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華夢
蔣聲原著
（一）
夕陽紅得像醉漢的臉，田心村的農人們巳在田疇裏罷耕歸來了，牧童躺在牛背上唱着無調的歌，歌聲飄蕩在廣大的原野上。
一列火車載來許多客人，從都市駛囘來，停在村外三里路的車站上，許多疲倦的客人們帶着沉重的脚步，下了火車，走出車站。一會兒，車頭嗚嗚兩聲汽笛聲，又駛向遠方去了。
在田心村裏居住的鄕人們，有些沒有到過城市的，少不免對城市懷着一種幻想，有人說：城市是滿地黃金的，一年中造就許多富人，與其在鄕裏捱苦一世，不如到城市裏碰碰運氣。也有人說：城市滿地罪惡，一年中造就許多犯人，與其到城裡去巧取豪奪，作奸犯科，不如在鄕裏淸淸淨淨過一輩子。可是不管黃金遍地也好，罪惡遍地也好，田心村每日總有不少人從鄕裡搭車往城市，也有許多人從城市搭車囘來。可是，每當一個從城市裏囘來的人，都是變了，穿的衣服光光滑滑，以前亂得像山草一樣的頭髮，也齊整得光溜溜的，要是有一百二十個螞蟻爬上去，儘會掉了一百一十九個下來。「是的，」還有人說：「從城市裏囘來的人，穿的鞋子也像牛牯走路一樣，响得的的各各的呢！」
這一切，不錯是個强有力的誘惑，使那些沒有到過城市去的鄕人們，心焉往响！恨不得立卽拋下鋤頭，搭長龍一樣似的火車到城市去觀光一次。
亞水和亞勝两個靑年的農民早就懷着這樣的心理，尤其是在三月淸明的時候，看過同鄕雲大叔的兒子雲楚湘囘來掃墓的時候，身上穿着那套畢挺的西裝，和飄在胸前的一條紅領帶，閃光的皮鞋，就使他們呑乾了一斤多口水，想了三個通宵！的確，要是老一輩子呆在鄕裏捱苦，莫說一輩子，就是十輩子也難得穿上這樣子的服式！
今天他們兩人剛在田裏工作囘來，才在河邊洗淨脚上的泥疤，坐在村前大榕樹脚下休息，遠遠就聽見「嗚——」一聲長鳴的火車聲，沒多時，就看見許多人從車站囘來了。在這許多人當中，他們手挽簇新的皮箱，和五顏六色的禮物之類，有些認識亞水和亞勝的，走過他們倆身邊的時候，似乎示威地高視濶步走過，或是叫一聲：「喂！水哥，勝哥！耕完田嗎？爲什麽不到城裏去玩玩！」
這樣子的態度可大大引起亞勝的反感了，他望着人走遠了以後，用力呸！一聲吐一口口水，幾乎吐到一丈多遠的地方，噜叨地說：「在城裏囘來有什麽了不得，難道我亞勝不能到城裏去嗎？」亞水看見他牢騷的樣子，咭一聲笑道：「亞勝！你發什麼脾氣，誰說你不能到城裏去！」亞勝說：「就是嘛！我一定要到城裡去一次，等我囘來的時候，也好撓起下巴的說一聲：『喂！爲什麼你不到城裏玩玩！』亞水，你說對不對？」亞水本來就想着到城市去十多廿年的，聽見亞勝說起要到城裏去，怎會不贊成，說道：「對呀，我們一定要到城裏去一次！」亞勝說：「怎的去一次就够了？我要在城市去找個官兒做，囘來威風威風！到將來也得擺個高脚牌在大祠堂裡呀！」亞水說：「不，我看你一點不像官相！怎可以當官？」亞勝說：「胡說！你見過官嗎？你知道官是怎樣的？」亞水說：「我當然見過！去年村裏酧神演戲的時候，那些做官的都掛着長長的鬍鬚，臉上塗得半紅半白的！」亞勝呸的一聲，又是吐出一口口水，說：「分明混賬，那是做戲的官，眞官那裡是這樣的呢！ 我吿訴你罷，到鄕裏來收田租收地稅那些就是官了，怎會掛着長鬚的呢！」亞水說：「原來那些人就是官嗎？唔！我不願當官了，看他們那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就得討厭！而且收過田租地稅以後，總給人家駡殺千刀萬刀呢，唔，這樣的官我不願當了！」亞勝說：「我總說當官好，你見人家過年恭喜人的時候說：恭喜你升官發財，升官當然是會發財了！」亞水搖搖頭說：「不，我總說做官不好，給人人駡殺千刀萬刀，絕子絶孫的，有什麼好處！」亞勝掙紅瞼皮說：「我總是說做官好！」亞水的臉皮也紅得發紫道：「我說做官不好！」亞勝光火了，抽住亞水的胸口說：「我硬說做官好！」亞水也抓着亞勝的頭髮說：「我說一定做官不好！」
這兩個傻瓜居然你一言，我一語的，蹙扭到幾乎打起來，好在正在這個時候，隔遠有兩個婦人走來，一個高聲叫着亞勝！ 一個高聲叫着亞水！ 一邊叫一邊走過來，看見他們兩個在爭吵，立刻把他們扯開。
原來這兩個女人，一個是亞勝的女人，人家都叫她做勝嫂，一個是亞水的女，人家叫她做水嫂，她們兩人在家裏都燒好飯了，見丈夫還未囘來，就一起跑到村外找他們，誰知見到他們兩人在打架呢。
水嫂勝嫂把亞水和亞勝兩人扯開了以後，勝嫂問道：「你們兩個爲什麼打起來了？」亞勝道：「我說做官好，他偏偏說不好，不該打嗎？」亞水道：「我偏說不好，他要頂撞我！」
他們的說話聽到兩個女人莫明其妙，水嫂問道：「爲什麽你們會說起做官來了？」亞水說：「我們說要到省城去，他說起做官來了。」勝嫂說：「說到省城就到省城好了，怎樣會說到做官呢？」亞勝說：「到省城一定是找官做了。」水嫂說：「你們先說好到省城，然後再說做不做官的事！」亞水說：「對呀！我們到了省城再說，就是你不好，什麼都不說，却說起做官來了。」亞勝說：「就是你不好，你偏說做官不好幹嗎呢！」勝嫂說：「好了，好了，吃過飯再談吧！」於是四個人，兩對兒一起囘家吃飯去了。
到吃過飯以後，亞勝、亞水、勝嫂、水嫂四個人開了一個「聯席會議」，會議的地點是亞水的家裏，討論的事當然是到省城去的問題，亞水和亞勝堅决要到省城去，亞勝說：「我昨天賣了两排谷子，有三十塊錢，够到省城去了。」亞水也說：「我昨天也賣了一條小猪，有二十五塊，也够到省城去了。」
這裏四個人當中，勝嫂和水嫂兩個人是反對派，勝嫂說：「亞勝决不能够到省城去的，我聽人家說城裏的女人扮得妖怪一樣，多少男人都給她迷住了，一去就不會轉來！」水嫂說：「男人在城裡賺了錢，一定會在那裏討小老婆，亞水也一定去不得的。」
於是四個人，分成兩種意見，男人的一派主張到城裏去，一派主張不要去，爭持了許久，結果，由「反對派」——水嫂和勝嫂兩個人提出了三個條件：一，不准討小老婆；二，有錢要寄囘家裏；三，要常常寫信囘家。以這三個條件作交換，才准亞水和亞勝兩人到城市去，亞水亞勝两人，當然異口同聲的答應了。這「會議」才算結束。
到第二天早上，水嫂和勝嫂送着他們的男人到車站去趕火車，亞勝和亞水都提了一個包袱，裏邊除了一些衣物以外，還有幾個炒米餅，是預備他們在車上肚子餓了要來吃的。此外，還有他們的財產——亞勝賣了谷子得來了三十塊錢，亞水賣了小猪的二十五塊，也放在包袱裏邊。两個女人當然再三再四的向自己的丈夫叮嚀，滔滔不絕的。直至到了車站，望住亞勝和亞水两個，爬上了車廂，等到火車嗚嗚的叫了兩聲，列車開動了，直到遠方，再看不到影子，她們才轉身囘到村裏去。
（二）
又是第二個黃昏，在夕陽斜照裏，火車像病貓喘着氣一樣爬進城市終站月台旁邊的鐵軌上，亞水和亞勝跟着像潮水一般的人羣，被湧出車站。
亞水和亞勝像江岸上兩顆微得不可再小的砂子，被江水湧到都市茫茫的人海裏，是那麼渺茫，是那麼恍彿。他們覺得這裏人們的服飾和舉動，跟自己完全不同，其實，與其說人家與自己不同，不如說自己與人家不同呢。
偶然一個穿着得十分時髦的女郞從亞勝身邊走過，亞勝吃驚地拉拉亞水一望，說：「喂，亞水！你看！」亞水說：「看什麼？」亞勝說：「這裏城市究竟是城市，你看，女人脚指甲也跟我們鄕裏不同的。」亞水順着亞勝指着的地方一望，果然看見從一雙草鞋不似草鞋，皮鞋不似皮鞋的鞋子凸出來雪白的脚指，指甲通是紅通通的，亞水也看得不霎眼，叫道：「對呀！我女人的腳指甲都是烏黑黑的，怎麼這裏女人的脚甲通是紅澄澄的呢。」亞勝說：「對呀！眞像猪肉攤上擺着的生猪脚一樣呢。」亞水一拍亞勝的肩膊，笑道：「是呀！怪不得我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呢！」
於是他們兩人由女人紅脚指甲，以至十八層高樓，都看個痛快，品品評評的東張西望，眞像初見太陽的兩隻烏龜，望天望地，忽然「澎」的一聲，和迎面而來的一個男子一撞，幾乎三個人一齊滾倒在地上，亞勝和亞水定眼一望，原來這個穿着一套薯茛短衣袴，手裏拿着一頂竹雨帽的男子，裝束也像是鄕下人，亞勝給他一撞，撞得又酸又痛，開口就駡：「你這傢伙，走路沒帶眼睛的嗎？」那男人不但沒生氣，反而笑口吟吟的說道：「對不起，我剛才太歡喜了，不留神走路，碰到你們兩個！」這男子說着，好像驚奇地望住亞勝和亞水，說：「咦！是你們兩個，你們什麼時候從鄕裏出來的？碰得眞巧呢！」亞勝和亞水給他一說，滿肚狐疑，伸長𩓐子細認一下，似乎陌生，又似乎見過，亞水腸直肚直，說：「你別認錯人了，我們從田心村出來的，我叫亞水，他叫亞勝，你認錯人了罷！」男子道：「我怎會認錯人！難道田心村的水哥勝哥也不認識嗎？我椚見過面昵。我就是你們隔村住的呢。」亞勝也以爲是眞的，說：「是橋頭堡姓郞的嗎？」男子說：「是呀！我就是橋頭堡郞老二。」亞水說：「哦！原來是同鄕呢！喂，郞老二，你剛才說很歡喜，究竟爲什麽歡喜？」郞老二作出很 神秘的樣子，一把將他們兩人拉到牆邊，看看四週沒有人來，說：「我吿訴你，水哥，勝哥，你們碰到我，註定是你們的運氣了！」亞勝道：「唔？我們一到城裏就碰到運氣，究竟眞的還是假的？」郞老二說：「我剛才也是從鄕裏出來的，在車裏……」說到這裏，郞老二故作神秘，不說下去。亞勝和亞水兩人給他弄得如在五里霧中，莫明其妙，亞水說：「在車裡怎樣？說下去呀！」郞老二故意想了 一想，說：「我怕你們兩個疎口，洩露秘密，你要我說出來，除非你們發誓不可！」亞水好奇，首先舉起一只手，說：「好！我發誓，假如我洩漏秘密，我給大水牛觸死的。」亞勝也照着他的樣子說：「我要是疏口對別人說，我準給大母猪咬死的！」郞老二說：「我剛才在車上檢到了一包東西，一打開來看，噢！原來是一包大鈔票張張都是一百塊，一共一百多張！」亞水竪起手指數一數，說：「那不是一千多塊錢嗎？」亞勝說：「一萬多呢！怎會一千多塊！」亞水說：「那宋你發財了！」郞老二說：「不過，可惜得很！」亞水說：「是假的嗎？」郞老二說：「假不是假，可是不像此地的鈔票！」亞勝說：「一定是冥司用的了，淸明的時候，我拜山也燒了不小呢！」郞老二說：「別亂說，大槪是外埠的鈔票，我剛方拿去買東西，賣東西的人說：『這不是這裡的鈔票呢，不能用的，用就犯法，你拿到錢莊去換好了。』可是我又不知道那裏有錢莊！」亞勝自恃聰明，說：「你給我看看，在我們村裡很多時有人帶外埠的鈔票囘來的。」
郞老二聽見亞勝這樣說，似乎非常愼重地從懷裏掏出一包用報紙包裹着的東西出來，慢慢地拆開了，果然都是花花綠綠的鈔票。亞水看了，搖搖頭說：「我就未曾見過這樣的鈔票I」亞勝看了，說：「對了，這叫港紙，以前我們村長的兒子阿牛在香港做工的，寄囘來的就是這樣的鈔票，他們叫『港紙』呢。」郞老二說：「眞的嗎？那末到那裏換好？我又不識字，不知那裡是錢莊！」亞水說：「勝哥，你是認得錢莊两個字的，你帶他去換好了。」郞老二說：「這樣最好不過了，大家是同鄕，最好幫忙幫忙，換到了，我分一半給你！」亞勝一想，分一半就五千，豈不是立刻發財？眞怪不得人家說城市遍地黃金了。便道：「好的，沒關係！亞水，我們一起去我也分一半給你，一人二千五，我們都發財啦！」郞老二笑道：「對呀！這是叫做有福同享！」
於是三個人一起轉身去了，走了不久，便見那邊有一家店子，寫着：「福祥錢莊，金銀便換」的招牌，亞勝說：「這就是錢莊了。」郞老二說：「那末你們兩人到裏邊換好了。」亞勝道：「爲什麽你自己不去呢？」郞老二說：「你這樣還不明白，我是檢到鈔票的人，萬一給人家認出，把鈔票要囘去了，豈不糟糕，所以應該你們進去換，沒有人認識你們。」亞水想了下，說：「對的，還是我們去換好。」郞老二很慷慨的把鈔票交給他們，亞勝接了鈔票，兩人轉身走不上兩步，郞老二又叫他們轉囘來說：「你們就這樣進去換嗎？」亞水說：「當然是這樣！」郞老二把他們打量了一會，說：「不成，你們手裏都挽了包袱，等囘人家給錢你們的時候，怎樣點鈔票，袱包還是由我替你們挽着罷。」亞勝和亞水想了一想，馬上兩人都是大富翁了，人家信任自己，難道自己不相信人家嗎，也便毫不猶疑的把袱包交給郞老一丁郞老二接過袱包，說：「你們去罷！」亞水亞勝便喜地歡天的捧住那包鈔票，直到那家福祥銀號去換錢了。
他們一生人是第一次走進錢莊裏，未免不有點心怯，亞水遲疑一會說：「喂，亞勝，錢是怎樣換的？」亞勝自作聰明地說：「我會換，你跟我來。」說完，裝模作樣的大步踏入銀舖裡，叫道：「喂，我們要換錢。」裡邊的店員說：「你們換什麽錢？」亞勝一聲不晌，把手上那包東西向櫃枱一拋，說；「把這一萬塊錢港紙都換作道裏用的鈔票。」
那店員把那包東西拆開，一看，裏邊那裏是鈔票，完全都是爛草紙，掌櫃把這包草紙向亞勝丟過來，說： 你開什瘀玩笑，看你這樣子也有一萬塊錢港紙嗎！」
亞勝和亞水兩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覬。那店員見他們呆得可憐，問道：「喂，究竟你們是怎的一囘事？」亞勝便把怎樣在車站碰到郞老二的情形一一說出，還說：「我們兩人的包袱還放在他那裡呢。」那店員說：「你們給人家騙了，快點去追罷。」亞勝亞水這時才恍然大悟，捧住那包爛草紙，轉身追出去，那裏還有郞老二的影子，亞水急道：「這怎麼辦？財主做不成，包袱沒有了！」亞勝也哭喪着臉說：「城市裏的人這般壞的，怎好？現在連東西都沒有了！」亞水說：「怪不得人家說鄕裏大蚊，城裏光棍，現在我們怎好？」
兩人相對着，連袱包也給人家騙去了，四隻眼睛，你望我，我望你，一點辦法也沒有！
亞水和亞勝两位老鄕初到城市就遇到騙子，連包袱也給郞老二騙去了，到追出來的時候，郞老二早就逃去，兩個人垂頭喪氣的你看我，我看你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幾乎把頭皮搔破了以後，亞勝忽然跳起來說：「有辦法了！亞水！」亞水說：「有什麽辦法？」亞勝說：「雲大叔的兒子雲楚湘不是在這裏發洋財嗎？我們去找他，一定會有辦法！」亞水聽了也高興道•：對的，找他會有辦法！可是，他的地址你知道嗎？」亞勝說：「我這裏有地址。」說着就從身上掏一個破信封出來，後邊寫着「亨通路，一Ｏ三號，雲楚湘。」
亞勝把信封遞給亞水看，說：「你看，這是湘哥的地址。」亞水皺着眉頭說：「我是不識字的，怎麽會看？」亞勝唸着道：『享』通路，一Ｏ三號，準不會錯的，我昨晚找雲大叔問淸楚了。」亞水道：「我們怎識得路？」亞勝道：「有什麽關係，問問人家好了，常言說得好，口在路邊。」亞水道：「對的，問問人家吧。」亞勝和亞水兩個人在路上東闖西闖的，問過許多人，都問不到什麽結果，終於找到了一位警察來問，他說：「這裏沒有『享』通路，亨通路是有的，遠得很呢，朝東去，大約要走一兩個鐘頭！」
亞勝和亞水千謝萬謝，別了那位警察先生，朝東走去，走了 一個多鐘頭，遍身大汗，腿酸腰痛，總算把亨通路找到了。亞水指着那些齊齊整整的洋房說：「怪不得鄕裏的人都說湘哥發財了，這裡房子都是四四方方的，你看！」亞勝一看，這條路上的房子，差不多都是一體雪白的，一個小花園在房子前邊，另外都有一堵短圍牆，把花園圍住了，門口一度鐵閘，無論那家都是把鐵閘緊閉，走過的都是汽車，行人却很少。
亞勝和亞水找到了一Ｏ三號，這房子的裝飾也像其他的差不多，在鐵閘上掛一塊牌子，上邊寫着「內有惡犬」四個字。亞水不識字，問道：「湘哥一定在這裏做生意吧？」亞勝道：「你怎樣知道？」亞水說：「你看！門口有招牌的。」亞勝說：「呸！這個那裏是招牌！上面寫着內有惡犬呢！」亞水聽了，轉頭就跑，亞勝一把將他拖住，說：「你跑到那裏？」亞水說：「裏邊有惡狗，放出來咬人怎辦？你知道，鄕裏的狗是咬賊的，城市裏的狗一定咬窮人的。」亞勝說：「虧你想得到，不過不怕的，你跟我來。」其實他說是這樣說，究竟心裏也有點怯，抬拍胸膛，呑一口涎沬，硬着頭皮的走過去，想打門，那裡根本上就沒有門，只有鐵閘，不知從何打起，電鐘是有的，但他並不會按，只有用手抓住鐵閘的鐵條，猛搖一頓，口裏大叫：「湘哥！湘哥！」
好一會，一個肚皮胖得像個啤酒桶似的守門人走過來，大聲喝道：「你們發瘋嗎？喊什麼？」
亞水看見這胖子的兇相，心裏就嚇了一跳，在亞勝的耳邊輕輕地說：「你看，這個人根本就是一頭惡狗！」亞勝說：「別管他！」仍舊大聲喊「湘哥！湘哥！」亞水見亞勝不害怕，焉能落伍，也叫作一堆。
那個胖子駡着說：「你們要是瘋了就好進癲狂病院，在這裏吵什麽，你究竟要找那一個？」亞勝說：「我要找湘哥！」守門的說：「快滾！這裡那裏會有什麼湘哥？」亞水睜大眼睛道：「這裏分明是一Ｏ三號，怎麽會沒有湘哥？」守門的道：「說沒有就沒有，那裏會有叫湘哥的人！」亞勝大聲道：「你知道什麽！湘哥一定是住在這裏的，我們早就知道。」
他們三人，你爭我吵，大槪聲浪太高了，傳到裡面聽到，屋裏的主人就叫了一個婢女出來，向守門的問：「阿民！這兩個人在吵什麽？」阿民說：「這兩個鄕下人想是發瘋的，一定要在這裏找什麼湘哥，，我早已囘答過他們了，說這裏沒有叫湘哥的人，他們一定不肯走，在這裏囉唆囉唆的。」
這個婢女就向亞勝和亞水問道：「你們究竟要找姓什麽的？」亞水說：「勝哥，你吿訴她！」亞勝便道：「我們要找姓雲的，他的名字叫雲楚湘，是我們同村雲大叔的兒子，我姑姐夫家小叔的第四表哥，就討了雲大叔老婆外家姨母姑媽的第五個女兒做老婆，說起來湘哥還是我的親戚呢，你到裏邊說田心村亞水亞勝來找他就成了，他一定會出來見我們的。」這個丫頭見他們傻得相當有趣，故意捉弄他們說：「哦！原來勝哥和水哥要見他嗎？好的，請等一等，他一定會出來見你們的。」說完，嬝嬝娜娜的走囘裏邊去，亞水恨透那胖子守門人，向他扮一個鬼瞼說：「噓！你根本不懂得我是什麽人，胡說八道，你看，這位小姑娘多規矩，左一句哥，右一句哥，你懂什麼！」那個胖子亞民道：「哼！大約你們等到天亮他就會出來見你們了！」亞水還要跟他吵下去，亞勝勸住他說：「別理他吧！湘哥就要出來見我們的。」
一會，屋子裡邊有人出來了，亞水和亞勝一望，並不是什麽湘哥，也是剛才那個丫頭，她走到鐵閘旁邊，亞勝搶先說道：「是不是湘哥請我們進去？」那丫頭冷笑一聲，說：「雲先生叫你們滾，他說不見你們！」亞水叫道：「曖！這是什麼說話，湘哥怎會不見我們，分明是你搗蛋！」丫頭說：「這我不知道了，他總說不見你們！」這一下，眞把他們兩人氣呆了。
這時候，停在花園裡的一部流線型簇新汽車，由司機打開車門，從屋內走出來两個人——一男一女，男的穿着畢挺西裝，紅領花，閃亮皮鞋，女的全黑晚服，外邊罩上披肩，挽着一個金色手袋，高跟皮鞋，兩個人打扮得異常華貴，两人出門以後，上了汽車，由司機關上車門，打着發動機。
亞勝見了這個男人，叫道：「呀！這不是湘哥！」亞勝也叫道：「是呢，就是湘哥！叫他呀！」亞勝便大聲叫道：「湘哥，湘哥！我們來了呀，爲什麽你不見我們！」亞水也叫道：「湘哥！我找得你好苦，湘哥，爲什麽你不見我們！」
車子裡的雲楚湘，那裡會啋他們，揮手叫把汽車直開出來，到了鐵閘前，守門的亞民把鐵閘打開了，讓汽車出去，亞勝和亞水兩人，顧不得許多，跑上前扳住車子，大聲叫道：「湘哥，湘哥！我們多辛苦才出城來找着你，怎麽你不理我們？」亞勝叫道：「湘哥！你現在發財了，也不應不理我們同鄕呀！」
坐在汽車上的雲楚湘，瞟了他們一眼，喝道：「喂！你們兩個在這裏胡鬧什麽？囘到鄕裏種田吧！配得你們來住的嗎？」亞勝死手抓住車門不放，道：「湘哥！我知道你發了財，所以來找你替我在城裏找份工作，湘哥，我們終歸是同鄕，念念情吧！」亞水也說道：湘哥，你可憐我們，初到城裏就給人騙完了行李，現在一個銅錢也沒有，你替我找份工作在城裏做罷！」楚湘大聲駡道：「滾滾！我沒工夫聽你囉唆！」
這時坐在楚湘旁邊的女人不耐煩了，向楚湘說：「湘哥！給這兩個傢伙一點錢，叫他們走罷，時間快到了，別躭誤了我們的時間。」楚湘說：「哎喲！玫瑰，你是不明白的，這樣的窮鬼，那裏會知道，給他一次，下次又來麻煩你，這怎可以得了呢！」玫瑰說：「下一次再算，難道現在給他們這樣紏纏好嗎？」說着，就打開手袋，拿出兩張十瑰錢的鈔票出來，遞給楚湘說：「給他們去吧，免得討厭！」楚湘接了鈔票，遞出來給亞水，說：「囘鄕裡去罷，下次不許再到此地來！」說完，隨卽叫司機開車，馬達呼的一响，車子直向前衝，亞水和亞勝兩人，本來用手扳住車門的，怎料到突然有此一着，身子隨地一拖，就像一對滾地葫蘆的跌在地上，跌得也們火星直胃，再抬起頭來看時，汽車連影子也不見，只揚起一陣塵灰了。
這時閘內的两個人——一個守門的胖子，一個是丫頭——看見他們跌倒還當有趣，嘻嘻哈哈的大笑起來，亞水和亞勝兩人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灰，向閘內兩人扮個鬼面，駡道：「你不要以爲你自己有什麽了不起， 不過還是當奴當僕罷了 ！」那胖子順手把門關上，反駁道：「我們爲奴爲婢，總比較你們到來吿化好！」
這話直剌着亞勝的心肝，他本來就是個有骨氣的人，現在聽見守門的胖子這樣譏諷他，無名火起三千丈，破口大駡道：「你這肥猪好欺負人，誰要來吿化，我就不希罕這些錢！」說着，就要從亞水手裏搶了剛才由那個女人給他們的二十瑰錢，捽過去。亞水管你什麼骨氣不骨氣，行李和這都給騙子郞老二騙盡了，這二十塊錢怎肯不要，抱着一定不放。
他們四個人就這樣在門口來一塲「隔閘駡戰」，你一言，我一語，鬧個不亦樂乎。
正在這個時候，天上烏雲滿佈，一陣大風刮過，像豆一樣大的雨點打將下來，守門的胖子拉着那丫頭進去，說：「別跟他們兩個傻瓜說話，進去吧！牡丹！兩個人便向亞水亞勝一藐嘴，頭也不囘的轉囘屋裏去了。
幸虧鐵閘上邊還有一個小瓦簷，固然是小得可憐了，但也可以遮蔽得住一點風雨，亞水和亞勝就這樣縮在這個小瓦簷下避雨，今晚雨點眞像跟亞水亞勝两人開玩笑似的，雖然不很大，又不肯立時停止，總是滴滴嗒嗒的下個不停。阿水說：「喂！勝哥，下雨了，怎辦？」亞勝說：「就在這瓦簷下避過一陣好了。」
這樣兩個人就縮作一團的坐下來，在亞水擠過來的時候，亞勝覺得在他的腰間有一件東西，硬梆梆的碰着手，便問道：「這瑰是什麽東西？」亞水說：「一瑰玉！」亞勝道：「什麼玉，給我看看？」亞水在身上衭腰帶上，把一瑰古玉解下來，說：「就是這塊撈什子！」亞勝道：「怎樣來的？」亞水說：「聽說是我的死鬼父親在山上檢到的，平日我種田做莊稼，佩着怕扼爛了，沒有帶起，這次來城裏，我老婆才從箱底裏搜出來，交給我佩。」亞勝從他手裏要過來，反覆地看了一會，根本上他也看不出什麼，也着實不懂什麽，便交囘給亞水，說：「値錢吧？我看値三五七萬瑰錢呢！」亞水傻笑道：「你眞開玩笑，要是這塊玉値那麽多錢，我還向人家佃田來耕嗎？也不要來省城了。」亞勝說：「我當然也是跟你開玩笑呀！」說着，他伸手到外邊試試雨點，說：「沒雨就走了。」可是手一伸到外邊，他馬上便縮囘來，說：「不成，不成！比較剛才較大呢！」亞水說：「有什麽辦法，就在這裏睡罷。」
他們這樣坐着，無所不談，由被人家騙包袱談起，談到雲楚湘沒有鄕情，不招持自己，亞勝說：「別說旁的，就這屋簷已够討厭，他們有錢，房子造得拚命那末大，坐在這裡躱雨也要濕一半身！」亞水說：這當然呀！他造這瓦簷也不是給窮人避雨的呢！有錢的人那會顧人！」
他們從事實，談到牢騷，這些牢騷當然是對這城市感到不滿意，除了十多層大樓和紅紅綠綠的電燈，閃光光的汽車稍爲有點新奇以外，其他給他們感覺到的，就是人情澆薄，虛僞與狡詐。但是，這些是給他們一種暫時的感覺而已，因爲他們來到城市以後，澆薄的人遇過了，虛僞狡詐的人也遇到了。可是，他們對於這城市還未達到頂點厭惡的程度，他們認爲，花了那麽多的代價，千辛萬苦來到這城市，難道像「如入寶山空手囘」一樣的毫無獲得就離開這他們認爲是「寶山」的城市嗎？不，不，决不，一定要得到相當收獲才肯奏凱或者甚至「衣錦還鄕」的，由於這種心理在作崇，他們仍然留戀這城市，這樣，對於他們的遠景，就發生出不少幻想了。
「喂！」亞水說：「雲楚湘怎樣無情，討厭又是一件事，他家裏的女人確實不錯呢。」
「你眞是窮心未盡色心起，你怎會說起人家的女人呀？」亞勝說。
「因爲我就見到剛才那個丫頭，確實漂亮，眞是人間少見，我要是能够對着她一天，不吃十頓飯也飽了。」亞水說得口流讒涎。
「要是世界上多一萬幾千個這樣的人，豈不是賣米的店子都要倒了。」亞勝說。
「的確！」亞水充滿幻想的說：「若果我發了洋財，我一定娶了這個丫頭做老婆，原來鄕裏的老婆，叫她到厨房燒飯去，這個漂亮的老婆，是要來享福的，連一根黃豆芽兒也不讓她摘。」
「你開玩笑！發財了，頓頓吃飯，非雞卽肉，那裏還要吃黃豆芽！」亞勝一樣陷在幻想的境界裏，說：「要是我發了財，我不要這個丫頭，因爲她太刁咀，討人厭！我不如就要跟雲楚湘坐在一塊那女人，水蛇腰，桃花瞼，噢！多美呀！」
「那你討了她以後，鄕下的老婆怎辦呢？」亞水問。
「一乾二淨，叫她囘娘家去！」亞勝說：「喂！話又說囘來了，你有什麽辦法可以發達？」
「你先說好了，你說過我再說！」亞水的話是這樣，其實，他一時想不出「發財的方法來。」
「我想，亞勝說：「要發洋財，還是做官好，無本生利，一刮就是幾十百萬。」
亞水搖搖頭道：「我不是這樣的意思！我要做生意，以錢賺錢，一本萬利！」亞勝說：「就算你可以一本 賺萬利，那麽也總要有一注本錢呀，你的本錢在什麽地方？」亞水說：「最好我的古玉能够賣錢，這樣不是有本了嗎？有了本，當然有利，有了利，牡丹都是我的了！」亞勝說：「你說什麼牡丹？」亞水說：「就是剛才那個丫頭呀！」亞勝莫明其妙的問：「你怎樣知道她的名字叫做牡丹？」亞水說：「你不在意的，剛才那個胖子守門的，不是叫她做牡丹嗎？」亞勝說：「哦！原來如此！我留意着玫瑰，就沒有意思留心這個丫頭了。」 亞水說：「誰叫玫瑰？」亞勝說：「又是你不在意了，剛才坐汽車同雲楚湘一起出去那女人不是叫玫瑰嗎？」 亞水說：「你又怎樣知道的？」亞勝說：「剛才湘哥叫她的名字出來。」亞水又拖上第二個問題上去了：「說也奇怪，城市裡的女人都有名字的，我們鄕裏都是叫什麽蘇蝦的母親，阿牛的父親這樣，很少見有人叫名字的呢？」亞勝說：「是呀！尤其這家人，奇怪得很，什麽又牡丹，又玫瑰，眞像進了花市去似的。」
兩個人，這樣東拉西扯，愈說愈遠。雨點還是不停，打在這幽暗的街道上，大槪是今天在旅途中過份疲勞的原故罷，他們談話的聲音越來越低，鼻軒聲却越來械高了。
（四）
亞勝和亞水睡在小瓦簷下避雨，不知睡到什麽時候，早已雨散雲消，又是個陽光艷麗的睛天。他們兩人似唾似醒，似醒還睡的起來，但覺得這地方不是甚麽城市，而又像是城市，他們也忘記了從什麽地方來，要去什麽地方。所謂「從來處來；往去處去！」甚至連昨夜被雲楚湘奚落的事也恍惚起來了。這個是什麼境界？連他們都不淸楚，心裏軟棉棉的，脚步輭棉棉的。眞似是：「幻作眞時眞亦幻；無爲有處有爲無！」
亞勝和亞水兩人飄飄忽忽，迷迷糊糊地，走上一條不知名的馬路上，偶然走過一家賣油條白粥糕餅之類的食物店門外，這裏邊的食品都好像向他招手似的叫道：
「喂！你們餓了吧，買呀！」
其實並不是食品會招手，會講話，實在是半天一夜他們粒米未有到肚，早已燃起三千五百丈餓火了。亞水碰碰亞勝說：「喂！你有錢嗎？買點東西吃罷！」亞勝搖搖頭說：「我那裡會有錢！你呢？ 」亞水說：「我那裏會有！」
沒有錢，當然沒話說，只有眼巴巴望住食品，饞然欲滴！
一囘，也可說是人急生智，亞勝叫道：「亞水：你不是有一塊古玉嗎？何不拿出去賣了！」亞水恍然大悟，說：「是呀：可以把它賣出去，不過——」亞勝說：「不過什麼？」亞水說：「不過誰知道値不値錢？到那裏賣好？」亞勝說：「到那邊走走再說，總比較肚子裏刮北風好！」
兩個人又飄飄蕩蕩的走過了幾條馬路，走到一條相當僻靜的路上，看見那邊有一家店子，招牌上寫住「藏古閣」三個字，旁邊另外有兩行小字：「古玩玉器，名人字畫。」這個招牌把亞勝吸住，脚步也停了。亞水說：「你看什麼？亞勝！」亞勝說：「你看，那邊有一家賣玉器的，我想到那裡有點辦法。」亞水說：「這塊撈什子，那裏會値錢，我是不敢去！」亞勝說：「你拿來給我，我跟老板說話，你在旁邊看看。」亞水把手裏的玉瑰交了給亞勝，說：「你去吧，別亂開價，要捱駡的。」亞勝接過玉塊，說：「知道啦！」
於是他們兩個走進了這間藏古閣裏邊，那個五十來歲的老板先生還在打瞌睡呢。亞勝不敢去叫醒他，打個咳嗽，老板給他們驚醒，搓搓眼晴，看見站着兩個土包子，揮揮手，說：「走，走，走！這裡沒有錢討！」亞勝聽了光火了，大聲說：「你睡醒了沒有！我來賣東西給你呀！」老板從他濶邊眼鏡的上沿打量了他們一眼， 看得亞水混身不安，亞勝說：「你望什麽？究竟你要買東西不要？」老板說：「你們要來賣東西？要買鋤頭還是要買犂耙！」亞勝眞個要冒火了，叫道：「你別看我們是鄕下人，我不是賣鋤頭，也不是賣犂耙！是賣古玉！」老板笑了，說：「古玉？別要是玻璃罷？這裏不是玻璃店子呢？」亞水拉拉亞勝的袖子，低聲說：「他不要就算了，別跟他嘔氣！」
亞勝沒有理亞水的話，把玉塊向老板手裡一丟，說：「你看是古玉還是玻璃好了！」老板接過玉塊，反反覆覆的看了一囘，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放大鏡出來，照前照後的看了一遍，笑道：「對不起，剛才失敬得很，請坐，請坐！我看過再說！」又拿出兩根紙烟出來，遞給亞水和亞勝，他們兩個在鄕裏抽的不過是水煙管，最多是捲煙絲，現在見有紙煙遞過來，那有不要之理，接住紙煙就點起來。亞水一邊抽，一邊咳嗽，老板却埋頭埋腦的拿着那塊古玉看完又看。
正在這個時候，門外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兩部汽車，「啵啵」兩聲，在藏古閣門前停了下來，從第一部閃閃光鴨尾型汽車裏，走出一個大胖子出來，混身福相，油光滿臉，穿着一套薄絨中山裝，似是個大官兒的模樣，後邊跟着一個瘦子，也是穿着中山裝，狹住一個公事皮包，似乎是這個胖子的隨員。再從後邊的汽車上，跳下來五六個隨從衞兵。這樣一班人，一行七八個，下了汽車，直向這古董店裏走淮來。
這間藏古閣的老板一見了這班人到來，連忙撇下了亞水和亞勝兩個，走到門口，打躬作揖的向胖子歡迎，口裏說出一百幾十個「請」字，胖子大搖大擺的走到店子裏邊，四週望了一週，對亞水亞勝兩人，並不看在眼內。
這胖子看了一囘，向老板說：「喂！老板，有什麽好貨式到嗎？」老板把身子躬下來作九十度鞠躬，說：「有的，有的，好貨多得很，不知屠市長要什麽貨，隨便參觀罷，市長的眼力頂好，比較我做這行幾十年的不知還要好多少倍！哈！哈哈……」
胖子唔的一聲，點點頭，又到處望了一會。
原來這個胖子姓屠，單表一個民字，是這城市的市長，做了官，錢多了，愛附庸風雅，有空時，愛到古董店裏鑽，曾經鬧了不少笑話，買一個瓦罇子囘來，却說是漢高祖的夜壺之類，不止一次。
跟着屠市長後邊的那個瘦子，就是郞秘書，是屠市長身邊最親信的一位紅員。
胖子屠市長是這間藏古閣的老主顧，而且是專肯以高價買入贋品假貨的大客人，又是本城市第一位大貴人，這次他又來買古董了，藏古閣的老板焉有不會把吹抬捧拍的絕技都拿出來應付呢！
胖子市長在店裡到處看過了一會，問老板說：「有什麽玉器嗎？要上好的！」郞秘書在旁邊說：「市長的五姨太昨晚喝醉了，從床上跌在地上，嚇壞了，要買一塊古玉來定驚，知道嗎？」
老板眉頭一皺，計上心頭，就把亞水手上的玉塊，拿出來說：「市長！這塊玉最好不過了，是唐朝的東西，當年楊玉環也是喝醉了酒，就是以後有名的「貴妃醉酒」呀，也跟市長的五姨大一樣，由床跌在地上，高力士扶起來以後，嚇得病起來了，病足一百Ｏ八天，後來唐太宗皇帝就給這塊古玉給貴妃佩，果然一佩就好了！」
這番法螺，果然吹得這個屠市長點頭點腦。亞勝在旁邊看見這樣，連忙挿口道：「大人！哦……市長先生！這塊玉是我們的！」亞水也說：「是……是我們的呢……」屠市長說：「原來是你們的嗎？」藏古閣的老板說：「對，是他們的呢！」市長說：「那末你們要多少錢？」老板怕他們兩個老鄕，開價開得太低，挿嘴說： 「市長，這塊寳玉有那麼久的歷史，價錢恐怕很高呢！」市長唔的一聲，轉頭向亞勝和亞水两人問；「你們要多少錢？」亞勝向亞水說：「喂，亞水，你說呀，要多少？」
亞水正在吸着剛才老板給他的紙煙，他是從來沒有吸過烟的，把食指和姆指拈着紙煙，做成一個圈的樣子，另外三只手指頭豎得高高。亞勝一問他的時候，剛巧吸了一口烟進肚子裡面，咳個不亦樂乎，三只指頭豎得更高了，老板乘機說：「市長，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大人物，心裡害怕了，他豎起說三個指頭 ，當然是三十萬塊錢啦！」市長說；「三十萬，太貴了罷？」郞秘書從來是和老板串通的，揩些油水，便說道；「要是眞正是唐朝楊貴妃佩過的話，三十萬塊錢一點不多呢，市長，你是有鑑辨能力的，一定可以看出來。」胖子市長點點頭，說：「對，你說得很對！」說着反來覆去，算是欣賞一會，看見玉上刻着「大寶」两個字，說道：對呀！一定是唐朝的東西，你看，上邊刻着「天寶」兩個字呢。」
亞水聽見了，暗暗好笑，「大寶」本來是他祖父的名字，怎會說「天寶」呢，他雖然不識字，但是大字多一劃是天字，他是認識的。亞勝怕他亂說，就用手肘碰一碰他，意思叫莫說話。
郞秘書和老板見胖子市長入信了，更大吹牛皮，說得入情入理，
「對呀！天寶就是唐天寶，也就是唐太宗的年號。」老板說。
郞秘書把玉捧在手上，將鼻子凑過去一嗅，說；「唔！一定是楊貴妃用過的，還有香味呢。」屠市長給他們一說，更加着迷了，抓住那塊所謂「古玉」不肯放手，但又捨不得出那麼多錢，便向亞勝和亞水問道；「這塊玉錯是不錯的，可是價錢太高了些，你們要知道，三十萬塊錢不是少呀！」其實這個價錢，並不是亞勝和亞水的心意，市長這樣一問，他們更無話可說。藏古閣的老板以爲時機不可失，卽爲「千金難買心頭好」，這宗買賣若是成功了，一筆介紹費當然也相當可觀。所以連忙搶着說，「市長，你老人家是有眼光的，不怕不識貨，最怕貨比貨，你看，這塊寶貝，在我小店裏眞是不能再找一塊比得上，而且的確是可以定驚驅邪的，市長，你想想就，是這個功用，莫說是三十萬，就是三百萬也値得呢！」
屠市長在這時是猶猶疑疑的，可是玉塊仍是拿在手裏，說；「喂，你們兩個老鄕，怎樣？可以減一些錢嗎？」
不知是怎樣的，亞勝一時無師自通，福至心靈，竟向市長說；「大人……」
「什麽大人呢？市長嘛，還是這樣古的稱呼！根本是不懂事！」郞秘書說。
「是，是的，市長！」亞勝瑟縮地說：「市長……我我我們是沒有問題的，要是市長高興，你，你，你，你可以的拿去！」
亞水可不是這樣，他要的就是錢，聽見亞勝對市長說『高興可以拿去』，這還得了！急得要阻住亞勝叫他不要說，可是話已經出口了，收也收不來，氣得他兩跳直頓。這已經給郞秘書看到了，說：「咦！爲什麽你這樣頓脚？」亞勝急道：「官長，你別理他，他的脚本來是有毛病的，大槪是脚氣！」這話連市長也相信了，說：「是的，大槪鄕裏的營養差一點，很容易招脚氣病呢。」接着又向亞勝說：「你剛才的意思就是說把這塊玉送給我嗎？」亞勝說：「這沒關係的，只要市長喜歡！」亞水在旁邊又氣得頓脚了。市長說：「老鄕，你又是脚氣病嗎？我以爲你還是找個醫生看看好！」
這個屠市長本來是個貪官，要他拿錢買東西是捨不得，聽說有人送東西給他，那得不眉開眼笑，說：「你們倒很知情識趣，好的，你跟我囘到我公館裏再談，我一定不會難爲你們的。」說着，叫郞秘書着司機準備，要囘公館去。這個藏古閣的老板不防亞勝有這樣慷慨，這塊玉要是就送給市長，自已想揩點油水也不可以了，怎得不大失所望，可是又沒有方法可以制止，只急得兩脚也頓這來，市長看見了說：「什麽，你也是有脚氣病的嗎？」老板不好意思的，以笑擋羞，說：「不，不，蚊咬呢！」心裡都想：這两個老鄕一定有多少神經病，不然爲什麽會把一塊三十萬塊錢的寳貝送給市長呢？但是，亞勝就不是這樣想，他知道屠市長是個大官兒，希望也想找個官做，過過官。
當時屠民市長，眞的把這兩個傻子老鄕，帶囘公館裡。
亞水和亞勝一輩子都沒有坐過汽車，尤其是這樣漂亮的市長底汽車，樂得手舞足蹈，這囘他們兩人眞的如登仙境，騰雲駕霧。
汽車飛也似的向前駛，約莫是數十分鐘，停在一家最新型的建築物前邊。這家房子，就是屠市長的「第五公館」，原來這位市長的公館也分編了號碼的，分開第一公館，第二公館，第三公館……諸如此類，每間公館就住着1位姨太太。大太太住的第一公館，第二姨太太住第二公館……………以後的也是由此類推了。五姨太是市長姨太太羣中最得寵的一個，本來是個交際名花，現在落在市長的手裡，就候門深鎖，作爲金絲籠裏的金絲雀了。她姓藍，叫玫瑰，究竟這姓是否她的眞姓，名是否她的眞名，誰也不曉得，連她自己也不淸楚，似乎說，她在每一次生活轉變的時候，名字和姓氏也要更改一次，總之，她跟市長認識的時候，叫藍玫瑰，那麼就當她是藍玫瑰了。至於做了市長第五夫人————不如說第五姨太太吧————以後，除了市長一個人外，誰也不敢叫她做「玫瑰」了。
屠市長從汽車裡出來，帶着亞水亞勝两人走進這家華麗的公館裏邊，亞勝和亞水到了這裏，眞正如劉佬佬初進大觀園，什麽都感到新奇，什麽都感到驚異。舖在地上的地毡，看在他們的眼裏，就覺得比他們在家裏蓋的被條要漂亮，亞水心想：有錢人家裏什麼都糟撻，好好的氈子也要放在地上，要是把脚踏上去，未免太可惜呀！想着，就把鞋子脫下來，挽在手上。
亞水見亞勝把鞋子挽在手上，便靜靜地問他：「亞水！爲什麽你把鞋子脫了？」亞水說：「你看，這樣乾淨的地氈，踏上去多可惜呢。」亞勝點點頭說：「對呀！踏汚了太可惜了。」這樣連他也把鞋子脫了。
郞秘書在後邊看見他們進屋脱鞋，覺得好笑，問：「爲什麼你們把鞋子脫了？」亞水說：「難道你們不脫鞋的嗎？這樣漂亮的氈子，比床上舖得還要好，踏髒了怎好？」郞秘書忍着笑說：「不怕的，這是地氈，不是氈子。」亞勝和亞水說：「哦！原來這樣！」他們就放胆穿上鞋子，直到廳子裏邊。
用人倒過茶後，屠市長問道：「五姨太呢？她在那裏？」用人說：「在房間裏裡，醫生正在看脈呢！」市長說：「你叫她出來，病可以不要看了。」用人應了一聲，轉身走得兩步，市長又把他叫住：「不要你去了， 我自己進去！」那用人只好不去，市長起來，吩咐郞秘書說：「你把他們两位招呼好，我就出來。」郞秘書「是」的應着，市長就轉身到裏邊去了。
這時亞水想起那塊「寶玉」還在屠胖子的手中，急起來叫道：「噯，噯！我的玉呢？亞勝按住他道：「你急什麼？難道這麼大一個官兒，會跑了你的玉不成？」郞秘書道：「是呀，難道市長跑了你的玉麽！」他們雖然這樣說，可是亞水還是一樣混身不安，因爲現在這塊古玉，已經變成了三十萬的寶貝了。
這時市長到了五姨太太的房中，看見一個醫生正在替五姨太太診脈，旁邊站着一位女護士。本來五姨太太藍玫瑰一分病都沒有，這囘裝出了五分病態，到一見了市長進來，就裝出十分病樣了。
屠市長一進來，看見這個醫生樣子非常陌生，說；「太太，你沒有請我們那常年醫學顧問周醫生來替你看脈嗎？」藍玫瑰說；「我替你兩位介紹；「這位是屠市長，這位是雲楚湘醫生，這位雲醫生的助手白牡丹小姐，雲醫生最近從外國囘來，醫術最高明不過，他在外國的時候人家都稱他爲中國華陀的呢。而且他又是我的表哥，我見大家是親戚，還是請他來診脈好！」
原來這個所謂雲醫生，並不是一個眞正的醫生，而是一個冒充醫生的大騙子，藍玫瑰和白杜丹兩人都是他手下的兩員大將。這次藍玫瑰做屠市長的五姨太，也是一個騙局————是雲楚湘安排的一個大騙局。故意以藍玫瑰的色，來換屠市長的錢。可是屠民是個最吝惜的人，從來就沒有錢過藍玫瑰的手，本來這金絲雀並不是要住在一個金絲籠裏就可以滿足，她需要的，還是金錢！現在得不到錢，就要想出這裝病的辦法。
屠市長本來是個見了漂亮女人不霎眼的傢伙，一看見這個「冒牌護士」，又年輕，又貌美的白牡丹，早就飄飄然，那裏有心聽藍玫瑰的介紹，一雙眼睛，就盯在白牡丹的身上。藍玫瑰看見這樣子就光火，連裝病也忘記了，霍然起來推着胖子道：「喂！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是………是………是」屠市長像大夢初覺的說：「聽到了，聽到了，這位雲先生是你的表……表妹是不是！」
「你做夢未醒呢！」藍玫瑰大發嬌嗔，說：「他是男人，怎會是表妹？是表哥呢！」
「哦！對……對……對！當然是表哥，雲先生，究竟我的五姨太太——也就是你的表妹呀！他的病究竟怕不怕？」屠胖子說。
這一問，雲楚湘認爲機會到了，於是眉頭一縐，計上心頭，說：「市長！這個病可說嚴重，也可以說不嚴重！」屠市長說：「爲什麽會病得這樣奇怪呢？」雲楚湘說：「因爲這個病，是由嚇着而起的，假如醫得快呢，一點問題也沒有，假如不會醫呢，哼，事就大了！」市長聽了，連他也幾乎嚇病了，說：「究竟怕不怕呢？會怎樣？」雲楚湘故作驚人之態，說：「怎會不怕，說不定可能會丟命！」五姨太乘機撒嬌道：「阿屠！難道你看住我死不醫我嗎？你這狠心短命的！」屠市長沒口的說：「醫，醫，誰說不醫呢！雲先生，你看有什麽辦法醫呢？雲楚湘故意慢呑呑的道：「辦法是有的，我專研究嚇懷病，積十多年經驗，用西法診病，中法醫病！」市長說：「怎叫做中法西法？」雲楚湘道：「剛才我用聽筒探熱來看病，這叫西法診症，但開方却用中法，這樣嚇懷病，一定要鎭驚，無論金條，鑽石，鈔票什麼都好，多擺點在病人身上，這樣很快就痊癒了！」市長說：「我聽見人說過古玉可以鎭驚的，現在我買了一塊價値三十萬的古玉，可不可以用來鎭驚呢？」說着，就把這塊玉拿出來，說道：「這塊玉你別看小牠，當時楊貴妃喝醉酒高力士扶她不穩，跌倒了，嚇得害病，也是這塊玉醫好的。」雲楚湘說：「最好加上些金條鈔票一齊鎭驚，病就快好了。」這個屠市長聽了，連聲答應，除了把古玉交了給五姨太外，還將保險箱鎖匙交了給她，等她取金條鈔票鎭驚去。
果然，這個嚇懷病「藥」到病除，五姨太太霍然痊癒，問道：「這塊玉靈驗得很，是在那裡買的呢？」屠市長說：「是两個老鄕的玉，他們倒很知情識趣，說把玉送給我，一個錢也不要，現在還在外邊呢，你去見見他麽？」藍玫瑰說：「這樣好的人，我一定去見見他，你也應該付了我表哥的診金吧。」屠市長謹欽謹遵的拿錢出來付診金，雲楚湘故作大方，一定不肯要，結果，經屠民勉强得多了，才肯受下。接着，也要走了。屠民叫着他說：「你把這個女護士留在這裏，照顧我的姨太太好嗎？」其實他這句說話，完全是爲了自己着想的，因爲他早就看中了這個護士了。
怎知藍玫瑰更棋髙一着，說：「我現在的病好了，還要留護士做什麼，不要了！表哥，再見吧！」屠胖子那裏敢作聲，只得眼巴巴望住這個冒充醫生和冒充護士出去了。
這個雲楚湘和白牡丹剛踏出房門以後，屠市長就覺得耳朶一陣剌痛，像給一個鐵鉗夾着似的，囘頭一看，原來是五姨太太藍玫瑰的手。
藍玫瑰扭着屠市長的耳朶，哼的一聲駡道：「你這傢伙胆子可不小，見一個愛一個，連我表哥的護士也想起念頭了，我看你耳朶硬還是我的手指硬！」扭得屑市長殺猪一般叫喊，連忙認錯說：「我不敢了，我不敢了，你把我的耳朶撕掉了，我還怎樣出去見人呢？沒有耳朶還成個市長嗎？」
經過多般哀求，藍玫瑰才肯放手，說：「饒你一次，來！帶我出去見那賣玉的老鄕！」市長得到藍玫瑰肯放手，如膺大赦，高聲道個：「是」！字，立刻遵命帶了她到外邊大廳去見亞水和亞勝。
（五）
大槪是亞勝和亞水兩人在大廳裡等得太久了，竟然躺在椅上睡着了。屠布長和藍玫瑰出來的時候，郞秘書連忙推醒他們兩個，亞勝和亞水兩個，睜開眼看看藍玫瑰，這裏漂亮的女人，他們簡直沒有看見過！尤其是亞勝，看得簡直呆了半截。
藍玫瑰站在屠市長後邊，一看亞勝亞水兩人，亞水不過是一個五短身裁，大鼻子，滿面疸疤，粗粗魯魯的老鄕，並沒有中看的地方，但是，亞勝就整個不同了，生得一表人材，肌肉結實，胸膛寬濶，眉目端正，若不是衣服撲素隨便一點，實在不失爲一個美少年。藍玫瑰本來是個浪漫的女子，暮楚朝秦，她嫁給屠市長做五姨太太，不過是爲了權力和金錢，可是，一到了這一方面到手了以後，却會在另一方面着眼了，所謂另一方面，就是覺得這個又肥又老的屠市長，一點配不起自己綺年玉貌，窈窕多姿，所謂巧妻常伴拙夫眠，現在她一眼看到這個英俊的靑年農人，她幻想到假使這人能穿上漂亮的衣服，究竟是一個可愛的人呢。這樣想着，心裏不期然一動。
亞水亞勝兩人看見屠市長和一個女人一起在裏邊出來，那女人定眼盯住亞勝，把他們兩人嚇得一跳，以爲市長看出那塊玉不過是塊下價東西，要找自己晦氣，不覺全身發抖起來，你把我的袖子拉一拉，我把你的衣角扯一扯，亞勝暗暗叫苦，細聲向亞水說：「喂！水，是不是西洋鏡拆穿了 ？」亞水也抖着說：「怎樣辦？」市長慢慢的走過來，臉上沒有半點怒容，還笑口哈哈的說：「兩位！你們的玉眞靈效，果然，一佩就病除了！」
亞勝和亞水聽了，鬆了一口氣。亞勝這時敢說話了，說：「我這塊玉當然是好功夫的尤其是鎭驚很好！」
屠市長豎起個大指姆說：「果然是好寳貝，我的五姨太太嚇驚了，病勢本來就不輕，現在，一佩了你們這塊玉，當堂好了。」這時亞水連到自己的玉塊是否有這樣的好處，也不淸楚起來了，竟然他也信任這塊玉的確是寶貝。便說：「是呀，我這塊玉的確是寶貝！」
五姨太在屠市長耳邊說：「我們旣然得到這件寳貝，不能不給人家一點好處的。」市長如奉綸音地說：「當然，當然！」便向亞勝亞水問道：「你們這塊玉就算給我了，你們要什麽報酬呢？」
「我要……」亞水想說出個錢字來，亞勝連忙截住道：「我希望能够做個官！」
亞勝這樣一說；郞秘書幾乎忍笑不住，心想：這個土頭土腦的老鄕居然也想做官呢？
屠市長聽見亞勝想做官，呵呵大笑道：「你想做官嗎？容易，容易，橫竪在這個市內的官，都是由我手裡邊放出去的，秘書，你跟我査一査，有什麽好空缺。」
郞秘書就從公事袋裏拿出一本册子出來，翻過一遍，說：「市長，我以爲最好是委一個公安局長給他當。」市長說：「公安局長不是吳化人當的嗎？怎可以換他？」秘書說：「這人當局長以來，成績雖然不錯，但是太不會做人了。」藍玫瑰說：「是呀，吳局長前一次在我生日的時候，居然就送兩盒壽麵到來，就算賀禮了，你想，那個局長送來的，不是金銀珠寳，條子金剛鑽，那會送兩盒麵條來的呢？就算這盒麵用金絲絞成的，我也歉少呢！」郞秘書說：「還有呢，前次市長的哈吧狗在街上撒一泡尿，他竟然判罰了十塊錢這還成什麼話！」
屠市長聽了，不歇的點頭，說：「這樣太不會做人了，非要撤換不可！」藍玫瑰說：「你看，這位老鄕第一次見你面，就獻給你這件無價寶玉，將來他當了官，一定替你想許多辦法出來，包你財源廣進，利路亨通！」屠市長說：「好的，郞秘書，你跟我打個電話，叫吳化人馬上到來！」郞秘書一聲答應，立刻去打電話了。
屠市長向亞勝亞水問道：「你們叫什麽名字？」亞勝說：「我叫亞勝，姓林的。」屠市長念道：「林亞勝？這名字不大好聽，應該要改過！」藍玫瑰道：「不如改作林長勝吧，長勝將軍，這名字不很好吧？」屠市長說：「對，對，這名字好極了！」又問亞水道：「你呢？叫什麼名字？」亞水說：「我叫亞水，姓錢的。」屠市長說：「五太，他應該改個什麼名字好呢？」藍玫瑰說；「就改錢若水好了，意思說他的錢好像水一樣，滾滾而來。」亞水道：「不成，我鄕裏的魚塘，到冬天就會乾了，那麽我的錢也像魚塘一樣乾了怎辦？」藍玫瑰說：「不是這樣說，你的水是活水，不是魚塘裡邊的死水呢！」說得市長也哈哈大笑了。
亞水和亞勝，都在喃喃自語的唸着自己的新名字，市長又說道：「錢若水！現在林長勝當公安局長了，你就當副局長好嗎？」亞水搖頭道：「不，我不當官！」市長詫異道：「你不當官要做什麽？」亞水道：「我要做生意，做生意才可以贃錢的。」市長道：「做官還不是跟做生意一樣嗎？都可以賺錢的。」亞水說：「我又不識字，怎可以當官，還是做生意好！」屠市長想了一想道：「好的，那麽我就派你做市營貿易公司的總經理，這是做生意了，好嗎？」亞水見有總經理做，樂得手舞足蹈，他眞想不到這樣一塊玉，竟然會換得一個發財的機會呢。當然長勝也樂不可支，這囘竟然求官得官了，當了官，一定可以發財，遠景無窮，怎得不心花怒放呢！
不久，郞秘書打完電話囘來，向屠市長說：「吳局長馬上要來了。」果然過了沒多時候，吳化人局長來了，這是一個瘦子，頭髮蓬亂，穿着一身土布制服，腰幹都現着有點傴僂了，他跟住一個僕人進來，到屠市長面前行了一個九十度鞠躬禮，一表正經地垂手恭立，說：「市長！有什麽訓示呢？」屠市長唔的一聲說：「吳局長！你明天準備交代，局長不要你當了！」吳化人聽見愕然，說：「卑職自就任以來，政簡刑淸，草生囹圄靜，花落訟庭閒，不知爲什麽要撤差呢？」屠市長說：「沒有什麽的，你做人還未會做，何况做官？」吳局長大叫寃屈，說：「屠市長！我自從就任以來，連囚犯都沒有一個，治安頂好，怎能說不會做官！」屠市長冷笑一聲說：「你別說就任以來，就是你上任以來，我當市長一點好處也沒有，我五姨太太生日的時候，只兩盒麵條來，這成什麽話！你看，你身上的衣服也是一個局長穿的嗎？衣衫檻褸，成什麽樣子？簡直有失觀瞻呢！」吳局長說：「市長，你要知道，我是最淸廉不過，當了那麽久的官，一個錢都未有賺過，你叫我那有錢來送禮？那有錢來做好的衣服？」屠市長哼的一聲說：「這就是你不會做人，也不會做官的地方！別說了，總之，你的官不要做，明天就交代給這位林長勝新局長！」
到這時，吳化人也沒有什麽好說了，仰天長嘆一聲，退了出去，準備明天就丟了烏紗。
吳局長走了以後，屠市長說：「郞秘書，你把做官的法子，敎給他們兩個，我累得很，玫瑰，跟我到裡邊休息去！」
藍玫瑰本想不去的，因爲她的心早就附在這個濶肩膊，紫棠臉皮的靑年農民——不，現在是新任公安局長林長勝身上了。一邊跟着這個又老又胖的屠市長進去，一邊還對林長勝飄個媚眼，這眞像一度電光，瞟得亞勝——也就是新任局長林長勝混身發麻，遍體酥輭！
屠市長和藍玫瑰去了裏邊，亞勝兩只眼睛還是望着樓梯，像呆了一樣。郞秘書一推他，說：「喂！你還望什麼！早就去了啦！」亞勝這時才如夢初覺地，失驚說：「哦……哦……是是是的。」郞秘書道：「坐下來吧，我們談談！」三個人都坐下了，亞水——也就是新任市營貿易公司總經理，錢若水先生，問道：「剛才市長叫你敎我們做官的什麽法子？」郞秘書道：「做官的法子可多呢，你聽我慢慢說。」亞勝說：「原來做官也有許多法子的嗎？」郞秘書說：「當然，這就所謂做官之道，懂得做官之道，走的路就路路皆通，路不通，就處處碰釘！」亞勝說：「請你說吧，你敎我們做官，你眞是我一個做官老師了。」亞水道：「打鐵都有師傅，做官當然有老師呢！」
郞秘書取出一口烟來，深深噴出了一口，說出一篇大道理——所謂「做官之道」，他說：「做官的辦法，對上峯一定要做到敬字和孝字！」亞水說：「什麼叫敬和孝呢？」郞秘書說：「所謂敬者就是恭敬，對上司一定要恭恭敬敬，上司說一，你們不能說二。上司要這樣做，就應該一定做到這樣，這就是「敬」。第二是孝字，要把上司當父親一樣孝順，自己做官賺了多少錢，一定要奉獻給上司，這就是所謂母鷄肥，小鷄也肥！這個你們懂得嗎？」亞勝和亞水不歇點頭，說：「懂得了！」亞水又問：「誰是我們的上司？」郞秘書道：「當然是屠市長！」兩個人又不斷的「對，對，對！」說了十多聲。
郞秘書乾咳了一聲，說：「剛才說的是對上司的方法，還有對下屬和老百姓呢，就要做到一個「嚴」字和一個「謹」字，有好處的地方，一點不要放鬆，別吃虧，因爲一朝天子一朝臣，做官賺不到金條，將來逃跑都沒得旅費呢。」
郎秘書這些「爲官之道」，理論滔滔，說得亞勝和亞水，點首頻頻，差不多認爲比讀一百年書，還要勝過。郞秘書向他們宣示了這些做官的大道理後，又向他們道：「你們有做官的本錢沒有？」亞勝和亞水瞠目不知所對，問道：「什麽做官都要本錢的嗎？」郞秘書道：「當然，沒有本錢怎可以做官？」亞水說：「我們窮到不亦樂乎，才賣古董，那裡還有錢？老實說，今晚晚飯我們都未吃呢。」郞秘書說：「這樣，我可以借本錢給你們，你們一定要吃好，住好，穿得好，才像一個官樣，這筆錢，我可以借出來，但是將來要加五還錢，上塲後一個月淸還。」亞勝說：「那麽一定可以賺錢嗎？」郞秘書道：「當然，做官賺不到錢，做官做什麼？」亞勝很爽快的答道：「可以，可以，莫說加五，就是加六都答應你。」亞水也說道：「這個沒有問題呀，只要有錢賺，根本做官也跟做生意一樣的，做生意也是做官一樣，只要有錢贃，借錢是化得來的，我們在鄕裏也常常向鄕長借錢開耕的。」郞秘書道：「我明天去帮你們的忙，先把機關接收，你們見人切不要說在鄕住的，要說在外國囘來的。」亞水道：「我的天！根本上我就沒有到過外國去！」郞秘書道：「誰要你到過，做官的人，根本上沒有一句話是眞的！」亞勝和亞水齊口合聲答道：「對，我知道了，怪不得從前官兒們到我們村裡說過的話，都是不兌現的，沒有一句是眞，說減稅，第二天又出佈吿加稅了。」郞秘書道：「所以呢，還有一點你們應該要注意的，你們別亂說話，我說什麽，你們說什麽，我怎様做，你怎樣做。」亞勝亞水都說：「知道了。」
到了第二天，郞秘書替他們安排好了一切的塲面。這市裏兩個大機關，一個是治安機關，公安局，一個是專替市長屠民賺錢的市營貿易公司，都標了紅條，燒响鞭炮，宣佈更換主事人了，這些消息，在市裏是常見的，見怪不怪，但機關裏邊的人，上至主事人，下至一個雜役，都忙得透不過氣來了。
但是等了又等，新任的官兒還不到塲，但電話却打到公安局裏邊去了，是郞秘書的聲音，說新局長現在在 X大酒店等他們去交代，叫他們立卽去。吳化人局長接到了電話，立刻率領各局員，奔向XX大酒店去，郞秘書早已站在房門口等他們到來，一見了吳化人他們，說：「你們在外邊排隊等着，叫那個進來就那個進來！」吳化人和三個局員，唯唯謹謹的遵命在房門口一字兒的排着恭候，郞秘書第一個傳呼吳化人局長進去，這個吳局長瑟瑟縮縮的進去，看見林長勝穿着一套新縫的制服，菩薩一樣端坐在中間的大沙發上，郞秘書站在旁邊。吳局長大步踏上前去，一躬到地，說：「卑職卸任公安局長吳化人，特來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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