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 電影小說
(一)
一騎快馬在郊野馳騁,快得像流星一般,由遠而近,近了!
騎在馬上的是個年輕的女子,腰幹挺得很直,姿式非常美好,她一路奔馳過來微微感到喘息,於是勒馬停蹄,游目眺望。
在秋陽的照耀下,這女子顯得嬌艷無匹,多彩多姿,可是她那一身打扮,却又敎人感到疑惑,她頭上罩着一幅元靑縐紗包頭。兩個角兒搭在耳邊,隨風飄展,鬢上還揷着一朶紅花,身上穿着短襖褲,外加長披風,脚下穿短統馬靴,背弓佩刀,乍眼看來十足一個巾幗英雄的模樣,與她那張俏麗的面疍十分不稱,不過假如你再一細看,不難發覺她眉宇間有一股英氣。
原來這不是別人,正是名震江湖的俠女——十三妹!
她四下望了望,似想抄近路從山的這一邊繞到那一邊去。她拉韁馳上山坡,馳行一陣又停下來,想看看該走那一條途徑,這時她坐騎的那匹馬突然引頸嘶叫了一聲,前蹄踢地,彷彿有什麽預感似的。
十三妹正覺奇怪,驀地又聽到一聲馬嘶從山谷深處傳來,似和這馬互相呼應。她以驚訝的眼光朝發音的方向望過去,那是一片叢林,餘外什麽也沒有。
「難道裏面有人?」
十三妹畧一遲疑,便朝那個方向找去,快抵叢林的時候,她停住,從馬背跳下來,熟練地鬆開馬肚帶,搭鎧,然後牽着馬,緩緩下山,進入叢林。
她牽馬穿過叢林,一面走一面找,直走到山脚,才發現一輛沒有馬的大車。她近前一看,車裏沒有人,祗有一隻箱子。
「奇怪,人到那裏去呢?」
十三妹心中不由升起一陣疑惑,左右囘顧,突然看到距大車不遠的地方有一株大樹,樹下坐在一位公子,不禁啞然失笑。
這位公子也瞪起一雙受驚的眼睛朝她注視,當四目交投,兩人都不禁呆了呆。
十三妹見他長得眉淸目秀,温文爾雅,芳心砰然一動。
可是她的影子映入這位公子的眼中,却有着異樣的感覺。在看他第一眼的時候,公子覺得她美極了,好似出水的洛神,令人心跳,然而當他再一看時,發覺那一身打扮,不禁大大吃了一驚。
「唔,別是歹人吧?」他心裏這樣想。
公子敏感地望望箱子,又望望她。
十三妹瞧他那種忸怩不安的樣子,知道他誤會了,朝他嫣然一笑,便走開了。
當她轉身離去,揷在背上的雙刀便顯露出來,刀光閃閃,公子一見,份外神經過敏起來,急撲到大車,兩手抱着箱子,想走不敢走,想喊不敢喊,又驚又怕,急得幾乎要哭出來。
十三妹牽馬轉入路旁的矮叢林,遠遠望見有匹馬在溪邊飮水,不覺喜出望外,心想正好在此歇歇脚,剛欲縱馬去飮水,突然聽到有人在談話。
「傻狗,這下咱們時運來啦!」
「怎麽?」
十三妹不以爲意,走自己的路,可是話又飄到她耳裏來了。
「咱們把那個文縐縐的書生騙上了道兒,找個沒底兒的山澗,把他往下面一推,箱子裏那二三千両銀子,不都是咱們哥兒倆的啦!」
這話令十三妹猛吃一驚,不由站住窃聽。
「白臉狼,這主意好是好,就是咱們馱着往囘裏一走,碰見個不對眼的瞧出來呢,那不是活飢荒嗎?」
「嘿,說你是傻狗,你眞是個傻狗,咱們有了這箱銀子,還往囘裏走嗎?順着這條道兒,到那兒快活不了這半輩子呀!」
「唔!對!咱們就這麽辦!」
「時候不早,走吧!」
十三妹聽到兩個人的脚步聲,往溪邊那方走去,急從樹隙中窺望,見一個長得傻頭傻腦,心想那一定是叫傻狗,而另一個長了一臉白瘢瘋,獐頭鼠目,十足一個壞疍相,知道他就是白臉狼了。
這時她突然改變了主意,仍然站在那裏偸看,看見這兩個壞疍牽着馬囘去套車,那位公子顯得很焦灼,頻頻催促快走,兩眼還不時朝她藏身的地方掃過來。
十三妹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心想:你大禍臨頭,還在這裏瞎猜疑!她等車開行了,才放下鎧,綁緊馬肚帶,躍上馬背,將兩腿一挾,跟踪而去。
她始終與前面那輛車保持一段距離,不久車中那位公子發覺她跟來,大驚失色,更認定她圖謀不軌了。
「快……快點!」公子急得頻催白臉狼。
白臉狼與傻狗見公子神色倉惶,不時囘頭,也不禁囘頭望了望,見十三妹單人匹馬緊追其後,目灼灼地瞧着大車,不覺暗吃一驚,及後見她那一身打扮好似走江湖的,更加引起戒心,兩人不由互望了一眼,白臉狼立刻揚起鞭子,「唰」的一聲,重重鞭了馬一下,馬像受了一驚似的,猛然撒開四蹄往前衝。
十三妹心裏有點氣惱,跟着加鞭疾追。
一車一馬,在平原大道上,一前一後地追逐着,漸漸雙方的距離愈來愈近了!
車行顚簸,公子坐在裏面東倒西歪,狼狽不堪,但他仍頻頻囘頭望,見十三妹緊跟不捨,兩只眼睛老盯着他那只箱子。
「快!快呀!」公子驚至面無人色,連說話的聲音都顫抖起來。
白瞼狼和傻狗受了他的影響,也平地緊張起來,向車後戒懼地掃了一眼,猛鞭馬屁股,馬兒却不聽話;嘶叫一聲,踏兩步,不肯往前進。
三人急得面面相覷,束手無策,這時十三妹已經迫近了。
公子無望地瞧着遠方,眼睛突然亮起來,張得大大的,白臉狼與傻狗不由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發覺茌平鎭在望,大家的面上立現了一片忻悅。
十三妹也向遠處望了望,恍悟他們爲何歡喜,嘴角一牽,似笑非笑地瞟了公子一眼,猛然加鞭,便越過大車,向茌平鎭疾馳而去。
公子目送她的背影隱沒在暮靄中,不禁舒了一口氣。
傻狗待十三妹去遠,以詢問的眼光望望白臉狼,白臉狼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氣,放開韁繩讓馬自由自在地拉着車緩緩前進。
(二)
抵茌平鎭已是黃昏時候,大車在悅來店門口停住,三人各懷鬼胎,下車時猶前後掃望一陣,沒有發現十三妹的影子,不禁暗暗慶幸。
「客官請裏邊兒!」店主見貴客光臨,忙不迭堆下笑臉迎出。
公子仍覺不放心,四面望望,然後向白臉狼傻狗,指着銀箱說:「快抬進去!」
白臉狼和傻狗發出會心的微笑,兩人抬着箱子走進悅來店。夥計趕着出來將車拉開,公子急隨店主進入穿堂。
他是一位嬌生慣養的公子,獨自沒有出過門,家裏的人囑咐他一路小心,見着形跡可疑的人更加要當心,所以他一見着十三妹這身打扮就警惕起來,後來又見她緊緊相隨,愈覺心慌意亂,但他毫無經驗與常識,壓根不知十三妹早已在他未到之前先投宿這間店。
這時,十三妹正在窗外窺探,看見白臉狼及傻狗放下銀箱,店主取出一本厚厚的線裝簿,執筆點墨,然後問道:
「請問客官貴姓?」
「我姓安!」公子答。
「從那兒來?」店主一邊寫一邊問。
「北京。」
「往那兒去?」
「淮安。」
十三妹聽到這裏閃身離開,接着便聽見店主對安公子這樣說:「客官請跟我來。」
店主在前領路,白臉狼傻狗抬着箱子跟在他後面,安公子疑神疑鬼,忍不住又囘頭望望門口,不見什麽,心安下來,趕緊跟入。
店主領着他們穿過院子,安公子只顧往後瞧,沒有留意前面,他不見有人跟來,心裏覺得很塔實,傻裏傻氣地笑起來,心想:這事眞滑稽,別是自己太多心了吧。可是他猛一抬頭,整個人嚇呆了!
他一直提防着的那個人,不正是立在他眼前嗎!
不錯,十三妹剛巧站在天字號房門口,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白臉狼及傻狗抬箱子進入她對面那間地字號房。當十三妹的影子映入安公子的眼簾,他差點嚇昏過去,初猶以爲自己眼花,凝神再一望,眞是如假包換,一毫一釐也不差,不禁暗暗叫苦。
「怎辦呢?」安公子巡逡不前。
這時十三妹也似覺有人在注意她,便轉過頭來,見又是這個書獃子,張惶失措地瞪着她,忍不住微微一笑,返身掀帘走囘自己的房裏。
「客官,請進來呀!」店主見安公子站在那裏發愕,不禁這樣說。
「嗯。」安公子硬着頭皮走進地字號房,還不時望望對面那間房。
店主見夥計端着茶壺進來,便指着白臉狼傻狗對夥計說:「帶這兩位到下房用飯安歇!」
夥計領他倆出去以後,店主又轉臉問安公子:「客官,吃點什麽?」
安公子憂心忡忡,搖搖頭答:「什麽也不吃。」他突然走近店主身邊,緊張地說:「我想換一間房!」
「爲什麽?」店主錯愕地望着他。
「這……這房不大謹愼。」安公子訥訥地,不知怎樣解釋。
店主誤會他的意思,反向他解釋,帶點抱歉地說:「唉,這是小店最好的房啦,您將就點吧!」
「嗯。」安公子有口難言,木然呆立。
「要是有什麽吩咐,隨時叫我好啦!」
店主見沒有什麽好談,便吿退放下門帘,走了出去。
安公子兀自呆立了一會兒,愈想愈心驚,輕輕走到門邊,掀起門帘一角向外窺望,天!他好似觸了電一般,全身震動起來。原來十三妹又挨在她房門口,出神朝他這邊望。安公子急忙放下門帘,囘身奔到床邊,抱着箱子,這舉動毫無意義,不過在他心理上似覺安全點。
十三妹見他藏頭露尾恁是好笑,有意要捉弄他,索性搬把椅子出來,面向他這一方坐下。
安公子了無主意,抱着箱子在房中往來蹀竣。一陣,又忍不住悄悄走到門邊,從門帘縫中向外張望。
該死,這不是存心跟他過不去嗎?安公子一見十三妹坐在門口,便知道她是有意的了,這一來更令他手足無措。
「怎辦呢?」他口問心,心問口。
半晌,他突然想起自己眞笨,怎不會將門關上呢,於是輕輕把門闔上,動作極慢深怕驚動對面似的,可是當他發覺門閂已經壞了,非常失望,嘆口氣,惶然四顧,希望找出一點東西來抵住門,怎知沒有一樣可供利用,這時他眞覺得走頭無路了。
他的腦子很混亂,心中又像被什麽壓着似的難受,他走到窗口,眼睛毫無目的地朝外掃射,驀見院子一角,有一個石磨,突然靈機一觸,計上心來。
(三)
他興冲冲地欲開門出,走到門邊又遲疑起來,呆了一陣,醒起忙將手中的銀箱放囘床上,最後似下了决心,挺挺胸出力拉開門,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
在他經過十三妹面前時,幾乎是跑着的,頭也不敢抬,逕直走向院子。
十三妹投以奇異的眼光,及後見他呆視那具石磨,不明他是什麽用意,祗覺得非常有趣,心想:看你搗什麽鬼?
安公子走到石磨旁,仔細看了看,這石磨似乎廢置許久了,有一半陷入土中。他想這末重的玩意兒抵住門,一定不怕了吧?
當他看到一個夥計走過,便向他招招手。
「噯!」
「要什麽?」夥計朝他走來。
「有點事兒要麻煩你。」安公子神神秘秘,一邊說一邊還看看十三妹。
「哪兒的話,您吩咐吧。」
安公子故意以背向着十三妹,然後壓低嗓子,指着廢磨道:「煩你把這個給我拿到房裏去。」
「啊?我的太爺,這個我怎麽拿得動,您別開玩笑!」
夥計笑笑,欲走開。安公子急忙說:
「噯,我跟你商量。」
「商量?」夥計張大眼睛來問。
「你叫幾個人來幫手,我給點酒錢。」
「倒不在錢不錢的,這玩意兒少說有三百多斤,怕未必弄得動。」夥計面有難色,跟着眼睛突然一亮:「這麽看,您給多少錢?」
「要幾百就給幾百。」安公子生怕給十三妹聽見,爽爽快快地說。
「幾百?不行,至少——」夥計乘機敲竹槓,伸出兩只手指。
「多少?」安公子有點不大相信。
「兩吊!」
安公子猶豫一陣,忍痛地道:「好,就是兩吊,快去叫人。」
夥計喜出望外,趕着去找人。安公子囘頭偸眼望十三妹,見她安詳地坐在天字號房門口,瞅着他笑。安公子怕她識破自己的陰謀,心內惴惴不安。
一陣,夥計領着更夫張三李四,拿着鐝頭粗繩大槓子走了來。
「把這個給抬到房裏去,公子給四百酒錢。」夥計想乾呑幾百,故意把數目說少。
他一邊說一邊磨拳擦掌,張三李四也捲高衣袖準備動手。三人一聲吆喝,一齊用力去推那石磨,又推又扳,又扳又推,嚷嚷了好半天,引來了一大堆看熱鬧的人,有些忍不住也幫着推呀扳的,而石磨還是絲毫不動。
「慢着,」夥計有點自作聰明,把手一揚,對大家說:「先拿鐝頭把土鐝鬆,再拿繩子槓子大夥兒抬!」
大家一聽覺得有理,便停住,於是張三拿起鐝頭,李 四拿起繩槓,正欲動手,突然聽到一聲嬌喝:
「大家讓開!」
衆人齊囘頭,見是一個女子,眼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在她的身上。
十三妹本不想多事,但她實在看不過眼,又想顯點顏色給安公子看看。她排開衆人走近廢磨,用冷峻的眼光向大家一掃:「你們這裏幹嗎的?」
「這位公子要使喚這塊石頭,給他搬房裏去。小姐您躱遠着瞧,小心碰着!」夥計會錯意,向她賣好。
十三妹冷笑,露出不屑的神氣:「弄這塊石頭,何必用這麽多人?」
「啊?三百多斤呢!」夥計聽她口氣這末大,有點不樂意,大聲囘答。
十三妹瞪他一眼,冷冷地道:「讓開,看我來!」
她緩緩走近,伸脚一踢一挑,石磨便從土中鬆起。
「啊——」大家驚呼起來。
這一來可把安公子急苦了,他的目的在對付她,不意反把她引了過來。安公子目瞪口呆,面色由紅轉白,由白變靑。
十三妹的銳利眼光又朝衆人一掃,然後從容不迫地捲起衣袖,兩脚一分,彎腰伸手,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廢磨舉起,她笑着問:「放在那兒?」
安公子窘得無地自容,他眼看鼻,鼻看心,抖巍巍地說:「勞……駕,放我房裏。」
衆人紛紛後退讓開一條路,十三妹提着石磨,走向地字號房,神情輕鬆得好似提包小東西。
安公子突然想到只銀箱,驚恐地急步追上,搶先走進房。
「是這樣嗎?」十三妹跟着進去,將門一關,用石磨頂上,囘頭對安公子這樣說。
安公子感到一陣羞慚,靦腆地應道:「啊!噯!」
十三妹毫無走開的意思,見着椅子一屁股坐下來。安公子手足無措,楞了一會兒,急忙取出兩吊錢,往她面前一放。
「這是什麽意思?」十三妹愕然問。
安公子訥訥地:「我……我剛才有言在先,拿這石頭來,酒錢兩吊!」
十三妹見他傻氣十足,不禁嫵媚地笑了笑,拿錢立起,向窗外喊道:「夥計,這位公子賞給你們的。」
「這錢我們怎麽能拿呢?」夥計口裏這樣說,兩只脚却走近來。
「別嚕嘛,拿去!」十三妹用命令的口吻,跟着將錢遞出窗外,夥計接了去。
十三妹囘身望着安公子,落落大方地說:「公子,請坐呀!」
「噯,噯,坐,坐!」他弄巧成拙,急得要哭出來。「請問貴姓?」十三妹故意這樣問。
「我……我……」安公子想起家裏人對他說「逢人祗說三分話」,想了想才答:「我姓馬。」
「你從那兒來呀?」
「我……從保定來!」
「到那兒去呢?」
「噯,到……河南去,打算去……敎書的。」
十三妹一片好意,見他反在自己面前耍槍花,不禁光火,把臉一沈:「你把我當什麽人看待!」
「我……」安公子吃一驚。
「我有心問你,你倒說起謊來啦!」
「我……我沒有說謊啊!」
「沒有說謊?」十三妹猛地立起:「哼,你分明是北京人,怎麽說是保定來的?」
「噯……」安公子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走的是到淮安去的大路,却騙我說到河南去!」十三妹步步迫緊。
「喔……」
「把姓安的說成姓馬!」
「嘿……」
「還有,去敎書的窮秀才,身帶銀子二三千両,誰相信!」
「啊!」
「這塊小小的石頭,拿來擋門,你以爲萬無一失了嗎?吿訴你,我毫不費力的提進來了,晚上我就不能拿走嗎?」
十三妹揭破他的假面具,說得痛快淋漓。安公子又窘,又羞,又驚,又怕,突然「哇」的一聲,掩面痛哭。
「這麽一個高大漢子,有眼涙也不該向我女孩兒流哇!」十三妹哈哈大笑起來。
安公子嗚嗚地說:「我死了倒沒有什麽,只是年老的父親,死得太慘了!」
這話令十三妹詫異:「怎麽扯到你父親頭上去啦?」
安公子抬起淚眼,悽愴地囘道:「家父安學海,被上司誣害,革職拿問,下在監裏,我變賣所有家產,凑了二千五百両銀子,原想到淮安贖父出罪,現在看來,我什麽都完了呀!」說罷放聲大哭。
「原來你是帶了銀子到淮安救你父親去的?」十三妹聽了大爲感動,聲音不由放柔下來。
安公子死心眼兒,仍對她誤會,傷心悲痛地道:「上司心狠手辣,要我父親五千両銀子,方可出罪,我這裏還不夠一半,你旣然不肯放過我,你先殺了我,再把銀子拿走吧!」
「你這是什麽話」,十三妹連忙否認,「我幾時說要你的銀子啦!」
「你還瞞得過我嗎?你一路跟我到這兒,看着我,守着我,還不是爲了我這箱銀子?皇天不佑忠良人,我父子性命眼看着不保了呀!」他激憤悲愴,泣不成聲。
十三妹感到啼笑皆非:「嘿,你這人,我跟着你是爲了要救你呀!」
安公子聞言止哭,困惑地望着她:「救我?」
十三妹點點頭,正色道:「老實吿訴你,先父在日,也是官塲中人,只因豺狼當道,被上司誣害而死,我和你同病相憐,怎會忍心害你!」
「此話當眞?」安公子含着涙問。
十三妹望着他,神情嚴肅,聲調沈重。她說:「你放心,我敢担保你此去一路平安,父子團圓,現在我要出去辦點事情,早則三更,遲則五更,必定囘來,你千萬等我囘來動身,我沿途護送你去。」
安公子爲這份眞摯的友情所打動,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那我這兒先謝你!」
他不知怎樣表現自己的感激,想跪下叩謝,十三妹急忙伸手托住他的手,不讓他跪下。當四目交投,兩手相接,彼此均感到有種異樣的感覺,彷彿通過一道電流似的,又暖又熱,兩人同時縮囘手。
十三妹羞答答避開安公子的視線,面上透出一片紅暈,安公子也感到難爲情,垂下眼皮。半晌,十三妹走到門邊,伸脚一撥,將石磨踢開,她拉着門,又含情脈脈地掃了安公子一眼:「吶,千萬記住等我囘來再走!」說畢帶上房門走了出去。
安公子如釋重負地舒一 口氣,他對十三妹始終有點懷疑,覺得天下間不會有這樣的好人,因此他又走到板壁縫張望,望見十三妹背弓佩刀,從對面房走出來,他轉到窗口去看,看見十三妹走出院子,囘頭向他微微笑,然後匆匆離去。
(四)
十三妹走過穿堂時,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囘身向左右望望。
「夥計,過來!」她發現有夥計在,便招手叫他近前。
夥計見她滿臉是笑,忙不迭走過來:「姑娘有什麽吩咐?」
事有凑巧,白臉狼與傻狗吃完飯沒事想出來走走,他們一只脚剛跨入,發現十三妹在,急忙退出,白臉狼機伶,扯着傻狗匿在牆角窃聽他們談話。於是聽見十三妹對夥計說:「我出去辦點事,早則三更遲則五更囘來,在我沒囘來以前,不要讓地字號房那客人走!」
「噢。」夥計答應。
「去把我的馬拉來!」
「是。」
傻狗伸伸舌頭,白臉狼追出去看了看,看見十三妹躍上馬背了,他便拉着傻狗窃窃耳語,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五)
仲秋的夜晚,金風颯颯,玉露生寒,誰不想早點安歇,擁衾高臥,然而十三妹。爲了搭救忠良之後,不辭勞苦,僕僕風塵。
她懷着滿腔熱血,在黑夜中策馬前行,馬蹄穿過鄕道,進入山林。
不久,抵一莊落。十三妹在莊外下馬,拴馬樹下,然後一躍上牆,身輕似燕,矯捷似猴,一點聲息也沒有。
她站立牆頭,正欲躍下,忽見她師父鄧九公在庭院練功夫,不禁技癢,立刻抽出佩刀,一提氣,雙脚一縱,燕子掠簾似的輕輕落在師父的面前。
鄧九公猛吃一驚,抬眼一望,見是自己的愛徒,不禁一笑,也不搭話,一刀直刺過去,十三妹轉身左閃右避,於是兩人刀來刀往,只聽到風聲呼呼,刀光閃閃,打得難解難分。
兩人一連打了十幾個囘合,鄧九公忽然向後一躍,站住,喘着氣說:「再下去,師父都不是你對手啦!」
十三妹揷好刀,走過來:「您老人家過獎。」
「喔,」鄧九公很得意笑迷迷的:「何老太太記掛着你,快進去吧。」
「我有事要跟師父商量。」十三妹囁嚅着。
「先進去看看你媽再說。」
十三妹猶豫一陣,低着頭走入西邊屋,她逕直走到母親的床前,何老太太一見是她喜甚,支撑着欲起來。
「媽,你好點了嗎?」十三妹扶她靠在床上,非常關心的問。
「完全好啦。」何老太太喜嘻嘻瞧着女兒。
十三妹見母親容貌雖然淸癯,精神還不錯,心安下來。「媽!」她急欲將今天的遭遇說出來,可是話到嘴邊又覺難爲情,突然住口。
「怎麽?」何老太太訝異地問。
「今天我碰到一個人——」十三妹呑呑吐吐。
「誰?」何老太太眼睛瞧着她,似乎想從她臉上的表情尋出一點什麽來。
「安老爺安學海的公子。」
「安老爺安學海!」何老太太在記憶裏搜索,忽然喜形於色。「噢——他是你父親的同寅,他的公子,在那兒?」
「在茌平鎭悅來客店。」
何老太太精神一振,緊張地問:「人品怎麽樣?」
十三妹見她想歪了,羞澀地低頭:「很好,而且很老實。」
何老太太瞧她嬌羞滿面,更加誤會起來,樂得心花怒放:「你也這麽大啦,是應該找個婆家,唔,安家倒是門當戶對的!」
十三妹正不知怎麽囘答,忽聽到鄧九公在東屋高聲問:「老太太,您在說什麽?誰門當戶對啊?」
「喔,師父,」何老太太正在興頭上,一聽這話喜得跳下床,搖搖幌幌奔出去。「我們快商量商量!」
「媽!」十三妹爲難地阻止她。
「唉,師父不是外人,怕什麽難爲情呀!」她摔開女兒的手,眉飛色舞幌了出去。
十三妹急得跺脚,祗好跟出去。
何老太太將女兒的話複述給鄧九公聽,鄧九公聽了大聲歡笑,調侃道:「那末我做師父的去做個現成媒人怎麽樣?」
「那還有什麽話說呢!」何老太開心得忘了自己剛病好。
「師父!媽!」
十三妹的聲氣突然嚴肅起來,何老太與鄧九公不期停住笑。於是十三妹將這天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說給他們聽,最後黯然道:「上司要他父親五千両銀子,他才凑了一半,還不夠一半呢!」
鄧九公聽了氣憤塡膺,激動地道:「我這兒有!明天叫他來拿。」
「可是,」十三妹皺皺眉,「他明兒一早要趕路的。我想連夜送了去。」
「這末急幹嗎?」何老太揷嘴了。
十三妹嘟着嘴不講語,鄧九公望她一眼,哈哈笑起來:「也好,你等等。」說着走囘東屋。
何老太搖搖頭,又問:「他到山東去了囘來,就會到這兒來嗎?」
十三妹含笑點點頭。何老太自言自語道:「這末一來,我也可以了一樁心事啦!」
一陣,鄧九公拈着一個黃布包出來,對十三妹道:「玉鳳,兩千五百両銀子携帶不方便,我這兒是黃金二百両,你拿去吧!」
十三妹爲他的豪爽所感動,深深的望他一眼:「多謝師父!」她接過布包,揹在背上。
何老太看她來去匆匆,頗感惆悵,叮嚀道:「孩子,快去快囘,免我記掛!」
十三妹點點頭:「路上有人想刧他銀子,我預備護送他一程,三兩天就可以囘來,媽!師父!我去啦!」
她怕慈母傷心,急速走了!
(六)
十三妹披星戴月,馬不停蹄,趕茌平鎭天已破曉。
抵悅來店門口,她一躍而下,將馬拴在門口,歡然奔入,她一穿過院子,遠遠便見地字號房門大開,門帘高高擱在一邊,心知有異,三脚倂兩步奔過去,發覺人去樓空,不禁呆了呆,又愴惶地奔了出來。
「夥計,夥計!」她又急又驚,大聲高喊。
「姑娘您囘來啦!」夥計尷尷尬尬地迎上來。
十三妹不由分說,伸手一把抓起夥計的衣領,向上一提,夥計兩脚離地。她怒喝道:「我問你,地字號房客人那兒去啦?」
「他……他走啦!」夥計驚至面無人色。
「我昨兒晚上怎麽跟你說的?」十三妹將他一把拉近,狠狠的盯着他。「我臨走的時候關照你,在我沒囘來以前,不能讓他走,你……」
這時店主走了出來,陪着笑道:「姑娘,咱們開客店的,客人要走,怎麽阻擋得了呢?」
十三妹向店主瞪眼:「他什麼時候走的?」
「打過二更就走啦!」店主不敢得罪她,仍是陪着笑。
「跟誰走的?」十三妹急問。
「他跟驢伕三個人。」
十三妹一聽急得頓脚:「糟啦!」
她恨恨地將夥計一摔,飛跑出門,縱身上馬,加鞭飛馳而去。
(七)
安公子涉世未深,十三妹一走,他的意志便動搖了,後來又經不起白臉狼與傻狗的咕噥,於是乘十三妹沒有囘來以前,連夜離開茌平鎭。
經過一夜的勞頓,安公子覺得疲憊欲死,這時他實在支持不住了,便對兩個驢伕道:「噢,我太累啦,歇一會兒吧!」
「歇一會兒?你不怕那女强盜追上來嗎?」白臉狼把握着他的弱點,强調地說。
安公子半信半疑,咕噥着:「我仔細想過啦,她决不是壞人。」
「這麽說,還是我們勸你逃走的不是呢!」傻狗向白臉狼擠眉弄眼。
安公子歪着頭想了想,天眞地道:「她昨兒晚上跟我說,她也是個宦家之女,你們多疑啦!」
「公子,你呀,眞是個書獃子!」白臉狼狡黠地笑起來:「做强盜的難道在腦門上寫字的,她說她是宦家之女,我說我是將軍之子,你相信嗎?」
「總而言之,出門人小心點爲上,我們勸你連夜跟我們逃走,準沒有錯!」傻狗附和道。
安公子拿不定主意,沒有再堅持。白臉狼和傻狗互望一眼,反加鞭疾行。
不久,車抵叉路口。路旁有一個和尙席地而坐,閉目合什,敲着木魚,口中唸唸有詞。在他身邊有塊石碑,上寫「南遠淮安,西至黑風崗。」
傻狗以詢問的眼光望着白臉狼,白臉狼囘頭一瞧,發現安公子斜倒在車上睡了,覺得機不可失,便與傻狗交換一個眼色,頭朝西邊一擺,傻狗馬上放韁加鞭,大車折向西行。
那個席地而坐的和尙,眼睛徐徐張開,見他們忽然改變了方向,不禁露出兇光,盯視大車西行,急速的敲着木魚。
大車在蜿蜒狹隘的山道,緩緩前進,漸漸深入,深入……
路面崎嶇不平,車子愈來愈顚簸,安公子驀地驚醒,掙扎着坐起,迷糊中看見山石嶙峋,懸崖峭壁,不禁嚇了一跳。
「喂,我聽人說過,到淮安去,沿路都是平坦大道,怎麽走到這兒來啦?」他問。
白臉狼囘答:「我們這是抄近路呀!」
安公子修徨四顧,發覺情形有點不對了,白臉狼見時機成熟,向傻狗打個手勢,傻狗立刻勒韁停車,兩人跳下。
「停這兒幹嗎?」安公子的心劇烈跳着。
「山道難走,請你下來。」白臉狼面露殺氣,這樣命令他。
安公子無奈,惟有順從地爬下車。
「對不起,」傻狗也跟着換了一個面孔。「我們跟你商量點事情。」
「什麽事?」安公子不由自主地抖索起來。
白臉狼進前一步,迫視他道:「我們要借你的銀子用用。」
「啊——」安公子愈發抖索得厲害。
這時白臉狼完全露出猙獰的面貌,指着懸崖道:「你自己下去呢,還是要我們動手?」
「你…你…你們……」安公子驚恐地瞪着眼睛看他們,慢慢後退。
白臉狼一步一步迫着他退後,傻狗見他已經走到懸崖的邊緣,便捲袖伸臂,欲推他下去。
正當千鈞一髮的時候,突然有人高喊:「住手!」
傻狗大吃一驚,囘頭一看,見是個和尙,不禁一怔,說時遲,那時快,和尙從山壁樹林裏,縱身躍來,脚未着地,就飛起一腿掃向傻狗,使他連喊的機會也沒有,就跌入崖底,粉身碎骨。
白臉狼心知不妙,連忙囘身逃跑,而樹林又躍出三個和尙來,阻住他的去路,合力把他舉起。
「師父饒命啊!」白臉狼呼喊着。
「去你的!」一個和尙粗暴地說。
一聲悽厲的尖叫,白臉狼與他的夥計同葬身崖底。
安公子目睹這一幕慘劇,嚇得好似木頭人一般。一陣心神略定下來,才想起應該向他們道謝。
「多謝師父們救命之恩!」安公子作個長揖。
先前說話的那個和尙,馬上又換了一付腔調,合什囘道:「出家人慈悲爲懷,不必客氣,寒寺離此不遠,請施主前去稍坐一會。」
「好,也好。」安公子驚魂未定,心裏不願意可又不敢拒絕。
於是,他這樣被四個兇神惡煞的和尙,擁上大車押了去。
(八)
十三妹心憂如焚,縱馬狂奔,一刻也不敢躭擱,沿着往淮安的路線追尋,追抵叉路口,日已過頭了。
她飛騎至叉路口,見着和尙和石碑,便勒馬停蹄,情形和公子經過時一樣,和尙閉目合十,敲木魚唸經。
十三妹略感遲疑,想想還是問了一句:「請問師父,可曾見過一輛大車?」
和尙眼睛張開一條縫,瞄瞄她,向南一指,閉目如故。
十三妹說聲多謝,一拉韁兩腿一夾,馬像一支箭似的,向南標去。和尙猛一張眼,朝她背影發出得意的獰笑。
十三妹奔馳一程,遠遠見一輛大車迎面而來,不禁躍動,面上展露笑容,可是等她近前一看,笑容立消失了,車上坐着兩個女人,一老一少,趕車的是個老蒼頭。
「請問老伯,前面可有一輛往南奔的大車,坐着三個男人的?」十三妹一臉焦灼向老蒼頭問訊。
老蒼頭搖搖頭:「沒有啊!」
「啊!」十三妹失望地愕住了。
老蒼頭抱歉地望了他一眼,繼續趕車向前行。
車聲轆轆擾得十三妹的心更亂了!照速度算來,她該追上他們,但怎得會不見呢?難道他們走別一條路?不會的。她立刻加以否定,可是另一個更使她恐懼的念頭又鑽入她的腦際,莫非公子遭了毒手?她不敢往下想!……
她决不定該往前?抑或往囘走?於是下馬,疑惑不解地走着,想着。
這一刻她好似失去了主宰,迷惘錯亂。
驀地,後面傳來悽厲的呼救聲,把她從迷亂中喚醒過來,十三妹歛歛神,縱身上馬,囘頭向北馳去。
她囘到叉路口,不見和尙的踪影,心一動,向黑風崗那邊望去,發覺剛才見過的大車斜倒路旁,正燃燒着。
她毫不猶豫,驅馬折向西馳,到了出事的地點,一躍而下,拴馬路邊,然後跑到大車近旁,仔細察看。
火勢烘烘,而車裏沒有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她越過大車向前看,發現那個趕車的老蒼頭躺在路邊呻吟。
「老伯,怎麽囘事?」十三妹蹲下,扶老蒼頭坐起。
老蒼頭淚流滿臉,望着她痛苦地道:「我家……夫人小姐……被幾個和尙搶了去啦!」
「啊!」十三妹倏地起立,又驚訝又憤怒。她放下老蒼頭,囘身牽馬,躍上馬背時對老蒼頭說:「我去救他們!」
老蒼頭急忙搖手:「和尙們個個武藝高强,你單身女子,恐怕不是他們對手。」
十三妹毫無懼色,直往前奔。老蒼頭關心地高叫起來:「姑娘小心呵!」他說這話時,十三妹已經去遠了。
她循着山道尋來,在叢林深處隱約見到一座廟宇,於是加速疾行,近前一望,山門上寫着「能仁古剎」四個大字,從那宏偉旳建築看來,這古寺似曾有過光輝的時代,只是年代太久了,略呈破敗的氣象。
十三妹見山門緊閉,不敢貿然入內,於是下馬察看地形。廟外有株大樹,她想正好藏身,就攀登而上。她隔牆探頭一望,恰見幾個惡僧挾拉那母女二人入內。十三妹怒不可遏,欲跳進去營救,可是她一眼瞥見安公子的大車也在這裏,却不禁又怒又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一個發現,使她抑止住自己的衝動與激憤,匆忙從樹上躍下,上馬囘馳。
她囘到老蒼頭身邊,將他扶入樹林坐下。
「你們是那兒來的?」十三妹好奇地問。
「從山東來。」
「到那兒去?」
老蒼頭沉重地嘆口氣:「我家老爺張樂世,早年去世,家道中落,夫人小姐到此投親不遇,正想找個地方宿夜,預備明天囘轉淮安,沒想到被路口那和尙騙了進來,姑娘,怎麽的了啊!」說着兩眼又紅了。
「老伯放心,」十三妹安慰他,「光天化日,我單身一人,恐怕不是和尙對手,且等天黑以後,我自有辦法 。」
老蒼頭有點懷疑,可是十三妹却充滿着自信,老蒼頭從她面上的表情看去。
(九)
夜幕低垂,能仁寺在黑夜的懷抱裏愈顯的陰森可怖。
晚課的時間到了,鐘聲噹噹響着,驚動熟睡中的安公子,他伸一伸懶腰,發覺自己和衣而睡,便下床信步開門出。
他顯得很無聊,到處東張西望。和尙唸經的聲音從大殿傳過來,他循聲走過去,抬眼一望,門額上寫着大雄寶殿四個大字,殿內正中央是莊嚴的三世尊,十八羅漢分列兩旁,金光閃閃,香煙裊裊,僧徒們跪在佛前唸經做晚課,看來似非常虔誠。
安公子看了一陣,囘身走開,突然眼睛一亮,發現遠遠有一妖嬈的女子,閃入後殿。奇怪!和尙寺裏有女人?安公子好奇,忍不住跟踪,他穿過走廊,一直跟到後面的觀音殿,見那女子進入,他便匿在柱後窺視,看她究竟做什麽。
那女子逕直走近香案,手一按,香案下面突然現出一道暗門,那女子姗姗步下,暗門立刻閉合,恢復原來的模樣。
「原來這裏有機關的!」安公子驚呆地想,假如不是目睹,他永遠看不出。
他按捺不住那份好奇,兩邊看看,沒人,便走進去,照着那女子所做的手勢,一按機關,果然暗門開了!他猶豫一下,還是忍不住移脚進入,暗門立閉。
從光處驟入暗處,令他驟覺一陣眩暈,略定定神,始看出這是一條石梯,他沿級而下,光線愈來愈暗,走完石級,便是一條長長的甬道,空氣陰森汚濁,幾盞陷入壁內的油燈望似鬼火,令人毛骨悚然。
這時他感到進退兩難了,惟有硬着頭皮摸索前進,心裏甚感納罕,怎的忽然不見那個女子呢?他走着,忽然發現前面有光線透入,喜甚急步而行,原來那裏有個窗,同時他又隱隱約約聽到女人的歡笑聲及鼓樂聲。
他更覺奇怪了,側耳細聽,辨出聲音是由那個窗口傳出的。於是伸手去開窗,窗門本是虛掩着他很輕易就撥開一條縫。
展開他眼前的是怎樣一幅景象呢?安公子當堂看呆了!
原來這是一個密室,壁上釘着一張張靑面獠牙的面具,每一張面具都張着血盆大口,口裏噴着火。室内烟霧騰騰,幾個赤脚長髮裝得妖模怪狀的女人,圍着一堆火跳舞。上面坐着兩個面目兇惡的和尙,一個面赤,酒糟鼻子;一個賤肉橫生,兩人面前放着大碗酒大塊肉,直往嘴裏送,一邊用色情的眼睛盯着這羣妖女,顯然他們是爲這兩個和尙而來表演,個個像爭媚似的賣弄着,瘋狂的舞着。
火光反映出一張張醜惡的臉,加上猥褻的動作,瘋狂的舞蹈……看得安公子目瞪口呆,恍似置身在地獄裏。
跟着他又見剛才遇着的那個女人出現了,她是從另一道門進去的,她走向那個赤面的和尙面前,附耳咕嚕幾句,那和尙唬的起立,大踏步而去。坐在他旁邊是他的師弟虎面僧,也趕緊跟出來。
安公子心不由一動,往前走幾步,又發現一個窗口,裏面傳出哭罵與吆喝聲,他急拉開窗向內望,看見一個眉淸目秀年輕的姑娘,哭得好似梨花帶雨,她一頭向那個赤面和尙撞去,一邊罵道:「惡賊,要殺就殺,要我張金鳳從你,萬萬不能!」
「就怕你不從不行!」那和尙獰笑,伸手一推,那姑娘仰面翻跌在坑上。
另一個老婦突然奔出,將她抱住,哭着哀求:「大師父,我們是良家婦女,求你大發慈悲,放了我們吧!」
「放你們?說得倒容易。」虎面僧狐假虎威跟着也哼了一聲。
這時那個妖冶的女人揷嘴了:「姑娘,想穿點,你看,我穿着是綢,吃的是油,祗要你答應,保管你母女倆享用不盡!」
「呸!」那年輕姑娘十分剛烈,衝過去啐她一口,那女人嚇得扭頭躱開。
「吶,賽西施,」赤面和尙對那女人道:「我把這人交給你,且等今夜三更,不肯也要她肯!」
說畢,與虎面僧返身欲出。
老婦急忙追上去拉着他,跪下來哀求:「大師父,大慈大悲,饒了我們吧!」
「去求你女兒去!」那和尙一手把她推倒,不顧而去。
這時安公子才明白,原來這是間黑寺,這念頭剛鑽入他腦際,後面已經有脚步聲了,他囘頭一望,大驚失色,想匿避已來不及了。
那兩個和尙剛從秘室出來,發現安公子站在那裏偸看,不禁交換一個眼色。
「施主,請到客廳歇歇吧!」赤面和尙陰笑着說。
安公子侷促地點點頭,囘轉身就走。
(十)
安公子愈想愈不妥,趕緊收拾行李,準備逃走。可是當他一拉開門,那兩個賊和尙已經站在門口了。
「怎麽?施主想走啦?」赤面和尙一脚跨進來,攔住他的去路。「天都黑啦,怎麽能走呢,再說,你難得光臨寒寺,也該讓貧僧聊盡地主之誼呀!」接着他又看虎面僧說:「師弟,吩咐徒兒端酒上來!」
安公子知道走不了啦,便放下行李,心裏却在盤算怎樣才能脫身。
一切都像有計劃似的,小和尙馬上端酒食進來。赤面和尙請他上坐,自己與虎面僧分坐兩旁。
虎面僧斟好酒,赤面和尙便對安公子講:「施主光臨,寒寺之幸,請乾一杯!」
「我……我不會喝酒!」安公子心驚肉跳,一口拒絕。
「那末半杯!」
「我眞的一點也不會。」
赤面和尙向虎面僧示意,虎面僧奸笑了笑,起立勸道:「囘頭睡覺啦,醉了也關係,來。」說着動手舉安公子的杯子,「喝一杯吧!」
他欲强令安公子喝,安公子手一推,竟然將杯推落地下,跌得粉碎,酒潑了一地,唿的一聲,冒上一股火來!
「啊!」安公子望着地下,驚慄得說不出話來。
赤面和尙一見,當堂翻臉:「好小子,咱們念你是自己送上門的買賣,原想讓你喝了毒酒,留你個全屍,不料你不識抬舉,可謂自作自受,來哇,把他推出去綁啦!」
虎面僧立刻揪着安公子的後領,推他出房。
安公子被綁在大雄寶殿的巨柱上,當他見到赤面和尙拿把大刀,殺氣騰騰地走了來,嚇得胆破神裂,沒命地喊起來:「哎喲,大師父饒命啊!」
「嘿,什麽大師父,」赤面和尙兩眼一睜,殘暴地道:「咱家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有名的赤面虎黑風大王便是,不必多言,看刀!」
他大喝一聲,舉刀欲砍,他師弟突然說:「師兄且慢,殺鷄用不着牛刀,待我來。」
說着,捲袖伸臂,立定脚步,抿着嘴運氣,向牆上一抓,五指便伸入牆內。他要顯點本領給安公子瞧瞧。
試問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安公子見了魂飛魄散,馬上昏蹶過去。
虎面僧非常得意,伸手向安公子一步一步迫進,當他的手剛伸到安公子的心窩前,突然斜刺裏一道白光,從空而降,祗聽見「唰——鐺」的一聲,虎面僧忽然縮手,大叫:「哎呀!」
黑風僧原是滾滾馬的大盜,一見便知有人暗算,說聲不好,就迅速轉身,吹滅燭火,頓時一片黑暗。
(十一)
也是安公子命不該絕,十三妹恰巧趕到,見情勢危急,先下手爲强,發了一彈,將他們的注意轉移。
果然黑風僧虎面僧及僧徒們紛紛躍出殿門,飛身上屋,四處尋覓。
其時十三妹正匿伏在屋脊上,恐時間一長不難給人發覺,暗忖一陣,心生一計,於是張弓搭箭,向鐘樓發射,鐘着彈發出鐺鐺巨响,黑風僧誤以爲有人藏在那裏,手一揮,率衆向鐘樓躍去,十三妹暗喜,正欲躍上,而另一批僧徒已聞訊趕到,手執火把向大殿呼嘯而來。
十三妹靈機一觸,繞到殿後,從那裏躍下,奔向柴房馬廐。這時一個僧徒舉着火把匆匆跑來,十三妹屏息立在牆角等候,俟他經過便閃出,以刀指住他背脊:「站住!」
那僧徒愕住欲囘頭,十三妹手起刀落,他連喊也沒喊出,就倒了下去。
十三妹拿起火把,先將馬廐內的馬縱出,便四處點火,然後將火把往乾草堆一丢,返身急出,
乾柴遇着烈火,一下子便燃燒起來,火光衝天。
黑風僧一發現火光着了慌,急又率衆奔去救火。
十三妹見他們中了她的調虎離山之計,連忙向大雄寶殿躍去救安公子。
她一割斷繩子,安公子便仆倒在地。十三妹扶起他,搖撼着:「喂,喂,快醒來!」
安公子迷迷糊糊地說:「你——你——你饒了我吧!」
十三妹又好氣又好笑:「唉,我是來救你的呀!」
安公子徐徐張開眼睛,一見是十三妹,大喜若狂,顫着說:「那末……請您坐下,受我一拜。」
「嘿,死到臨頭,還不跟我走!」十三妹簡直有點恨他了。
安公子兩腿麻痺,怎樣也站不起來。十三妹急的跺脚,四周看了看,然後道:「來,你先在佛像後面躱一躱,」她扶他爬上三世尊佛龕內,解下黃布包,又對安公子說:「這個你拿着,快躱進去。」
安公子接着黃布包剛躱進去,十三妹又問:「喂,你可知道有母女倆在什麽地方?」
「在……在後面觀音大士香案底下,有道暗門,進去就是、」
十三妹不敢怠慢,立刻奔出。她尋到香案,却找不到暗扭,急得繞着香案團團轉。
驀地,暗門忽然不動自開了!賽西施從裏面走出。十三妹急閃匿一旁,見她摸摸臉,憤憤的咕噥着:「好厲害的小姑娘,看我去叫大師父來收拾你!」
十三妹一聽又計上心來,馬上喚住她:「喂,你到那兒去呀!」
「咦,你是誰?」賽西施奇怪的看着她:「你是幹什麽來的?」
「大師父叫我來的呀。」
「噢,叫你來幫我勸勸那小姑娘?」
「是啊!」
賽西施半信半疑,繼而又自我解嘲:「你瞧,大水冲了龍王廟,我連一家人都不認得啦,那麽請裏邊坐啦!」
說着,親熱地領着十三妹入暗門,將她帶到囚禁張氏母女的那間密室。
十三妹裝模作樣向張金鳳勸說,並慢慢移近她身邊,金鳳急囘頭,誤以爲她是賽西施一夥,伸手欲打,反被十三妹握住她的手腕,一邊低聲說:「姑娘,我是來救你的。」她用眼睛向金鳳示意,故意大聲道:「你們母女倆敢跟我去見大師父嗎?」
張金鳳見她舉止不像個歹人,立刻會意,接嘴道:「我怎麽不敢!」
「好,跟我走!」
十三妹拉張氏母女,走出密室,賽西施覺得事有蹊蹺,立加阻攔,十三妹一手把她推倒,將門反鎖,急偕張氏母女向外奔。
三人剛以爲僥倖逃出生天,不意出得暗門,赫然發現黑風僧站在面前。
「好哇!原來是你!」黑風僧兩眼圓睜,一臉殺氣,像要擇人而噬的模樣,那聲音活似夜梟在叫。
十三妹急推張氏母女躱在一邊,然後抽刀衝前直刺。黑風僧見來勢凶猛,急舉鏟一格往後退。十三妹揮手迫上前去,祗見她一把刀上下飛舞,好似撒開萬點寒星,殺得黑風僧喘不過氣來,他虛晃一鏟,即從側門跑出,十三妹也就跟着追過去。
張金鳳見他兩走了,急拉着母親從另一道側門逃去,躱在荒園假山的後面。
黑風僧且戰且退,見十三妹追來,心中暗喜,誘她到甬道那邊,然後囘身,大吼一聲,舉鏟向她頂上打來,勢如泰山壓頂。十三妹把身一閃,避過其鋒,不意黑風僧祗是虛張聲勢,馬上收鏟,趁機躍出很遠,並向上呼:「砍!」
十三妹眼明手快,瞥見甬道頂上埋伏有人,正舉刀砍斷巨繩,她迅速返身跳出一丈以外,接着就聽到隆隆巨聲,兩扇鐵柵落在她原來站立的地方,而在兩柵之間,跟着有塊千斤鐵板壓下,假如她不是逃得快,怕不立時變成肉餅!
她正在暗自慶幸,忽聽到腦後有風,急轉身閃在一旁,囘頭一望,原來是虎面僧,正想乘她不備,來個黑虎偸心,怎知十三妹出手比他萸快,單刀直入向他中路刺去,虎面僧右手受傷,用左手挺刀相迎,兩下一接觸,震得虎面僧虎口欲裂,他心知不敵,往斜裏一跳,拔脚就逃,十三妹也不追趕,却張弓射彈,祗聽到「哎喲」一聲,虎面僧中彈倒地,手上的刀飛去好遠。
十三妹見去了一個惡僧,急折囘觀音殿找張氏母女,怎知她們竟失所在。
這一驚非同小可,她走到暗門,向內張望,背後忽又來了 一個僧徒偸襲,十三妹把身一扭,甩開左脚,就將來人絆倒,手起刀落,一脚將他踢入暗門,她剛殺完一個,另一個又挺刀撲來,十三妹舉刀向他面門一閃,跟着抬起右腿一掃,再一刀把他送入鬼門關。
她從觀音殿側門跑出,向荒園四處尋覓張氏母女,這時又有兩個僧徒持火把衝來,十三妹縱身一躍,竄上葡萄架,居高臨下,先取得一個地利,然後張弓射彈,彈無虛發,一彈一個,莫不應聲倒地。
張氏母女在假山背後看得明白,却不敢做聲,目送十三妹從大雄寶殿奔去,才悄悄跟着她出去。
十三妹飛步跑入大殿,突然想起安公子來,於是撲上佛龕一看,不由又大吃一驚,公子不見了!
這時她身後突然升起一陣獰笑,十三妹猛一囘頭,見又是那個兇惡殘暴的黑風僧!仇人見面,份外眼紅,十三妹勃然大怒,一個箭步標上前,揮刀直刺,黑風僧舉鏟接擋,兩人旗鼓相當,你來我往,一進一退,大家都出力在應戰,一時刀光鏟影,殺得難解難分。
黑風僧詭計多端,見不能取勝,突然將招式一變,朝十三妹下三路猛進,十三妹見他使絕招,不敢大意,畧向後退,暫避其鋒,黑風僧乘機節節進攻,迫得十三妹節節後退。
「着哇!」黑風僧突然大吼一聲,往斜裏躍出。
十三妹踏脚之處,忽然低陷,她心知不妙,欲躍避却已來不及了,身隨地面墜下。
當十三妹與黑風僧酣戰的時候,張氏母女隨後進來,張母一見黑風僧返身欲逃,却被女兒一手拉住,於是兩人轍在一邊觀戰。
張金鳳一見十三妹中了機關,駭得差點兒喊出來,她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巴,眼睛望着十三妹,見她兩手死命撑住地面,使身子不致墜下。
黑風僧忘形地大笑起來,十三妹恨得咬牙切齒,望望他,又低頭望望下面,望見洞底深不可測,而尖刀密佈。
「好厲害!這下可跑不了啦!」
黑風僧得意萬分,提鏟走過去,看得十三妹眼睛冒火,恨不能將這個惡僧生呑下去。黑風僧並不想立即結果她的生命,他要看她凌遲而死,於是走近十三妹的跟前,舉脚踏十三妹的手:「哼,請你嘗嘗尖刀山的滋味!」那樣子猙獰可怖,活像一個魔鬼。
十三妹面上汗珠密佈,眼看力將不繼了!而黑風僧仍在猛踏她的手,獰惡地道:「你還不肯下去!」 張金鳳在旁看得發急,一時情急智生,她一眼瞥見十八羅漢前有個香爐正好利用,於是急步走過去拿起了香爐,當黑風僧舉鏟正欲推十三妹墜下時,金鳳奮不顧身,衝到他的後面,舉香爐猛力向黑風僧後腦擊下。
黑風僧不妨有這一着,頓覺天旋地轉,「哎喲」一聲,鐵鏟落地,頹然向前仆去,恰從洞的空隙中墜入尖刀山,惡貫満盈的黑風僧,竟自食其果。
這時十三妹的身體仍然懸掛着,手漸離地面,眞是千鈞一髮,幸而金鳳放下香爐,急拉着她,她才趁勢一躍而上。
「多謝妹妹救命之恩。」十三妹衷心感激對她說。
金鳳反向她道謝:「多謝您姊姊救命是眞的。」
十三妹心中尙有一事未了,忙又說:「現在元兇已除,你們等一等,我去找一個人,立刻離開這裏。」
張母問是誰,十三妹據實吿訴她,說了急忙去找,金鳳不敢獨自待着,也拉着母親跟她一塊走
十三妹尋到客房,見安公子抱着黃布包的銀箱搖搖幌幌的在打睦睡,令她又好氣又好笑。
「喂,我找得你好苦,你怎麽躱到這兒來啦!」十三妹問。
「我本來是躱在那裏,後來一想,要是銀子丢了,我活着也沒意思,所以又囘到這兒來。」安公子傻氣十足。
十三妹笑起來,吿訴他黃布包裏有黃金二百両,是借來救他父親的。安公子聽了感激涕零,忙跪下來拜謝。
「你該謝謝這位姑娘,十三妹急忙說:「要不是她, 我們都沒命啦!」
安公子老老實實,又向張金鳳一拜,張金鳳含羞廻避。十三妹若有所觸,突然對張母說:「伯母,我們到那邊去,我有話跟你商量。」
十三妹領她入另一間房,說想替金鳳做個媒,問張母對安公子的印象如何。張母不敢作主,要問女兒的意思。十三妹自吿奮勇,又與張母走去問金鳳,將安公子支出房。
金鳳羞人答答,默不則聲。十三妹知她心中默許,欣然走入鄰房去徵詢安公子的意見。
不料安公子聽了竟然搖頭拒絕,囘道:「婚姻大事,非同兒戲,我要禀過父母才是。」
「嘿,你現在先答應啦,到了山東再禀吿老人家不是一樣嗎?」十三妹一片熱誠想撮合這頭婚事,沉住氣說。
安公子固執地搖搖頭:「這樣斷斷不可!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這樣萬難從命!」
十三妹見他如此迂腐,執抝,辜負自己一番美意,不禁光火了。「好,算我多事,冒了性命危險救了你,你不答應,我倒沒有什麽,」說着,「唰」,的一下抽出刀來,指着安公子道:「可是你得問問它,肯不肯放過你這無情無義的人!」
張氏母女在隔壁房竊聽,聽出十三妹眞的動氣了,慌忙趕過來,托住十三妹的刀。
「姊姊,他旣然不喜歡我,算了吧!」張金鳳急得要哭。
張母也在一邊勸道:「姑娘請息怒。」
十三妹存心想吓他,故作氣憤狀,指着安公子罵道:「想不到你是如此忘恩負義不通人情,吿訴你,沒有張妹妹,你還活得到現在嗎?你父親拿什麽去救去?你們別攔我,這種人還是讓我殺了吧!」說着向金鳳示意,一邊故意撲前。
金鳳死命拉住她,大叫:「姊姊!」
安公子被她罵得俯首無言,這時又見張金鳳眞情畢露,人非草木,焉能無動於中,也不禁忘情地喊起來:
「啊喲,我答應啦,我答應啦!」
十三妹護送他們到叉路口,望着大車南去。
張氏,金鳳及安公子依依不捨地瞧着她揮手。
十三妹悵然若失,目送大車漸漸去遠。她替別人完成一樁心願,而她自己,却像無根的浮萍,不知飄到何處!
一陣莫名的傷感湧上心頭,她眼內閃出晶瑩的淚光,頭一低,拉韁猛一轉身,揚鞭馳去。
她又將開始度着流浪的生活,不久她的背影便消失在遼闊的原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