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電影小說

「孽海花」的故事發生於宋仁宗嘉祐年間，地點是山東萊陽縣。

（一）

敫秉常是一個善良而有正義感的老百姓。他有一個獨生女兒名桂英，父女兩人相依爲命，同住在一間瓦屋裏。是桂英十二歲的那一年。一個蒼茫的黄昏，外面大雨滂沱，敫家門外有人在敲門，敫秉常以爲過路的人想進來避雨，把門打開，進來的却是三個面目狰　的漢子，爲首的一個名叫金壘，他惡狠狠地問：「那一個是敫秉常？」

敫秉常還不知道大禍臨頭，他毫無顧忌地回答說：「我就是，請問你有什麽事？」

「這一封吿密信是不是你寫的？」金壘從袋子裏拿出一封信來。

「是……是我寫的，你又怎麽樣？」倔強的敫秉常並不因對方來勢洶洶而感覺些微畏縮。

金壘惡狠狠地打了敫秉常一個耳光，接着說：「你是不是吃飽飯沒有事做？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來，把他帶去！」

兩個差役模樣的漢子便把秉常雙手銬上，推他岀去。

秉常拼命掙扎着不肯走，口裏大聲地嚷道：「金壘、你别仗勢欺人，你憑什麽上我手銬！難道大宋天下沒有王法嗎？官府出告示叫老百姓揭發貪汚，你把治河的錢私吞了，還要強征民夫，偷工減料，難道你沒有看到成千成萬的老百姓死於黄河水災。我不告發你，還告發誰？……」

金壘越聽越氣憤，又狠狠地打秉常兩下嘴吧，兩個差役便把他拖走。

縮在房內發抖的桂英，眼見父親被人拖走，她哭　着向門外奔去，可是她的爸爸已經被帶着去遠。

大雨還是不停地落着，黑夜茫茫中她看不見一個人影，敫秉常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沒有了下落。

（二）

時間很快地過去。桂英的爸爸失踪已經六年了。十八歲的桂英長得亭亭玉立，像一朵含苞初放的花朵，顯得格外嫵媚動人。

秉常死後，桂英孤苦伶仃，由人介紹到謝家皖來，謝太公喜歡她聰明伶俐，便把她收養下來，教她繪畫、寫字、彈琴、唱歌……這一切無非是出賣色相的準備。

一天，謝家院裏來了幾位官府的爺兒，謝太公差人來喚她們姊妹出去見客。

小菊、秀紅、桂英陸續走出大廳。

走在最後面一個的桂英，遠望坐在大廳裏的官府爺兒，認出來正是她的仇人金壘，她推說頭痛，便逕自回到自己的房裏去。

六年來，她朝夕不忘的殺父仇人，終於在今天碰到了，桂英心裏麻亂得很。這一晚，她失眠了。

（三）

桂英沒有一天不希望在謝家院裏會遇到一個知心的人，離開這兒，有朝一夕會給父親報仇雪恨。

三個月後的某一天，謝家院來了一位年青風流瀟洒的客人，這位公子哥兒名叫王魁。是山東濟寧人，父親當過舒州太湖知縣。他自己於前年考中了舉人，父母於他考中舉人後不久便相繼死去。於是他便跟他父親的老僕人王忠到萊陽縣來找尋他的舅父，萬料不到他的舅父也已經於去年去世，現在他便和王忠住在距謝家院不遠蓬萊閣後面的聚賢棧裏。

這是一段孽緣。

桂英與王魁一見鍾情，雙方便深深地愛上了。

良辰美景，花前月下，桂英偎依在玉魁的懷抱裏，訴說她不幸的遭遇，眼眶裏充滿着眼淚，王魁拿起衣袖替桂英抹去淚水，說了許多動聽的話來安慰她。

「父仇不能不報，我不能讓金壘這樣目無法紀！」王魁的情感有些激動。

桂英仰望着王魁，她用半信半疑的口吻問道：「你真肯替我報仇伸寃？」

「桂英，你是我心愛的人，已經不分彼此，你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我一定替你申寃告狀，讓我三天內把狀子寫好，差人送進京去。父仇必報，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王魁低下頭來，正欲挨近桂英的面頰，小菊送茶來，見狀羞得返身就跑。

（四）

七天後，王魁始終沒有來過謝家院，桂英倚着窗門口，望眼欲穿，不時在長吁短歎，她心裏想難道王魁是一個輕諾寡信的男人嗎？不會的，他是一個讀書明理的人，何况他已經愛上了我，他决不會騙我。

小菊最懂得桂英的心情，她眼見姊姊心神不定，心裏猜想一定是因爲不見王魁來謝家院的緣故。

「他說三天以後來，今天已是第七天了，爲什麽還不見他的影踪？」

「姊姊，看你茶飯都沒有心事，我真替你着急。」

「好妹妹，你旣然知道了，可以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桂英在等待小菊的回答，她想請小菊陪她一道去聚賢棧看個究竟。

小菊點點頭。

桂英與小菊走到聚賢棧的大門口時，聽見裏面有人在吵架，接着是一片摔東西和吵鬧的聲音。

「好，不給點顏色你看看，你也不想搬。現在我也不要你的房錢，快給我滾出去！」房東在大發脾氣。

「老先生，我明天一定給你，這峙候叫我搬到那裏去？」這是王魁在哀求房東的聲音。

站在房門外的桂英心裏明白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示意小菊進去解圍。

「搬就搬，憑這兩間破房子，就這末神氣活現，這裏是三兩銀子，你拿去。」小菊輕輕的年紀，一張嘴倒是挺厲害的。

王魁真想不到桂英會來聚賢棧看他，而且替他付了房錢，他感激得話也說不出來，兩隻眼睛盯住站在房門口的桂英。

（五）

桂英報仇心切，更因爲愛王魁，她毫無顧慮地便把終身大事許給他。

她把歷年來的積蓄一半贖了身，離開謝家院，剩下的一半用來維持日常生活。她滿心希望王魁安心讀書，準備上京應考，考中了做大官，爲她的父親報仇。

桂英離開謝家院的第二天，一對情人雙雙攜手在海神廟內菩薩的面前跪下發誓。

桂英望着王魁，王魁也望着桂英，他們低聲地發了誓，終於結成夫婦。

定情之夕，他們坐在海神廟門外的一棵大樹下，桂英把她父親唯一的遺物玉扇墜交給王魁。

「這是我爸爸的唯一遺物，我送給你，你看到它的時候，就好像看到我，也好像看到我死去的爸爸。」

桂英伏在王魁的懷抱裏，不斷地涰泣着。此時桂英的心情是悲喜交集，喜的是終身付託有人，悲的是死去的爸爸，到現在還沒有給他老人家報仇。

婚後，王魁與桂英住在新居，生活雖然很苦，却都覺得愉快而幸福。王魁時刻不忘桂英的期望，加倍努力用功。夜已深沉，王魁還在埋首硏讀，桂英坐在一旁正爲丈夫縫製棉襪，下月便是考期，王魁不久便要遠行，她怕王魁早上起得早不穿棉襪會酸腿的，所以得日夕趕工。

「桂英，你對我這樣體貼入微，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我想這次赴京應考，要是不中，我真沒有臉面來見你。」王魁回過頭來，看看桂英，他伸一伸懶腰，把桂英摟在懷裏。

「時候已經不早，不許讀書了，去睡吧！」桂英站起來把桌上的書本收拾好。

王魁脫去衣服，躺在床上，不久便呼呼睡去。

桂英將房間裏的東西收拾乾淨後，披上斗蓬，把她心愛的琵琶包好，輕輕地把門打開，走下石階。

臨走峙，她催醒王忠告訴他千萬别讓少爺知道家裏經濟的情形。她抱着古琴到謝家院去，把宅押給秀紅，借點錢準備給王魁做上京應試的旅費。

考期一天近一天，離愁别恨侵襲着這一對年青恩愛夫婦的心坎，誰也捨不得誰，但是爲了功名，王魁終於要離開他心愛的妻子，帶了王忠遠行。

（六）

第二天，王忠氣急敗壊地自街上奔跑回家，他告訴王魁說河上發大水，住在河邊的人都逃到城裏來了。

黄河河堤决口，王魁怕官路中斷，决定提早行期。

一個凄風苦雨的早晨，桂英送他的丈夫到城外十里長亭。王忠挑着行李走下亭階，亭中只剩下王魁與桂英。

「你不會忘記我們在海神廟起的誓言吧？」桂英勉強裝笑面對着王魁。

「桂英，你放心，我王魁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恩情。」王魁緊緊地握着桂英的手，離愁一陣陣湧上心頭，他心如刀割。

「你不會忘記我還有一件沒有了的心事嗎？」桂英的垠眶充盈着涙水。

「我時時刻刻都記得的，我一定要替你父親報仇。」

「可是我不知道爲什麽，我很怕。」

「怕什麽？」

「沒有什麽，路上吃的穿的都要小心，要是文章不順手，千萬别愁，考完了就回來，我們搬到鄕下去住，種種地，打打魚，一樣可以過快活的日子。」

「時候不早了，路上的難民越來越多。」王忠在催促他的主人趕路。

桂英送王魁走下亭階，眼看他們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人羣裏，桂英還依戀着不回去，獨自坐在亭邊的石檻上，凝望着王魁走去的方向。

假使不是小菊來催醒桂英回去，她還不知道已是黄昏時分了。

小菊扶着桂英邊走邊談。

「我不知道應該對你怎麽說才好？」小菊好像有很多話想說，但又說不出口來。

「什麽事？小菊！你爲什麽對我也要吞呑吐吐的？」

「秀紅姊託我跟你說，她實在沒有辦法再幫你的忙了。她明知道妳不願意，也只好去求謝太公，他看在你七八年裏替他掙了不少錢，總算答應讓你回去住，等王相公榮歸的時候，再重重謝他。」

「小菊，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不過，要是王相公不讓我去的話……」

「在你自己家裏等他，在謝家院也是等他，只要你不對不住他，他是不會怪你的。而且，我們住在一起，多少都有了照應。」

（七）

是深秋的季節，秋風瑟瑟，謝家院窗外的梧桐樹正落葉飄飄。

王魁上京後，一真沒有來過信，桂英住在謝家院雖然衣食不愁，但生活却好像是在冰天雪地裏，她日夕所掛慮的便是王魁爲什麽一去便杳如黄鶴？

這一天，謝家院來了許多客人，謝太公授意小菊叫桂英出來陪客，小菊當然明白桂英的心境，她是不會答應的，但，這是謝太公的命令，只好硬着頭皮進去。

「太公請姊姊出去陪客人喝酒。」小菊注視着桂英的背影好一會才說出來。

「桂英站在窗前欣賞初秋的景色，便回過頭來回答小菊。

「妹妹，你出去回覆太公說我身體有點不舒服不能陪客。如果太公一定要我出去，我只好離開這兒。」

小菊十分同情桂英的遭遇，她不知道應當怎麽樣出去回答謝太公才好。

外面的客人在吵着鬧着，太公在外面等得不耐煩了，他氣急敗壞地跑到桂英的房裏來。

「桂英，好好聽我的話，出去陪客人喝酒，王魁這個小子是靠不住的，我看你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王魁靠不靠得住，是我的事，今天謝家院有客人是你的事。我已經嫁給人家了，難道你還要我出去抛頭露臉？」桂英用冷言冷語諷剌謝太公。

「好，你這個吃飯不做事的丫頭，還要嘴裏別害，你别以爲謝太公是好惹的，從今天起你就不配住在這個房子裏，快點給我搬到後面柴房裏去。」

太公叫小菊動手，而小菊却站着不動。

「太公，桂英姊姊已經嫁了人，你老人家還是别再逼她吧！這事要是給王相公知道了，責任有誰担當得起？」

「賤丫頭，原來你也幫她說話，不關你的事，跟我滾出去！」

小菊對唯利是圖的謝太公本來就很惡感，今天她眼見太公逼着桂英接客，實在看不過去，她决心想離開這個萬惡的謝家院。

（八）

王魁果然中了狀元，是他到程相府拜師的那一天。程戡見了新科狀元王魁的相貌堂堂，心裏便有了主意。他想把女兒靈珠許配給王魁。當天的晚上，程戡便和他的夫人商量女兒的親事。

「王魁倒是年少英俊，儀表不凡……我看靈珠的親事就落在他的身上，不知道靈珠的意思怎麽樣？」

「靈珠沒有什麽問題，問題倒是王魁答應不答應？」

「這件事我想叫張行簡去談談看，我想不會有什麽問題罷！」

張行簡是程戡的忠實幫兇，一向媚上傲下，所作所爲早爲朝廷大小官員所不齒，包庇金壘作惡的是他，貪脏枉法的也是他。

程戡把這件事交給他辦，當然，他是毫無猶豫地替主子效勞。

（九）

第三天的早晨。

張行簡到高陞棧來拜望王魁，他正在寫信給桂英告訴她已經中了狀元，立刻要派人接她來汴京。

王魁想不到張行簡會來看他，忙著把信紙收拾好，跑到房門外接張行簡進來。

「恭喜你，王狀元，雙喜臨門，真是天下少有！」張行簡開頭便道來意。「我替你介紹一門難得的親事，不知道你要怎麽樣謝我？」

王魁明自張行簡來意，心慌得很，天半說不出話來。

「……學生不敢得罪程老大人，不過古人說「糟糠之妻不下堂」，請你老人家替晚輩的說說情。」

張行簡有點生氣，但又不便發作。

「程老大人怎敢逼你停妻再娶，不過替狀元公前途着想，如果錯遇這門千古難逢的親事，以後，你懊悔也來不及了，況且，靈珠小姐才德雙全，又是程大人最疼愛的一個……。」

「只是學生和賤內有約，各不相負……」。

「這話本來是不應該說的，現在旣然說到這裏，也不能不真言相告了。据我打聽來的消息，狀元公原配夫人早已去世，現在萊陽縣同居的這位，是鳴琦巷謝家院班子裏的教坊女子。如果你把她接進京來，給聖上知道了，還落得一個治身不謹的罪名……依我看來，還是……。」

王魁聽了這一席話，默然不動，但內心的矛盾，却被張行簡看出了他的弱黠。

張行簡故意裝做有事吿辭模樣，其實他是在等待王魁的最後答覆。

王魁名利薰心，經不起張簡行的引誘，這峙候他也顧不了桂英對他的恩情了，終於答應了這門觀事。

「那末，狀元公請你給一件信物，好讓我回去覆程老大人的話。」

他指着王魁腰間所繫的玉墜，王魁無可奈何地便把它解下交給行簡。

（十）

夜深三更，高陞棧外萬籟無聲。王魁獨坐在燭下，把白天寫給桂英的信反覆細看，不忍把它撕掉。

他回憶聚賢棧裏桂英替他解圍的一刹那，海神廟前定情之夕，婚後桂英爲他忍受千辛萬苦，連來汴京的盤川，也是桂英設法借來的……這一幕一幕的回憶，使王魁的良心起了極大的不安。他想推醒王忠把這件事吿訴他，但又沒有勇氣。

窗外已露微曙，王魁信筆寫下四句詩：

「比翼連枝願已乖，

休將薄倖怨王魁，

祗因憔悴章台柳，

怎向瓊樓玉宇栽。」

他把筆擱起，苦思良久,又著把信寫

完。剛巧王忠起床。

「少爺，你寫了一夜的信？反正要接少奶奶進京來了，還寫這末長的信做什麽？」

「王忠，你把這一封交給客棧裏那個小　張千，還有紋銀二百兩，叫他挑一匹快馬，立刻趕去萊陽縣。」

「少爺，是不是叫張千接少奶奶來京。」王忠覺得今天主人的神色不對。可是，他還沒有懷疑到王魁已經把桂英抛棄了。

門外一片鑼鼓，馬蹄的吵雜聲，是程相府派人來接王魁的。王忠大感不解，此刻，他才明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王忠氣急敗壞地把王魁的房門推開，他也顧不了主僕的身份，便破口大罵王魁忘恩負義。

「原來少爺做了程府的姑爺，怪不得王忠被你蒙在鼓裏，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今天，你中了狀元，你就把少夫人對你的恩情忘得一乾二淨。你……你這種人怎配做官……。」

「住嘴，你這個大胆的奴才，竟敢教訓我！」王魁老羞成怒，不得不擺起主人的臉孔。

「你要放明白，我王忠並沒有賣身給你，不是你家奴才。因爲你父親待我好，才肯跟你到處飄流。這幾年來不要說你沒有給一文半文工錢，連我自己幾件衣衫也給你當光賣光。你怕我知道休妻的事，所以叫張千送信。你要知道這封信給少奶奶看到了，人命一條。你無情無義，狼心狗肺，我不能看少奶奶活活給你逼死。」

王忠不忍女主人遭受這突來的重大打擊，爲着救命要緊，便立刻起程趕路，他想追回張千把王魁的信收回來。

（十一）

張千不分日夜趕路，第四天的中午，他到達了山東萊陽縣的謝家院門前，剛巧謝太公和小菊從裏面出來。

「請問那一家是謝家院？」

「這兒就是，有什麽事嗎？」小菊搶着回答：

「恭喜，恭喜，京城裏王狀元寄下家書來了。」

謝太公聽說是王狀元來信，，料定是王魁中了狀元，趕快迎着請張千進到大廳裏坐，倒茶敬煙忙了一陣。此時，謝太公的情感是驚喜交集，驚的是他對桂英不住，把她逐到後面裏去住，現在王魁中了狀元，他不是得罪了狀元夫人嗎？喜的是桂英住在謝家院這些日子，吃住的一筆賬有了着落。功罪能否抵消，連謝太公也感到有點茫然了。

謝太公招持着張千，小菊從謝太公手裏接過王魁的家書和銀子，飛也似的奔向柴房報訊。

桂英正在做活計，她以爲又是小菊開玩笑。當她真的看到銀子與王魁的親筆信時，他的眼睚裏盈滿着淚水，心想好容易才挨到這一天，千辛萬苦換來的希望總算有了着落，也可以稍慰父親在天之靈了。

「姊姊快把信念給我們聽，姊夫說些什麽？」小菊在催促着桂英。

是因爲欣喜過度的緣故，桂英好像沒有聽見小菊說的話。秀紅畢竟年齡大些，她向小菊使下眼色，便拉着小菊出去。

桂英把信拆開，一邊讀，一邊在顫抖，她知道王魁已經變了心，二百兩的銀子便可以了却這一段孽緣。桂英憤恨之餘•打開房門拔足狂奔去海神廟。

站在房門外的小菊與秀紅知道事情不妙，跑到大廳來告訴謝太公。

她一路狂奔到海神廟跪在海神廟的神龕前，放聲大哭，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到這個時候也只有把一肚子寃氣，面向着菩薩哭訴。她想起跟王魁在這裏發誓也不辜負誰，如令，人去事非，王魁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緩緩地踱出廟門外，走了荒涼的山坡，望見前面茫茫的大海。

恰巧這個時候王忠策馬疾馳經過，在馬背上他遠望有一個女人的背影，立刻把馬勒向這方向奔馳而來，他定睛一看果然是他的女主人。王忠跳下馬來，扶着桂英坐在岩石上。

「我知道王魁這小子的事，想追着張千，看過信再想法子吿訴少奶奶，還好路上借到這匹馬，星夜趕路，再遲一步恐怕也見不到少奶奶了。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你也别傷心了。」王忠極力在安慰女主人。

「王忠，謝謝你的好心，也許是我命不該絶。」

「少奶奶，你想自殺不是好辦法，至少你還有一件事沒有做。」

「什麽事？」

「你不能讓王魁逍遙法外，報仇也好，伸寃也好，你應該上汴京找他算賬。我們明天就上賂，我拼掉這條老命，也要替你出這一口氣。」

「王忠，我真不知道要怎麽樣來報答你救命大恩。」

王忠扶起桂英上馬，她發現脚上掉了一隻鞋，只好把衣服撕了一角，把脚裹起來。

小菊，秀紅，謝太公，張千跑到海灘邊找尋桂英，發現桂英掉下的一隻鞋，他們以爲桂英已經投海自盡了。

（十二）

王魁雙喜臨門，中了狀元，搬到程相府去，與靈珠成了親，而且丈人還向皇上保他當了刑部主事，旣富且貴，但他的良心總覺十分不安。

這天，他在書房裏踱來踱去，正爲着張千還沒有回來而焦慮，忽然門公進來通報說張千求見，他馬上吩咐門公叫他進來。

張千一見王魁立刻從懷裏拿出一隻桂英的鞋子。

「這是少奶奶的鞋子，我們在海灘邊找到的。」

王魁接過來那一隻鞋子，把它撫摩着，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便叫張千出去。

王魁以爲桂英已經投海自盡，心裏悶悶不樂。前天，他剛接任親事，就辦了一樁貪汚枉法舊案子，現在他再也無心理會這件事了。

張行簡好幾天沒有上程相府來過。今天，他突然出現在王魁書房的門口。

「狀元公，好幾天沒有看見你，什麽時候你要重謝我道個媒人？」

「唔……」王魁看見張行簡又憎又恨，但他不願形之於色，只好支吾回答。

「令岳大人旣在大廳裏等你去商量一件要事。」

王魁無可奈何地跟着張行簡走到大廳，他看見程戡怒容滿面，王魁心想岳父一定在發誰的脾氣，他誠惶誠恐坐在右下邊的一張椅子上。

「岳父大人，叫小的來，有什麼吩咐沒有？」

「這件案子，是不是你從舊案裏翻出來的？」程戡把一叠文件交給王魁看過。

「是，這一次河堤缺口，全是金壘的責任，他一向仗勢横行，貪汚枉法，旣然有這許多的人揭發，所以小的把它吊出來重新査辦。」

「賢婿忠君愛國，執法如山，自然很好，不過金壘這件案子，如果要辯得公允，必須鄭重其事。行簡知道得很詳細，你們可以談一談吧！」

張行簡看見程戡離開大廳，便凑近王魁的耳朵旁，細聲地說出他的意思。

「狀元公，你對這件案子别再認真了吧！你不知道金壘與老大人的關係，人家說過，泰山頭上動土，你倒真的在你老丈大人頭上動起土來了。」

王魁為着桂英死訊，無心與張行蘭週旋，他似是而非的答應張行簡不再理會這件舊案了。

第二天，金壘自己帶着許多工人抬來了不少禮物，他知道這一次不是程老犬人的幫忙，腦袋早已不保，爲着表示誠意，所以他特地自己把禮物送上府來。

恰巧這一天張行簡也在程府，金壘見風轉舵，要謝程老大人，當然先要謝謝張行簡。他把行簡拖到大廳的角落嘰哩咕嚕說了許多話。

「後天是老大人生日，專門跟程老作對的韓稚老也會來的，我要王魁這小子在席上宣佈全案已經查明，全屬誣吿，這件事就包在我的身上。」張行簡說話的聲音響亮得很，他在程府是毫無顧忌的。

「多謝簡翁，事情過去之後，一定重重酬謝。這裏是一點小意思，是給老大人賀壽的」

當金壘離開程府大門時，面有得色，他自言自語道：「王魁這個小子也逃不出我的掌握，不給點顏色你看，你也不知道我金壘的厲害。」

（十三）

王忠在啓程的那一天晚上，特地到謝家院通知小菊，說桂英並沒有死。小菊早就下了决心離開謝家院，明早桂英上汴京去，小菊也願意跟着一道去，在路上可以照應桂英，怕她悲傷過度會出亂子。

他們一路賣唱，一路求乞，終於到達了汴京，桂英急於尋找王魁，王忠一到高陞棧也忘了旅途疲倦，便四出打聽王魁消息，終於給他找到了張千。据張千說後天晚上是程戡六十大慶，程家上下一定忙個不了，他認識好幾個差官，暗地裏找他們商量好，到時候，由小菊先混進程府，然後由我陪你打後院進去，把王魁找出來，看他當你面還有什麽話好說。

（十四）

桂英到達汴京的第三天晚上，程府燈燭輝煌，樂聲齊鳴，賀客盈門，還雇了一班舞姬，小菊也夾雜在裏面，這種盛况是汴京多年來所沒有的。

程府大廳裏筵席連開數十桌，朝廷上文武百官都來參與盛會，連一向視程戡爲政敵的韓丞相，司馬御史，寇大人等也不例外。

酒過三巡，一聲「獻舞」，小菊舞雙劍，極盡曼妙之致，程戡舉杯向韓丞相等答謝。坐在韓丞相下座的寇大人便站起來舉杯回敬。

「程大人，賢婿少年英才，真是廟堂之器。」

「寇大人過獎了，最近小婿奉命查辯幾件案子，所以無暇到各位大人那裏討教，請各位多多原諒。」

坐在王魁隔鄰的張行簡眼見時機已經成熟，便用手腕撞着王魁。他如夢方醒舉杯向各位老大人敬酒。

「岳丈大人，你提案子的事，我倒記起了，道次黄河水災，沿河提督金壘的事，他已經盡其所能，搶救善後，至於從前告發他的人，是毫無根據，想是公報私仇，有意中傷。」

韓丞相心裏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

「旣然如此，應該詳細的具呈，轉奏皇上。」

王魁一邊答是，一邊在抹去額上汗珠。他看事情已經告了一段落便靜悄悄地溜到自己的書房裏去；小菊眼見王魁不但不爲桂英報金壘殺其父的深，反而爲金壘開脫罪名，恨在心頭，雙劍在手，本可將其刺死。可是不敢造次，怕洩露了混入府中的祕密。　坐在次席的金壘把剛才的一切情形也看在眼裏，他認爲滿意，立卽跟着溜進王魁的書房來。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黄金放在桌上。然後抬起頭來，笑得兩個眼睛變成兩條夾縫。

「下官帶來一點禮物，請狀元公收下。不過那些案卷可以不可以把它燒掉，反正案子已經了結……」

「我留着也沒有什麽好處，當然我會處置的。」

王魁敵不過利慾的誘感，他終於把金壘的黄金收下。

這一切情形全被站在窗門口的桂英看到了，她看見王魁的無恥行爲，恨得牙癢癢地，便慢步走進房間裏來。

王魁覺得背後有人進來，回頭一看却是桂英，他怕得全身發抖，半響說不出一句話來。

桂英一步步走近王魁，他一步步向後退去。

「桂英，我知道對你不住，不過我不是有心負你，實在是情勢所迫，無可奈何。你回去罷！明天我請高僧給你超度……我知道你是好心人，你活着對我好，現在也不要嚇唬我，我求求你……。」王魁嚇得面無人色，說話的聲音，是斷斷續續的。

王魁以爲桂英鬼魂不散，是來索命的，而桂英却利用着這個機會來懲戒一下這個薄倖的丈夫。

「你旣然知道我對你好，你怕我什麽呢？你從前說過，我做了鬼，你還是愛我。」

「是的，我還是愛你，今世我負了你，來世我們再結爲夫妻。」

「哼！我不信。」

「我可以對天起誓，我說的都是真心實話。」

「旣然是真心話，那末，你還是要我的，那何必等來世，現在不就可以的嗎？」

「現在不成，你是鬼，我是人，怎麽可以結成夫婦。」

「王魁，你過來看看，我到底是人還是鬼？」

王魁走近桂英，用手模了下她的頭髮。

「你？你沒有死？」

「好，你是用死來騙我，好大的膽子，你到這兒來做什麽？是不是嫌二百兩銀子不夠？這裏還有十兩黄金，你拿去吧！」

「這些黄金是那兒來的？我在窗子外邊觀眼看見金壘送來的，你還記得他是什麽人？當年殺我的爸爸，你替我寫的狀子，你說你永遠記得這件事，你說你一定告他―個水落石出。可是黄金到了手，自己寫的狀子也想燒掉啦，好狠毒的王魁，我吃盡千辛萬苦來找你，我今天就跟你拼了！」

王魁怕給人家發覺他的祕密，便拔出寶劍上前拖住了桂英，想把她刺死滅口，站在窗門外的王忠及時從窗口躍入書房裏來，一手拉住王魁，一手拿起桌上的一隻銅瓶，劈頭擊下，儌倖王魁躱得快，被他脫身逃出大廳。王忠眼見王魁走脫，便拉着桂英隨後追出。

大廳裏賓客雲集，音樂奏得響徹雲霄，誰也想不到程府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王魁一路奔出大廳，一路大喊救命，這一來却驚動了程戡和侍官們。王忠奮不顧身，只想追上王魁，却被侍官們一把抓住，桂英看見大廳上客人當中有金壘在座，這時她也顧不了自己是一個弱質女流，便指着王魁與金壘天罵一頓。

「八年以前，你殺了我的爸爸，王魁親手替我寫狀子，代我伸寃，可是，今天，王魁拿了你的金子，便將這件案子了結，河堤决口淹死了多少人，就因爲你偷工減料，我父親當年揭發你的罪惡，爲了滅口，你便下毒手把我父親害死……。」

張行簡見東窗事發，便下令叫侍官把王忠和桂英趕出去。而坐在一旁的韓丞相，寇大人却喝令阻止。他們想不到多年沒有審結的大貪汚案子却在這裏覓到了證人與證據。

金壘知道自己的性命難保，索性把這一件大貪汚的內幕全都招供出來，可是，話還沒有說出來，却被程戡喝住：

「來人啦！馬上把金壘押出去。」

「程大人，看來這案子內情倒很複雜………」韓大人對着程戡冷冷地說了這麽一句話。

「如果這事是屬實，我是不能放過王魁的，我程戡一生就是這樣清白剛正。」

司馬大人從王魁書房裏拿出來黄金與一叠狀紙，所有證據俱在，王魁嚇得面無人色，程戡怕事情牽到自己頭上來，索興一不做二不休，喝令把王忠一齊押下，免他當著衆官洩漏他程府裏的黑暗。

「家門不幸，出此敗類，我决不循私寬假，只有這樣才能報皇恩，謝朝廷。來人啦，把王魁押出去明天早朝，奏明皇上，與金壘一齊斬首」

金壘殺人無算，死有餘辜，王魁忘恩負義，原想依附權要，結果竟死在他老丈人的手裏，可是孽由自作！幫兇旣除，然而正兇仍在，宋朝政治腐敗也由此可見。

桂英的仇恨已報，王忠便陪着她走出相府，走向回萊陽縣的路上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