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風雲
電影小說
一個冬天的早晨,由南京開往蕪湖的到列車在原野裡 飛馳,車廂裡零落地坐着幾位乘客,小嬌紅南京夫子廟的歌女,也正坐在靠窗口的一個座位上,她戴着黑眼鏡,衣領拉得高高的,臉上現出焦急而又期待的神情,望着窗外一片新鮮的原野在出神,這自由的氣息勾起了她的回憶,憂鬱的臉上透出了一絲希望的微笑。
她記起幾天前的一個黃昏,夕陽西照,幽美的玄武湖畔,她和她的情人胡海正漫步路上,傾談心曲,憧憬着未來的幸福。「嬌紅,將來囘到家裡,我們有一所小文具店,你跟媽媽理店務,我出門去做買賣!我們可以快快樂樂的過日子了!」
「你媽會棄我嗎?」
「那裡話,她老人家是明白人!」
「噢,我將來一定要好好的待奉她老人家!」
理想是那麽的美滿,可是當他們一想到歌院裡的王老板時,喜樂的心情立刻轉為沉重了,胡海惆悵地垂了頭。
「不過!王老板怎麼肯放你走?他不是一定要你嫁那個姓 張的土皇帝嗎?」
「我才不嫁他!」小嬌紅恨恨地說,她想了一會,「……其實,王老板也就在這南京城裡吃得開,只要我們渡 過長江,他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你是說……我們逃?你有這勇氣?」
「唔」小嬌紅的眼前一亮,她微笑着點點頭,「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什麽事情我都敢做!」
胡海狂喜地擁抱她,他們仰望天空,一對小鳥正在比翼雙飛,不禁輕輕地念蓍: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他們立下了誓願,决心要逃出王老板的魔掌,去追求自由的幸福,這是個多麽溫柔 甜密的黃昏,小嬌紅想到這裡,不覺舒了口氣,呐吶自語着,「噢,我自由了!」
原來今天是王老板的生日,院子裡熱鬧非常, 每個人都忙着給王老板祝壽,小嬌紅趁着這個機會,悄悄地出走了,她懷着一顆惶懼的心,搭車去蕪湖,那裡,胡海正在等待她!
汽笛長一聲,快到一個小站,機車漸漸慢了,小嬌紅從囘憶中醒覺過來,她聽到「咭咭」的叫聲,囘頭一看,見是後邊角落裡一個乘客 ,手裡抱了一只小猴子在玩!這個人叫李田,是去蕪潮探親的。
車停了,車廂裡進來一個客人,背著西洋皮箱子。
「喂,七斤!」李田發現上車的是熟友,忙站起來招呼他,那客人聞聲望過去,也高興地叫了出來,「李田!」
「怎麽,你也囘蕪湖去 ?」七斤在李田旁邊的座位坐下了。
「是,五六年了,老在外面跑,這回到了南京就囘去看看!」
「一家團聚,好極了!」七斤說著,哈哈大笑,從衣袋裡摸出一盒香烟,敬了李田一枝,可是却忘了帶火柴,李田向四面搜索,看見小嬌紅正在吸煙。
「有了!」他站起來走到小嬌紅身邊,客氣地說,「小姐,請借個火。」
小嬌紅從手袋裡拿出火柴給他,她早已聽到了他們兩人 的談話,知道他是個正正經經的搭客,便趁機問他。
「先生,請問蕪湖你熟悉嗎?」
「熟,熟得很!」
小嬌紅拿 出一張紙條給李田看,上面篇着,「蕪湖XX街,湖光客棧。」
「噢,這方便,我家就在那邊附近,要是你方便,下了車跟我一道 去好了,過了這站,
一下站就是了!」
「謝謝你!」小嬌紅把紙條放囘手袋,感到了一陣輕鬆。
她滿以為自己已 經達到了自由幸福的邊緣,祇要再過幾小時,已往的一切都將消逝,新的生命訧要開始了,可是命運却没有給她順利的安排。
她 的出走很快的被王老板發覺了,王老板在盛怒之下立刻帶了黑三么六親自趕往蕪湖,他的猜測没有錯,因爲他知道她的情人-胡海是桐城 人,更不幸的是,火車上又發生了一件意外。
當火車在這一站停下時,乘客差不多全下車了,車上祇剩下了李田七斤和小嬌紅三 個人,忽然,有兩個青年,一個叫陳家聲,一個叫陳志忠,掮着獵搶,牽蓍獵犬蹌踉地走進車廂來,陳家聲把狗隨手拴在廂門外,又把一串獵物向椅子上一扔。
陳志忠看看狗,有點不放心地說,「會阻碍別人上車吧!」
「管它!」陳家聲亳無顧忌地用手巾擦著汗,「跑了半天,只打到這幾個倒霉東西!」「今天白跑了!」兩個人苦笑一下,正要坐下,那陳家聲忽然發現了小嬌紅。
「 喂,瞧,一個漂亮的妞兒!」
車開了,小嬌紅囘過頭來張望,陳家聲一眼瞥見了她「咦,好像那兒見過的!對了,對了,是夫子 廟的歌女!」
「眞的?」陳志忠感到興趣地問。
「來,那邊去坐!」他們故意走到小嬌紅身邊坐下,嬉皮笑臉的管自逗搭起來。
「哼!你別看她們出來就打扮得像個公館裡的太太小姐,其實呀,那個賣唱姑娘不賣身?哈……南京夫子廟你去逛過没有 呀……」
小嬌紅本來想不理他們,把臉望着窗外,可是聽他們愈說愈不像話了,終于不安地站起起來,走開了,那知這兩個青年 互相扮了個鬼臉,勝利地放聲大笑,一齊跟了過去,七斤和李田看在眼裡,很覺不平。
正在這時,一個車僮走過拴狗的門口,被 狗嚇了一跳。
「這只狗是誰的?怎麼拉到客車上來了?」
「老子的,怎麽樣?」陳家聲正釘住在小嬌紅背後,故意氣勢凌人的說。
「狗怎麽不送到行李車上去!」車僮已經有點怕了,只自言自語的咕嚕着。
「站長特許的,怎麽樣?」陳家聲強橫地叫着,車僮不敢惹事,硬着頭皮,衝過了狗的脚邊。
兩個人又得意地大笑:「這些人都是吃硬不吃軟的,你要是客氣一點呀 ,他不叫拉到行李車上去才怪呢!」
小嬌紅揀了李田七斤對面的座位坐下了,可是這兩個青年也跟過去並肩坐下,陳家聲更緊緊 地靠住了小嬌紅的身邊,七斤正在削着甘蔗,看看李田,不屑地哼了聲,「混蛋!」
「哼」李田苦笑一下,也表示氣憤!
「小姐……怎麽你連一聲也不响呢,哈……」陳家聲挨過去靠在小嬌紅的身上,嬉笑着臉問。
小嬌紅這時已忍無可忍,突然站了 起來,「請你放規矩一點!」
陳家聲冷不防,一下子倒在椅子上?他「哎喲」叫了一聲。忙起身和志忠兩人攔住了她的去路,「 哈……什麽規矩不規矩,咱是夫子廟裡泡大的,來,唱個小調兒聽聽吧!」他隨手一拉,小嬌紅被拉到在他的懷裡了,兩個人狂笑不巳,小嬌紅又氣又難過,掙扎着起來。
「大爺腿上坐坐不好嗎?哈哈……」家聲還摟住了她不放,七斤實在看得忍不住了,氣憤地走 過去。
「喂,朋友,大家都是出門人,何必欺人太甚呢!」
「怎麼樣?管你什麽事?」
「不管我事,不過,人家 一個單身姑娘出門,你就……」
話還未完,陳家聲猛的一拳揮過去,「不管你的事就……滾開了!」
七斤冷不防被打,氣極了,「你打人,好,來吧!」他也一拳還過去,把陳家聲打倒在椅子上了,陳志忠忙揪住了七斤,兩個人圍着打他,小嬌紅吃驚地望着他們不知所措,李田上前去勸解,可是也被他們一拳一脚的打進在內了。於是四個人扭做一團,陳家聲又被七斤一拳打去,他倒退了兩步,倒在李田的座位上,他爬起來,右手猛的觸到了那把削甘蔗的刀,他正火嬌直沖,舉起刀來就向七斤的背上刺去,七斤慘叫一聲,倒在血泊中了,他這才慌得臉色蒼白了。
「哎喲!」小嬌紅掩面不忍看,李田看看七斤,心裡憤恨交加,頓時動了怒火,他要爲七斤 報仇,忽的拔刀向陳家聲撲去,家聲駭極狂叫,正在這時,車僮帶着車警趕到了。
「別動別動!」衆人呆住了,車警過來見李田 手裡還拿了刀,「是你殺人?」
「不,是他殺的!」小嬌紅挺身而出,指著陳家聲。
陳志忠見情勢危急,忙指着李田,「是他殺的!」
「是他殺的!」陳家聲這時也驚醒過來,也指着李田。
「別吵,到警局去!」警察拿出手枷要鎖李田,李田掙扎反抗,「不是我殺人,為什麽要鎖我?」
不料在反抗中,把一個警察給推倒了,警察爬起身,指着李田說:「好,你這個殺 人的兇手!」撲上去抓,李田見事情闖大了,終難倖免,急得無路可走,便一躍跳出了窗外。
李田滾下路邊,站起身來撫摸痛處 ,惘然望着火車風快地掠過了田野。
在蕪湖車站的月台上,胡海焦急地在等待,他不時看着手錶,踱來踱去,終于火車在車站前 漸漸地停下了,胡海滿懷希望的盯着每一個下車的旅客,當他在人叢中望見小嬌紅時,立刻興奮地奔通去,「嬌紅!」
可是小嬌 紅這時身不由主,她必須要為這件命案去作証,便匆忙地對他說,「胡海,你在這兒等我,我就來!」
胡海惘然望着小嬌紅和陳 家聲等一行人被警察押着走進派出所去,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心裡好不惶急,他等着等着,時鐘已經指到正午十二時了,可是還不見小嬌紅出來。第二班火車駛進了月台,王老板帶眚黑三么六大搖大擺地走下車來,他的目光像老鼠一般地到處搜索,突然發現了胡海,這意外的收獲使他得意非凡。
胡海瞥見了王老板,猛吃一驚,連忙躲避到卷角裡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王老板在他背後拍了一 下。
「小胡!」
「噢!王老扳!」胡海強作鎭靜地回過頭去。
「接車嗎?是不是等小嬌紅?」王老板單刀直入地 問,急得胡海連連搖頭,「不……不……不!」
「那好極了,難得在這裡碰到你,裡面吃茶去吧!」王老板向黑三么六丟了個眼 色,他們不待胡海分說,便半拖半拉地挾着他走了。
不一會,小嬌紅匆匆地從派出所走出來,,找不到胡海,急急忙忙乘了人力 車趕到湖光客棧,向掌櫃問訊。
「請問,有一位姓胡的住在這裡嗎?」
「姓胡的?」掌櫃正要翻査旅客簿。
「噢 不,姓劉的劉山先生。」她想起了胡海用的化名。
「劉山……」掌櫃的看看旅客牌,「二樓四號!」
「謝謝你!」小嬌紅舒了口氣,正往上走,却聽得茶房叫住她說:「小姐,劉先生出去了,請你在這裡坐一會吧!」
小嬌紅猶預了一會,她怕被人發 覺,便在胡海的隔壁——五號,開了個房間,她獨個兒在室內徘徊等待,好不焦急,天色漸漸黑了,她開始徬徨不安。
却說王老 板等挾胡海到了附近的一個小茶館裡,追問小嬌紅下落,胡海總是矢口否認,王老板憤怒地說。
「你不肯說,也好!不過,小胡 ,我告訴你,我王某人不是好欺的,你別想在太歲頭上動土啊!」
「對不起,王老板,我可以走了吧!」胡海倔強地站起來。
「……再見!」王老板陰險地瞟了他一眼,却没有爲難他,讓他走了,可是他立刻吩咐么六,「你盯住他,他住的地方小嬌紅一定會到的」,又對黑三說:「你到城裡幾家大旅館去査査,我到李二爺家裡去打個招呼去,有消息到安薇旅館找我!」
說着,黑三么 六都應着出去了。
這裡胡海出了茶館,急忙囘到車站,見站上空空的連閘門也關上了,他向守閘的人詢問,不得要領,决定囘到 約定的客栈去等她,他匆匆坐上一輛人力車,車子拐過一個轉灣角,無意中囘頭一看,猛吃一驚,原來么六遠遠地也坐在一輛車上跟着他,他忙機警地對車夫說,「噢,還是到XX路安薇旅館去吧!」
在安薇旅館裡,胡海發覺黑三也在那裡,嚇得不敢露臉,直到夜色 朦朧,他忍不住開了一條門縫往外窺望,走廊上黑三的背影還在移動,他忙縮了囘來,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躺到床上去,他輾轉反侧,一夜没有入睡。
小嬌紅也是一樣,夜深了,她從露台外邊偷偷地張望隔壁胡海的房間,裡邊没有燈光,也没有動靜,「他到那 兒去了呢?」思前想後忍不住傷心地痛哭起來了。
原來火軍上闖下命案的那兩個青年,是當地鄉紳陳其祥的兒子和姪子,他們杖 着他的勢力,在外邊到處闖禍惹事,這一天,陳志忠垂頭喪氣的跟着帳房阿福進來。
「老爺,少爺給保囘來了!」
陳其祥見了兒子,怒氣直冲,猛的站起來把桌子一拍。
「蠢才,你又闖禍了!」
「爸爸,不是我,是家聲!」
陳妻在一 旁連忙攔阻,「哎喲!你問清楚了才生氣嘛!」她撫摸着兒子的臉,心痛得落下淚來了。
「孩子,你把媽嚇死了,你給人欺侮了 是不是?哎喲,一塊黑一塊紅的,痛嗎?」
「活該,好好的家裡不躭,去打什麽獵,家聲呢?」
「給押到警察局裡去了!」
正在這時,家聲的母親哭哭啼啼的進來了。
「大伯爺……你救救我的孩子吧,你死去的弟弟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天啊……」
「你別急,慢慢的問清楚了再想辦法嘛!」陳其祥又問志忠說,「那來,到底是誰殺的 ?」
「是……是家聲殺的!」
家聲的母親聽見又狂哭起來,「哎喲,家聲怎麽會殺人呢!……」他是給鬼迷住了嗎!……」
陳其祥見她急得死去活來的樣子,心裡忽有所思,感到這件事上大有油水可撈,便轉着念頭,問清楚了事情的經過。
「你在派出所怎麽說的?」他問兒子。「我說是那耍猴的殺的,可是那歌女却一口咬定是家聲殺的!」
「她是誰保她出去的?」
「没有誰,是她自己出錢担保的。」
「唔!」陳其祥踱着方步一路沉思,「這麽說,她此地沒有熟人了,現在……最好的辦 法是找到那個歌女……可是,這塲官司怕要化不少錢了!」
「就是傾家蕩產,我也得把家聲救出來啊!……那,你快去找吧!… …去找吧!」
於是陳其祥立刻吩咐阿福,「你帶幾個人去把所有的旅館都查查,志忠,你認得出嗎?你也去!」
陳其祥自己却馬上整裝到警察局找黄秘書去,他和黄秘書密談的結果,决定要設法把小嬌紅的口供反過來,或者就是要她立刻偷偷地離開蕪湖,致這塲官司不了了之,可是,這當然是要付上一筆相當的代價的。
「對,對……這個我不糊塗。」他秘密地握住黃秘書的手耳語一 番,黃連連點頭,「好的,好的,不過……要小心,不要聲張!」
第一個難關順利的打通了,現在他祇要找到小嬌紅,問題就可 以解决了,他想,憑自己這點聲勢去應付一個歌女,難道還會有麻煩?
小嬌紅在湖光客棧裡,孤單單地過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 ,她才疲乏地閉上眼睛,朦朧中聽到有人敲門,不覺又驚又喜,「誰?」
「小姐,你的電話,劉山先生打來的!」
「噢,謝謝你,我就來了!」她擦了擦臉,忙趕下樓去,拿起電話,興奮而狂喜地低聲說着,「是的,小胡,你馬上就來,我等你……是的,等會兒見!」
誰知她放下電話,剛要上樓,忽然有人在叫她。
「小姐!」
她囘頭看,嚇了一跳,「你!你來幹嗎? 」原來這人就是昨天火車上跳下去逃命的李田,「你已經逃了,幹嗎再回來?」
「唉!我一個人能逃,家裡的大大小小可不能逃 呀……小姐,他們都要靠我過活呀……
李田的情景,使小嬌紅感到非常同情,她見他害怕的樣子,便讓他到房間裡去坐了把昨天 的經過告訴了他。
「小姐,求你給我說句公道話,別讓我一輩子背着這個罪。」
「我一定盡我的力。」小嬌紅答應他,「可是,這年頭是没有公道的,你躲幾天看看,要是風聲不對,還是逃吧!」
李田感激地謝過小嬌紅,留下了一個地址便偷偷地走 了。
這裡,胡海乘了人力車來到湖光客棧,他小心地囘頭看了幾次,見沒有人,這才迅疾地走了進去,誰知不一會,么六也追踪 而至,他一下車,先在客棧外邊躲著。
胡海上樓,去到四號自己的房間裡,洗了個臉,整理一下衣服,想開門出去,可是剛一啓 門,看見么六的背影又站在那裡了,他忙把門輕輕關上,心裡好不煩燥。
「媽的!又來了!」
他四下觀察,發現了露台外邊可以通到隔房的露台門去,便悄悄地爬了通去,輕輕敲著,「嬌紅,嬌紅!」
小嬌紅見到了胡海,千愁萬慮,剎時間消失了, 她投在他的懷裡,緊緊地依着,「你!你怎麼這時候才囘來?眞急死人了!」
「我才急呢,昨晚上我整夜都没閉過眼……王老板 追來了!」
「啊,那怎麽辦呢!」這可怕的消息把小嬌紅怔住了。
他們匆促間彼此講述了昨天的經過,現在要决定的是目前的辦法了。
「馬上走!」胡海的辦法是愈快愈好。
「可是……那殺人的不是李田,我得要給他做証人!」
「哪 ,難道我們就在這裡等死啦?」胡海失望地問。
小嬌紅的心裡矛盾極了,她終于拿出一張李田的地址交給胡海,「那末,你趕快 去通知他逃吧!」
「好,你快收拾收拾,他們還盯着我呢,我得設法引開他,你先渡江,在那邊碼頭等我!」他依依不捨地走出 露台門去,到自己房裡,提起了一個包,又輕輕地過來叮囑她。
「嬌紅,我走了,你趕快先渡江,為了擺脫他們,我也許來得晚 一點!」
「噢,不管什麽時侯,我一定等到你!」
「安興碼頭上有枝路燈桿,你帶一些蘸了墨的棉花,過江時就在那燈桿上塗個圈,好讓我看到你過去了没有。」
「知道了!」小嬌紅帶着恫懼而又快樂的心緒,含情脈脈地目送着他離去。
胡海走了,小嬌紅從窗前偷偷的向外望,見胡海坐上了人力車,隔不遠,么六又在鬼鬼祟祟地追去了,她感到一陣恐懼,囘身忙亂地收拾了行李,又用棉花在墨盒裡蘸了些墨,塞在粉盒裡,戴上了黑眼鏡,提起行篋,匆匆地開門出去。
冷不防,穿堂裡走過來幾個大漢— —陳志忠,阿福,和陳家的家丁,小嬌紅心一震,忙囘身關門,門却被阿福很快地過來截住了,「小姐,別怕,請讓我們進來!」
「出去!我可不認識你們!」
「不認識?不認識這囘也得認識!」志忠擺出架子來,大聲吩咐着阿福,「把口供拿出來要她簽!」
「少爺,你別急!」阿福拿出口供,又故意做好歹的。
「小姐,你別生氣,這裡有張口供,請你簽一簽!」
「 什麼口供?」
「哪,你昨天在派出所裡說錯了話,現在請你改一改。」他又從袋裡摸出一疊鈔票來,奸笑着說,「我們陳家少爺 不會虧待你的,這裡五百塊錢,是送給你的!只要你肯答應。」
「我不要!出去!」小嬌紅明白了他們的企圖,憤怒地叫起來。
陳志忠見她這末堅决,非用強不可了。
「簽不簽?」他走到她身邊,厲聲喝著。
小嬌紅被他一嚇,又氣又怕,正在徬徨中,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門開了,進來的是一個年老和藹的紳士,他用嚴肅的目光四面掃了一下。
「你們在吵什麽?你 們要欺侮一位姑娘是不是?」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志忠的父親陳其祥,原來他正在耍一套手段,他向阿福一班人大聲吆喝,「 你們都出去!」
阿福和志忠互相打了個眼色出去了,小嬌紅見他給自己解了圍,非常感激。「老先生,謝謝您!」
「不用謝,我剛剛聽到這幾個小子在吵,問了問茶房,才曉得是怎麽囘事!」他裝着滿臉仁慈的笑容在小嬌紅的房裡坐下了,「姑娘,你一個人出門嗎?」
「嗯,我回家!」小嬌紅這時正急于要立刻離開這兒,可是又小便得罪這位好心的老先生,只好敷衍着他,她在房裡 踱來踱去,無意中往窗外一望,嚇得她直是發抖,原來她看見王老板和黑三正在走來了。
「咦,姑娘,你幹麼臉色發白了,不舒 服嗎?」
小嬌紅關上窗,害怕得哭起來了。
「不要緊,姑娘,你有困難告訴我,我會幫你忙的!」
「我……我… …有幾個人要害我,他們來了……」小嬌紅驚慌地留心着門外的脚步聲。
「噢!原來是這麼囘事,你放心!」陳其祥覺得機會來 了。
說話間,門外响起猛烈的打門聲。
小嬌紅的眼睛惶恐地盯着門,等待著厄運的到來,可是陳其祥却非常鎭靜地站起來,走向門邊,厲聲地問。
「誰?」
門外的王老板與黑三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怔了一怔,就在這當兒,陳其祥示意小嬌紅快躱到騎樓外邊去,自己猛的把門開了。
「兩位是那裡來的貴客?是找我嗎?」
「不,不,老先生,我們是找一位女客!」
「女客?」陳其祥故作驚訝地問,「請進來坐坐,我一個人住在這裡,那來的女客?」
王老板與黑三兩個人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探頭進來用目光四下裡搜索一番,苦笑着道歉說。
「對不起,對不起!弄錯了,對不起!」
陳其祥這才突然厲聲喝道:「那麼,還不滾?」
「是……滾……」他們見情勢不對,狠狽地退出了。
「哈哈!姑娘,出來吧,那兩個傢伙給我嚇屁滾屎流的跑啦!」
小嬌紅進來,奔向陳其祥,感激得流下淚來。
「大爺,謝謝你!」
「不用謝,不用謝!」
王老板是給趕走了,可是小嬌紅的厄運還是一樣到來,陳其祥把話題漸漸地轉到了那件命案上去,他嘆了口氣,以第三者的口吻感概著,「唉!那眞是件無頭公案!」
「無頭公案?」小嬌紅莫名地應着。
「是呵,這件事情我本來不想管,可是不管也不成,叫天早上程檢察官來跟我商量,他說這件案子實在太麻煩了,一個人死了,弄出兩個兇手來!」
「不,是那青年人殺的!」 小嬌紅滿以為他要調査眞情。
「我知道,不過聽說那耍猴兒的跑了!」
「是啊!」
「所以嘛,包文拯活過來也弄 不清楚,爲了息事寧人,死的不能再活,活的何必要死呢?」
小嬌紅不作聲,陳其祥心想自己這幾句話說得又圓滑又漂亮,準是 把她騙倒了,停了一會,便又繼續說:
「我就叫他銷案作罷算了,可是他說這個除非你姑娘肯把昨天的口供改過來!」
「改口供?」小紅又感到了威脅,「不,我不能誣賴人。」
「噯,傻孩子,這不是誣賴,這只是公事上銷案的手續,再說,那姓李 的反正在逃,我會叫人給他家送錢去,如果他囘來,叫他遠走高飛,三幾年後再囘來,誰還去翻這些舊案呢?」說着,他從袋裡取出一張紙來,哄小孩子似的,「哪……你這裡蓋個指模吧!」
可是小嬌紅拒絶了,她决不肯昧着良心去誣賴一個無辜的人。
「來,來,爲了你自己,也該了了這件案子,要不然,你要登堂作証,左調查右調查的你想多麻煩!」他一味柔聲地哄騙着。
「不, 我不能這樣做!」小嬌紅被迫得哭出來了。
陳其祥見她態度倔強,開始有點惱怒了,但想了一會,還是把氣忍下來,他試用利誘 的方法了。
「啊,我忘了,你留在警察局作保的二百塊錢,程檢察官給我帶來了,這一百元是他送給你的路費,這裡另外的二百 元是陳家聲的母親謝你的……」他摸出了五百塊錢來。
可是小嬌紅依然無動於中的搖搖頭。「不,我不能要!」
「那末你眞的不肯簽了?」陳其祥軟中帶硬的問着站了起來,顯然他是不能再忍了。
「我……不能!」
「哼!你不拜龍王,也拜拜土地吧!」他立刻板起臉來,露出了一副土豪本相,「蕪湖這碼頭,姓陳的你也不賣個交情,好固執呀!老實跟你說,你不簽這張口供,你就別想離開蕪湖一步。」
小嬌紅嚇得愕然怔住了,「老先生,求求您……」
「別廢話!你說,簽不簽?」他進一步的逼着。
正在這時,茶房送進一封信來,陳其祥拆開一着,上面寫着:
「其祥吾兄,茲介紹南京王炳弟專誠謁見,有關歌女小嬌紅事,希予賜助,餘容面謝,卽請刻安,李二上」
原來王老板從李二爺那邊已經摸到了事情的眞相,這才拿了他的字條趕來求 助,陳其祥這時正好滿腔怒氣没處發洩,看了字條,問茶房說。「來人呢?」
「下面處等着!」
「我就來!」他卑屑地冷笑一聲,「哼,好……」便悻悻地走出了房門。
小嬌紅惘然地望着他出去,雖然是驚恐萬分,可是忘不了胡海,她心中明白…… 她必須立刻逃出這個虎口!她輕輕地把門關了,上了鎖,走向露台外邊往下望,下邊是一條僻靜的小巷,可是她又怎麽能夠下去呢?她失望地囘到房裡,坐在床沿上發愁,無意中手揑着了被單,她抓着被單,好像一個掉進浪濤中的人抓着了一塊木板一樣,她矍然站起來,拿出剪刀,把它剪開幾條,結成長索,緣窗而下,就這樣她偷偷地逃出了湖光客棧。
在門外看守她的黑三竟没有發覺。
樓下,陳其祥和王老板在利害相同的前題下,談得非常投機,他决定把小嬌紅交給王老板,不過要王老扳馬上帶着她離開蕪湖,而且保証不再登台,不再讓她囘來作証。
「保証保証!」王老板有把握的答應著,「大爺,你放心!囘去她就是張師長的人了!」說着他取出 一叠鈔票送給陳其祥。
「一點小小意思,以後還要大大的酬謝呢!」
這對陳其祥是意外的收獲,不但不用化錢叫小嬌紅離去,而且還白白的受到一筆酬金,眞是何樂而不為,便滿臉高興的帶着王老板上去,「好吧,我們上樓去吧!」
他們來到小嬌紅 的房門口打門,「開門,快開門!」
可是裡邊一無動靜。
「裝死啦?」陳其祥在外面冷諷地駡。
王老板忙吩咐黑 三爬上氣窗去探望,黑三張了一會,驚疑地叫起來,「咦,那裡去了,裡面没有人哪!」
「媽的,你在幹什麽?」王老板聽了, 抽起來就是一巴掌,打得黑三差點兒倒在地下。房門立刻被撬開了,可是房間裡沓無人影,祇見露台口掛了一條布索。
「逃不了 多遠,馬上分頭去追!」陳其祥吩咐其自己爪牙會同黑三的一批人,一齊出動追趕。
這時侯,么六正盯着胡海來到一個小茶館裡 ,茶館裡坐滿了客人,賣唱者在唱着小調,胡海坐在一個角落裡,心不在焉的東張西望,忽見么六抽着煙目不轉晴地盯着他,心裡好不焦急,只苦無法脫身,他把皮箱向桌上一放,么六連忙站起來看,見胡海枯坐在皮箱背後抽煙,這才放心地坐下了。
胡海從皮箱旁 探頭張望么六,一面伸手到皮箱裡去收拾些重要的東西放進衣袋,慢慢把身子縮下去,打人們脚邊爬過去溜走了,過了很久,么六不見動靜,心裡懷疑起來。過去張望,那知皮箱背後早已空無人影。
胡海脱了身,急忙趁車趕到安興碼頭,他察看電桿,找不到一點墨 跡,心中忐忑不安,只得在碼頭上徘徊等候。
照時間算來,這時候小嬌紅早該到了,他因人地生疏,跑錯了一個碼頭,等到發覺 ,已經躭誤了好些時候。她急雇一輛人力車,拉到安興碼頭去,路經一處,忽見一家門前圍了許多人,還有警察,在吆喝,好像是出了什麽事,小嬌紅的車子被阻住了,她往人叢中望去,啊喲,原來是李田被警察抓住了,旁邊他的老母、妻子、孩子正哭哭啼啼的拉着他不放,他看見李田的痛苦的臉在申辯:
「不是我殺人……不是我殺人呀……」
「不管,咱們是奉令行事的,走,走!」
「天哪……寃枉呀……」老母倒在地上呼天嗆地的哭着。
這悽慘的呼聲,在小嬌紅的耳邊响著,她忍受不住把臉掩住了,車子慢慢的從人叢中擠過,拉向碼頭去了。
碼頭上,胡海在徘徊,他看見了小嬌紅,滿心高興的跑上去。
「嬌紅,你到了?」他一面接過行李,一面說,「我急得要死,快下來!」
小嬌紅下了車對胡海說:「我不能走!」
「不能走?為什麽?」胡海正在替她付車錢,嚇得囘過頭來。
「因為……李田給抓了……我要留下來給他作証……」
「啊喲,別胡思亂想了,快下船吧!」胡海見她臉色蒼白,知道她一定受了驚嚇,忙一手挽著她走向船埗頭去,「……你看,嬌紅,只要跨上船,到了那邊,我們就永遠自由了!」
「是……那是我渴望了很久的地方!」小嬌紅响往地唸著。
「那就走吧!」
「可是現在,我不能走了 ……」
「啊喲,你可忘了王老板……你的苦難還受了不夠!……」胡海正說間,突然望見遠處來了一大隊人,他吃驚地叫道,「 咦,有人追來了……」
小嬌紅隨著他的視綫望去,果然,陳王黑六,一羣人凶狠狽地圍了攏來,她一時手足無措了。
「快,快!」胡海拉着小嬌紅一路奔上了船,船正要開動,忽的黑三么六拉住了船,「別開,別開!」
陳其祥跨上船來,對着小嬌紅 一陣狂笑,「哈哈……怎麼樣,姑娘,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嘛,跟你的情人渡江去,一條嘛,跟王老板回南京去……」他囘過頭來對胡海說,「胡先生,你也可以選擇,我很願意幫你們一個忙!」
胡海一心祇想脫逃,忙感激地說。「謝謝老先生,卽讓 我們走吧!」
「不過!慢着,」他又拿出那張口供來,「她要在這裡簽個字!」
小嬌紅聽說,燃燒着怒火的雙眼迫視着陳其祥,恨恨地說。「哼!你用陰謀詭計!威逼利誘我幹顛倒是非的勾當,老先生,你認錯了人了……」
「不識抬舉的賤貨!」陳 其祥被駡得惱羞成怒了。「好,王老板,來!」
王老板帶着黑三等湧上船了,岸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
「王老板,人交給你,看她怎麼樣伸寃吧!豈有此理!」陳其祥氣憤地囘頭上岸去。
王老板送走了陳其祥,吩咐船夫開往車站去,他走過來盛氣 地對小嬌紅說,「小嬌紅,這回你害得我好慘呀!不過,你看看,我王某人是可欺的嗎?……」
沒說完,卜通一聲,小嬌紅跳下 了水去。胡海狂呼救命,他和幾個客人都跳下水去,終于把小嬌紅救到了岸上,警察排開衆人,走進來。
「怎麽囘事?是自殺嗎 ?」
「不,不,警察先生,這是我的朋友,她她失足掉進江裡去的,快囘去吧!」王老板說着,僞作關心的樣子過來抉住小嬌紅 。
「不,我不是失足,他也不是我的朋友!」小嬌紅連忙分辯,「我是火車中那件命窠的証人,他要害我,偷偷的把我押走,請 你保護我!」
「啊?怎麽囘事?」
「不,不,她是我的歌女的捲欵私逃的!」
警察愈來愈弄不清楚,不過他已經 感覺到王老板的聲勢,為了避免麻煩,竟答應了王老板的請求,準備脱身了。
可是小嬌紅一把拉住了他,「不,你不能不管,你 要帶我們囘局裡去!」
圍觀的羣衆也不平地叫了起來。
「你怎麽可以不管?打把他們帶囘局裡去呀!」
「好,好 ,囘局裡去!」警察知道脫身是不可能的。王老板見情勢不妙,掙扎一下,心裡還是溜了吧,可是小嬌紅也不放鬆他,「別讓他逃!」
衆人嘩然喝叫,王老板祇好站住,強作鎮定的說。
「逃?我為什麽要逃?到局裡去好了!」
第二天,報紙上登出了 轟動一時的大條新新聞,「火車命案審結,歌女仗義作証,李田無罪釋放。」
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早晨,天空裡滿佈着烏雲,一輛 火車在田野裡飛馳,小嬌紅、胡海、被王老板押着囘南京去了。
可是小嬌紅的臉上没有恐懼,也沒有失望,她覺得自己做了一件 對得起良心的事,爲了正義,她不惜犧牲了自己的幸福。
「小胡,我决不會嫁那姓張的!」
「好!……我……永遠等着你!」
寒風不停地吹,無情的火車載着一對在魔掌逼壓下的災難的情人,在茫茫的田野疾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