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蕭蕭」本事
徐訏原著 屠光啓改編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清晨,霧龍罩了整個大地,街上顯得特別冷清。在徐家滙教堂裡,徐寧一個人跪在天主面前,凝視着神龕,像在禱告,又像在回憶,慢慢的,他的眼睛濕了,悲哀阻塞他的胸口,鼻子浮起辛酸,「不堪回首話當年」他想起了當年。
兩年前吧,徐寧在上海百樂門舞塲認識了那裡的紅舞女白蘋,在當時,徐寧看見白蘋週旋在那些敵人面前談笑自若的神氣,印像非常不好。可是有一天,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他們又相遇了,白蘋的一切,使得徐寧,不得不從新對她有了個新的認識,這一次的相遇,徐寧叫它作「從賭塲到教堂」。
因爲徐寧對白蘋的印像非常不好,所以他把白蘋祇不過看作平常舞女一樣,在寂寞無聊的時候,化些許代價,叫來驅逐寂寞的工具罷了,這一天,當徐寧坐在一家立體咖啡店的時候,他忽然舉目一看,四周坐位上都是兩三個人一桌,祇有他一個人是孤獨的,他驟然受到了寂寞的打擊,同時就想到白蘋,打了一個電話給白蘋,叫她來代爲驅逐寂寞。
白蘋來了,笑得像初開的百合花,大方而自然,沒有一點矜持與做作,她的臉像夏天旳晚霞,有千萬種的變化,千萬種的嫵媚,在徐寧的印像中,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美麗過,于是由於白蘋的鼓勵,他們决定作通宵遊,她提議先狂舞,豪賭,等天明時,兩人同走到徐家滙天主教堂,望七時半的早彌撒,懺悔他們一夜的荒唐。這是一個新鮮的提議,徐寧覺得很詫異問:「白蘋,到這兒來幹嗎?」
白答「怎麽?你不喜歡這地方?」
徐「不,哦,你是天圭教徒啊?」
「不是的,我祇是喜歡這兒,我在最煩惱最空虛的時候,時常一個人到這兒來,到了這兒,我就覺得生命充實了起來,人也安靜下來了,白蘋這樣回答他。
「我們就站在這兒呀?」徐寧說:
「不,我平常來,也是踉他們一樣,是跪在那兒的。」白蘋笑了一笑說,於是二人走了過來,白跪下,徐寧傍着她坐下,凝神看白虔誠地禱告。經過這一次彌撒之後,使得徐寧對白蘋有了個從新的估計,不再把她當作一個驅逐寂寞的普通舞女,于是他們的友誼,也從此有了長足的進步。
又是,一天,徐寧約白蘋在立體咖啡舘,不料忽然他的好友史立德來了,徐寧的認識白蘋是史立德介紹的,一般的習慣,當時舞塲中,白蘋應該是史立德的朋友,但眼前徐寧瞞着史立德約會了白蘋,好像禮貌上說不過去,所以史立德詢問徐寧等誰的時候,徐寧不得不揑造一個對象,説是在等梅瀛子。
史立德聽了很得意的對徐寧說「那麽我猜着了。」
「哦,你猜着了,」徐寧答,其實徐之識梅瀛子是前一天晚上的事,徐寧在史立德家認識的,史太太因爲徐寧是個獨身主義者,而梅瀛子又是小姑居處尤無郎,在史太太看來,他們倆在形式上是最合式的一對,所以她特別爲徐寧和梅瀛子雙方作了一次特別的介紹,這樣,徐寧今天告訴史立德,他的對方是梅瀛子、那是絶對容易使人相信,而又認爲是合乎情理的。
不料,天下的事,說她巧,却又實在巧得使人奇怪,徐寧話還沒說完,梅瀛子已經笑容可掬走近他們的枱子,史立德看見了突然的指着梅瀛子對徐寧說「喂、你看、她來了」說着史立德便迎她過來,說「徐先生已等了你好久,」梅好像很愉快似的微微的一笑道「那是我的光榮」這一下,使徐寧感到窖廹不堪,幸虧梅瀛子是交際塲中的奇葩,輕輕地,就把一切不太平常的事,變成了平常而又自然。于是徐寧一波剛平,又在恐懼一波又起,因爲約定白蘋的時間已經到了,白蘋如果來了,他將怎樣說話呢?時間愈廹,他的恐懼愈大,終于白蘋來了!梅瀛子一見白蘋就問,「你們先約好的」徐寧飛了一個眼色給白蘋,白答道:哼,我是出來買東西的,看見你們由這兒進來,後來我東西沒買着,所以我來這兒找你們來了,梅小姐,今天可以讓我請你們吃飯嗎?
梅說,海海,還是讓我來請你們吧,我今天能夠碰着你們,真是太高興了,我知道你們常在一起的。
徐寧也説喂喂喂,你們別搶,這是我們男人的事情。白蘋又說」能夠請梅小姐吃飯,就是我的光榮,難道你們就不能讓我嗎?
最後白蘋提議她說好了,大家別搶了,現在我有一個主意,從今天起,我們準備,四天的狂歡,大家輪流做主人。大家一致贊成結果梅瀛子第一天,白蘋第二天,史立德第三天,徐寧第四天。
輪到白蘋做主人的日子,她提出了一個動人的計劃,「到外埠玩兒去。」
這個提議立刻被其餘三人接受了。
他們是坐了船出發的,在船上,白蘋悄悄地勸告徐寧不要和梅瀛子太過接近,她說梅有敵方間諜嫌疑,徐寧爲之愕然。
到了目的地,在郊外躑躅的時候,梅瀛子也悄悄地勸告徐寧,她說:徐,我知道你跟白蘋很好,我本來不應該說的,不過我爲了愛護你起見,不能不說,徐,你應該跟她疏遠點兒才好,她可能是敵人的特務。
徐寧聽了一愕,繼而沉思了半天。
他想爲什麽兩個人,互相說對方的壞話呢?真是奇怪,算了,我還是離開她們吧,我爲什麽要擠到是非當中來呢?走,偷偷地今天晚車就走,從此我我把生活改善一下!
第二天,他便偷偷地留下了一封信,乘了原船回上海。
不料白蘋也跟踪而來,徐怔住了,發覺白蘋在跟踪自己。於是他說:「我要和大家分別一個時期,多寫點東西。」但白蘋却似乎窺見了徐的肺腑,當衆人不注意的時候,她要他到她家裡去,當徐寧踏進了白蘋家時。
徐說「好漂亮的房子啊!」
白很慇懃問「你喝咖啡嗎?」
徐很緊張似的答「不要麻煩了,我還有事,馬上要走。」
白馬上接着說:「我知道你沒有什麽要緊事的,况且喝一杯咖啡也費不了多少時間,我去換件衣服就來,喂、勞駕你替我煑咖啡啊!」徐不得已祗好在她的櫃上取出咖啡,逕入内去煑咖啡,幾分鐘之後,白已易裝携阿美復出,安置飲具。
阿美去了之後,白徐對坐
白問:「現在我們可以好好兒談談了,我問你,我們是不是好朋友。」
徐答:「當然,當然」
白又問:「在一個好朋友面前,是不是應該說老實話?」
徐詫異的問:當然了,你,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白看見他慌張的神情,大笑了一陣對徐寧說:「你別太緊張,我所指的老實話是有限度的,你放心好了。」
徐搖了搖頭說:「不,我並不是緊張,而是詫異,你要知道,老實話的反面就是說謊,我實在記不起來,我什麽時候說謊。」
「那麽我問你,你幾時囘鄉下去?」白蘋很爽直的問。
徐答說「明天」。
白把肩膀一聳現出不信認的表情問:「因爲鄉下有事嗎?」接着又哼了一聲說。
「老實踉你說吧,你是在說謊,你要回鄉下去這件事,你根本是撒謊。
徐寧聽了,藉喝咖啡來掩飾他自己的窘態。
白蘋又轉露笑容道,我不希望我的朋友是那麽對付我,我不揭穿你,你自己説好了。「於是徐寧祇好對白蘋坦白的說。」「白蘋,我實在對不起你,我覺得眼前的環境太不正常,生活也太荒唐,我須要換一換環境,從賭塲換到教堂去,因此我不得不撒一次謊。
哼!可是你對我又何必如此呢!那麽你現在打算怎麽樣呢?白現出很得意的樣子問
「我在姚主教路一所公寓裡找了一間房子。」徐答
白接着問「你預備幾時搬進去呢?」
後天。徐很快的答復她。
「跟我一塊兒搬進去?」白大聲的問,徐寧驚喜的反問她。「啊?跟踉你?」
白蘋又問。
「我來問你,你的房子是不是一個禮拜以前訂下的。
對的,徐寧答。
白又問「房錢是不是三百四十塊錢一個月。」
是啊?吁?奇怪,你怎麽知道的?徐寧急着問。
白由銀包掏出一張名片說,你付了兩百塊錢定洋,還留下這張名片,上面有你寫的地址,你看!
徐接過名片一看道。
哦!我知道了,我的新房東一定是你的朋友。
不是的,你的新房東是我!白蘋答。
在徐寧的原意要想躱開這兩個女性的,結果反而搬進了白家,和白住在一個屋子裡了,每晚白蘋和徐寧倆常時飲咖啡閒談,白蘋表示對舞塲生涯的厭倦,她對徐寧說。哼我早就厭倦了,可是我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離開舞塲,我常時彈的那首歌,叫夜半私語,歌詞是夜將半人未倦,在夢幻似的燈畔,影兒和影兒相伴,永遠哪永遠,永遠有訴不盡的衷曲,永遠需要長談,從昨晚今晚,更有那明晚,明晚,你想,這種情調,舞塲能給你嗎?
徐寧說我早就不贊成你上那兒去,你這種人是不適宜那種地方的。
白又告訴他「好像今天晚上吧,我本來可以早點兒囘來,偏偏碰着幾個討厭的客人,硬要着去吃宵夜,我要不去吧,又旬得罪人,所以才弄得這麽晚才回來,其實那有在家裡,我們說說談談的有趣呢,從明兒起,决不遷就別人,我要多依着我自己的意思做事了。
徐:何必等到明天呢,你不要多依照你自己的意思做事嗎?
那麽夜將半,人未倦,你覺得彈琴有趣,那麽你做彈彈你的夜半私語,我洗耳恭聽,白蘋就自彈自唱的唱了一支。
同時白鼓勵徐寫作,給他安排一切,徐又喜愛這個溫婉多情的女子來,從此每天晚上等候着她的歸來,往往一談就談到了天亮。
但,有一晚竟久候白蘋而白蘋不歸,徐非常不快。
不囘來的原因是她被擊了。
徐寧一夜不能入睡清晨就起床,看到了報紙上白蘋被剌的新聞,這一嚇真是嚇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湼槃立刻派佣人去醫院看白蘋當佣人走在歸途上的時候,梅瀛子一路跟踪也到了白家。
於是她發現了徐寧。
梅要求留宿白家,她敍說的理由使徐沒法拒絶。
半夜,徐窺見梅在偷偷地翻看白室中的文件,他的心頭又湧起了一團疑雲。
梅勸徐離開白家,到史立德家去。
徐答應了梅,到了史立德家以後,史立德太太請徐加入國家的特務組織,去偷白蘋的文件。
徐這才明白,梅與史都是担任地下工作的。
徐接受了這個爲國効力的機會。
徐到了白家,偷取了一部份文件,但終於被白發覺。
白趕到徐那裡,出槍威脅,結果一槍打在徐的背脊上,只是傷了一層皮,因爲白不忍傷害徐。
梅瀛子突然到來,見徐受傷,知道是白蘋下的毒手,要趕到白家去,爲徐報復;徐勸阻她,但那裡勸阻得住。
梅趕到白家,一番舌戰以後,彼此的真相都揭露了,原來白也是爲國効力,參加地下工作的一份子。
兩人是同志,高興得擁抱起來。
徐寧明瞭了白的身份後,對她的機智與勇敢,有了更深的印象。
三人秘密商討偷窃敵方機密文件的策略互相爭取肩承此一使命,結果採取了抽籤的辦法。
抽得「行動」的是徐。
白蘋爲了鼓勵徐寧,陪了他到各地方去玩。
白要求徐把這一個任務 給她,但徐不允,他不要白冒這個險。
白無奈,决定陪徐儘量享樂。
徐,白,梅三人四出聯絡,找尋隙縫。
敵方有一個化裝舞會要進行,三人認爲這是個好機會,決定去參加。
徐在敵方友人處,遇見了一個女子,她見了徐,和他特別親熱;但在某種情形之下,却又冷若冰霜,使徐意識到:這是個不可捉摸的女性。
在化裝舞會裡,三人俱作偽裝,但仍能利用暗號,互相知道對方在那裡。
徐得到一個機會,潛入敵人保藏文件的密室裡,預備採取行動。
但,突然另有一人,悄悄入室,徐恐被發覺,就有生命的危險,不禁大駭。
急中生智,他躱入桌下,枱布掩護了他,不致被來人所發現。
徐偷眼窺探,知道來人是一個女子,但不是白蘋,也不是梅瀛子。
那個女子開了保險箱,偷去了文件,却在保險箱内放下了炸彈。
文件,被那個不知是誰的女子捷足先得了!
徐又着急,又懊惱。
當那個女子走過桌子的時候,徐爲了事後追查她是誰,又一次急中生智,拔出自來水筆,把藍墨水灑了幾滴在那個女子的裙子上。
女子出室後,徐也從桌下爬了起來,看看那只保險箱,長吁一聲,快快出室。
徐若無其事的和白蘋起舞,和梅瀛子起舞,悄悄的把失敗的情形告訴了她兩個。
他們給這個先下手爲強的女子題了個外號,「藍色响尾蛇」。
大家互相留心,要找出這條蛇的真相來
舞會完畢,除去假面具的時候,徐不禁愕然。
原來那條「藍色响尾蛇」,就是那個在敵方友人家裡遇見的那個冷若冰霜的女人。
白蘋是屈強的,她不願給那個女子打敗,她用盡方法,去追查這文件的下落,蓄意要竊取到手。
結果是不幸的,這一位勇敢機智的白蘋,由於好勝心切,誤中敵方的奸計,犧牲在敵人的手裡。
爲國捐軀,白蘋小姐安息在抗戰勝利的幻想裡。
梅瀛子也轉換了工作地點,調往別處去了。
寂寞的悲哀襲擊着徐,而同時,敵方還在通緝他。
徐不得不遷地爲良,走避他方。
臨行前,徐悄悄地走進了當初曾典白蘋同去,而在那裡對白蘋有了重新估價的教堂裡,黙黙地禱告着,爲上升天堂的白蘋的靈魂祝福。
然後,他拖着沉重的步子,離開了這個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