉環,我現在才知道,我已經不能離開你了,我並不怕死,而是怕……我死 之後,我們會——」
明皇以祈求的眼光望着她,等待她答覆。
貴妃異常感動,莊重地答:「不!如果人死有知,臣妾願意永遠追隨陛下,以報陛下對臣妾的隆恩大德!」
「眞的?」明皇興奮地喊起來。
貴妃肯定地㸃㸃頭:「唔!眞的!」
這一刻,他們彼此沉醉地望着,彼此心許: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
當二人在山盟海誓的時候,楊國忠也正匿在暗隅窺視,瞧見二人手挽手進入長生殿,不由得意地笑起來,彷彿在欣賞他導演的傑作。
他剛想離開,突然發現高力士提着宮燈匆 匆走來,便上前攔阻,問道:「高將軍,你匆匆忙忙有什麽事?」
「大事不好,安祿山起兵作亂,潼關失守啦!」
楊國忠猛吃一驚,但旋即鎭定下來,漫答道:「這個——我自有辦法,皇上已睡,不必驚動。」
高力士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返身退出 。楊國忠呆想了好一陣,心中頗瞧不起安祿山那小子,諒他成不了什麽大事,聳聳肩也走了。
但這一次楊國忠估計錯誤了,不知 安祿山蓄謀已久,看透楊國忠的顢頇無能,而唐明皇又沉迷美色,任由楊國忠胡作胡爲,弄得全國上下民怨沸騰,軍心渙散,固此乘機興兵作亂,所到之處均無抵抗,以致勢如破竹,節節向長安進逼。
這又是楊國忠想不到的事情,他估計安祿山不會來得太快,因此 ,把消息封鎖得緊緊的,不使透進一㸃到宮裡去。
六
昏潰年老的唐明皇,猶不知大禍臨頭,祗一味講求享樂,想着那爲日無多的歲月。
貴妃爲了娛上,自撰一齣霓裳羽衣舞,暗地率宮女排練,排練純熟後特地選一晚,邀兄長楊國忠及三位國夫人來作 陪,表演給唐明皇看。
這一晚,長生殿內燈火通明,樂鼓聲大作。貴妃親率一隊宮女在殿中央表演霓裳羽衣舞。祗見她步伐忽徐 忽急,忽前忽後,忽左忽右,手執輕紗,上下飛舞,宛似凌波仙子,令人歎爲觀止!
明皇看得目瞪口呆,一時興起,離座親自擊 鼓爲她拍合。
貴妃更加興奮,獨自唱道:「鼓兒任意敲,人兒盡情舞,幾生修到太平時,良辰美景休辜負,嚐過相思味,纔識雙 棲福,君恩如海又如山,濃情蜜意空今古,此心金石堅,情似膠漆固,從今永遠不分離,生生世世爲夫婦!」
貴妃舞罷,向皇上 盈盈下拜時,明皇已感動得什麽似的,慌忙放下鼓椎,欲上前扶起貴妃,忽聞戰鼓聲自遠而近!急促、緊驟,如雨㸃一般頻敲每一個人的心弦。
所有在塲的人都愕住了!祗有楊國忠心內有數,不由露出慌張的神色。
就在這個時候,高力士氣急敗壞地衝進殿來,撲通跪在明皇跟前。
「啓禀萬歲,大事不好,平盧范陽河東節度使安祿山擁兵反唐,洛陽潼關相繼失守……」
「啊!朕爲什麽事先一㸃都不知道?」明皇怔怔問。
「這個……」高力士偸望楊國忠,不敢往下說。
「爲什麽?」明皇追問。
高力士期期艾艾還是不敢說。
秘書監崔澄也跟着慌慌張張跑進殿來,跪陳:「啓禀萬歲,軍情十分危急,安祿山叛軍直逼京師,請萬歲聖栽!」
明皇一急,頓覺天旋地轉,昏昏欲倒。貴妃急忙扶住他,嚇得哭起來。
一時情勢大亂,樂女棄下樂器,宮女丢下舞衫,倉皇四逃。楊國忠向三位國夫人示意,乘機溜之大吉。
安祿山比較他們想像中來得更快,這時候,誰也無暇理會 ,這究竟屬於誰的過失,責任究竟該由誰來負,甚至連抵抗都沒想到,祗顧趕緊逃命,看誰走得快似的逃向別處。
唐明皇與貴妃 就在這種紛亂的情形下,由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左將軍尉遲明等人護送出長安。
在這些地方,楊國忠及三位國夫人决不肯後人, 自然也隨着大隊同行。
爲了後有追兵,他們馬不停蹄,日夜兼程,指望逃到西蜀暫時憩息。可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漸漸都支持 不住了,尤其是年老的唐明皇,經不起這一個打擊,驚惶中加上疲憊,終於病倒了!
在馬嵬坡他們停息下來。
這裡有一座殘破的古廟,唐明皇被安置在正殿。兵士們全待在外殿弄膳充飢,然而兵多粮少,祗得一鍋稀稀的粥水。但在偏殿的另一邊,楊國忠及三位國夫人却據桌大飮,更將大盆肉餵狗,兄妹們樂不可支,似不知是在逃難的。
這情形恰巧給一個經過的士兵瞥見,不由勾起他 的一段舊恨,他以憤怒的眼光瞪着楊國忠,摸摸臉上的鞭痕,他沒有忘記無辜挨打;這曾令他痛苦好些時,也曾不止一次在心裡咒罵,並發誓要報仇雪恨。「呸!怎有心思在這裡大飮大樂,眞是喪心病狂!」他在心裡罵着,恨恨地跑囘宿地。
伙伕挑着煑好的稀粥過 來,兵士們一窩風圍上去,爭先恐後,活似一羣餓狼。
那個面帶鞭痕的士兵來遲一步,祗分得一小杓粥水,他本來心裡就有些疒 瘩,此時更越想越氣,舊恨新仇一古腦湧上來,於是便將剛才所見吿訴同僚,立刻煽起一片怒燄。
「走,咱們去瞧瞧!」
不知是誰這樣提議,馬上就引起一陣共鳴,集合數人走去偏殿。
這兄妹幾個眞無心肝到極㸃,假如不是親睹他們絕不相信那是眞 的。
不平的待遇霎時間化爲一股烈火,㸃燃他們心中的怒燄,開始鼓噪起來了!
於是,衆士兵在一起商議,密謀有所行動。
不安的情緒雖在醞釀,但却沒有騷擾到正殿。這時候貴妃正捧着一碗藥水,走去給躺在床上的明皇喝。
明皇一見要他吃藥就皺眉,固執地把頭一搖:「我不要吃!」
貴妃挨着床沿坐下,温柔地對他說:「不,從這兒馬嵬坡到西蜀,還有好幾天路程 ,而且,臣妾聽說,以後都是山路,萬歲要不把身體治好,路上可就更辛苦了!」
「好,那你就先把它擱在這兒吧!」明皇覺情 不可却,勉强這樣說。
「不,萬歲還是趁熱把它喝了!御醫們說,這個藥是能安神養心的,萬歲已經有兩夜沒有好好睡了!來, 我來餵你!」
明皇無奈祗得把藥喝下,心裡對貴妃這份温柔與體貼甚爲感動,喝完藥,不由拉住她的手:
「我眞沒想到我在垂老之年,還要受這份罪,連累你也跟着吃苦!」
「別想得這末多了!閉上眼睛,休息休息吧!」貴妃安慰着。
明皇苦澀地一笑:「哼!休息休息!如果不是我這幾年來安於逸樂,不理朝政,也不至於遭此大難!」
這話叫貴妃感到自咎,面上現出 不自然的表情。「這也不能完全怪萬歲——」
她剛說到這裡,突然聽見外邊人聲嘈雜。明皇詫異地問:「咦!這是幹嗎?」
貴妃畧一思索,先扶明皇躺下,然後獨自走出正殿觀望。
聲音是從偏殿傳來的,原來士兵們開始行動了!齊集在偏殿圍繞着楊 國忠四兄妹咒罵。
楊國忠暴跳起來,用他那一貫盛氣凌人的態度喝叫道:「你們這不是造反嗎?」
這時候那個面帶鞭痕的士兵挺身站出,把手一舉,聲音肅靜下來。他不慌不忙地答:
「丞相言重啦!我們兄弟們長途跋踄,保護皇上,忠心不二,你怎 麽可以含血噴人,說我們造反?」
「你是個無名小卒,敢在我宰相面前如此無禮,不是造反是什麽?」楊國忠露出蔑視的表情, 一面向外高呼:「來人!來人哪!來人哪!」
外面沒人答應。衆兵冷笑着盯着他,還是由那士兵囘答:「人都在這兒啦,丞相有 什麽話,吩咐我們好啦!」
楊國忠開始感到事態嚴重了,但仍力圖振作向外高呼求援:「陳將軍、尉遲將軍!」
「哼!就算陳將軍、尉遲將軍讓你叫了來,今天晚上,我們兄弟還是要跟你算帳的!」
「啊!」楊國忠不由倒抽一口冷氣,面色漸漸變得 灰白。
三位國夫人瑟縮在一起,震慄着。
「你貴爲丞相,罵我們,打我們,」那士兵指指臉上的鞭痕,越說越氣,逼上前去:「我們都沒有話說,可是,你尅扣我們的軍粮,弄得我們連粥都吃不到,我們不會饒你的!」
這話一出,立刻引起一片怒吼 :「把他宰啦!」
楊國忠嚇得發抖,一步一步向後退。
那士兵也跟着一步一步逼上前,聲聲討伐:「你平時欺君害民,貪𧷢枉法,已經罪無可恕,現在逼反安祿山,多少人爲你家破人亡,多少人爲你吃苦受難!」
「少跟他廢話啦!」又一片怒吼。
「天下百姓恨不得吃你們楊家人的肉,挖你們楊家人的心,如今你窮途末路,還要作威作福,拿肉餵狗,讓我們餓肚子,你太沒人性啦!」
「殺了他!」
聲音愈喊愈高,愈高愈壯,組成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把楊國忠逼到牆角。他瞥見牆上掛着一把劍,不由兇性大發,活似窮巷惡狗,忽的轉身欲伸手拔劍作困獸鬥,但他動作不夠敏捷,爲另一士兵發現,一躍上前把劍先奪在手。這一來,楊國忠眞的害怕了,倉惶四望;那面帶鞭痕的士兵已拔出了刀,面上表情猙獰可佈,另外那些兵士個個目露兇光,從後逼近來,逼近來,看來他毫無逃生的機會。他急了,扭身向偏殿後門衝去,意圖衝出重圍。
這不是在做夢嘛?誰還會放他逃走呢?那士兵馬上舉刀 擲過去,說時遲,那時快,不偏不倚恰擲中楊國忠的背心,祗聽他慘叫一聲便仆跌在地,身體抽搐幾下,停止不動了。
三位國夫 人乘大家分心之際,悄悄由前門遁去。
她們剛逃走就爲人發覺,大家呼嘯起來,跟着追出,一直追到大壇院,然後把她們一個一 個結朿。
這時候,陳玄禮、尉遲明、崔澄及高力士也聞聲趕了來,一見三位國夫人被害,不由大驚,面面相覷。
那面帶鞭痕的士兵,不知將軍們駕到,猶在高喊:「兄弟們!斬草要除根,還有楊貴妃,我們不能留着她!」
「對!留着她,我們就沒命 啦!」衆士兵齊聲應和。
「走!」
那士兵舞刀帶頭向內湧去。陳將軍一看他們鬧得太不像話,不由大喝一聲:「站住!」
兵士們意外地一怔,肅靜下來。
「你們這是幹什麽?」陳玄禮這樣問。
「楊家禍國殃民,我們爲國除害!」還是 由那士兵領頭囘答。
「國有國法,軍有軍律,你們這樣胡來,可知有罪的嗎?」
「我們有禍同當!」士兵們齊聲怒吼。
那帶頭的士兵見兄弟們同聲支持,胆子不由更壯,抗命道:「楊家作惡多端,罪孽滔天,各位大人不是不知道,今晚我們兄弟們除 惡務盡,不殺貴妃誓不干休!」
「你們敢不聽軍令!」陳玄禮又大喝一聲,但聽來聲音頗爲軟弱。
那士兵向將軍拱手:「請大人原諒,等我除了貴妃,甘願受軍律軍令!」
他振臂一呼,衆兵士又怒叫起來:「不除貴妃不罷休,走啊!」
士氣沸騰,勢如雷霆萬鈞之力,任誰也抵擋不住,往明皇寢處衝去。
高力士瞧着這一羣失去理智的瘋子,急得跥脚,訥訥喊道:「皇上 龍體違和,這怎麽得了啊!」
「衆怒難犯,我也沒有辦法啦!」陳將軍朿手無策,祗有搖頭歎氣。
兵士們呼嘯着湧上石級,突然聲音靜止下來,像發現什麽被駭着似的靜下來。
高力士與陳玄禮、崔澄、尉遲明等不約而同囘轉頭,驚愕地循着兵士們的 視線望過去,發覺貴妃赫然站在石級上!
空氣好似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大家都感到有㸃透不過氣來。
貴妃莊嚴 地往下走,一步一步,臉上流露出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力。
她的步伐沉重而又緩慢,但却有一種力量逼使兵士們一步一步往後退, 終於退下石級。
高力士與三位將軍凄然近上幾級,站在貴妃旁邊。
「貴妃娘娘……」
高力士趨前欲制止她,貴妃 却揚手阻止他說話,高力士祗好退囘原處。
貴妃痛苦地閉一下眼睛,竭力把面色鬆弛,然後鬱鬱說道:「弟兄們!你們的意思, 我已經明白啦!現在我求你們一件事!」
這話一出,馬上響起一片嗡嗡的聲音。
「可是,」貴妃立刻又解釋:「請你們不要誤會,我並不是向你們求命的!」
聲音立刻又靜下來。
「萬歲已經有整整兩晚沒有睡了,我求你們不要驚動他!」淚水沿着她的面頰往下流,身體微微顫抖,使她幾乎不能支持,畧頓一下,咬咬牙繼續道:「有一件事,是我不明白的。」她冷峻地掃了衆人一眼:「國家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如今安逆謀反,覬覦江山,攻陷京師,僭稱帝號,你們正應該肩負起衛國干城的大任,協助朝廷,共禦寇仇……」她的聲音漸漸高亢起來:「爲什麽要將有用之才,精銳之氣,來對付我這麽一個無辜的女子?」
不知是她那凛然的 神情令人驚懼,還是她的話叫人感到慚疚,兵士們的反應有些遲疑與不安了。
那個帶頭的兵士發現空氣對己頗爲不利,立刻從後 面擠上前來與貴妃理論了。
「娘娘,你的話像是很有道理,可是,娘娘可曾想到安祿山是怎麽會造反的嗎?如果不是楊丞相妒忌 他重兵在握,權勢擴張,橫加壓制的話,也不致於鬧到這般田地!請問,這是誰的過錯?」
貴妃感到不易囘答,想了想,訥訥道 :「這是楊丞相的過錯,但楊丞相已經給你們殺死了!」
「禍有禍首,罪有罪魁,」那士兵得理不饒人,毫不放鬆地說下去:「 楊國忠以飮博無度的市井布衣,貴爲權重一時的丞相,營私舞弊,貪𧷢枉法,蒙蔽聖上,作威作福,又靠的是誰?」
經過這一挑 撥,兵士們的情緖又激動起來,齊聲高喊:「楊貴妃,楊貴妃!」
「我們斬草除根,我們要誅楊貴妃!」
貴妃面色慘淡,知道不可免,懶得再與他們理論,畧一遲疑,便重重地囘道:「好,只要你們肯在我死後效忠皇室,保護萬歲西幸巴蜀的話,我是不會吝惜殘生的!」
叫囂聲又靜下去。
「不過,我希望你們給我一㸃時間,讓我侍候萬歲睡着了,而且我用不着你們動手!」
在這一刹那間,她已决定捨生安定大局。她冷靜地說完話,轉身走上石級,她的步履是這樣穩健,彷彿一個視死如歸的武士,勇敢 地走上祭壇。
七
她帶着一顆破碎的心,走進明皇的寢息處。明皇完全不知外邊已鬧得天翻地覆,倚靠在牀上候着她。
「咦!怎麽萬歲還沒有睡?」貴妃强擠出一絲笑容。
「我睡不着……」明皇望着她,奇怪她怎的去這末久。「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呃!沒……沒有什麽,軍士們正在……演習。」
她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使明皇信以爲眞,於是趨前慇懃地扶明皇躺下,然後熨貼地說:「您睡吧!天一亮,又要趕路了!」
「玉環,不見高山,那知平地,經過這次走難,我才明白 我們以前的生活是何等的幸福!」他感激地握着貴妃的手,拉她坐近身邊。「上陽春朝,驪山雪夜,出則連輿,止則即席……唉!那種日子,恐怕不會再來了!」
他不勝感慨地說着,不知貴妃的心正在痛苦地抽搐着,眼淚奪眶而出。
「不,臣妾相信,那……還會有的。」
「你眞的這樣想?」
貴妃暗暗把淚抹乾,强抑住悲哀,朝他苦笑㸃㸃頭。明皇聽說興奮地坐起來:「如果眞有那末一天,我一定要把皇位讓給太子。」
「把皇位讓給太子?」
「是的,因爲只有那樣,我才可以專心一意地跟你在一起,我們才可以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貴妃心如刀割,夢囈似的自語道:「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對了!」明皇眼內充滿着自信與希望,精神奕奕地往下說:「我一向就喜歡音樂,我時時在想,如果我能擺脫一切,去研究音律詞章的話,我的成就一定不會在做一個皇帝之下的,玉環,你相信嗎?」
「臣妾相信。」
「可是,我還得補充一句,那就是我在研究音律詞章的時候,一定要有你在我的身邊!」
「我?」貴妃茫然地答。
「是的,你,你難道還沒有覺出你已經成爲我身體的一部份,沒有你,我就什麽也不是了嗎?」
貴妃瞧着這一張皺摺而又充滿孩子氣的面孔,突感到一陣刻骨的悲酸,忍不住失聲哭起來,跪倒 牀前。
明皇怔怔地望着她,問:「咦!你這是幹嗎?」
「萬歲待我太好了,我……我太高興啦!」她把雙肩拚命聳動,泣不成聲。
明皇不知就裡,猶多情地問:「那末,你答應永遠在我身邊了?」
貴妃不敢接觸他的眼光,抖動着嘴唇低聲囘道:「臣妾永遠在萬歲身邊,萬歲請安息吧!」
明皇滿意這個囘答,安心睡下來,他沉溺於夢境,喜不自禁地唱起來:「重情義, 恩愛的夫妻一世不分離。」他記不起整個字句,於是問貴妃前面怎麽唱的。
於是貴妃輕輕唱起來,歌聲軟甜低怨。但明皇委實疲 倦了,聽不出她聲音裡充滿着深沉的哀傷,終於面帶笑容的睡着了!
强自抑住的悲哀到此也忍不住了,貴妃絕望地跪在明皇的牀 前啜泣,好一陣才緩過氣來,噙着淚向他禮拜,說聲:萬歲,永別了!然後,緩緩地起立,緩緩地向外走。
上天似不忍卒覩這一 幕人間的悲劇,突然發出了怒鳴,閃電與巨雷平地响起,照射在貴妃那一張蒼白的臉上。她帶着迷離與絕望的表情,走出古廟,走到一顆梨樹邊停止。「這就是我的葬身處嗎?爲什麽這樣殘忍,一定要我死呢?」她問着自己,不禁遲疑起來。
「娘娘可有什麽話要吩 咐?」原來高力士一直跟在她後面。
她囘身望了望,兵士們遙遙而立,沒有阻止她的動靜。完了!乞求也不會有多大用處,命運 註定她是要這樣死的。
於是她對高力士這樣說:「高將軍,你是萬歲跟前的老人,最知道萬歲的脾氣。以後,也只有你可以照顧 萬歲了……希望你好好兒服侍萬歲,要他飢時加餐,寒時加衣!並且,你要婉轉地勸萬歲,千萬不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神州亟待匡扶,狼烟必須掃淨!這樣……我雖死九泉,也就甘心瞑目了!」
「奴婢……遵旨……」高力士難受得泣不成聲。
貴妃想了想,從頭上拔下金釵,袖中取出鈿盒,交給高力士,又嚀囑道:「這金釵盒,是萬歲與我定情的信物,請你就拿它來殉葬。那末,我死之後,如果眞有靈魂的話,我的魂魄也可以不致孤寂了!」
高力士不由下跪,把兩樣東西接過來:「奴婢一定照辦,請……娘娘…… 」說到這裡聲音梗住了!
貴妃迅速轉身,走近梨樹邊,取出白綾巾拴在枝椏上,然後頭往上一套……
簷前大雨傾盆,雷 電交作,明皇從夢中驚醒,找尋貴妃。他喊了幾聲,沒人答應,正奇怪着,忽見高力士全身濕淋淋,從外奔進,手裡拿着金釵與鈿盒。
「你這是……?」明皇駭然問。
高力士跪下,悲聲答:「六軍怒殺丞相,禍及貴妃娘娘,已經在馬嵬坡自盡啦!」
「啊!」明皇驚愕的叫起來,從高力士手中取過那兩樣東西,怔望良久,忽然抖巍巍地下地,直瞪着眼。
「人死不能復活,請萬 歲保重龍體!」高力士勸着。
明皇好似沒聽見他的話,兩眼直視前面,蹌踉走了出去,嘴裡喊着貴妃的名字:「玉環!玉環!」
他顚撲到長廊的盡頭,不見貴妃的影跡,她的屍體已被兵士們抬了出去,祗見梨樹上的白綾在風雨中飄曳,除了憑吊以外,再也尋不着什麽……祗有一片哀聲在空中盪漾:
更從何處喚卿卿,
一樹梨花映白綾,
釵上淚痕鈿上血,
是恩是怨不分明。
連理枝,樹殘枝斷餘孤影。
比翼鳥,羽斷翼折剩哀鳴。
落得個地久天長不了情!
佳人難得更難留,
傾國傾城一例休;
紅粉成灰靑史在,
任憑後世說恩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