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春色
電影小說
一
萬花歌舞團在銀宫大戲院排演歌舞,團長是一個大肥佬,名叫馬龍,此刻正與導演在台前督導,忙忙碌碌,揮汗工作。
馬龍這個人,天性暴燥,嚴而寡恩, 團裡的人,都怕見他,因某些地方,他是不留人面子的,雖在排演時候,也是十分認眞,男女團員偶有笑容,立時大駡,所以莫不聚精會神,全力以赴,一似正式登台的,馬龍參與其間,一一看在眼裡,認爲滿意,方始下令:
「好了,你們去休息一會才再練吧!」
於是個個胸口鬆了一口氣,始吸一支烟,飲一杯茶,坐下還不滿十分鐘,馬龍如催命鬼的,一聲令下,又要排練了,他就是這樣不講道理,彷彿把團員當作一部機器。他本性馬,團中上下都背後叫他機器中馬達,馬達一動,機器也就—齊跟着動起來了。
二
一日,團中貼出佈告,招請新人,應招的女子相當多,川流不息,陸陸續續前來。後台司閽張帆,當然一個一個引她們進來,會見馬龍。但要精彩又合條件,實在很少,簡直可說無,沒有一個不是庸脂俗粉。馬龍看在眼裡,非但無一合意,立卽揮之走,而且還大罵張帆:
「老子在排練中,忙得走投無路,領進來的沒有一個看得入眼,躭誤老子工夫,媽的!再阿貓阿狗領進,請你滾蛋!」
「是,是!」張帆垂住頭聽駡。
「滾!」
「是!」張帆反身而退,已是極汗一 身,因此後來應招的女子遭殃,張帆不敢再領進,一律拒絶。
三
少女白蘭香,天生麗質,畧能歌唱,她也是應招來的,却被張帆擋了駕,白蘭香苦苦哀求道:
「先生,謝謝你吧!你們旣然招收新人,我現在應招來的,又爲什麽不讓我進去?這是說不過去的。
張帆眼眼向她白白:「你不知我們團長脾氣,爲了領進見他,我的飯碗,也幾乎敲碎,你是不是要我不吃飯?」
白蘭香又苦求:「實在我媽病重,沒有法想,故急急欲求到一個工作,請先生幫幫我忙吧!做做好事吧!假使錄用,永遠不會忘了你的。」
張帆對她看看,人品還夠美,身體也夠曲線。不過前來的二批中,也有很好的,團長都不要,都說不好,望一望,卽把她們揮走。他想了又想,還是沒有把握,不預備把她領進,只說:
「很對不起,將來有機會再說了,好得還要招新人的,一定幫你忙好了。」
白蘭香終是不走,仍舊絮絮不休,不肯離開。張帆爲顧自己飯碗,又對團長畏懼,明知這位小姐也許有錄用希望,但也硬硬心腸,愛莫能助。
恰巧這天有一個女團員,愆時不至, 已是把導演急得跳脚,爲的怕馬龍不留情,把他責備,一時手足無措,奔至後台門 口看看來了沒有,忽見白蘭香,眼目頓覺一清凉,問張帆:
「她做什麽?」
張道「又是應招來的,不敢領地進見團長,我的飯碗問題要緊。」
導演以該汝團員不至,認這女子很不錯,急中生智,便說:
「好好,你進來,你帶你見團長。」 白蘭香喜極欲狂,連忙隨導演進至後台,他又不說明原因,糊裡糊塗便叫她易服化粧。
白蘭香大訝,問導演:「先生,我只會唱歌,舞還沒練過,不會跳的。」
導演催她:「我不是不明白,你只須依我做好了。」
白蘭香新來,又不好不願,心裡一想:旣然叫我這樣做,總不會錯。於是急急忙忙,穿上舞衣,袒其酥胸而露其大腿, 倒也別有滋味。
就此濫竽充數,混在衆舞女中之後排 ,一齊跟着排演。
白蘭香從沒上過舞台,又不知現在跳的這一個什麽舞,何處該踢一腿,何處該轉身,何處又該接攏,膛目不知,雖竭力向前面一個依樣葫蘆,但是毛手毛脚,怪狀百出,叫她如何跟上,心裡吃慌,一不留意,「撲通」一巨聲,就此仰天一交, 跌在台中央,一個嬌嫩屁股,自上跌下, 麻木直達心臟,眼裡火星直射,又忙、又慌、又嚇,打算立刻爬起,可是不可能。
原來已被馬龍發覺,大吼一聲:「這個陌生女子是誰?不許動!」因而全體停止,他走到她身邊,手指住,怒不可遏, 責問道:「你……你從那裡來的?」
白蘭香終自地上起立,不願牽涉導演,心胆俱裂,挺身自承道:「大胖子先生 ,因……因爲我母病重,求職心切,不得已冒昧登塲,請先生原諒!」
馬龍火冒道:「這不是給你開玩笑,不會跳舞,混在中間,因你一個人錯,全體受影響,豈有此理!」
白蘭香連忙接口道:「舞雖不會跳,但會唱歌,你聽聽我唱,好不好?」言已,馬上引吭高歌,她是怕把職抛掉,所以把歌來補救,唱的那支歌叫「假如我有這一天」:
「假如我有這一天,
喜上眉梢。
粉墨登塲,跳和唱,就把那心願了!
假如我有這一天,
多麽逍遙!
清歌妙舞娛嘉賓,
總算是把運交!
獻身藝術,甚麽不要!
愛惜名譽,
輕視財寶,
像明星天空照耀!
假如我有這一天,
不再煩惱,
嘻嘻哈哈,朝到晚,
整天裡掛着笑!」
但是馬龍聽來,一點不也覺她唱得好,只覺平常得很,不留她面子,當塲掩耳,斥道:
「你這歌算好?小孩子唱來,也比你高明,居然還要唱給我聽!嘿!」
當塲便喚張帆來,張不知何事,但已嚇得發抖,馬龍手一揮道:
「你把她趕出去!」
「是!」
白蘭香大駭,連忙求情,哀婉可憐,一淚一語道:
「先生,先生救救我!雖不能當團員,請派一個起碼職司我做做,實因家母病重,沒法可想……」
馬龍無動於中,倒是張帆憐其遇,放胆進言:
「團長,我看這樣吧,因爲化粧間女僕,已自動辭職,目前還沒人,不妨讓她補其缺!」
馬龍好漁色,以蘭香嬌艶過人,忽動腦筋,居然納張帆所請,一口允承,俾以後徐圖誘致。
於焉白蘭香乃得服務於團中。
果然,馬龍難得進化粧間,於是時刻進來,名爲視察、管理,實則老是釘緊白蘭香,欣賞不已,便越看越可愛了。
四
萬花歌舞團正式公演的晚上,化粧室中,脂香粉腻,春色無邊,衆女團員,個個赤光露體,尼龍胸圍,誘惑肉感。白蘭香工作努力,逢迎於各女團員之間,深得大家好感。
導演進來催促道:「你們從速準備, 快要開幕了。」
馬龍爲了想念白蘭香,接踵亦進,名爲催促,實則多看看白蘭香也是好的,白見他與往昔不同,對自己似有好感,便趁機笑着要求:
「團長,總要讓我有個出塲機會,可不可以?决不會再跌倒了。」
馬龍明知她不能出塲,但也來個信口開河,說了 一句不負責的話:
「好的,明天吧!」
「是不是眞的?不要敷衍我!」白蘭香喜甚,不得不敲釘截脚。
馬龍賊頭鬼腦道:「當然眞的,團長從不開玩笑。」
前台幕啓,觀衆鼓掌雷動。
原來第一幕,就是上演肉感舞,難怪台下發狂。
於是一幕又一幕,莫不精釆紛呈,大腿如林,歌聲美妙,瘋狂台下。
接上又有日本「祭神舞」,塲面越來越偉大,出塲人數更多,完全扶桑情調。
至最後一幕,由女主角梅子率領數十人作盛大演出,格外精釆。
白蘭香心慕梅子藝術,在幕後偷窺, 口哼小調,手舞足蹈,嬌憨可笑。
事爲馬龍所見,打算阻之,忽腋裝商來素欠,佈景商又來逼債,馬龍因生性好賭,挪用團中欵項,週轉失靈,捉襟見肘 之至,也虧他油腔滑調應付過門。
白蘭香興奮的,又在這時來問他:「團長,是不是眞的明天讓我演出? 」
馬龍不禁啼笑皆非,原是敷衍,她當作眞,也好,索性騙她到底:
「當然眞的!」
五
劇終人散,白蘭香收拾化粧室時,見各式各樣舞衣甚多,一時興起,随便取了一套,穿了上身,對鏡作態,輕歌一曲, 把偷看來的藝術,舞之、蹈之,適被張帆闖進看到了,她又羞又窘,而張認爲蘭香這女子,確是醉心藝術,志誠可嘉,便對她說:
「不必怕羞,我對你說,我本來是團中一個主角,因爲熱戀一女團員,她忽反悔不要我,氣傷了我心,便寄情於酒,又因飲過度,表演時失常,被團長降職,不得已改役司閽。剛才見你如此用功,相信你大可造就,此道有天才。」
白蘭香大喜,便要求他,表示親熱道:
「何不教教我呢?拜你做老師!」
「可以,你要,我一定教你。」 白蘭香喜極欲狂。
從此,劇終人散,張在台前,一邊飲酒,一邊悉心教授,夜夜學習不輟,技已有成,然終未有出台機會。
張帆對她說:「不必急得,有了本事 ,不一定要在這個團中,其他劇團還有三四個,跳到別個圑中,歡迎之至。」
「眞的嗎?」白蘭香益喜,練益勤。 二人因爲師生關係之深,白蘭香敬張帆彷彿自己的父老一樣,而張見她進步甚速,其藝甚且超女團員以上,幾與女主角並網齊驅,不分軒輊,爲留紀念,二人合拍小影一幀。
六
一日,白蘭香在化粧室工作,她的妹妹芸香來訪,說是:
「姊姊,我是爸爸叫我來的,勸你不如囘家,何必留戀這裡,做一個女傭工作,卽使姊姊欲爲演員,大可以自己拿出錢來,組織一個歌舞班好了,何須寄人籬下?」
原來白蘭香,本是一個富家千金小姐,嘗卒業於音樂學校,可是她醉心歌舞團生活,故諉言母親病重,無力就醫,求職爲母醫病,遂混跡劇團,情願做一女傭, 藉此作晉身階梯罷了。這個秘密,團中任何人都不知道的。
白蘭香聽了妹妹的話,便說:「暫時我也不想囘家,因爲在團中刻苦練習,技已大見進步,藝術必須磨練,地位也從奮鬥中得來。你對爸爸這樣說好了。」
芸香認姊姊的話,大有見解,便也不強逼她囘家,說:
「那末我囘去告訴爸爸吧!說姊姊快將登台演出了。」
「道個倒不必說的,我不是愛出風頭的人,目前一心學本事,學成也不一定在這個劇團登台。」
芸香喜道:「那末姊姊遲早有一天登台的,我叫爸爸注意報紙吧!」
白蘭香因內心喜悅,又戲說:「演出也不一定在報紙上登廣告的, 對你說不愛招搖,說快些,可能明夜就演出,也說不定。」
這原是戲言,不料芸香誤信爲眞,囘家連忙報告了爸爸。
七
第二夜,萬花歌舞團照常上演,不料開演時間將至,女主角梅子與男朋友飲醉了酒,跌跌撞撞囘來,在化粧室中,便埋首睡着了。馬龍急得跳脚,把梅子推醒,大駡特駡:
「你……你這個女王八蛋,醉到這個地步,還可演出嗎?簡直同我搗蛋,怎麽可對觀衆?」
梅子被推、被駡,倒也清醒,頓時大怒,反唇相稽,罵馬龍:
「你這個王八蛋!你道隻猪!你可任意罵別個團員,我可不受你罵,你沒有資格罵我!不演了 !走!」
男朋友從中勸解也沒用,梅子决計不演了,便偕男朋友當塲離開劇團,實行搗蛋到底!
這一來馬龍大跳大叫,倉卒間,那裡去拉人來承乏,在後台發神經病。劇團中走失一個女主角,生意立刻受重大影響。 正在這時,張帆來進言:
「團長,請毋庸急得,幕雖啓,但下一幕,梅子並不重要,她今晚本出塲二次,第一次不妨用另一擋節目代表,由七個女團員穿旗袍上塲,中加一個唱歌的, 足可敷衍過去。」
馬龍跳脚道:「那末這個應付過去, 第二次呢?又敷衍過去嗎?觀衆要退票了 !天老爺呀!」
於是張帆保證白蘭香出塲,他說:「 團長,這一個時期來,我已把絶技,全部教授了白蘭香,的確大大的進步,同梅子不分軒輊,代表演出,綽綽有餘的,如果不信,不妨試用一次。」
「你不要同我開玩笑,試一次?不行,劇團名譽從此跨台!」
馬龍一想:近來每夜確也看到何蘭香跟張帆練習,以爲玩玩性質,旣能保證,倒也有些可信,時委實傍徨無計,捨此亦無他法。於是納其言,心境惡劣,一陣亂揮手道:
「好好,你去辦!」
於焉第一次之梅子節目,遂以旗袍服一裝上塲,中插一歌者,倒也別開生面,觀衆非但不嘩,且大鼓掌。
此時張帆早已把白蘭香力推入化粧室 ,告以:「今夜眞的給你登台了,代表女主角梅子的,快快化粧準備!」
白蘭香猶以戲言,不信。
張帆認眞其事,幾乎要強逼她化粧,說明梅子已經離開劇團,她不演出了。蘭香方始相信。
白蘭香上夜曾對妹妹說「今夜登台演出」之戲言,而不料竟成爲事實。故她的妹妹原本亦告訴了父親,今夜又竟閤第光臨。
老父爲捧女兒起見,特來後台看看蘭香,此時她正在化粧,看見父親,一時歡喜極了。
忽然間,後台一片喧嘩聲,老父走出看看何事。
見馬龍被債主包圍,且有警人在塲, 但聞:「你身爲團長,營業又如此之好, 何以所欠債務,一拖再拖不還?如果此刻不了清,立刻停止上演,中途閉幕!」 老父聞言,出而排解,自願代爲料理各項欠戶,大簽支票,分發各債主。豈知債主並不識開支票人,恐防空頭支票,也許一種緩兵之計,竟一律拒收。
警人大笑道:「你們這批傢伙,都是有眼不識泰山,白先生乃本地巨紳,家產三四于萬,會有空頭支票嗎?」於是便介紹與債主認識,衆大歡喜。
馬龍尤雀躍三百,喜從天來,困難之時,會遇財翁,是眞萬想不到。
於是萬花歌舞團,非但不中途停演, 且連續長期演下去了。是夜之最後一塲,就是白蘭香出任主角演出之盛大歌舞,蘭香美艶,藝術又精,觀衆驚爲天人,大爲擊節讚賞。
歌舞完時,掌聲如雷,蘭香謝幕又謝幕,至三次謝幕,始吿入塲。馬龍、蘭父、芸香、張帆等等,紛至後台致祝。
於焉劇乃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