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籠
.電影小說.
在一片荒凉沙灘上,伏着一個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的 男子,口裡吶吶地唸着:「阿蘭……大寶……阿蘭……」
他是船家福堃,剛從死的邊緣上掙扎到生的氣息,他正疲乏地睜開了眼 睛,忽然看見遠遠的有一隊人馬飛馳而來,他急忙驚惶地俯首伏地,縮做一團,可是却已被這一伙打刦歸來的強盜發覺了,一個叫做趙五的,下馬走到福堃身邊,把他仔細打量了一囘,對爲首的王虎說:
「我說老大,咱們正少個打雜的,把他帶去給七妹當個幫手怎 麽樣?」
「趙五,你就忘不了七妹,疼七妹!」衆強盜一陣哄笑,把福堃捆綁放上了馬背,向着濃密的森林裡呼嘯而去了。
福堃是受了重傷的人,經過捆綁和在馬上震顛,重又陷入了昏迷,待他醒來,已是夕陽斜照的黃昏,他覺得自己躺在一間破陋的小屋裡,他正舉目四下打量,門忽然開了,一個年輕的女子端了飯食和療傷的器具走了進來。
「你是誰?這是什麽地方?」福堃震驚地 問。
「我叫七妹,我給你送飯來了!」七妹給他包了傷,讓他吃了飯,可是却没有告訴他這是什麽地方,臨走時用温和的目光望 着他說:「你安心養傷,我就住在旁邊,有事叫我就得了!」
說着她走了出去,隨手把門關緊,反上了鎖,這可把福堃嚇壞了, 他對着門瘋狂地衝過去,從門隙處探手出去扭鎖,却冷不防被七妹在門外把他手指一揑,他感到一陣劇痛,手不自主的縮了囘來。
「聽我話,好好地養傷,不許來!」
福堃囘到坑上坐下,疑懼不安,在夜半時分,他聽到狂急的馬蹄聲,人馬火把掠窗而過,黎明時,又有人馬聲由遠而近……這樣一天,二天,三天過去了。七妹天天來替他換藥包傷,可是絶不答話,使他的心裡非常惶惑,這天傍晚,門又開了,七妹站在門口,微笑着問他:
「你好了?」
「全好了,這些日子多虧你!」他感激地說。
「好, 你跟我來!」
福堃滿腹狐疑地跟着七妹走出屋子,他環視四周,深山荒野,樹林綿密,夜色蒼茫中,只有一條草長及膝的蜿蜒小 道通向山下,不覺茫然若失了。
「我就住在那東面的屋子裡,你如果有事,在外邊叫我好了,我房裡誰都不准進來的,記住,這 是咱們這裡的規矩!」是七妹說。
「這裡到底是什麽地方?」
「跟我來,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他們來到山脚的 絶壁,拐了個彎,却是一道暗道,走完暗道,竟別有洞天,福堃楞住了,原來這是個盜窟,裡邊火炬高燃,壁上儘是些刀槍之類的武器,在橫七竪八的臥舖之間,有一張桌子,上面放着零亂的賭具,那些強盜躺的躺、靠的靠,玩弄着刀槍,首腦王虎正在發號施令,福堃看得口張舌結,木然地站着。
「哥哥,我把福堃帶來了!」
原來七妹跟王虎是兄妹,王虎囘頭打量福堃,見他體格魁梧,猛的一拳揮去,想試試他的體力,福堃冷不防,差點兒倒了下去,衆人哄然大笑。
「中看不中用的傢伙,好,我把你交給七妹了,你 好好幹活,告訴你,要是想逃,不會讓你活着到山下,知道嗎?」
「我……我知道!」福堃胆怯地應着。
「要是你走漏風聲……」話還沒說完,颯的兩把飛刀擦過福堃的耳邊,插在牆上,福堃顫慄失色,處此情境,當然唯命是聽,依照他們的規矩,還要點香起誓,可是七妹却給擋了,「哥哥,把他交給我好了!」
「噯,七妹,這算怎麽一囘事?你信得過他?你保得住他?」一向對七 妹有意的趙五見她袒護福堃,不禁起了醋意,可是他又不敢得罪她,只聽得王虎一聲號令,強盜們一個個佩上武器,蜂擁出去,趙五悻悻地也跟着走了。
福堃目送着他們的行列疾馳下山,失神地呆立着,晚風吹來,他感到一陣寒慄,七妹望着他起了同情,在歸途上 ,她感慨地告訴了他這盜窟的來歷:
「我家裡本來是種地的。我哥哥逞強好鬥,那年打死了人家一頭牛,人家要強娶我作爲抵償 ,我當然不肯,哥哥也不服氣,後來他們硬來搶親,我哥哥狠狠的打了他們一頓,人家不肯甘休,我們兄妹兩人只得逃了出來,可是離鄕背井,生活沒有着落,在飢寒交迫的時侯,我們橫着心去行刦了,第一下竟然很順手,跟着我哥哥就幹上了,我知道這是不對的……我很早就不幹了!」
他們一路上邊談邊走,巳來到福堃的屋子,七妹給他點上了油燈,在黯淡的燈光下,她望見福堃的臉痛苦地痙攣 着,「唉,你也談談你的身世吧!你家裡還有什麽人?」
他沉浸在痛苦的囘憶中了,一段多麽悲慘的遭遇,雖然僅僅是幾天前的 事,但現在想來,却巳恍如隔世了。
………他有一個温暖的家,在一條船上,他跟他的妻子阿蘭,兒子大寶,過着搖船的生涯, 雖然辛苦,却很安樂。是大除夕的晚上,阿蘭要帶大寶去雙星鎭娘家辭歲,她把大魚、蒸糕綏裝了一籃,福堃接過籃子,提了紅燈籠,一家歡喜地登岸,向鎭上去了。
市鎭上一片熱鬧,熙熙攘攘,行人如熾,街邊滿是年貨攤、賭攤、和玩具攤,福堃一家三人,邊走 邊看,對什麽都感到新鮮有趣,終於他們來到了市梢的一幢屋子前停住了。
「福堃,你也進去跟爹娘磕個頭吧!」阿蘭高興地說 。
「不,你爹瞧不起我,他也不希罕,我還是在街上等你們吧!」
「那也好!」阿蘭見他不願意,也就不再勉強他了。
「磕了頭就囘來,別儘嘮叨忘了時間!」福堃再三叮囑。
「我們還得囘去吃團年飯哩,我忘不了!」阿蘭笑着牽了大寶進去了,福堃答應在街頭等候他們。
他東溜溜西幌幌的在酒舖裡買了一瓶酒,在玩具攤上買了個泥做的老虎,又在雜貨攤上買了一副 銀手鐲,歡喜地收藏好了。看見賭攤上擠滿了人,他有點兒心動,可是終於克制着走了開去。
他等阿蘭,可是阿蘭還不出來,他 漸漸地感到無聊了,他又走到賭攤旁去,正好這時天九攤上一聲統賠,他躊躇了一下,擠身進去,不由自主地掏出腰包下了注。
可是賭的結果竟是那麽慘,没幾下子,巳把他身上所有的錢都輸光了,他懊喪地擠出人羣,失神地走着。
「福堃福堃!」阿蘭的 聲音從後邊追上。
「怎麽這時候才來?」福堃惱怒地說,阿蘭見他神色不悅,驚訝地問他:「你怎麽啦?跟誰吵了架?」
「大寶呢?」福堃故意避開了她的話。
「娘留他過年!」
「噢!」他拿出那副銀鐲子給阿蘭,阿蘭這才放了心,欣喜地收下了。
他們囘到了船上,福堃還是垂頭喪氣,阿蘭以爲他肚子餓了,趕忙到後邊去燙酒煑菜。
這時岸上有人在叫船家,福堃出艙探望,見是一個壯漢帶了兩個侍從,地上還放着一隻黑色的箱子。
「喂,去不去朱家灣?」
「五塊錢,少一個銅子都不幹!」福堃故意抬高了價錢,阿蘭在艙裡埋怨他說:「你怎麽啦?今兒晚上還接生意?我們又不等這五塊錢過年,再說這天氣說不定會發風呢!」
可是福堃終於爲了五塊錢接了生意,那壯漢上了船,看見艙內桌子上正擺好了團年飯的酒菜,便在椅子上坐下自斟 自酌起來,阿蘭上前去搶阻,他從懷裡掏出幾塊銀洋往桌上一放。
「老子給錢,不會白吃你的!」他看見阿蘭長得有幾分姿色, 便乘勢握住了她的手,輕薄地說:
「來,你陪我,喏,這個都給你!」阿蘭驚惶掙扎,狂叫福堃。
可是福堃被那兩個侍從擋住在外邊,「沒你的事,快搖船!」
他們還嫌他搖得慢,強要他扯篷,福堃仰觀天色,烏雲密佈,風勢兇猛,可是他不敢違抗 ,把篷扯得滿滿的。
船正在駭濤中顚波,福堃忽又聽到了阿蘭的呼救聲,這一下,他情知有異,急急擲下了櫓向裡邊衝去,却給 那兩個侍從攔住了,福堃瘋狂似的舉起船櫓向他們掃去,只聽得一聲尖叫,一個人已被他擊落水了,這時艙內的壯漢,正要對阿蘭用強,猛的被這呼聲怔住了,阿蘭乘機脫身逃出,壯漢追逐而來,福堃見狀怒不可歇,他咬緊了牙關,拚着命擊倒了另一個侍從,奮身去解救阿蘭,冷不防那壯漢掏出手槍瞄正福堃射擊,福堃被擊中了,可是他還忍痛猛撲那壯漢,兩個人都倒在甲板上,滾向船邊,刹時間,船身失去了重心,傾倒下去,被巨浪呑噬了。暴風驟兩的海面上,起伏地飄浮着散失了的木板,和那露出水面的桅干上的紅燈籠,閃閃欲滅………
福堃述說到這裡,往事依稀,阿蘭、大寶的影子重又浮在他的眼前,他猛的站起來,「我要去!我要去找大寶………」
「不,你不能去!」七妹忙攔阻他,「我哥哥的話不假,你怎麽也逃不了的,再說,你也不能叫我爲難!」
福堃望着七妹,愁苦 的臉上露出絶望的神情。
「你想家,我也知道,可是現在有什麽辦法呢!」七妹同情地說:「別想得太多了,你休息吧!我去了 ……」她慢慢地走出門去,把那把鎖摘下,擲給福堃,「喏,我相信你,再也不用它了!」
七妹走後,福堃獨自在屋子裡繞步, 無限惆悵,他從窗口仰望天空,只見天上繁星閃耀,月光如洗,漸漸地那月光變成了大寶的幻影………
他忘不了他心頭唯一的親 人,他四下裡窺望,一切都像死般的沉寂,他下了决心,吹熄了油燈,輕輕地溜出門去。
沒想到,黑暗中七妹遠遠地望見了他。
他躡足走到小道盡頭,便向山下急步竄去,滿以爲自己一下子脫離了盜窟,喘了口氣,放緩了脚步,誰知道他的背後早已跟了一個視哨,那人拔出一把匕首,箭步上前,向福堃的背後直剌過去,猛的一個聲音止住了他。
「住手!」那是七妹的喝聲。
福堃囘頭,看見了那人,大驚失色,抬頭,又見七妹正挺立在懸崖上,不禁羞愧低頭。
「福堃,你走錯了,快囘來吧!」七妹坦然 叫着,又向那人說:「他剛來,不認得路!」
「是!」那人接受了七妹的命令,把福堃帶囘七妹那裡,便逕自去了。福堃見七妹 凝視着他,惶恐得不敢抬頭。
「我乘早告訴你吧,你得死了這條心!剛才要不是我喝住,你早巳喪了性命了。再說,要是給我哥 哥知道了,你也活不了!」
福堃這才感到自己的危險,他戰慄着向七妹求告。
「七妹,你救救我,我再不敢了!」
七妹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不忍再去說他,「我這不是救了你了?好吧,去睡吧!」
福堃蹣跚地囘到屋裡,從此,他再也不敢作逃亡之想了!
時光如駛,轉瞬春囘,福堃和七妹已厮混熟了,有一天,他和七妹正在山野裡愉快地工作,突然間,一條野蟒出現 在福堃身邊,七妹不慌不忙地拔槍射去,那野蟒應聲倒地,福堃對她更是欽佩得五體投地了。
「七妹,你救了我兩次了,你真是 我的救命恩人!」
他們挑了柴一路囘家,兩個人哼着山歌,十分親熱,却給趙五看見了,不禁妒火中燒。
「七妹,你累了,坐一會兒,我去挑水!」福堃砌好了柴,又搶着去挑水,他提了水桶走過趙五身邊,趙五一聲吆喝:「狗疍,過來!」
他一揮 手就把福堃打了一記耳光,福堃那裡受得住,咬着牙一頭撞去,誰知趙五一避,却把福堃摔了個合撲。衆人見狀,大笑不已。
「 你胆敢對七妹有一點意思,我就摔死你………」他竟騎上福堃的身背邊揍邊駡,盜夥們吶喊助戰,七妹遠遠聽到,急忙趕過來。
「趙五,你欺侮人,你當心,我可不是好惹的!」
「哎喲,他是你心肝寶貝,你疼他!」趙五愈加火光了。
「你吃那門子醋啦!」
「對,你知道我爲你吃醋就得啦!」趙五看樣子不對,也就乘勢下塲。七妹扶起福堃,「你傷着了没有?我去拿點酒來 給你擦!」
福堃沉默了好久,只拼出了一句話來:「我要報仇!」
從此,福堃每天在樹林裡隨着七妹練武,他們朝夕相處,不覺日久生情。一天,七妹見福堃的武藝已到了槍發必中,刀飛無空的程度,心中好不高興,福堃也是喜不自勝,兩個人在山石上並肩坐下,「七妹,現在我的武藝跟趙五比,你看是誰強?」
「爲什麽專挑趙五比?」
「我要報仇,他欺侮我……七妹,他對你不懷好意!」福堃終於向七妹傾吐了愛慕之情,他握住了她的手,七妹羞澀地掙脫,一福堃,你再不會像那天逃跑的晚上了吧!」
「不,我可以對天起誓!」
「起誓不必,只要牢記在心頭就是了,福堃,你將来會不會學我哥哥那樣?」
「我决不做 強盜,有一天我能脱離這裡,我希望和你一同過水上的生活,七妹,我們住在一條船上,當清晨的太陽照在水面上的時候,張着帆,在平靜的河上幹我們的活……」
他們偎倚着,响往着未來的幸福生活。
一天,王虎正在把搶來的一堆金銀飾物和盜夥們分賍,看見福堃站在一旁看得出神,便把剩餘的一件金飾丢給他,「拿去!」
福堃望着那又光又亮的金飾,驚喜而又胆怯,「給我?」 他凝視了好一會,終於一下子攫取了放進袋裡,衆人哄然大笑。王虎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考驗他的膂力。
「怎麽?聽說你在跟七 妹練武?」
「是……是的!」
「練得怎麽樣?」
「差不多了!」
「哈哈,差不多?憑你這塊料?」趙五在一旁輕蔑地訕笑他,福堃狠狠地瞪着他。
「瞪着我幹什麽?你忘了上次的教訓嗎?你敢怎麽樣?」
「哼,你再欺侮我,我就跟你拚了!」這一次福堃可不示弱了,趙五聽說,一拳打去,却不防被福堃用手托住,這一下,兩人認真起來了,誰也不肯示弱,王虎冷眼看着,福堃確是一塊好料,便喝令他們,「要比武,由我作主,外面去!」
荒塲上,趙五和福堃緊張地比着武,趙五沒想到 時隔不久,福堃竟似換了一個人,比刀法,福堃巳勝他一籌,再比槍法,王虎擲帽空中,趙五的槍閃了個空,福堃却是一槍擊中,衆人叫好,七妹暗自欣喜,趙五却不禁失色。
「福堃,你行,你有一手!」王虎拍着福堃大加讚賞,可也没有冷落趙五,囘頭對他說: 「趙五,你也不錯,你哥兒倆真是半斤八両,天生一對英雄好漢!」
可是趙五的心裡悶悶不樂,對福堃的仇恨更深了。
黃昏時,福堃獨自在房裡,拿出那件手飾,珍惜地撫弄着,他懷念着死別的阿蘭,生離的大寶,和他失去了的船。正好七妹端了水進來。
「七妹,我要是夠錢買條船,那該多好!我們三個人………」
「三個人?你妻子不是已經死了…………」
「不,我 是說你,我,還有大寶!」
七妹脈脈含情地低着頭。
「說真的,七妹,答應我,到時候我們一起走,我搖船,你掌舵,我捕魚,你煑飯,多好!」福堃緊握住七妹的手,七妹機警地望了望門外。
「嘘!當心讓他們知道了,我們就走不成了,記住.千 萬不要張揚,你先耐心積錢,一方面等候機會!」
七妹走後,他興奮極了,一邊洗着脚,一邊在牆上畫了一隻小船,憧憬着一個 美麗的將來!
白天,他望着小船出神,晚上又望着小船痴想,可是他的手裡還只有那隻唯一的金飾。
等待,到什麽時候呢?他開始有點不耐了,他忽然也想幹上那麽一二囘。
一天,他侍候盜伙們上了馬,突然挽住了王虎的馬韁叫道:「老大!」
「什麽事?快說!」其實王虎已經窺破了他的心事。
「我………我想跟你們一起去!」
「哈哈!我們不是去逛廟會,你有胆?」
趙五譏笑他,可是王虎却答應他,「那麽好,去開開眼界!」
福堃爲貪念所驅使,縱馬入伍,竟忘了七妹諄諄告誠的話了,待七妹知道,福堃已和盜夥們絶麈而去,七妹雖然惱恨,却還躭心着他的安全,也上馬在後暗暗追踪。
盜夥搶刦得手 ,王虎率衆囘馬,福堃被派在外面望風,也跟着撤離,暗隨在後的七妹正要囘身,黑暗中却和一個人影撞個正着,他是一個小偷,名叫阿根,剛從牆洞爬出,見了七妹,以爲是失風被擒了,慌忙地跪下來磕頭求饒,乘機拔脚飛逃,他遺留下的一包賍物被七妹拾得。
福堃隨着盜夥囘到盜窟,王虎打開賍物,金銀累累,一份份的分給衆人,福堃正貪婪地在攫取他自己的一份,恰巧七妹進来了,她用尖銳的目光注視着他,面露不愉,福堃羞愧地僵住了,七妹把拾得的那包小偷的賍物向桌上一丟,故意地說:
「我不希罕這不義之財 ,我不要!」
「好一個不義之財,哼!」王虎毫不介意地把小包丟給了福堃,「喏,你新開張,給你,算是一份利市!」
福堃躊躇不敢去拿,七妹見了他一副貪婪的神情,心裡非常難過,負氣去了,福堃不是沒有感覺到七妹的反應,可是,他終究抵不住財物的引誘,不忍捨去,還是拿了。
他囘到屋子裡,打開那個小包,突然看見一件東西使駭目驚心,那是一對銀手鐲,正和他在大年 晚送給阿蘭的手鐲一式一樣。正感駭怪間,七妹進來了。
七妹責備他不該去跟盜夥參加搶刦,福堃的解釋是想積多一點錢,備買 船之用,「只要夠錢,我……我就操勞度日,再也不幹了!」
「我看得多了,誰都是這樣幹上的。老實說,要嫁強盜我早就嫁了 ,也不會等到今天!」她見福堃執迷不悟,便決絶地說:「好,打今兒起,你別睬我,我也不理你,以前算是我瞎了眼,以後各走各的,大家落得痛快!」
七妹說着氣憤地往外就走,福堃上前去攔阻,被她一手摔在地上,他從地上爬起,望見那牆上畫着的船,似乎 又在向他召喚,他决定橫着心不顧一切,把賍物悉數倒進一個小抽斗去,再杷抽斗埋在坑下的暗窟裡。
從此他開始了盜刦的生活 ,一次又一次,錢愈積愈多了。
他知道七妹對他避不見面,他竟不顧盜窟的戒律,闖進七妹房去,冷不防給趙五看見了,他挨近 窗口去偷聽動靜。
「出去,這兒規矩,進我屋子的,有死無生!」
「七妹,饒了我吧,救救我吧,我要瘋了!」福堃說着,跪倒在七妹脚跟,「七妹,我是爲了你,所以一心一意想快點積夠錢,買一條大船,以後生活可以過得好一點………」
「住咀 ,我不受這一套,你替我滾出去!」
「不,你不答應,我就跪死也不起来!」
其實,七妹何嘗不愛他,見他跪着,心早軟了。
「好吧,要我答應也可以,只是有一個條件!」
福堃聽說,連連點頭,「你快說,什麽條件我都依!」
七妹 從枕底下取出一個小包來說:「這裡我有打工積下來的錢,足夠我們做路費,我們馬上就走!」
「那麽我的錢呢……」福堃爲難 了。
「搶來的錢一個也不能要,你如果要那不義之財,你就不用想我跟你走!」
他們兩人的話,趙五在窗外一一聽得清楚,他肯定了他們兩人已經互許終身,這還按耐得住?他把門反上了鎖,縱聲大笑,「好,這一下可給我逮住了,等着吧,我去叫王虎來收拾你!」說着急奔離去。
福堃和七妹相顧失色,七妹情知大禍臨頭,馬上提起那小包,一脚踢開了窗門,推着福堃,「快跳出去 ,逃命吧!」
福堃跳出窗外,還想到自己的屋子去拿藏着的錢,却被七妹一把拉住,「快走,要不,性命要沒有了!」
他們急急上馬,去不多遠,果然看見兩匹快馬,遠遠地在後追來,愈追愈近,王虎向天轟擊,警告他們停下,七妹眼看快被追上了,忙叫福堃停住,王虎帶着趙五上前喝道:「七妹,你走開,老子收拾他!」可是七妹擋在前面。
「哥哥,是我讓他走的,我也勸過你不 知多少次,要你洗手不幹,你不聽………」
王虎正怒氣冲冲,不待七妹說完,繞過馬去,向福堃舉手一槍,那知七妹敏捷地轉身 去擋,正中槍,從馬上墮下,王虎一楞,趙五立刻拔槍向福堃射擊,却不防福堃已經連飛兩刀,趙五應聲倒地,另一刀中了王虎的右手臂,王虎的手槍跌落地上,心知不妙,連忙策馬囘頭奔逃,可是福堃那肯放鬆,縱馬追趕,終於來到了懸崖,王虎勒馬不及,慘叫一聲,墜下山崖去了。
這慘叫從山谷裡傳到七妹耳際,七妹辨出是她哥哥的聲音,終究有手足之情,她撫着創傷,悽然掉下了眼淚。
福堃囘到原處,把七妹扶上馬背,自己牽着步行,在暮色蒼茫,細雨濛濛中,他們來到一間破廟,福堃舖好了枯草,讓七妹躺下休息,又把自己的衣服撕下給她包好手臂的傷口,七妹解下佩槍說:
「福堃,以後我們過河上生活,再也不用這些了,這個跟你的一起 去埋了吧!」
福堃猶豫了一會,終於聽了她的話,在牆脚的一角杷兩枝槍都埋了,兩人默默地相對着,彼此都在出神,七妹在追 念她的哥哥,這多少年來,也曾相依為命,而今却爲了她而慘死了,可是福堃念念不忘的,還是他的錢財,他一骨碌站起身來說:「七妹,我上山取錢去,那些錢是我………」
「不,你不能去!」七妹堅决地阻止他,「我們寧可生活過得苦些,可不要那些搶奪來的 錢,你儘我這點錢去買一條小船,勤勤懇懇地過活,只要你待我好,我也不希罕有什麽享受………」七妹响往着未來的生活,可是福堃還在憧憬着有一條大船。
「………你不懂,大船載的東西多,賺錢容易………」
不錯,大船的生意做得多,幹河上生涯的誰都响往。這時候,在一條小船上,有母子兩人,也正在憧憬着想買一條大船,這對母子,就是阿蘭和大寶。
原來六年前的那個晚 上,阿蘭在浪濤中被人救了起來,囘到了雙星鎮,找到了大寶,她一心以爲福堃已經遭了難,自己做了未亡人,從此一個人撑着小船,捕魚搭客,過着辛酸的日子,大寶漸漸長大了,已能幫助人家打工,母子倆克苦做工,省吃儉用,幾年積蓄,手頭已有餘錢。這一天,阿蘭正替大寶做着帽子,大寶陪伴在側。
「娘,我算過了,到年底我已積了四年的工錢,把這條小船賣掉,夠換一條大船了!」
「大寶,我可真有點捨不得賣掉這條小船呢!」阿蘭想起往事,有些傷感,「這幾年來,都是靠着這條船活的命呢………」
「 娘,你該高興才是,有了大船,載的東西多,賺的錢又多………」大寶忽見母親的眼中有淚水,「娘,你怎麽啦?」
「没有什麽 、我想起了你的爹,要是他活着,我們有了大船多高興,你爹也一直想望着有條大船呢!」
想起了爹的不幸,母子兩人,不禁黯 然了。
這時候,福堃和七妹住在小客店裡,他們找到了雙星鎮舊時的岳家,却不料那處巳成了一片廢墟,據說好多年前,這一家 遭了強盜搶刦,死的死,散的散,久巳不知下落了。
福堃、七妹頹喪地囘到小客店,福堃更是悶悶不樂。
「別焦急,慢慢來,日子長着哩,我說你歇一會兒,我們先去打聽打聽,買下一條小船過活!」七妹安慰他。
「不,寧願等機會,如果有便宜貨 ,還是買一條大船好………」
兩個人正談論間,一個送麵的進來了,七妹見了他兀的一楞,話也讌了囘去,急忙放下布簾,避入 了內間,福堃詫異地跟進去,「怎麽囘事?你見了他………」
「我認出他就是那個偷銀手鐲的小偷!」
「啊!」福堃猛然囘身追出去,送麵的阿根剛走不遠,被福堃大聲喝住。
「慢着,我問你一件事,你曾經偷過人家一副銀手鐲,是在那家偷的?」
阿根大驚失色,先是扺賴,被福堃抓住逼問,只得跪了下來直說了,他說出了牛頭鎮的一個地址。
「好,你帶我去!」福 堃鬆了手,阿根還是苦苦哀求:「不,不,你饒了我,我早已改邪歸正了!」
「帶我去,没你的事,我要找人去,我决不會害你 。」
阿根將信將疑,無可奈何地陪着福堃出去了。
他們搭船來到牛頭鎭,就是那從前福堃曾來搶刦,阿根曾來行竊的舊地,兩個人懷着不同的心情,低着頭一路走着,終於到了那一家,看見門前坐着一個半聾的老太婆在紮鞋底,福堃上前打聽,她迷惑地打量着福堃。
「你儘管打聽這些幹什麽?」
「我找我的兒子,他叫大寶,今年十八歲了!」
「這裡沒有你的兒子,我 們是一家住的!」
福堃失望地呆住了,可是阿根聽了倒鬆了一口氣,他悄悄地上前問福堃:「你的兒子是幹什麽的?大爺!」
「我是船上幹活的,我離開的時候他還小,才十二歲!」
「他會不會也在船上幹活?近處的船家我都熟,我幫你找去,一定 找得到!」
福堃重重地托了他,兩人分手走開,福堃獨自迷惘地走囘碼頭,搭上一隻大船,在船艙裡,他聽到一個搖船的年輕小 伙子在哼着山歌,那歌聲撩起了他對水上生涯的囘憶,他走出艙去,在搖船的小伙子身邊站了一會,忍不住幫他搖了起來。
沒想 到這個小伙子,正是他日夜思念着尋找着的兒子大寶。
大寶好奇地打量着他,父子兩人照面不相識,可是彼此都善意地笑了,「 哈,你也是搖船的老行家哩!」
他們談得很投機,大寶無意中說出過了年,自己就要買一條大船,不再給人家幫工了。
「噢,你是幫工的,那來這麽多錢?」福堃試探地問,心中漸漸起了邪念,大寶那裡知道,爽直地告訴他說:
「我一個錢都捨不得 用,積了四年啦,我娘還有一條小船,也賺了些錢,囘頭老板把四年的工錢算給我,娘再把小船買掉,我算過,剛好夠買一條大船!」
「哈,好小子,看你不出,可真有你的!」他佯作誇獎,拍着大寶的肩膀,大寶高興非凡。
福堃囘到艙裡,心神不若,他開始盤算着,眼裡漸漸露出了凶光。
船泊了岸,搭客們紛紛上岸,福堃悄悄地走到一棵樹後,緊張地望着船艙,他窺見老板正在把 幾封銀元授給大寶,大寶收藏好了,欣喜地上岸,走向娘的小船上去,這時福堃從樹後竄出,一路跟踪着大寶。
大寶囘到小船上 ,看見母親正和一個女人在談交易,原來這女人就是七妹,她爲了想使福堃的生活早些安定,趁着他去找大寶的當兒,便獨個兒來到船塢看船,說也凑巧,剛好買的是阿蘭的小船,七妹走後,大寶高興地拿出銀洋,交給母親,却不防這時,福堃正在隔岸張望,他仔細審察地形,在這小船的縛纜處,做下了一個記號,他怎麽也想不到,隔着船艙,就是他的親人!
福堃忐忑不安地囘到客店裡,七妹已先 一步囘來了,她興奮地告訴他說:「我已經把船定下了,我想先安下家,有了活計再慢慢找大寶好了!」可是福堃的囘答却是那麽冷冷地:
「我不是跟你說過慢慢來,別忙嗎,我倒看中了一條大船………」
「一條大船?你那來的錢 ………」七妹聣視福堃,發覺他神色慌張,知道他心裡一定有事。
「福堃,你是不是爲了要買大船,又在想幹什麽當了?」七妹一言道破了他的秘 密,他只是低頭不敢望她。
「福堃,你趕快死了這條心吧!如果你心裡存着『最後一次』的想法,那麽這『最後一次』就永遠沒 有完啦!你就永遠改不過來………」
「得了得了,你還有完没有?對你說不是的!」福堃不耐煩地打斷了七妹的勸告。
黃昏時分,福堃托詞獨個兒溜到一家小酒店裡,自斟自飲,留下七妹在客店裡,忽然阿根來客店報告說是已經把大寶找到了。
「你 找到了?」七妹聽了也爲福堃高興。
「找到了,他娘倆都找到了!大爺不在嗎?那我去叫他們娘倆到這兒來等他吧!」
阿根說罷走了,七妹聽了「娘倆」却楞住了,「娘倆………那麽她是沒有死………」她這時心裡的矛盾是無法形容的,可是她鎭定下來,選擇了她自己應該走的道路,她開始整理自己的衣物。
阿根提了燈籠,找到大寶的小船上,對着大寶端詳了一會,「你就是大寶? 大寶,你爹正到處找你呢!」
「我爹?」大寶聽了,惘然不解,阿蘭手裡正縫着大寶的呢帽,聽到這話,趕忙走到船頭來。
「他爹?他爹那年翻了船,早淹死啦!」
「你說是那一年?當年大寶才十二歲,現在十八歲了,對不對?」
「咦,對啊!」
「對,大寶,你爹住在客店裡,我帶你去!」阿根這才告訴了他們詳細情形。
「天哪!是眞的?大寶,你快去,去把爹接囘來,正好今晚又是年三十,吃團年飯!」
母子兩人,福從天降,喜不自勝,阿蘭把帽子趕好,給大寶帶上,她感激地邀請 阿根今晚一同吃年夜飯,阿根也爲他們高興。
「好,這團圓酒我一定要叨擾的!」說着站了起來,「那麽,我先囘家,告訴一聲 我家裡人,大寶,我先走一步了,囘頭我到客店去接你們,客店見吧!」
「也好,謝謝你啦!」
阿根走後,大寶欣喜地對母親說:「娘,我索興把買船的錢帶去,見了爹,在鎮上辨好了手續一起囘來!」母子兩人興奮地到艙內去拿錢。
却不料福堃在 小酒店裡,吃喝一個醉飽後,已來到泊船的地方,小心地認清了地形,察看他白天做下的標記,知道没有錯,這才躱到樹後去張望船內的情形,啊,他看見大寶正在燈下點數,一叠叠的銀洋閃着白花花的光芒,他被強烈的誘惑迷糊了心竅,他在近旁找到了一根粗實的樹枝,作為武器,橫着心,向小船直竄過去,猛見大寶提了一盞發着紅光的燈籠,帶着一頂蔟新的呢帽,興冲冲地上岸來了,他忙躲向樹後,屏息以待,大寶一邊走一邊哼着山歌,走過樹旁,忽聽到背後有人聲,猛囘頭,啊的一聲他驚住了,福堃舉起棍來就是一記,大寶一聲慘叫倒下地去,懷中的銀洋洒落滿地,福堃慌忙地檢着銀洋,隨手拾起大寶的一頂呢帽来裝載,直待他聽到有人聲呼號奔來,這才愴惶逃走,原來這裡離開小船不遠,阿蘭聽到大寶的叫聲,愴惶奔來,只見一個黑影閃過樹後去了,地下躺着負傷的大寶,她伏在他身邊傷心痛哭了。
福堃囘到客店的房裡,急急地把門閂上,定了一定神,悄佾地掏出那帽子裡的銀錢,把帽子擲在屋角。
「福堃,你囘來啦?」七妹擦了一擦眼淚,「你在幹什麽?你好像在數銀錢………」
「我剛囘來,我………在賭塲蠃了點錢!」福堃支吾地囘答 。
「不對吧!你準是又去幹了!」七妹木然提了個包袱出來,「我反正也管不了你啦!不過,我希望你一家團圓,從此好好的過 日子………」她說着已是泣不成聲了。
「七妹,你怎麽啦?」福堃急了。
忽然,門外有人敲門,七妹忙又退入內室,她以爲是大寶母子來了,福堃也驚慌失措,他怕是追捕的人來了,急忙把錢收入懷裡,緊張地問:「誰?」
「我……阿根!」一個滿 懷高興的聲音。
門開了,阿根進來,向屋內四周尋找,「大寶呢?」
「大寶?你找着啦?」
「咦,我們約好在此 地碰頭的,他還没來?」
「沒有啊!」福堃還莫名其妙。
「哈,你的兒子眞不錯,眞能幹………」阿根說着,驀地裡見到屋角的呢帽,不禁一楞,隨卽打着哈哈,「眞有意思,原來他來過了,你可眞會開玩笑!」
「什麽?」福堃更糊塗了。
阿根檢起帽子,「這不就是大寶的帽子?是他娘給他新做的!」忽見帽子上有斑斑血漬,他也呆住了,「啊!是怎麽囘事?你說!」
福堃的臉突然變成了死灰一樣,他舉起手來只是椎心,懷裡的銀洋倒落滿地,他瘋狂似的向外衝去。
「我打傷了我的兒子,我搶了自己兒子的錢………是我………他的爹………」後邊追着七妹和阿根。
他狂奔到樹脚跟舊地,那裡已無人影,只見一盞紅燈籠 在地上閃閃欲滅,他狂叫着又向小船奔去。
船上,阿蘭正在給大寶包傷,囘身看見福堃,眞是悲喜交集,她正要投入福堃的懷裡 ,猛的大寶從昏迷中驚呼起來:「娘,他就是那個強盜!」阿蘭怔住了!
「天哪………不會有這種事,你是在做夢吧………親爹 怎會搶自己的兒子?不會………不會………」
「娘,我認得出,他是強盜!」
福堃望着妻兒,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的心像被剌上了一把刀似的在痛,他低垂了頭,悄悄地走囘船頭,準備離去,可是他發現船已被輕輕地推向河中心了,是七妹在岸上給他們解了纜,她在向他含淚揮別。
「你一家團圓了,我祝賀你們!」她聽到福堃的呼聲,再一次囘過頭來,忍住了淚說:「記住,福堃, 痛下决心,好好地過日子!」
船巳蕩漾在水的中央,福堃呆立船頭,四顧茫茫,只見岸上站着阿根,手裡提着紅燈籠,那燈光愈 來愈渺小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