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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家庭【下集】蔣聲著

（十六）

進福又繼續説出唐家的舊事來：

自從唐家二姨太太因家裏糾紛，心腸狹窄，立意毒害大少爺唐智能，怎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竟弄成親手毒殺自己兒子的悲劇；同時她也再沒有面目在唐家立足了，亦服毒自殺；那個保姆阿四，也為了長舌招尤，投井自盡。弄成唐家三人命案的慘事。

這事情發生以後，唐家有一個時候被愁雲籠罩住似的，靜寂地渡過一個時間，但不久以後，繼着又發生一件不尋常的變故了：

這城市裏的統治者，也是支持唐道德幹不法販毒勾當的賈洪軍長，他底兒子賈世豪，在道德五十生辰的日子，跟隨他父親到唐家祝賀，豈料在唐家裏邂逅見到唐二小姐紫湘，驚為天仙化人，從此後，唐紫湘粉面朱唇，端莊艷麗的倩影，深印在賈世豪的腦海裏。他經過三番四次向紫湘的哥哥大少爺唐智能打探，知道紫湘還是小姑獨處，沒有許給人家，這樣，更使世豪傾倒，念念不忘了。

一天，世豪獨在賈軍長官邸中，閒着無事，但總覺得坐立不寧，似乎連自己都難以了解為什麼有這樣一份麻亂般的心事，而紫湘那美麗的印象，又從心底裏浮起了。

他心裏痴想着，用什麼方法可以得紫湘到手呢？要化錢嗎？紫湘並不是一般路柳牆花者可比，錢對於他並不起作用的。若果用勢力，不成問題，以自己父親在本城中的勢力，來強迫一個弱女就範，是一件非常容易的

事，不過，紫湘的父親唐道德和自己父親，是有交誼，若以勢力壓下去，似乎有不少的顧慮。除了錢和勢力以外，當然是説感情，但是自己和紫湘不過是一面之緣，怎能説得上有感情存在？因此，賈世豪想到心煩意亂，都想不出一個好辦法出來，在室內大踱其方步，長吁短嘆。

由賈世豪的父親賈洪得勢起，世豪恃着他父親的惡勢力，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未有一件逆心的事，現在竟然為了一個唐紫湘？使他心悶，使他如三神仙山，可望而不可卽，怎會使他息心呢？

世豪正在室內痴想的當兒，趙師爺從外邊走進來，笑吟吟的説：

「大少爺，一個人在房裏踱來踱去這樣無聊！不想到外邊玩嗎？」

「有什麼好玩呢，玩得多膩了！」世豪淡然地説。

「你也會説玩膩才奇怪呢；喂，我告訴你，醉月樓今日來了一個新粉頭，漂亮得很，人見人愛，何不觀光一下？」趙師爺帶有誘惑性地說。

世豪搖搖頭，説：「算了，有什麼好看！」趙師爺心裏暗覺詫異，他想，世豪從來就是最愛到外邊鬼混的一個，怎樣今天忽然像轉了性子，什麼也像提不起興趣似的呢？便問道：

「喂！大少爺究竟你有什麼心事，看你像失魂落魄似的。」

「你怎樣會知道！」世豪説：「你自己去玩罷，別來嚕囌我！」

趙師爺摸着下巴一想，笑道：「你心裏的事我怎會不知，我跟隨你那麼久，你的事怎樣逃得過我的眼裏！」世豪説：「你知我有什麼心事？」趙師爺笑着説：「我想一定為了沒有錢，心裏煩悶了，是不是呢？」世豪説：「簡直胡説！我怎會愁沒有錢！」趙師爺説：「是呀！有個當時得令的軍長爸爸，怕沒有錢用嗎！」説：「你想差了，不是為了這個！」

趙師爺素來是詭計多端，最善逢迎的人，低頭沉思了一會，忽然若有所悟，拍案而起，叫道：「這囘我總得講着了。」

「你猜着什麼：」世豪説。

「你一定是為情顛倒，是嗎？」

算你猜中了一部分，但未得十足呢，你知道我為了那人發愁呢？」

趙師爺哈哈大笑，說：

「這還用說嗎？除了都位眼如秋水，臉如桃花，腰比楊柳，妙曼風流，在壽筵前邂逅相逢的唐二小姐紫湘，還有那個值得賈大少爺傾倒至此呢！」

世豪笑着一拍趙師爺的肩膊，喊道：「眞是師爺不愧是師爺，妙算如神，不出兩句就全説對了。」趙師爺説：「為了這點小事，為什麼你早不對我説，等我給你安排妙計呢？」世豪説：「你有什麼妙計，現在説出來也不遲呀！」趙師爺説：「要想上天得一個神仙娘娘到手就可困難，要得一個唐紫湘有什麼難處，不過⋯⋯⋯⋯。」

趙師爺説到這裏，却故意不説下去，望着世豪奸狡地一笑，世豪會意到趙師爺要的是錢，立即在衣袋裏拿出一張銀票出來，向趙師爺手裏一塞，説：「你説罷！我怎會難為你，這是先給你用的，事成以後還有重賞呢！」

趙師爺接過銀票一看，見是一張五百大元的銀票，眼睛是黑銀是白的，錢財最動人心絃，尤其是這樣一個婪劣成性，為利是圖的趙師爺，怎得不高興到由心嵌裏笑出來，一雙近視眼也瞇成兩條縫線，説：「大少爺待我這樣好我當然會替你想辦法。」世豪説：「有什麼辦法，你快説罷。」趙師爺説：「現在唐道德老頭子還要仰仗你爸爸的力量做買賣，只要你向軍長説一句，還愁不成功嗎？」

「你的意思是説要我爸爸向唐老頭子開口嗎？」世豪説。

「當然！」趙師爺沾沾自喜地説。

「那麼唐老頭子是不是一定答應呢？」世豪説。

「我以為一定答應的，這是唐老頭子求之不得的事，他當然希望和我們拉點更深關係的」。趙師爺説。

「那末，」世豪有點遲疑説：「紫湘是不是又能答應呢？」

「據我看來，紫湘是個相當馴服的女子，只要她父親答應了，她不見得會反抗的。」趙師爺這樣説，以為一定得到世豪大加讚許，因為他替世豪設計在外邊為非作歹，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世豪都言聽計從的。怎

知道，這次都不是如此，世豪大搖其頭，表示不對。趙師爺問：「怎樣，我説不對嗎？」世豪説：「當然不對！」趙師爺更奇怪地説：「這是一定的道理，怎會不對？」世豪説：「你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呢。」趙師爺説：「怎叫知其一不知其二？」世豪説：「因為我看中了紫湘，所以我就向她的哥哥唐智能探聽過，知道她對唐家裏的管家雷展雲極要好，我恐怕她不容易答應我的要求呢。」

「雷展雲？」趙師爺想了一想，説：「是不是那個臉皮白凈，身裁高大的那個小子？」

「正是那個人！」世豪説。

趙師爺忽然哈哈大笑，笑得世豪莫明其妙，説：「你笑什麼？」趙師爺：「我笑有兩件事。」世豪説：「那兩件事？」趙師爺説：「第一件，我笑難得你有這樣小心眼，以這樣精細的心思來做事，莫説想一個女子，就是帶兵也會打勝仗的。」世豪説：「這當然啦，你知道我追求女人的心思比較帶兵還要細心的！」趙師爺笑着道：「所以你眞不愧是個風流健將！」世豪説：「那末，第二件事呢？」趙師爺説：「第二件事我笑你太過顧。」世豪説：「怎會太顧慮呢？」趙師爺説；「可不是嗎？你想，那個女子不慕虛榮呢，難道她會不肯嫁一個軍長的丈少爺，而愛上一個窮管家嗎？」世豪説：「你那裏知道女子的心理，只要她的心傾向，是不管一切的。」趙師爺説：「雖然如此，但是利用她父親唐道德的力量壓下去，也許會成事的。」世豪搖搖頭説：「不成！要一個人，只要她的身體，沒有要到她的心，有什麼意思呢？」趙師爺說：「這個你説得很對。」世豪説：「我心裏煩悶就因為這樣。」趙師爺説：「等我想一想——」説着，在室內踱來踱去的沉思，要想個辦法來弄紫湘到手。

（十七）

趙師爺在室裏走了兩個圈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一拍世豪的肩膊，説：「辦法想出了！」世豪説：「你想到什麼辦法？」趙師爺在世豪耳邊噥噥唧唧的説了一囘，世豪不住的點頭，説：「對，對，眞好計！」趙師爺説：「這計劃不過是個預備，要是她肯就範，就不需要這樣的麻煩了。」世豪説：「這當然的。」趙師爺説：「那末現在我們去見軍長罷。」世豪説：「好的，一起去罷。」兩人説着，便走去找賈洪説出這事。

那時賈洪正在書房裏邊，躺在一張醉翁椅上打瞌睡，丫頭小玉在旁邊打扇，賈洪睡得正酣的當兒，一個軍官手捧着一叠公事昂然走進來，走到賈洪身邊，拍的一聲立正敬了一個軍禮，輕輕地叫聲：「報告！」賈洪矇矓地在夢中驚醒，搓搓眼睛問；「有什麼事嗎？朱參謀。」朱參謀説：「報告軍長，請批一件公事！」賈洪睡得正好，給人驚醒了，心裏有點不大高興，説：「什麼公事？拿來我看！」朱參謀恭敬地雙手奉過去，賈洪接過來，略略看過一眼，站起來走到寫字檯前，拈起筆來就在公事末尾的地方，寫個「殺」字，交囘給朱參謀。朱參謀接來一看，吃了一驚，説：「軍長，這人不過偷了一個鷄，怎樣就判死刑了？」賈洪把手一揮，説：「這有什麼奇怪！在本城裏我要誰死，就殺誰，何况他犯了罪，走罷！不要多説了！」

朱參謀平素知道賈洪這人，生性兇殘，最喜殺戮，喜恕無常，碰上他不高興的時候，不論犯了大小事情，一律要殺，毫不講理，自從他屯兵在這城市以後，不知多少人做了槍下寃鬼，無辜被戮。到這時朱參謀心裏有點兒後悔自己太不識時務，在賈洪睡覺的時候來驚醒他，累了一條性命。不過賈洪的個性最強的，即使做錯了，也不肯改過，現在他已經批下了，怎肯更變，只有敬個軍禮，退出去照批執行罷了，於是白白的又喪失了一個人的性命。

朱參謀去過不久，世豪和趙師爺進來，世豪走近賈洪的面前，笑口吟吟的説：

「爸爸，沒到外邊去嗎？」

「沒有，」賈洪説：「你們有什麼事嗎？」

世豪期期艾艾地説：「爸爸，我⋯⋯我想⋯⋯」趙師爺在旁加口道：「大少爺，這事你不必吞吐，直截向軍長説明好了。」賈洪説：「你想什麼？要錢嗎？直接向軍需要好了，這樣小事犯不着來囉囌我。」因為賈洪知道世豪這樣的語氣，無非又是要錢，賈洪對他的兒子他來都是放縱的，絕不稍加管束，所以這樣説。可是，這次都是例外了。世豪道：「爸，我不是要錢，不過我想問你一句，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呢？」

賈洪笑道：「什麼？你問我你的年紀，這簡直笑話，你爸爸年紀雖然不小，但也未必會健忘到這樣程度，我當然記得你今年是弍十歲了，你問這個做什麼？」世豪還未説話，趙師爺先説道：「本來呢，以軍長這樣有地位的人家，大少爺已經弍十歲，也該成家立室了。」賈洪到這時才明白他們的來意，阿呵大笑道：「你們怎樣

兜圈抹角的，我以為是什麼囘事，原來為了這樣的事，當然，我也早就希望世豪置家，不過，總要門登户對才好，我為了軍務繁忙，一時未有替你找到理想的人，世豪，究竟你看中了那家的女兒，不妨説出，我一定替你着想的。」世豪高興道：「這樣就好了，爸爸，我現在看中了一個，門户也極其登對的，我相信説出來你也贊成的。」賈洪問道：「你説的是那一個？」趙師爺道：「就是唐道德家裏的二小姐唐紫湘，大少爺今囘看中這人，眼光也可謂有過人之處！」賈洪説：「哦，原來是她嗎？唔，很好，很好，也算你有眼光，這家和我們，門第可謂登對之至，論交情，道德也是我的朋友，而且事業上也常常合作，當然説得上交情。唐二小姐這女孩子，我也在拜壽那天見過，確實不錯，端莊而有禮，你要娶這個人我極贊成的，可是，不知道她許了人家沒有呢？」世豪説：「我從唐大少爺的口中探聽過，紫湘並未有許人家的。」趙師爺説：「要是未有許人家，那就易辦了。賈洪説：「趙師爺，那麼我就派你去跟唐道德説親好嗎？」趙師爺説：「本來這個責任我不推辭，不過，以我的意見，認為還是請道德來，軍長你同他面談比較妥當呢。」賈洪想了一想，説：「那也是好的，那末你去請他來談談罷。」趙師爺答應了，初步的計劃成功了，便和世豪兩人歡歡喜喜的退出去，世豪更是高興，安心靜候佳音到來了。

趙師爺奉了賈洪軍長的命令，到了唐公館去，找到唐道德。他一見道德面，先説了一番閒話。唐道德知道趙師爺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便問道：

「趙師爺今天賞臉光臨，有什麼指教呢？」

趙師爺笑嘻嘻的説：「我今天來拜候並不是為了我的事，就因為軍長有點要事，請你去談談，不知道唐翁有空時間沒有呢？」

道德因為家裏發生了那件不幸的事，死了三個人，阿四是個用人，沒有什麼關係，而且她也死有餘辜的。但其他兩個，一個是侍妾，一個是兒子，未免不有點難過的。所以近來道德也不多大到外邊活動去，多半在家裡。現在聽趙師爺説軍長有事和自己商量，賈軍長是自己商量，賈軍長是自己唯一包庇者，支持自己的人怎敢怠慢，當下連忙答應了趙師爺，説：「好的，我一定到，請你先囘去覆軍長好了。」趙師爺見任務已完，沒有其他的事冚不再逗留了，站起來告辭，道德故意挽留了一會後，送上了一份錢給他，説：「這是些微車錢，請趙師爺收了吧

。」這因為唐道德是個聰明而狡獪的人，他知道自己以後有不少事要趙師爺在軍長面前幫忙的，所以特自對他施以小惠，這也是唐道德會做人的地方。故此和唐道德一起幹這樣非法勾當的人確實不少，而道德能够「一枝獨秀」，立不敗之地，扶搖直上，也許是與他手段靈活大有關係。趙師爺本來也是個貪小利的小人，為了虛偽，故意推搪一下，謙讓一囘，一聲多謝把錢收了，告別出門而去。

趙師爺去後，道德畧事整裝一下，叫家人準備青衣布轎一乘，直往賈洪的官邸去了。

（十八）

沒多時道德已經到了賈公館，道德是到慣的，也不用通傳，賈府的家人已通知到裏面，由賈世豪代表他父親出到中門迎接，趙師爺當然少免跟着背後，世豪一見道德到來，左一句世伯，右一句世伯，比較往時特別客氣得多。道德向世豪問道：「世兄，你尊大人在嗎？」世豪足恭足敬的囘答道：「在裏邊恭候世伯，有請。」

唐道德跟了世豪進去，在書偏門口，早見賈洪抱手拳拳站在那𥚃，笑面相迎，説：「唐老兄，久違了！」道德説：「近來疏懶，沒有拜候，請你原諒！」賈洪客氣地説：「不敢，不敢，請到𥚃邊坐去！」説着，讓了道德到裏邊坐下，由家人奉過香茗，賈洪説：「唐兄近來似乎很沉寂，大概不久會靜極思動了罷？」道德説：「你是指貨運的事嗎？」賈洪似乎很熟絡地説：「當然，我們合作的時間已經許久了，彼此肝胆相照，所談的當然是談這些事了。」道德呷了一口茶説：「本來軍長你不差人叫我過來，我也想日間到來拜候軍長了，就是因為一些運貨入境的事，想軍長幫忙。」賈洪笑道：「怎樣可以説幫忙呢，我們都是老朋友，能力所及的，當然要互相關照。」道德説：「那縻我更放心做了，可是軍長需要多少報酬呢？」賈洪一想，現在道德要求自己幫忙與包庇，關於兒女婚事，也好趁機會提出了，這樣有挾而求，並且彼此兩家門登户對，一個有財，一個有勢，不成問題是可以得到唐道德答應的，便道：

「唐兄，我們合作了那麼久，情同手足，還好意思説報酬嗎？總之，就援照以往的舊例，等我的部下也有好處，那就成了，至於我本人却一點沒問題的。」

當然每一個有權有勢的人想要錢，都不會直接説自己要的，却推説部下們想得一點好處。同樣地一個作

為人家部下的人要錢，也不會説自己要一樣，就推諉上司要錢，這樣上下交征利，互弄玄虛，其實却是上下通同一氣，都是貪污，都是要錢，自古已然，於今為烈。何况是當時軍閥紡統治下的地方，有了兵權的人目無法紀，橫征暴歛，説話就是法律，説話就是命令，為所欲為。不過為了面子，賈洪也少不免學會了這一套虛偽的説話的。

其實道德何嘗不明白，他走慣官塲路綫，利用貪官污吏作護符，以飽私慾，去做無法無天販毒勾當的，當然很了解賈洪這説話的意思，但是明知虛偽，也得照例捧塲，説：「我早就知道軍長執政清如水，明如鏡，貴部下辛苦，而且給我那麼大的幫忙，當然少不免要致送些酬勞，這是應該的，這是應該的。」道德説：「應該」兩字，連説兩遍，好像説這種行賄罪惡勾當是天公地道的事。

賈洪説完了這兜圈的話後，便道出他的心事，説：「唐兄，現在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老兄商量。」道德惟恐不及的説：「軍長，要是有什麼指教請説罷。」賈洪笑了一笑，説：「事情本來很簡單，就是我們兩家小兒女的事，我很想跟老兄攀一頭親家呢。」

「軍長的意思是⋯⋯」道德似未明白的説。

「哦，就是我的小兒世豪，到現在還未置家，他對於你老兄的二小姐很有意思，未知老兄會嫌棄我們門第寒微嗎？」

賈世豪在旁邊聽見父親提起自己的婚事，心𥚃暗喜。趙師爺是個長於逢迎，深懂吹抬捧拍之道，連忙在旁邊插口説：「唐翁，軍長這意思最好不過了，一來大家是好朋友，二來門户相當，假如這件事成功了，可説是珠聯璧合啦！」

賈洪微笑捋鬚，似乎有等着道德的答覆。道德想不到賈洪會提出這個要求，這事在道德的心中，也認為是一件很好的事，因為這件婚事成了，自己就成為軍長的親家，那末將來不法的勾當，也進行得更方便，更順利了。但他只有故意客氣地説道：「以我們這一等人家，怎能配得起令公子呢？」

賈洪説：「唐老兄，我們彼此是至交，何必説客氣話呢？只要老兄肯答應那就好了。」趙師爺説：「唐翁

和軍長在生意上已經合作那末久了，若是能够成就了這份親事，將來一切事情都容易商量了。」這話打動了道德的心，附和着道：「本來這件事很好，不過⋯⋯⋯」

「不過什麼呢？」世豪忍不住説。

「不過婚姻大事，應該要我小女同意才好。」道德説。

「唐老兄！」賈洪説：「我以為婚姻由父母作主，又何必要問呢？」

道德本來是個慕勢貪利的小人，現在見賈洪親口為自己的兒女求婚，心想，假如能够和賈洪攀上親家，將來不成問題可以財路通暢，買賣順利，這可謂求之不得的機會。。紫湘為人沉靜馴服。照理不會反對的，想着，笑嘻嘻地答道：「既然軍長不會嫌棄，這事最好不過的事呢。」賈洪聽了高興道：「那麼事情算説定了。」道德説：「當然，難道還要多説話嗎？」

賈世豪在旁聽見道德肯答應，喜出望外，心𥚃多時祈求的希望，竟然可以實現了，高興得失言道：「那末唐世伯現在就是我的岳丈了！」趙師爺道：「我早就知道這事一求可成，唐賈兩家，實在是匹配極了。」賈洪見兒子就定了婚事，也大大地開懷，唐道德以自己竟然拉上和本城第一貴人做親家，亦沾沾自喜，想來以後買賣進行，當然會比現在更順利了。

大家説定了這事以後，唐德也告辭囘家了，當時四人，可説是皆大歡喜。

唐道德囘到家裏以後，先把這事告知三娘知道，因為自從二娘死了以後，三娘就成為唐家唯一無二的主婦，道德這件事當然要對她説知的。於是道德一囘到家裡，便吩咐進祿請了三娘到大廳來。對她説：「三娘，我告訴你一件喜事。」三娘説：「平平白白那𥚃會有喜事呢？」道德笑着説：「當然是一件大喜事，我告訴你罷，賈軍長的大少爺賈世豪，看中了我家的紫湘，今天特意叫我過去商量這頭婚事。」

「那麼你答應了他們沒有？」三娘説：

「當然答應啦！你想，現在賈軍長是本城最有勢力的人，炙手可熱，這樣的婚事可謂求之不得呢。我怎樣還會推搪？」道德高興地説，説得口沬橫飛。

三娘本來是對紫湘存了妒忌，因為紫湘和雷展雲有着很深感情的原故，而三娘對展雲也存了非份之想，可

是，有了紫湘，她難以遂其心願，現在聽説紫湘要許人，若然成了事實，自己對展雲的企圖也就易於達到了，最少在三娘心𥚃作如此想法。所以她聽見道德説出這事，心裏是非常高興的，説道：

「我對這事十分贊同，紫湘二姑娘的年紀也不少了，早就應該許人，尤其是這樣的門户是不容易得到的。」其實三娘這樣的説話，並不是為了紫湘的打算而出的，完全是為着自私，也就是為了遂得自己對展雲的企圖底緣故。道德怎知道其中還有內容，以為三娘説的話，句句是眞，心裏高興非常，説：

「對，你説得很對，等我叫紫湘出來，告訴她這件事。」

三娘説：「不過我看事情有點問題呢。」道德説：「兩家門户登對，彼此都是有地位的人，而且又是賈大少爺自願的，怎會有問題？」三娘冷笑一聲説：「哼！我怕二姑娘不滿意這頭婚事呢。」道德大大不以為然，説：「這件事雖無媒妁之言，也由於父母之命，怎可以由她不滿意，這些事情當然由父母作主，一個女孩怎能反對！」三娘説：「你知道二姑娘的脾氣素來強硬的，她咬定不答應，也難辦呢。」道德搖頭説：「不成，不成，沒有這個道理，女孩怎有權理這些事！」

「不過」三娘故作神秘説：「你要知道，你的二姑娘恐怕另有心上人呢。」

「吓！你説她的心上人是誰？」唐道德微作驚奇地説。

三娘知道德從來最要分清上下，愛擺架子，要維持尊嚴，故意進䜛説：

「難道你不知嗎？可説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們家裏二姑娘喜歡雷管家，誰不知道！」

道德也是個沉着陰險的人，聽到這事，也不表露些微顏色出來，其實展雲和紫湘兩人感情要好，道德未嘗不知道，他對於這件事是最反對的，他認為展雲這人雖好，但始終在家裏是個管家，等於傭僕階級，紫湘是個身嬌玉貴的小姐，兩人怎能相配，而且這更是丟面子的事，所以他聽了三娘說出這樣的話後，沉下面孔來，微微一笑説：

「唔，我知道了，不過我絕對不許他們做出這樣越禮的事，一個管家怎可以同我家裏的小姐拉相好！」

三娘聽了道德的説話，心裏一陣涼快，她以為道德要這樣做，對自己是極其有利的，因為從此展雲和紫湘的感情一定要疏遠的，那末自己對展雲便可以多點接近，感情也會易於成熟了，最少沒有紫湘在中間做障礙。

所以她便故意地附和道德的說話，道：

「老爺，你的意見對得很，一個小姐怎可以跟一個下人打交道，簡直沒辱了自己的人格，也沒辱了我們唐家的家聲，我以為賈府這頭親事，門登户對，是最合理想不過的。」

道德聽了三娘這樣的説話，心裡大樂，他本來是個性最強的人，做什麼事都自以為是，從來不許別人忤逆他一點，尤其是家裏的人。

三娘一邊説話，道德一邊不歇點頭，等到三娘説完，囘頭對丫頭翠蓮説：

「你到裏邊把小姐叫出來。」

翠蓮應着：「是」一聲，走到二小姐紫湘房裏去。那時紫湘正在房中手執書卷在閲讀，偶然聽見一陣脚步聲傳來，抬頭一看，見進來的是翠蓮，問道：

「有什麼事嗎？翠蓮。」

「老爺叫你呢，小姐。」翠蓮説。

「叫我什麼事？你知道嗎？」

「聽老爺跟三娘説話，是要替小姐定親事呢。」

「吓，什麼親事？」紫湘紅着臉説。

「聽説是賈家大少爺呢。」翠蓮説。

「賈家大少爺？誰？」紫湘只有見過賈世豪一面，幾乎忘記了。

「小姐，你忘記了嗎？就是那次老爺拜壽的時候，賊眉賊眼望住你那個人呢。」

到這時候紫湘才囘憶起世豪當日那副輕薄相，想起來就覺得惡心，當下氣憤憤地説：

「爸爸為什麼會這樣做！」

翠蓮知道紫湘心裏不會滿意，只得説：「小姐，你還是出去見見老爺罷。」

「我不去！」紫湘負氣説。

「事情不是不去見老爺就可以作了的，無論怎樣，也應該去見他，説個明白。」

紫湘細想一下，翠蓮所説的話，也是不無理由的，實在事情已經在面前展開，並不是不見道德就可以解決的，有什麼事，也得要出去説個明白。於是點點頭，説：「好的，我同你到外邊去一次，不過無論如何我是不會答應的。」

「好罷，到外邊見了老爺再説罷。」

這樣，紫湘畧畧整過裝，慢慢地，懷着一份不歡的心情，移步向大廳外邊去見唐道德了。

（十九）

唐道德和三娘兩人在大廳上等紫湘出來，要説明賈府求親的事，等候了好些時候，心𥚃正覺得厭煩了，正想叫另外一個用人進去催她，却見紫湘和翠蓮出來了，紫湘眉字間都表現有一種憂鬱不歡的顏色，幽幽地走近道德跟前，叫聲：「爸爸，三姐！」問道：「爸爸是叫我嗎？」唐道德説：「是的，有點事要告訴你，你坐下來！」

紫湘心裏別別跳動的坐下來，等候道德宣佈她自己這件關繫乎一生的事情。

紫湘坐下以後，道德慢條斯理的呷一口茶，説：

「紫湘！你現在的年紀已經不少了，俗語所謂女大當嫁，我做父親的，也應該替你選個適當的人家。」

紫湘聽到道德的説話，心裏別別的跳，她覺得她現在的處境，簡直像個等待宣判吉兇的人一樣，又羞又恨，垂下頭來，一語不响，道德説：「紫湘，你不要害羞，這是人生必要經過的事，誰不是一樣，我現在決定拿好了主意，對方的人家也不錯，配得起你有餘呢。」三娘幸災樂禍的説：「何必多説呢，二姑娘年紀也不少了，當然應該選個好人家，那末你就説出來好了。」道德説：「紫湘，我告訴你吧，我為你選的人家就是賈家大少爺，賈世豪，他也是賈軍長的副官處長，以這樣的人，也不算沒辱了你吧。」

紫湘聽見道德的話，心裏大為不滿，因為紫湘早就討厭世豪為人輕薄浮燥，而且她對雷展雲是有特殊的感情。當下堅决反對説：「爸，我不願意嫁人。」道德説：「你怎樣會不願意嫁人？而且婚姻大事，應由父母作主，你怎能亂説話？」道德説得非常固執，好像絕無商量餘地似的。

三娘在一旁聽見道德説得這樣肯定，心裏一陣凉快，乘機助風撥火的説：

「二姑娘！不是我多嘴，你想想，賈大少爺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你應該聽你父親的話呀，你的年紀也不小了，難道能够一輩子的留在家裏來嗎？」

紫湘急得眼淚直流，悲聲懇求説：「爸爸，我求求你，我無論如何不嫁這個姓賈的人，我無論如何也不嫁！」道德並沒有從她的意思，嚴厲地説：

「你哭也沒用的，我已經立定了主意，絶對不能更改，這頭親事算説定了。」

因為紫湘認為這件事關係終身幸福，現在不為老父所諒，更加庶母在旁慫恿，自己陷于孤立無助之處境，越想越悲，索性伏在枱大哭一場。

道德是個自私固執，陰險惡毒集于一身的，只要有他自己的利益，絕不理人家死活，這次紫湘的婚事，他以為是一件最如意不過的算盤，因為紫湘將來嫁了世豪，他同賈軍長就由朋友變作親家，關係進深又進深了一層，那末，以後走私運毒的勾當，不成問題比較方便得多了，他這時理智完全為利慾所蒙蔽，他永遠不會想到女兒的幸福，更不會想到賈軍長作惡多端，賈世豪恃勢橫行，也終有敗亡的一天的，只是一意孤行地做下去，囘頭叫進祿過來，吩咐他説：

「你到賑房去請雷管家到來。」

進祿一聲答應，走到賑房𥚃邊去。那時雷展雲正在賬房就裏整理繁琑的賬目，看見進祿到來，便問：

「阿祿，有什麼事嗎？」

「老爺叫你去見他呢，雷管家。」進祿陰險他一笑説：

「你知道有什麼事嗎？」展雲説：

「那我可不清楚了。」進祿説：

展雲立刻收拾好了東西，跟着進祿走到大廳去，看見道德、三娘、紫湘都在那裏，紫湘伏桌痛哭，展雲心裡不勝詫異，走過去向道德問：

「老爺，有什麼事嗎？」

道德説：「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現在紫湘二小姐快要出嫁了。」

雷展雲聽見道德突然説出紫湘要出嫁的消息，一時心裏捉摸不定，又見三娘對着自己露出一種得意的微笑，心想，究竟是什麼囘事？紫湘要跟誰結婚，難道對象就是自己，假如不是自己的話，道德也無須要對自己説知，這樣看來，似乎這是個喜訊。可是，紫湘一向對自己的感情不錯，假如道德要紫湘許給自己，她怎會哭得這樣悲傷？心裏想着，猜疑不定。

道德繼續説下去了：

「現在我决定了，男家是賈軍長的大少爺，你去把各方面的事籌備一下，免得臨時張惶！」

展雲一聽到這個消息，眞是晴天霹靂，登時呼吸也像窒息了一樣。紫湘也抬頭望着展雲，淚眼相看，似有千萬般心事，都問盡量在淚光緻緻的視綫中表達了。展雲本來從小與紫湘相處，早已發生了一種微妙的感情，現在突然聽到紫湘要出嫁的消息，在不久的將來，要投入一個不務正業，無所不為底惡人的懷抱裏去了，以後，紫湘也就送斷了終自幸福，怎不教展雲寸心片碎？但在道德面前，也只好支吾應着，但是整個人早已覺得神魂不定了。

紫湘也再不能忍住，掩面痛哭，霍然站起來，不説什麼，頭也不囘的跑返自己的房𥚃去。道德並不因這樣動心，還是扳記面孔的對展雲説：

「好吧，就這樣辦，賈家和我們都是有面子，有地位的家庭，一切支用，也要辦得好看一點，別給人看小我們。沒有什麼事了，你可以出去！」

展雲失魂落魄的「哦⋯⋯哦⋯⋯」應着，退出了大廳，快快的囘到賬房去。

紫湘和展雲都走了，三娘心裏一陣涼快，心裏暗暗笑道：

「以前我怎樣要討好你，你不識抬舉，偏要對紫湘用情，現在眼看着紫湘出嫁了，你又怎樣？」

她除了幸災樂禍地暗喜外，還怕這件事不能確定，而且也想紫湘早日離開展雲，好等早日得除却這重障礙，以便早天可以接近展雲，以遂心頭慾望，更向道德説道：

「老爺！你看罷，他們兩個人的感情怎樣，看樣子可以看得出來了，我以為為了顧全面子，別給他們做

出醜事來，還是早點結婚好，不然，後悔就遲了。」

道德從來對三娘是一貫的言聽計從的，沒有半點忤逆，便點點頭説；

「這個我明白，只要賈軍長那邊沒有問題，我隨時都可以送她出門了。」

三娘聽見了道德這樣説，心裏爽快，一心指望着不久的將來，就可以摒除紫湘，把她醉心的展雲，弄到手上了。

（二十）

這次道德突如其來的宣佈紫湘要下嫁賈軍長的大少爺賈世豪，這給予展雲與紫湘兩個一個無情的打擊，展雲悶悶不樂地囘到賬房去，也無心再去看那繁雜的賬目，無精打彩的長嘆一聲，坐在椅上，心想起：

「唐道德這番完全賣女兒的幸福，利令智昏，這樣幹下去，這個家庭，一定會遭受到無可避免的破敗的。」

這樣想着，心裏替紫湘小姐可惜，這樣一個純潔文靜的人，竟會遭到不情的境遇，太可憐了。而自己平日與紫湘小姐，早有不可磨擦的情誼，現在，却給道德為了利慾，一手撕毀，確是太使人傷心。越想越難過，終於覺得這家庭是無可留戀的，與其等到唐家破敗而離開，不如及早打算，免他日惹禍上身。因為唐道德利慾熏心，家裏的人勾心鬥角，互相傾軌，破敗的結果，雷展雲以為必然的事。

同時唐紫湘小姐像晴天霹靂地父親宣佈要將她許配一個恃勢橫行的賈世豪，正是苦無處訴，掩面大哭囘房，侍婢翠蓮在旁邊勸住道：

「小姐，你別要傷心，事情慢慢商量，也許老爺會有囘心轉意的一天的。」

紫湘揩着眼淚，説：「爸爸這個人最固執不過，那裏可以得他囘心轉意？」翠蓮説：「雷先生這人做事最鎮定，而且你們的感情又這麼好，找機會跟他商量一下就好了。」紫湘説：「這個或者可以的，不過，他究竟在我家不過是一個管家，人微言輕，三姐是個幸災樂禍的人，處處種禍，恐怕難了，唉，這也是我的命苦⋯⋯⋯⋯」説着，又倒下大哭。經過翠蓮多少勸住，才把紫湘勸得收聲。

在賈公館那邊，賈世豪自從得唐道德答應許紫湘給他，高興到不得了，天天在等候着佳期到臨，好等乘龍跨鳳，那天，他正在室裏無聊，坐立不定，趙師爺是最懂迎合賈世豪心意的，見到世豪這樣，説：

「大少爺，這樣無聊在家裏，何不到外邊走走？」

賈世豪説：「什麼都玩够了，有什麼地方好去的？」趙師爺説：「你現在已經和唐家的二小姐説好了婚事，何必不到唐家去多走幾囘，一來可以和唐二小姐打深交情，二來可以看看那姓雷的管家對唐紫湘怎樣，要是他對紫湘小姐是有意的，就應該早些給他一點利害，死了他的歪心，否則你就算得了二小姐，也得不到她的眞心。」世豪點點頭説：「你説得很對，等吃過中飯和你一起去吧。」

由道德迎了兩人進去以後，在大廳上坐下，道德説：

「難得世姪今天賞面，到這裏來坐。」

世豪笑着説：「世伯，既然大家成了親戚，又何必客氣呢？今天我特來拜候世伯，二來看看二小姐。」

道德説：「很好，很好，你也應該和紫湘見見面，免得太生疏。」説完，囘頭向侍婢翠桃問道：「小姐在那裏？知道嗎？」翠桃說：「剛才我好像見小姐到花園裏去。」道德説：「你同我到花園裡叫她出來。」

趙師爺是一個善於迎人意思的人，立即止住道德，説：

「唐翁，我以為不必驚動二小姐了，不如等我們到花園裏去走一囘，而且我們也未到過花園裏去呢。」

趙師爺的意思是在大廳中見面，彼此都總得要客氣一點，此不同在花園見面談得痛快，所以他説完跟住向世豪道：「你説好不好，大少爺。」

世豪當然也明白趙師爺的意思，説：「好極了，我到花園去觀光一下也好的。」道德見他要花園去，當然贊成，説：「很好，很好，等我們到花園去走走吧，我家𥚃的花園雖然不見得怎樣好，但也再以小坐一會的。」又向翠桃說「你可以不必去了。」

道德吃過一口茶後，便同世豪和趙師爺到後花園去，當他們踏進後花園的「月形」門口，轉灣抹角的走過

幾條花徑，走到盡頭處，隔遠一望，竟看到小凉亭上，坐着一雙男女，就是雷展雲和二小姐唐紫湘。這一下使他們三人都愕然一陣，尤其是唐道德，感到大大的不高興，並且十分不滿意，臉上青一塊，紅一塊。他眼見着已經許了世豪的女兒，竟然在世豪面前，和雷管家親親密密在一起，眞是什麼臉丟盡了，怎樣使他不氣呢？

原來紫湘自從由她的父親唐道德強迫她許給賈世豪後，一連在房中悲悲切切的哭了幾天，茶飯不思，後來由她的貼身婢女翠蓮勸她説：「小姐，你這樣哭，不是辦法，不如找雷先生商量一次。」紫湘想了一想，覺得這也是道理，説：「你叫他到什麼地方來？」翠蓮説：「請他就到這裏好嗎？」紫湘搖頭説：「不成，假如叫他到這裏來給人知道話就多了。」翠蓮沉思一會，説：「你到花園去見雷先生好嗎？」紫湘見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依了翠蓮的話，約了展雲到花園的凉亭上相見了。

這天唐紫湘在花園的凉亭上等了一會，展雲由翠蓮請來了，兩人相見之下，中情慘愴，紫湘更忍不住眼淚點點滴滴的流下來了。展雲忍住悲哀，勸慰着紫湘説：「二小姐，你不要難過，事情也許會有轉圜的。」紫湘抬起一雙淚眼，望住展雲，説：

「展雲哥，我爸爸的個性是這樣固執，怎會得他囘心轉意，萬一他要強迫我，與其一生幸福沒有了，我不如死了！」

「紫湘！」展雲説：「你不要這樣想，環境不好，我想辦法衝破它，但是我們决不向環境屈服。我相信，假如你能够堅持意志，相信老爺總會體諒你的，用不着説生説死。」

展雲雖然這樣勸慰紫湘，其實他的心也難過極了，紫湘是他從小到大相對的，而且在一家之中，以他們兩人的感情最螎洽，男女間感情與愛情往往是相隨而來的，甚至難以分得開，所以不能説展雲和紫湘是沒有愛念的存在，不過沒有適當的塲合不能表現出來罷了，現在展雲眼見自己心上最愛的人，竟不久就要被強迫投入別人的懷抱裏，怎得不難過呢？

正當他們在談不上幾句話，唐道德帶了世豪和趙師爺兩人進來了。當然他們三個見了這樣的情形，心裏極不高興的，尤其道德，認為紫湘和展雲這樣做，有傷他的面子，有壞他的家聲。趙師爺更特意在旁邊煽動説：「二小姐和貴管家雷先生的感情也不錯呀！」這句話無形中是剌激道德的痛處，撩起他的怒火。道德本來就是

一個愛面子，講禮義的偽君子，給趙師爺在旁一説，如火上添油，怒冲冲的直走前去。

當時展雲與紫湘叫聲；「爸爸！」展雲也叫聲：「老爺！」

道德沉下臉來，「唔！」的一聲，向展雲看見這樣，恨在心裏。道德扳起面孔，厲聲向展雲説：

「我早就告訴你，我是以禮持家的，上下有別，男女有分，你怎樣做得這樣糊塗！」

展雲也忍不住了，反辯説：

「老爺，我心清如水，根本沒有什麼糊塗！」

道德見展雲反駁，更加怒氣説：「什麼！你還敢在我面前強嘴嗎？一雙孤男寡女，偷偷地在花園裏私會，成什麼世界！」

展雲平素知道德是個性固執，自以是為，這裡仍然是他的地方，和他嘔氣，吃虧總是自己，何苦來呢？索性不再出聲，任他嚕囌一會。

紫湘看見展雲又無端被責，心裏更加難過，正要賭氣囘身要去的時候，賈世豪却誕皮賴面的走上前來，攔住她的去路，説：「二小姐，你何必要走呢？難道我陪你談談就不可以嗎？」紫湘沒得好氣，扭轉身説：

「我不慣和人家談話！」世豪冷笑一聲，説：「哦！大概我還比不上一個管家，一個下人，二小姐跟一個下人談話就慣嗎？這倒新鮮呢！」紫湘瞅他一眼，説：「你管不着！我愛跟誰談就跟誰談！我分不出誰是上人，誰是下人的！」世豪一笑，道：「二小姐，雖然我管你不着，可是你要知道，你父親已經答應了我和你的婚事，你也算是我家的人了，也不應當對我太冷淡罷！」

世豪滿以為説出這樣的話，可以壓倒紫湘，怎知這話是使紫湘最難堪，最痛心的，她不但不給世豪這話所動，反而臉孔擺得更冰冷，哼的一聲説：

「這是我父親的事，我沒有答應過你，你問我的父親好了！」説完，頭也不囘的轉身去了。世豪呆呆的望住紫湘的背影，滿懷失望。趙師爺在旁邊什麼都看得清楚，用手肘碰碰世豪，低聲説：

「大少爺，還是用我們的辦法罷！」

賈世豪點點頭，囘頭來想對道德説話，那時道德還是對展雲囉囉囌囌的教訓，世豪上前拉一拉道德，説：

「世伯，算了罷，這樣不自量力的人，叫他走了不好嗎，何必多説呢！」道德點點頭，對展雲説：

「去罷，記住了，以後不准再接近二小姐，我家規不許人這樣的！」

展雲受着屈氣，快快的走出花園去。世豪望住展雲——他心裏的情敵走了，心𥚃一陣涼快，向道德説：

「世伯，你也不必要這樣的人生氣，家規當然要嚴守的，我們到亭子上談談罷。」

道德本來給剛才展雲私會紫湘的事氣了一陣，但在芽豪的面前，也勉强裝出笑貌，何況他是個善變的偽善者，當下笑道：

「好的，就在這裏坐一會吧。」

説着三個到了凉亭上坐下，趙師爺笑着説道：

「唐翁，那天你在軍長面前答應過的婚事問題，不會有碍礙罷？」

道德十分認眞的道：「當然不會有碍礙，這是我完全作主的事，誰敢碮撓我？」

「世伯，」世豪説：「自從你答應我父親以後，家父很歡喜，已經在外邊對過許多人説過了，你知道，我家父和你，都是愛面子的人，假如事情中間有什麼變化，那末家父就不會高興了。」

唐道德現在一切為非歹的勾當，都是由賈洪軍長——世豪的父親一手支持，他怎敢使賈洪稍有不高興呢？便絶對否認世豪的説話道：

「我從來做事都有始有終，我答應過的事，絶對不會有一些兒改變的，我相信得過，這件事不會使軍長失望。」世豪道：「世伯，事情很難説，世事變化似乎不一定可以由你預料得到的，比喻説以二小姐對那姓雷的小子那麼好，事情怎會不變呢？假使將來一生變化了，你對我父親就説不過去。」

賈世豪這話，正説中唐道德的心事，不由得沉吟一會，説：

「這件事我也感到很麻煩，不過⋯⋯⋯⋯」

「不過怎樣呢？世伯。」世豪説。

「假若那雷展雲再是這樣不自愛，我也不再客氣了。」道德説。

「唐翁，我以為與其將來麻煩，不如早點想辦法。」趙師爺話。

「什麼辦法呢？「道德問。

「你想想，」趙師爺説：「現在二小姐對那姓雷的那麼好，假如現在不想出一個辦法來叫她死心塌地向我們大少爺，將來萬一生了變化，你怎對得住賈軍長！」

「那末我把那姓雷的趕走，好嗎？」道德利令智昏，想出了這個辦法。

趙師爺搖搖頭，説：

「不成，」假如這樣做法，容易做出更大的變故，而且即使二小姐表面服從了你，也難得他心服的，以後囘到賈家，豈不麻煩更多嗎？」

「對！」賈世豪説：「趙師爺的想法甚對，將來彼此成了親戚，事情多了，我也不願意的現在辦法是有一個，保證你家二小姐能夠心服意服，將來世伯也一點麻煩都沒有，不知道世伯能不能做到。」

「什麼辦法呢？你說給我聽！」道德說。

賈世豪在道德耳邊喂喂嘖嘖的説了一囘，説得道德不歇點頭，説完了，道德在大腿上一拍，叫道：

「果然好計！這計劃包管那姓雷的也死心離開我家，紫湘也心服意服！」

世豪道：「事情一定要早日辦到，遲了恐怕事情就多哩！」

「對的，這件事我一定要速辦，我比較你還要心急。」道德在這時候，利慾完全迷惑了理智决心要出賣雷展雲和自己的女兒，以博取賈洪軍長的歡心了。

賈世豪本來對雷展雲就存滿妒意，尤其剛才給紫湘奚落了一頓，深恐自己和紫湘的婚事生了變化，現在得到道德也答應依計行事，放心多了，也就向道德告辭，準備一切，他為了要獲得紫湘，不惜和肯出賣良心，出賣自己骨肉的老惡魔唐道德進行毒計，以遂心願。

（廿一）

紫湘為了父親利慾昏心，不惜出賣自己，引狼入室，悲痛到説不出來，眼淚也流乾，芳心作片片碎了。她只有下了一個决心，假如不能得到挽囘她父親成見的勝利，就只有一死了，以賈世豪這樣將勢凌人，無惡不作的人，寧願犧牲了也不嫁他的。

同時唐道德接納了賈世豪和趙師爺的毒計後，决定依計進行，他送了世豪和趙師爺走了，也不乘轎子，不帶隨從，一個人獨自走到城邊一條小街道去，在一家似乎很陳舊的屋子底門前停了脚步，舉手在門上敲了三下，不久裏邊走出來一個男子，頭上歪歪斜斜的帶着一頂鴨舌帽子，胸口敞開，現出一叢黑毛，樣子兇狠，他在門縫裏探望出來，一見是唐道德，連忙開門，叫聲：「唐大哥！你來嗎？」

「是的，大隻牛在裏邊嗎？」道德走到裏邊説：

「在裡邊賭錢，大哥，請到𥚃邊去罷。」那男子説：

這間屋子看來是一間普通不過的民房，原來一到裡邊去，轉灣抺角，並不是像一所平常的房子一樣道德到了𥚃邊，幾個粗眉大眼的男人正在賭錢，一見道德到來，都停了手，大家叫唐道德做「大哥」。道德一到了這秘密的地方，面孔與平日截然兩樣了，往日道德在外邊是個非常斯文，滿口道德的老紳士，可是在這裏，完全是個無惡不作的大私梟，大奸大惡的歹徒。

那幾個賭錢的人，其中一個叫大隻牛的，見了道德説：

「大哥，多時沒有見了，有什麼好買賣嗎？」

道德説：「當然有好買賣才來找你們。這事先別説了，上次失手的貨怎樣？」

大隻牛説：「講起來眞嘔氣，一過了賈軍長的防區，就出事了。」唐道德説：「是不是沙皮狗那傢伙搗蛋？」大隻牛説：「就是啦！那傢伙正是一個村邊狗，拉在一處，吃在一處！」道德哼的一聲，説：「亞牛！沙皮狗在那裏？」大隻牛説：「在地牢裏面，正等大哥來發落。」道德滿面陰森氣地説：「你跟我下去。」道德説着由那幾個歹徒掀開地板上一個木蓋，下邊是幾級石階，地牢裏面黑黝黝一點光綫都沒有，由其中一個人打

着一枝燈，走下地牢去，在堆滿烟土箱子的一角下邊，躺着一個黃骨瘦兩眼閃光的男子，他一見道道德到來，爬起身走到道德前邊，哀叫道：「大哥，事情不關我事，你，你，你不要誤會⋯⋯」那人話未説完，道德搶前扎就是一個嘴巴，拍的一聲，打得那個男子撲在地上，道德指住那男子駡道：「哼！沙皮狗你這傢伙，也算對得我住，我平日怎樣裁培你，你幹出這樣沒良心的事！」沙皮狗扑在地上，震聲道：「大哥⋯⋯眞⋯⋯眞不關我事⋯⋯⋯」大隻牛走到道德面前，説：「大哥，怎樣辦？」道德陰沉的一笑，説：「幹了他吧！」沙皮狗聽了道德這話，混身震抖，哀聲求饒，大隻牛搶步大前，在腰間拔出一把利刃，那邊只聽到「哎喲！」一聲，大隻牛的利刀已經插在沙皮狗的腰間上，再不能動一動，像屠一頭畜牲似的倒下來了。

這樣作奸犯科，無惡不作的生活，在唐道德是常慣，這個表面滿口仁義道德，以禮自守的忠厚長者，雖知道在另一方面的生洗，不過是個目無怯紀，販毒殺人的大私裊呢。

道德命大隻牛殺死了沙皮狗後，便向那班歹徒吩咐説：「今晚把他丟到外邊去，現在你們上來，我有點事對你們説。」説完，同着那班歹徒上到大廳，沙皮狗便寂然躺在黑牢裏，無聲無嗅地犧牲了。

道德到了大廳，向大隻牛以及幾個黨羽們吩咐道：「現在有一件事要你們辦的，明天你們帶三箱煙土到我家裏，再送到另一個地方去。」大隻牛聽了，説：「大哥，又是一宗買賣嗎？」道德説：「這宗不是買賣，內裡另有一件事情，你過來，我告訴你。」隨着在大隻牛耳邊細聲地説了一番話，大隻牛點頭道：「都明白了，事情包在我身上！」道德又在衣袋裏取出一桑鈔票來，交給大隻牛説：「這些你們去用罷。」大隻牛笑吟吟的接過鈔票，滿口多謝，道德吩咐完畢，出了這販毒秘窟，囘到家裏去了。

到了第二天，唐家突然在幾個粗眉大目的男子，都作苦力模樣，托住三箱貨物，到來要找唐道德，當下由進福帶了進去，見了道德，道德對進福説：「你去叫雷管家到這𥚃來。」進福應了，到賬房去把雷展雲請到大廳上，見過道德，問道：「老爺，有什麼事嗎？」道德指住送來那三箱貨物説：「這𥚃有三箱貨物，裏邊都是玻璃，你替我送到東門居仁里十三號去，要小心一點知道嗎？」

替主人送貨的事，在雷管家是極平常的，便答道：「知道了。」

道德似乎很小心的再問道：「地住址你記得清楚嗎？」

「記得了，雷展雲説：「東門居仁里十三號，老爺，我帶福伯一同去照顧一下好嗎？」

唐道德想了一想，説：「好的，你們兩人去罷，沿途應該小心、別把貨物毁了」展雲再三答應過，便同福伯兩人，帶着原來托貨之的苦力，出了門口，依照道德説的地址去了。道德望住展雲各人出門，陰險的笑了一笑。展雲心裏只以為主人——唐道德叫他辦事，怎知道裏邊另有陰謀，幾乎踏上他父親的覆輒，險些兒送了性命呢。

（廿二）

道德為了要使他女兒唐二小姐紫湘就範，下嫁賈世豪，以在其中與賈洪軍長打一層更深的關係，不惜聽了趙師爺所謂「攻心」的毒計，出賣自己的女兒，也出賣雷展雲。雷展雲不知就裏，只依着道德的説話做事，把貨直依照地址，送往居仁里去。

當他帶同進福和衆苦力托着貨物走到東門居仁里去的候，從街頭走到街尾，總找不出一間十三號的屋子，展雲心裏暗叫奇怪，便和進福商量道：「為什麼這𥚃沒有十三號呢？難道老爺説錯了嗎？」進福説：「我們再找一囘，要是仍然找不到的，只好送囘去。」展雲聽了進福的説話，又在街上找了一囘，依然找不到這個號數。

正在這時候，在巷尾轉灣的地方，似乎是預藏了一隊軍隊，個個裝配武器，一聲暗號衝出來，為首的一個軍官大聲喝道：

「不許動，檢查！」

那幾個担任搬貨的苦力，一見了軍隊，互相打個眼色，一哄而散，進福究竟年紀老，見事多，知道內裏會有蹊蹺，立刻躲在一間屋角內，不敢出來，那一隊軍隊似乎專為展雲一個人而來的，也不去追趕其他的人，只搶前用槍指住雷展雲，説：「這是什麼東西？」展雲理眞氣壯的説；「三箱都是玻璃。」那軍官説：「把它打開來看看！」展雲説：「這是唐公館的東西，我主人唐道德叫我送來這裡的，不用檢查了罷？」軍官説：「笑話！誰的東西一樣檢查，難道姓唐的就不用檢查了嗎？」説着，喝令各士兵把三箱貨物撬開，誰知這些貨物不

打開猶可，一打開雷展雲也大吃一驚，原來三箱都是烟土！

那軍官向展雲笑道：「你這傢伙也算胆大，竟敢白天偷運煙土，好，跟我囘去！」展雲連忙説道：「官長，我也不知裏邊都是烟土的，我只奉主人家的命令送來，」軍官喝道：「我不管你是怎樣，私運烟土就是犯法，跟我囘去！」這時再也不容展雲有所反辯，連同地上的烟土，一起押去了。

老家人進福躲在屋角，把一切情形都看在眼裏，大吃一驚，等到軍隊押走了雷展雲過後，立刻奔囘唐家去報訊。

進福走到滿頭大汗，氣喘喘的找着唐道德説：「老爺，雷管家給軍隊抓去呢。」道德裝着毫不知情的樣子，説：「他怎會被抓去的？」進福説：「他奉了老爺之命，送貨到居仁里去，怎知碰到了軍隊檢查，説他私運烟土，便把他抓去的。」道德頓的沉下臉孔，説：「哼！雷展雲這傢伙靠不住，藉着替我送貨，私運烟土，我不管他！」説完，竟拂袖而去。

進福見唐道德竟然不理，急得像熱窩上的螞蟻，心想，這件事不知究竟怎樣的，總之私運烟土，可能罪名很大，這事除了告訴二小姐就再沒有一點辦法。便立刻走到內房。找着紫湘，把情形都告訴她，紫湘聽了也大吃一驚，連忙同着進福到大廳來見唐道德，苦苦哀求，説：

「爸爸，雷展雲因為同你送貨出了事，你也應該替他想辦法呀！」

怎知道德擺出冷冰冰的面孔説：「這是他自作自受的，我叫他送貨，不是叫他私運烟土，就算死了，誰可憐他！」紫湘説：「爸爸，我相信這些烟土不會是雷管家的吧？」道德將桌子一拍，大聲説：「不是他的，難道是我的嗎？」無論紫湘怎樣哀求，也不能使道德動心，他一味説這次出事，完全是雷展雲作怪，籍送貨為名私運烟土。

雷展雲被道德設計陷害，由軍隊把他押送到軍部裏，先送進一個審訊的地方，展雲到了裏邊一望，擺着都是樁架，皮鞭以及一切刑具，他是一輩都沒有到過這些地方，是一個正式安份守己的好人，見了這些東西，不由得心驚胆戰。

一會兒，一個軍官打扮的人進來，坐在中間向展雲問道：「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展雲都答了。那軍

官又説：「這些烟土是你的嗎？」展雲道：「着實不是我的。」那軍官大怒道：「分明白天私運烟土，目無法紀，還不認嗎？好，不給你一些利害你不會説眞話！」也再不問下去，一聲：用刑，旁邊幾個兵士就如狼似虎的把展雲架在樁子上，另外一個施刑的人，執起皮鞭向着展雲身上亂抽。

可憐展雲是個從未吃過苦頭的人，給那粗大的皮鞭抽到身上，每一下都像火燒那麼痛楚，打得死去活來再拷打過一會，打得展雲昏過去了，那軍官命人用冷水潑醒，展雲醒來後，看見眼前站着兩個非常面熟的人，睜眼認眞一下，原來一個是賈軍長的兒子賈世豪，另一個是趙師爺。世豪笑着對展雲説：

「你究竟犯了什麼罪，給人抓進來？」

展雲忍着痛説：「他們説我私運煙土，把我抓進來的。」

世豪故作吃驚説：「為什麼你犯了這樣大的罪，你知道私運烟土可以死的。」展雲説：「這是寃枉的，唐道德叫我送貨，誰知裏邊會是煙土呢？」世豪説：「唐翁是本城有名的殷富，怎會做這勾當，也許其中有原因也説不定，我問你，你現在想放出去，恢復自由嗎？」展雲説；「我本來是沒有罪的，當然想放出去。」世豪道：「事情也不會這樣簡單，我替你活動放出去，你給我什麼報酬呢？」展雲説：「報酬？你要什麼報酬？」世豪説：「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你可以立刻恢復自由，不然，我恐怖你會送命呢。」展雲説：「答應你什麼？」世豪説：「事情不難，只要你答應我再不跟紫湘來往，立即離開唐家，可以做得到嗎？」

事情到這裏，展雲完全明白了，原來一切的事，都是由他們擺佈出來的，一時氣憤填膺，哈哈大笑道；

「我以為你要求什麼，原來一切事情都是由你擺佈出來的，我告訴你罷，男女間的感情要順乎自然，不能一點勉強，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不會答應你的，你要將我剮，將我殺，隨你便罷。」

這義正詞嚴的説話，説得世豪大怒道：「好，我就殺你！」趙師爺在旁邊阻住，説：「大少爺，這人有點硬氣，先把他關起來再説罷。」世豪點點頭，向那軍官吩咐道：「把他關起來！」軍官一聲答應，把雷展雲從樁上解下來，送進監房裏去，關起來了。

世豪囘頭向趙師爺問道：

「這小子這樣硬氣，有什麼辦法？」趙師爺笑道：「我早知這傢伙滿身牛氣的，我們也不用他屈服，而且

他屈服也沒有用的，還是要那唐紫湘屈服才是辦法呢。」世豪説：「怎樣可以叫唐紫湘屈服呢？」趙師爺又在世豪耳邊説了幾句，説得賈世豪大叫：「好辦法，好辦法！」便立即獨個兒出門，直向唐家去了。

這時候紫湘正在苦苦哀求道德設法營求展雲，外邊家人報道：「賈大少爺到！」道德忙叫人請他進來，欸待坐下，世豪説：

「世伯，你家裏的雷展雲被軍部抓去這囘事，世伯知道嗎？」道德説：「事情我是知道的。」世豪故弄玄虛説：「世伯，你知到私運烟土是耍槍斃的，你也應該設法救他才好。」紫湘在旁邊聽了，大吃一驚，也顧不了許多，問道：「可有辦法救他嗎？」世豪笑道：「辦法是有的，我父親跟唐世伯這樣要好，只要世伯出一句聲就可以了。」道德也故意扳起臉孔説：「我不管這個，他藉我名義，做出這不法行為，誰要救他。」紫湘愛展雲情切，向世豪説道：「賈大少，你可以救救他嗎？」世豪故裝成為難的樣子，説：「事情本來不難，不過那雷展雲在軍部裏邊，對人態度不好，愛得罪人家，除非世伯去叫他和氣一點才有辦法。」道德説：「我姓唐的生不入官門，死不入地獄，我不去！」紫湘道：「那末我去可以嗎？」世豪説：「這未嘗不可，可是你肯去嗎？」道德搖搖頭道：「不成，你是個小姐身份，怎可以到監牢裏邊去。」

後來經紫湘衷求，做好做醜，道德總算答應了給紫湘去了。

（卄三）

紫湘由世豪帶着到了監牢裏面，看見展雲滿身傷痕，躺在地上，不由得心酸淚落，走近去淒然叫聲；「展雲哥，我來了！」

展雲抬頭一望，見紫湘來了，爬起來扶住牢門，説：「紫湘，你來做什麼？」紫湘流着眼淚説：「我特來看你的，你怎會給人抓進來呢？」展雲道：「紫湘，你不必傷心，他們要我離開你，永遠再不許我接近你，才想出這毒計來陷我。」紫湘道：「展雲哥，你再忍受一時，逆來順受，我總設法救你出的。」展雲咬牙切齒道：「紫湘，你千萬不要為我而犧牲，我死了不足惜，看他們將我怎樣。」

紫湘再要説下去，已經給獄卒攔住，叫了紫湘出去，她也祇得淒然離開展雲了。

紫湘到了外邊去，世豪早在那裏等着，見了紫湘，笑着説：

「你見了雷先生嗎？」

紫湘本來見了世豪就討厭，但在這時候，也不得不忍着氣，説：

「見過了，還是要望你設法救他出來。」世豪説：「救他是不難的，可是你給我什麼報酬？」紫湘説：「只要雷先生能够恢復自自，你要什麼也可以。」世豪説：「我的要求不多，只要你答應以後不再跟他來往，並且和我結婚，雷展雲就可以馬上出來了。」

紫湘聽到他這樣説，知道這次展雲被陷，完全是由于賈世豪詭計的，也是為了要得到自己，她本來要不答應，不過心裏盤算一下，自己本來是愛展雲的，展雲也是一個有前途的人，何不就答應了他，犧牲自己，挽救展雲呢？便决定了這樣做，對世豪説：「賈大少，只要雷先生能够恢復自由，一切我都答應你。」世豪笑道：只要你答應就好了，不過要是你將來反悔，展雲是隨時發生危險的。」

紫湘暗暗恨道：原來你就用展雲的安全來要脅我呢。但是，在這個環境之下，也無可奈何，便説；「只要我答應，一定不會反悔的。」世豪道：「很好，我相信你，你現在可以先囘家去，雷先生也立即可以釋放了。」紫湘聽見他這樣説，也只好先囘去了。

紫湘走了以後，世豪立則命人釋放了雷展雲，展雲這次被陷，雖然是短短之時間，可是在這短短之時間中，苦處也受够了，現在得到被放，又驚又喜，蹌踉囘到唐家去。

二小姐紫湘知道展雲不久就要囘來的、一直在大廳守候着，果然不久展雲也囘來了，兩人相見之下，恍如隔世，相對悲咽得説不出話來，許久，展雲流着淚説：

「他們完全是為了要我離開你，把我陷了，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又突然放我出來！」紫湘哭着道；「展雲哥，你現在能够得到自由就好了，別的事你不可再問，總之，你還是離開我家裏好。」展雲説：「這樣的家庭，我也沒有意思再逗留了，我一定離開的。」

他們正在説話間，唐道德同着三娘以及奸僕進祿三人從裡邊出來，一見了展雲，道德不滿意道：

「展雲、你還囘來做什麼！」展雲冷笑一聲，説：「我囘來做什麼？你才知道！」道德生氣道：「你在外

邊閙出事來，連我面子也丟了，你還好囘來見我！」展雲道：「我弄出什麼事情，問你良心好了！」道德説；「什麼良心，你才沒有良心，籍住送我的貨，私運煙土，被人抓去了，還説我沒有良心嗎？」説着，在袋裏掏出一叠鈔票出來，遞給展雲，説：「這是你的薪水，你拿去，以後再不要你在這裏做工，也不准你再踏進這裏一步來！」

展雲接過了道德手裏的鈔票，哈哈大笑，説：「唐道德，你不帶眼晴看人，並不是每個都像你一樣，可以用金錢買得動的，我雷展雲不是這樣的人，你以前為了自私，害死了我父親，現在又要出賣你的女兒，還想害我，哼！我不要你這點錢，拿囘去！」説着，對手中鈔票一挅，通通撒在地上，頭也不囘的向外走了。紫湘直追在後邊叫：「展雲哥，展雲哥！」展雲停了脚步，紫湘上前問道：「你現在要到那裏去？」展雲説：「我囘家去。」紫湘説：「你以後的生活怎樣過呢？」展雲説：「我有的是兩隻手，怕我找不到飯吃嗎？我可以賣文，我有我生活的方法，總比較在這裏出賣靈魂，做一輩奴才好。」説完，大步踏出唐家，紫湘望住他的背影，兩淚直流。

道德一輩子裝作尊嚴，今番被展雲痛駡一塲，氣得上氣不接下氣，三娘在旁邊乘機道：「你何必生氣呢，既然不要他做管家，就給進祿做不是一樣嗎？難道一定要他才可以！」道德素來信三娘説話的，聽見她這樣説，便道：「好的，進祿以後昇做管家。」進祿早就求之不得有這樣一天，當時由心裏笑出來，當了管家以後，當然財路亨通了。

這樣唐家更加速它的沒落了。

（卄四）

展雲在唐道德面前發了一頓積蓄多年的牢騷，洩了近來多天無辜受辱的氣後，雖然是失了一份做了多年的職業，反而覺得身心愉快，根本他歷來就不願意再在唐家做事了。

展雲的家距離唐家不過是一條街，他走出唐家以後，不須多時，便走到了。這時他母親正在做着針線工夫，忽然聽到外邊敲門聲，急忙放下手裏的東西，出來開門，這個經歷了多年苦難的老人家，意見到敲門的就是

自己的兒子，可是，展雲這一次囘來，和平日截然不同，連上面的長衫也不穿了，只穿着污穢不堪的短衫，頭髮蓬鬆，滿面憔悴，面上還帶着一點怒容，似乎還有些受傷的痕跡。展雲的母親看見了，暗吃一驚，説：「展雲，你囘來了嗎？」展雲一邊進展，一邊答道：「是的，媽。」展雲本來是個孝順的人，他怕母親傷心，極力按捺住難堪的心情，不表露給母親知道。可是，在他表面上一切一切，都給他的母親看出來了，追問道：「展雲，你出了什麼事：看你這樣子！」展雲説：「沒有什麼事，媽。」展雲的母親説：「展雲，你別瞞住我，我和你母子兩人，自從你父親寃枉死了以後，廿多年來相依為命，你還要瞞住我什麼？」展雲見再無法遮掩了，只得道：「媽，我再不在唐家做事了！」他的母親道：「你得罪了誰？我不是常常叫你忍耐嗎？我也知道你是個剛性的人。」展雲道：「我沒有得罪誰，人家竟要陷害我！」展雲的媽道：「怎會陷害你？你告訴我！」於是展雲把如何與二小姐紫湘相好，怎樣招賈世豪的妒忌，唐道德又如何假意叫他送貨，意圖陷害他的事，一一説出來。他母親聽了咬牙切齒恨道：「唐道德這傢伙不是個好東西，只顧個人私利，不顧人家死活，以前，為了自己洗罪，害死了你父親，本來我也知道你再留在他家裏做事，是冒着性命危險的，不過你的年紀還輕，暫時還不妨依傍着他，怎知，他今天又為了一己私利，勾結惡霸軍閥，出賣他親生女兒的利益，終生幸福，作他賺錢的本錢，還想陷害你，哼，這樣的人，一定沒有好結果的。」展雲道：「媽，你不要動氣，在這樣的人下邊做事，得到有生命出來，已經算萬幸了，其實早一天離開他們，是自己的幸福。」展雲母親也怕她兒子太難過，再不説什麼話，只有安慰着展雲説：「你到床上躺躺，受傷重嗎？給年看看。」展雲怕母親傷心，説：「沒有什麼，卅就過皮外傷罷了。」可是他母親把他的衣服抽起來，看見兒子身上。橫一條直一條都是又紅又紫的鞭痕，心裏又恨又疼，滿眶眼淚，説：「他們把你糟韃到這個樣子嗎？」展雲忍住痛楚，説：「不要緊的，媽！」展雲的母親連忙取些藥酒藥油之類，細心地給她的兒子擦過了，再不敢驚動展雲，任他休息去了。

這樣過了幾天，展雲的傷好了，精神也已經復原，又感覺到生活上受威脅了，便在外邊找點抄寫文字的工夫，囘到家裏來做，雖然，這樣的工作是辛苦的，入息也沒有在唐家那末好，可是精神上却十分愉快，自食其力，無拘無束，樂得舒服。

可是做文字工作的人，從來是與悲慘的命運分不開的，展雲為了要多掙兩個錢收入，以日繼夜的工作，本來他的身子是文弱，又經過這一次受苦，身體當然更差了，這樣吃重的工作，是負担不來的，他的母親也常常勸他：

「展雲，就算少用一兩個錢，也顧住身體要緊，別太做得辛苦了。」展雲聽了，反而安慰他媽媽道：「媽，你別為我担心，我有分寸的，要是我捱不來，我自己知道。」雖然展雲這樣説，他母親究竟也非常放心不下。

這樣一天晚上，展雲為了趕工作，到深夜還要點燈，在書桌前寫字，他母親在旁邊説：「展雲，夜了，你休息一下好嗎？別太苦了！」展雲説：「媽，你先睡吧，沒關係的，我寫完了這一點東西就睡了。」説着，一定要他母親先睡，等到母親睡去以後，他仍然繼續他抄寫的工作。

展雲把一篇一篇紙抄完，越寫越夜，漸漸，覺得精神越來越疲倦了，好像覺得油燈的火燄一片的昏黃，火光像一把針，剌着眼睛，腦袋也似乎重得注了鉛似的，沉沉重重，可是還有一兩篇紙未抄完，他咬緊一下牙筋，自己振一下精神，心裏決定，為了完成這份工作，明天可以換錢囘來，不論怎樣也要把它寫完，他雖然覺得寫出來的字，個大個細的，視綫也漸漸模糊了，終於忍耐着最大的痛苦，寫完了所有的稿紙，頓時覺得眼睛也昏花起來了，將筆一擱，嘆一聲道：「再受不住了！」然後按住桌子起來，倒抽一日氣，正想囘床睡覺去，怎知，他多天來的操勞，更兼受過刑，身體差了，正要走囘床上，突然覺得雙脚一軟，眼前一黑，哎喲一聲，栽倒在地上。

展雲的母親給展雲跌下的聲音驚醒，睜眼一看，却見展雲倒在地上，連忙起來盡力扶起他，拖囘床上，急道：「展雲，你怎樣，辛苦嗎，」展雲張開無力的眼睛，説：「不要緊，不要緊，碰着東西跌倒吧了。」他的母親説：「展雲，你別哄我，我早就知道你的精神熬不住了，你應該聽我的話，少做點工夫，你知道我是只有靠你一個人，萬一有什麼事，叫我怎如呢，」説着，眼淚滴到展雲的手背上。展雲也無言可説，閉着眼睛，長嘆了一口氣。

展雲這樣勉強的捱苦，竟然生起病來，到第二天，身燒火熱，不能起床，當然他母親非常担心。

展雲的母親正對着這個生病的兒子，一籌莫展的時候，忽然外邊一陣敲門聲，展雲道：「媽，你去看看是誰。」展雲的媽説：「好的，你睡着。」説完，就起來去開門，原來來的人就是唐家老僕人進福。這是唐家全家裏，一個最忠厚，最有人心的老人家。他見了展雲的母親，問道：「伯母，雷先生呢？」展雲的母親是認得福伯的，説：「福伯，你請進來罷，他有病呢？」進福詫異説：「病？甚麼病了。」展雲的母親道：「捱夜太多，工作太苦，就病起來了，請你老人家進來坐吧。」説着，便跟進福一起到屋內。

進福一直走到展雲的床前，見展雲臉無血色，氣喘喘的躺在床上，他見了進福到來，説：「福伯，你來了嗎？媽，搬張櫈給福伯坐。」進福坐下來説：「你別客氣，雷先生，你害的是甚麼病？」展雲説：「你有心，沒有甚麼病，發點熱罷了，過幾天就好了。唐家裏怎樣，二小姐好嗎？」進福嘆一口氣説：「自從你離開了唐家以後，管家就由進祿當了，你知道，進祿這人，壞透了，勾結了三娘，水鬼陞城隍，弄到家裏越加不像樣了。」展雲聽了，也嘆一口氣，説：「這樣的家庭，還怕可以得久嗎？」進福又説：「二小姐的心情苦透了，賈府這件婚事，完全是被逼的，老爺就是慕賈軍長的勢力，白白把女兒的幸福犧牲了，雷先生，你想，賈世豪這個人，仗着他父親的勢力，無惡不作，嫁着這樣的人，試問有甚麼好處呢？」展雲聽進福的話，感慨不已，説：「這樣好好的一個女子，生在這樣的家庭，白白屈死了，倒不如生在一個窮家好！」進福説：「今天我來，也是小姐叫我來的，她覺得很對不起你，要你受苦！」展雲説：「你囘去好好安慰小姐，別説我害病，叫她躭心了。」進福説：「好的，你靜養一下，別太操心，我也不多坐了，怕家裏有事。」展雲説：「那末你囘去吧，有空來坐。」説完，要起身來送進福，進福按住展雲説：「你有病，別客氣，有空我就會來看你。「説完，再安慰了展雲一番，展雲也覺得進福肝胆照人，非常感動，望着進福走出門外去，不禁一聲長嘆，心裏暗説：「難得有這樣好人！」

進福離開展雲的家，一直囘到唐家去，經過大廳，直走到內房去，就在二小姐紫湘房間門口那裏，見到了二小姐隨身侍婢翠蓮，進福向翠蓮問道：「二小姐在裏邊嗎？」翠蓮説：「在房裏，有甚麼事嗎？」進福説：「你帶我進去見小姐，我有些事情要對她説的。」翠蓮説：「你跟我進來吧。」

進福跟着翠蓮走到房裏，見二小姐唐紫湘在房裏愁默默的，翠蓮走近去，説：「小姐，福伯要見你。」二

小姐紫湘轉身來説：「福伯！有甚麼事嗎？你有到過雷先生家裏沒有？他現在怎樣？」進福説：「小姐，我剛才從雷先生家裏囘來，他害病呢。」紫湘急着道；「他怎樣病了？」進福説；「他離開這裏以後，囘到家裏靠抄寫文字過活，你知道，這樣的生活是相當苦的，雷先生以日繼夜的做，捱得太苦，就病起來了。」紫湘道：「這次我對他不起，我一定要去看看他。」進福想了一想，説：「二小姐你要看雷先生嗎？也好的，不過你去得時要秘密，別給老爺知道，否則事情又多了，還對雷先生不利的。」紫湘低頭沉思一下，説：「福伯，你説得很對，我就今晚上同你一起去看雷先生好嗎？」福伯説：「好的，今晚我在後花園等你，不要從前門去，從後門出去好了，避免老爺知道。」當下進福和紫湘約定了，然後走出房外去。

在紫湘和進福的心中，以為這件事是很秘密不過的，除了進福、紫湘、和翠蓮三個人外，一定沒有人知道的，怎知事有湊巧，當福伯在紫湘房裏説話的時間，唐家裏的新任管家進祿從房外走過，似乎胸有成竹的點點頭，看見進福出來，才鬼鬼祟祟走去了。

這天夜裏，月暗星昏，萬籟俱寂，唐家裏的人早已睡了，整個偌大的屋裏，都是靜悄悄的，二小姐紫湘按捺着心裏害怕念頭，偷偷的和翠蓮兩人，直到後花園去，這時候，天空一片漆黑，風吹樹動，沙沙作响，兼之虫聲唧唧，使人聽不寒而慄，紫湘為了要去見展雲，把一切恐怖的觀念，完全拋除了，紫湘和翠蓮低聲叫了兩聲：「福伯，福伯！」在凉亭那裏，聽見進福答應的聲音：「小姐，我在這裏。」紫湘和翠蓮走近凉亭去，隱約看見進福在那兒等着，再走近去時，果然是他，紫湘説：「現在去可以嗎？」進福説：「去吧，你跟着我來。」説完，就帶了紫湘走出後門，直向雷展雲家裏而去。

走夜路紫湘是不慣的，她在家裡從來就少出門，而今走起這樣的路來，又沒有帶燈，路燈又那末黯淡，看路也看不清楚，走到紫湘氣喘喘，一步一踱的，幸虧有翠蓮在旁邊攙扶住，才不致跌倒。

正在紫湘和福伯翠蓮三個人出後門不久，在黑暗裡，閃閃縮縮的有一條黑影跟住出去，這就是管家的奸僕進祿，現在升任了做管家的，他白天在二小姐房外偷聽到了紫湘要同福伯在今晚去看雷展雲，所以特意在晚上躲在後花園裡，跟住紫湘他們去，以便看看有甚麼秘密，囘來作搬弄是非的資本。

（二五）

進福帶紫湘到了雷展雲的家裡去，走到門外，見雙扉緊閉，由窗口望進去，看見𥚃邊燈光掩映，福伯就舉手拍門，裏邊應出來的是展雲母親的聲音，問道：「誰呀！」進福高聲答道：「伯母，是我，我是進福！」不久，兩扇小門呀的一聲打開，展雲的母親見進福後邊還跟來兩個女人，便舉高了火燈一照，問道：「福伯，這兩位是誰？」進福説：「這是二小姐紫湘，另外一個是翠蓮姐。」展雲的母親聽到了紫湘的名字，臉上露出不滿意的顏色來，説：「她還來做甚麼，我的兒子幾乎為她害死了！」進福連忙勸住展雲的母親道：「伯母，你千萬別誤會，這事情二小姐也受屈的，一點不關二小姐的事。」紫湘看見展雲的母新對自己這樣誤會，心知她老人家也是愛子情切，看見展雲吃虧囘來，當然也是難過的，也並不怪她。雷展雲在裡邊病榻中聽見外邊説話，叫出來問道：「媽，誰來呀？」展雲的媽答進裏邊説：「福伯帶了唐家二小姐到來呢！」展雲喊道：「請她進來罷！」展雲的母親聽見福伯這麼説，早已有心動，又聽見展雲叫請紫湘進去，不好拂了兒子的意思，便説：「你們請到𥚃邊去吧。」説着，便帶了紫湘他們三個人進了屋去，紫湘走到展雲的床邊，叫了一聲：「展雲哥！」只叫了這一聲，喉頭已經哽起來了。福伯搬了一張椅子過來，給紫湘坐下，展雲説：「二小姐——」紫湘説：「你不應該再這樣叫我了，應該叫我的名字！」展雲説：「好的，紫湘，為甚麼你這個時候來呢？」紫湘説：「我怕我爸爸知道，事情又多了，所以在這個時候才敢來。」展雲説：「這樣太難為你了，路又這樣黑，你是不慣走夜路的。」紫湘説：「展雲哥，你別這樣説，我這次太對不起你，要你受這樣的苦。」展雲説：「我能夠得到脱離你們唐家，雖然受到這塲辛苦，也是願意了，假如我不離開唐家的時候，將來還會遭到甚麼結果，又有誰知道呢？」紫湘説：「展雲哥，我的苦處只有你知道，我答應賈家的婚事，也是為着你，展雲哥，我只要你得到安全，我犧牲是沒有問題的，必要時，我只有一死——」説到個死字，紫湘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不絕的滾下來。展雲看見這樣，也非常難過，翠蓮和進福兩人，在後邊勸住，説：「小姐，你不要太傷心了，雷先生有病，不要使他太難過了。」紫湘強㧕辛酸，拭着眼淚，在手上脱了一隻金釧下來，遞給展雲説：「展雲哥，你現在有病，又不能工作，是要錢用的，這個金釧你拿去變賣了作使用罷。」展雲那裏肯受

，説：「我不能受你這個！」翠蓮在旁邊説道：「雷先生，這是二小姐一番心事，你要了吧！」進福也説：「雷先生。你現在是要用錢的，小姐對你的好意，是應該接受的。」展雲是個性子剛烈的人，認為「大丈夫不受人憐」，一定不肯接受這隻金釧，紫湘以萬分誠懇的態度，對雷展雲説：「你不接受我這點心事，就是不尊重我和你以往的感情，展雲哥，雖然我會永遠離開了你，可是，你也應該鏧領我這份誠意，而且要知道我這樣做絕對為了環境，是不得已的事。展雲哥，你接受我這一點的幫助吧，即使算我是你一個普通的朋友也好。」展雲見她説得那末誠懇，不忍使紫湘過份失望，便受了紫湘的金釧，但絕不説出半句多謝的話。

紫湘這次私自到來慰問雷展雲，和贈金釧給展雲的事，本來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怎料却會給進祿這壞蛋偷偷地跟着到來，伏在展雲家的窗口外邊，把一切情形都窺看在眼裡，當下進祿心裏盤算説：「原來堂堂一位小姐都會做出這樣的事呢？好！等我囘去對三娘一説，怕你不吃虧！」一邊説着，帶住一種陰險的冷笑，離開了這𥚃，先行囘到唐家裏去了。

這時進福見時間已經不早了，便向紫湘説道：「小姐，我們囘去好嗎？時間已經不早了。」翠蓮也説：「小姐，我們也應該囘去了，不然事情洩露出來也不是好玩的。」紫湘本來是難分難捨，但是經進福和翠蓮再三催促，而且實在也不能不走的，雖然情知這一次見展雲的面，也許再沒有相見的機會了。展雲也知道紫湘不願意走，可是也不能不讓她走，便説道：「紫湘，你囘去罷！時候太夜了。」紫湘沒法，只得站起來説：「是的，雲哥，你保重，不要掛念着我，算這世界上沒有了我好了。」説着，眼淚盈眶，點點滴滴的掛在臉上。慢慢的轉身出門，還是三步一囘頭的望着展雲。到這時候，展雲的母親對紫湘完全了解了，送着紫湘出門去的時候，也忍不住雙淚交流，嗚咽着説；「紫湘小姐，你小心點，路太黑呢！」紫湘再説不出話來，只是點點頭展雲的母親望住紫湘他們三人的背影，在黑暗中消逝去以後，才關門囘去。

唐家那奸僕進祿把紫湘的秘密探知了，囘去一一二二的向三娘説了，三娘本來因為展雲對紫湘感情好，不受自己挑動，對紫湘十分妒嫉，現在聽見進祿搬弄這件是非，冷笑説：「好的，我找一個機會把這事對老爺説了，教他知道我的利害！」進祿説：「三娘，你打算甚麼時候告訴老爺？」三娘説：「我這個自然有分數，我一

可憐紫湘看了展雲囘來以後，還天天在家裏掛念着展雲的病，不知他好了沒有，時常叫進福去探望展雲、後來聽說展雲漸漸好了，心裏很高興，却怎知自己會被三娘計算着，自己面臨一個大厄運呢？

(卄六)

現在又耍敘述另一方面的事：

在當時的環境裏，毎個軍閥除了割據一方，擁兵自衞，魚肉人民，無惡不作外，還常常互相猜忌，自相殘殺，你爭我奪的，在這樣的情形下，發生了一件重大的變故：

一天——是中秋節前的一天，賈洪軍長接到了一件由龍督軍領發下來的命令，以及一件密報，他接到了這兩件重要的文件以後，心裏非常焦念，在廳上踱來踱來的想個不休，可是想來想去都想不出辦法來，最後叫了一個侍衞過來二吩咐他說：

「你去請趙師爺和大少爺立刻來這裏！」那侍衞立正應了一聲：「是！」轉身去了。

不久，趙帥爺和世豪兩人都來了，世豪問：

「爸爸，有什麼事？」

賈洪很嚴重的說：「你們兩個坐下來！」又囘頭對室內的士兵命令道：「你們都退出去，沒有命令不准任何人進來！」那幾個衞兵聽了，敬了一個軍禮，都出去了。

賈洪環顧室內再沒有什麼人，便坐下來十二分嚴重的對趙帥爺和賈世洪說：「現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叫你們來商量，這事關係於我的地位和生命的。」趙帥爺和賈世豪見賈洪的態度那末嚴重，都摒息以待，等賈洪說出來。

一會，洪拿出兩件文件來，說：「我今天接到了两件重要的公事：一件是龍督軍發下來的命令，要我的軍隊調往另一個地方，離城五十里，据命令上邊說是要這些軍隊担任剿土匪。可是同時我接到密報，說龍督軍這種舉動，完全是一種陰謀，就是等我的軍隊離開了我以後，便對我有所不利，因爲他知道，假如軍隊不離開防地，是奈何我不得的。所以我對這度命令，非常攷慮，假如服從這命令去做，無疑是等於自殺，所以叫你們

進來密商，看怎樣對付這件事呢？」趙帥爺聽了，首先便道：「這樣我們絕對不能照命令去做的。」賈洪道：

「那末應該怎樣呢？」

大家想了一會，世豪說：「爸爸，旣然龍督軍有這樣陰謀，完全不顧念當年你替他辛苦爭取位置，我以爲應該反了！」趙師爺立卽說：「對！大少爺這意見甚好！」賈洪說：「世豪這意思也極合我心裏的想法，不過應該怎樣舉事呢？」世豪是個个性衝動，胸無城府的人，便說道：「就趁他未動手，我們先動手，立卽攻打督軍府把那龍頭殺了，爸爸你就可以取其位而代之了。在這個世界裏，誰有勢力誰就握大權，爸爸你也一樣可徵督軍的。」趙師爺撚撚兩撇鬍鬚說：「不行，大少爺這個想法我不大同意！」賈洪說：「爲什麼呢？」趙師爺說：「你要想想，龍督軍手下也不少精銳的軍隊的，不能成事，不是自討苦吃嗎？」賈洪道：「這個甚合道理，現在我有一個辦法！」世豪道：「什麽辦法呢。」賈洪道：「我要借你和唐家的婚事爲名，請他來赴宴，乘機把他解决了，以後蛇無頭不行，他的軍隊也不成問題了。」趙師爺貶貶眼睛，說：「軍長這計劃太好了，簡直神機妙算！」世豪道：「那麽事情在什麼時候舉行呢？」賈洪道：「我想就在明天，八月十五。」趙帥爺搖搖頭說：「這日子不妥！」賈洪道：「爲什麽呢？」趙帥爺道：「明天八月十五，是中秋，在中秋節來辨喜事，不成理由，難以得龍督軍置信的，我以爲在八月十六，就是後天舉行好，軍長以爲怎樣？」賈洪道：「這個也很有理由，就在八月十六日舉行罷。趙師爺，你立卽往唐家去，通知唐道德在八月十六，就是後天辦喜事，無論怎様不能延遲；世豪你預備在那天喜筵上舉事，要把龍督軍生擒，要是不能生搞就把他殺了，不過事情要絕對秘密，你們去辦吧！」兩人答應了，分頭去準備了。

趙帥爺奉命出了賈家，直到唐道徳家裏來了。

唐道德聞得趙師爺到來，立卽請到大廳，坐下以後問道：「趙師爺，有什麽指敎呢？」趙師爺說：「軍長叫我來通知唐翁，關於大少爺和你家二小姐的婚事，决定在十六日舉行了。」道德說：「今天已經是十四，事前沒有什麼準備，怎可以舉行得這樣快！」趙帥爺道：「這是軍長的意思，一切可以從簡，日子不能延遲！」道德說：「爲什麽突然這樣快呢？」趙師爺說：「這我可以不知道了，總之軍長說無論如何也請唐翁一定答應。」

唐道徳本來是個以賈洪軍長馬首是瞻，唯命令是從的人，怎敢不答應，便說道：「好的，軍長這樣說，我就這樣辦好了，請趙師爺囘去對軍長說罷。」

趙帥爺辦妥了這件事以後，便吿辭了唐道德，出了唐家，但他並沒有囘到賈洪的軍部去，却一直走到龍督軍的督軍府去。

原來趙師爺這個人，表面上雖然是賈洪軍長的心腹幕僚，可是，他爲了自己本身祿位和財富，幷不願意長年屈居賈軍長之下，所以他在暗中勾結龍督軍，把賈洪一切的秘密和野心計劃，都向龍督軍吿密去，藉以得邀龍督軍的垂靑，賈洪對龍督軍懷疑心，而趙師爺又對賈洪懷疑心，眞可謂上下互謀，循環相報了。

趙師爺到了督軍府以後，經過一番通傳，好一囘，才准他到了二花廳裏面，又坐過一些時間「龍督軍方才在樓上打着呵欠，似乎吃够了大烟似的走下來，趙師爺見了督軍，深深的行了一個禮，說：「督軍好嗎？我有一件要事來向督軍報吿呢！」督軍說：「你坐下來吧。」趙師爺望一望身邊的侍衞，再用眼睛向督軍作一個暗示，龍督軍也會意了，向侍衞們下個命令道：「你們都出去！」那些衞侍們轟然一聲答應，拍的一聲立正敬一個軍禮，都走到外邊去了。

龍督軍見衆衞侍們都退了出去，低聲向趙帥爺問道；「我叫你調査賈洪的行動，近來有什麼事嗎？」趙帥爺說；「就是有一件重要的事，特意來報吿督軍。」龍督軍問：「什麽事哩？」趙師爺說；「督軍頒下給賈軍長的調防命令，他實行抗命了，而且打算在後天八月十六日，借迎娶唐道德的二小姐作媳婦爲名，請督軍去赴宴，實行起事呢。」龍督軍聽見趙帥爺報吿後，「唔」的冷笑一聲，說；「好，我知道了！」連隨在袋裏取了一叠鈔票來，遞給趙師爺說；「這裏一點小錢，趙師爺你拿去用吧，以後事情完了，我一定委你做一位參課長！」趙師爺喜得心花怒放，笑吟吟的接了鈔票，連聲說道：「多謝督軍提拔，多謝督軍提拔。」龍督軍說：「現在你先囘去好了，有事隨時來報吿。」趙師爺說：「是，是」的應了幾聲，才退出去。

在龍督軍，賈軍長以至賈世豪，趙帥爺各人的心裏，每人有每人一套詭計，每人有每人一套陰謀，也無非是爲了自私自利，這樣，在這個急促的時間裏，各人有各人籌備，到了第二天，這天是八月十五日，也就是中秋節，餅店早掛起賣月餅招牌，裝飾得金碧輝煌，紙燈彩旗，招展在每間屋頂上，自早至晚，鞭炮的聲音响個

不停，街上舞龍舞獅，把這個節日點綴得非常熱鬧，非常高興，可是在這個熱鬧歡忭的節日裏，却暗暗進行着一件大血案。

在當天的下午，約莫是五六點來，督軍府派了一個軍官來見賈軍長，送來了一個請帖，賈洪接過了請帖一看，是龍督軍約他到粤秀山鎭海樓賞月的，本來龍督軍請宴會的事，是很平常的，可是這兩天來賈洪心裏有事，這個請帖，却使賈軍長無限躊躇，拿過這份請帖想過又想，攷慮過又攷慮，遲遲不决，趙師爺對這事心知肚明，故意問道：「賈軍長有什麼事呢？」賈洪道：「龍督軍請我到鎭海樓去賞月，究竟去呢？還是不去呢？」世豪在旁邊說：「我以爲還是不去好，不但不去，而且立卽攻打鎭海樓，一舉成功，督軍的位置我們穩穩拿到手了。」趙師爺聽了世豪這樣的話，喑吃一驚，暗想，假如賈洪實行這計劃，那麽我參謀長的位置豈非白去了！便立卽說：「大少爺這計劃未免過於怎進，欲速不達，是很難成功的，你要知道，龍督軍警戒森嚴，攻打鎭海樓實在困難得很，以我的意見，還是應該到鎭海樓賞月好，免啓龍督軍的疑竇，那末明晚他一定安心去參加大少的婚宴，到時婚宴變了鴻門宴，軍長的計劃一定可以成功了。」賈洪閉着眼睛想了一囘，說：「你這個想法，也很對，那麽就派两營人跟隨我去！」趙師爺說：「不成不成！賞月帶两營人去，豈不是給龍督軍一個很大的疑心嗎？我以爲應該一如平時，不可多帶人去，甚至不應該帶人去，以示無他。』世豪說：「可是我怕這個賞月會另有作用呢！」趙師爺說：「不會，不會，要是另有作用，一定會在督軍府，怎會在鎭海樓設宴呢。」

賈洪想了一想，覺得趙師爺的話極有理由，便接納了趙師爺的意思，只帶了三幾個衞士，同着趙師爺賈世豪同到鎭海樓去，應邀龍督軍這個賞月會了。

賈洪軍長以輕車減從的姿勢，只帶着趙師爺和兒子世豪兩人，以及極少的侍衞，到了粤秀山鎭海樓來，這時一輪皓月，照澈山野，一年一度團圓佳節，月亮似乎顯得特別美麗，在這月白風淸的良辰美景中，秋風飄，下望全城萬家燈火，鼓樂喧天，鎭海樓靜靜的矗立在山頂上面，裏邊燈火通明，可是外邊却鴉雀無聲，表面極其安靜，絕無半點刁斗森嚴的樣子，趙師靠笑着對賈洪說：「軍長！你看鎭海樓這樣安靜，我們有什麽攷慮是多餘的。」

正說話間，已經到了鎭海樓裏，一位軍官出來歡迎，說：「軍長，督軍在裏邊等候着你！」賈洪聽了，完

全安心樂意施施然帶眾趙師爺和賈世豪走到大廳裏邊，只見裏邊冷淸得很，龍督軍在大廳裏等候着，賈洪見了督軍，立正敬了一個軍禮，督軍笑吟吟的說：「請坐！」賈洪等三個人坐下來以後，說：「難得督軍有這樣淸興！沒有別的人到嗎？」督軍說：「有，還有許多人要來。」賈洪說：「太太姨太太不來呢？」督軍說：「他們在城裡看戯，或許晚點就會來！」賈洪說：「督軍選擇這地方賞月實在最幽雅不過，山高月近人，在山上賞月是最適宜呢！」督軍說：「等會人到齊了，還更熱鬧呢！」說着，下人奉上香茶月餅果品之類，督軍讓着賈洪他們三人說：「請隨便吃些點心，等人齊了再開席。」督軍當時也端上一杯茶在手，將近放到辱邊的時候，手一鬆茶杯砰崩一聲，跌在地上，跟着，像閃電一樣，在大廳後邊布幔裏，突然湧出一班武裝軍隊出來，個個如狼似虎，槍出套，刀出鞘，把賈洪他們三人圍着，賈洪大吃一驚，知道中計了，震抖着向龍督軍叫道：「督軍，爲什麼這樣攪法，我追隨督軍多年，一向不曾做對不起督軍的事呀！」龍督軍陰森地冷笑一聲，說：「賈洪，你也算對得起我，我一向栽培你，叫你做一個軍長，地位不算不高，你得勢以後，連我都想謀害了！」賈洪哀叫道：「督軍，我沒有二心呀！」龍督軍冷笑一聲，說：「還說沒有哩，違抗軍命，抗拒調防，這是你第一件罪狀，第二件，與奸商勾結，包運槍械煙土，第三件，謀殺長官，竟想借着明天迎娶唐道德女兒做媳婦的名義，叫我赴宴，想將我殺害，好在早有人來吿訴我，哼，你可算大胆極了！人來，綁出去正法！」賈洪這時見陰謀完全暴露了，俯首無言，世豪見在這情形之下，實在難逃一死，爲求死裡求生計，立卽想拔出手槍，拼命衝出，豈知纔一動手，「砰」的一聲，一顆子彈從後邊飛來，登時唉喲一聲，氣絕倒地。

其他兵士立卽上前把賈洪綁起，要推出去，趙師爺見大功吿成，笑着對督軍說：「督軍，我辦事都算妥當吧！」龍督軍冷笑一聲，說：「你嗎？哈哈，人來！一齊綁出去槍斃了！」當堂嚇得面如土色，跪下來哀求道:「督軍，你別難爲我，我一向忠心對督軍，我……完全整副精神爲督軍做事，才會把賈洪的陰謀揭發了，督軍，可憐我……我還有八十九歲的母親，三歲半的孩子……督軍……可……憐我……我……」龍督軍笑道:「你這傢伙，吃主人的飯，做別人的事，今天出賣賈洪，明天可以出賣我，非殺不可！人來，推出去！」旁邊的士兵們也不管趙師爺痛哭流涕，把他拖起來，也上了綁和賈洪兩人一起推出鎭海樓前的草地去。

時候是中秋節晚上不過八點鐘，山上已經沉寂像個午夜，只聽得砰砰砰幾聲槍响，劃破這個沉寂的空氣

，嚇得宿鳥驚飛，一個是恃勢橫行無惡不作的大軍閥，一個是貪圖利祿的走狗，在槍聲過後，便寂然無聲，身黃土了。

龍督軍殺了賈洪父子和趙師爺三個人以後，又立卽發了一張手令，叫了一個軍官過來，說：「你立卽帶人去唐道德家裡去，把唐道德拿到督軍府去押起來！」那軍官是的一聲，接了手令，點足了官兵，一路飛馳到唐府去了。

(卄七)

這時唐府中正瓜果紛陳，綵燈高懸，紫湘的心裏是最苦的，明知到明天耍出嫁了，所嫁的人，是一個自己最不滿意的人，另一方面又掛念着雷展雲。可是，事到如今，爲了展雲的安全，也不得不忍受這份苦難了。本來她今晚是無有心情出來賞月的，但是道德命令叫他出來，也只好放下愁懷，到了大廳上。不久，唐道德和三娘兩人在裡邊出來，道德笑吟吟的吿訴三娘說：「這次賈軍長突然要提早舉行婚事，到我手忙脚亂，不過也好的，事情早辦早好了，三娘，你也當新岳母了。」三娘冷笑一聲，說：「你別太歡喜了，有一件說出來要你怒氣冲天了。這次你的女兒出嫁，恐怕耍做出不少丟面的事哩。」道德驚問道：「是什麽事？」三娘笑道：「你還睡在夢中哩。一個富家小姐，在深夜裏私去會一個給你趕走的管家，又偷偷地送金釧給人家，你說這些事丢面不丟面！」

道德聽見了，火氣上升，怒冲冲的走到紫湘的前面，大聲喝道：「紫湘！你還顧我的面子不？是不是你做出這樣的事來！」紫湘驚到全身顫抖，說：「爸爸，我見雷先生病了，怪可憐的，所以我……」唐道德喝道:「他病了你就要深夜偷去看他嗎？跪下來！」紫湘也不敢不跪，道德駡道：「雖然你明天出嫁，但是我不能不顧全面子，執行家法，非敎訓你一番不可！」囘頭叫進祿道：「你去拿籐鞭來！」進祿是個幸災樂禍的壞人，看見紫湘受罪，怎不心凉，一聲答應，立刻到裏邊取了籐鞭出來，交給道德，道德正要打下去的時候，進福和翠蓮也跪下來，接住道德打下來的籐鞭，爭着哀求道：「老爺，打我吧，這是我的事。」翠蓮也說：「不，是我敎小姐做的！」道德氣道：「三個也要一起打，你們蛇鬼一窩！」

正在這時候，忽滋外邊人聲嘈雜，亂哄哄的，道德收了籐鞭，問大少爺智能：說「亞能！你到外邊看看有什麽事，要是叫化子討冷飯，趕他走好了。」智能答應了一聲，想走到外面，不料到了中門，便見一班軍隊衝進來，行前一個軍官，一手將智能推開，幾乎把智能推倒了，便帶着來人，直走到大廳裏邊，見了道德，問道：「你是唐道德嗎？」道德答道：「是的，有什事，軍長請我去賞月嗎？」那軍官笑道：「督軍請你去坐花廳呢！」說着，一副手缭搭在道德的手上；喝道：「走罷！」道德吃驚道：「有事慢慢說，究竟爲什麽要拘我？」軍官取出一張手令出來，說：「這是督軍的手令，說你勾結軍人，陰謀叛變，私運煙土軍械，接濟土匪，現在要押你去！」道德說：「你知道我是賈軍長的親家，有什麼事你去問軍長仔了，」軍官道：「你還說賈軍長呢，賈軍長早已槍斃了！」說完，不由分說，把唐道德推去了。

這樣突如其來的事，嚇得大少爺智能目瞪口呆，紫湘更手足無措，只有三娘和奸僕進祿暗暗高興，認爲奪取錢財脫身的機會到了，偷偷暗笑，互相打蒲眼色。紫湘向三娘說道：「三娘，事情怎辦呢？」三娘一笑說：「笑話，我怎有能力管多事？」紫湘道：「你是一家的主婦，也應該想個辦法呀！」三娘說：「我才不管得許多呢！」囘頭叫進祿：「進祿，你跟我來！」大少爺智能走過去，欄阻進祿說：「你不要走！現在我父親給人家執去了，這家就是我一個人的，你把一切錢財什物交給我，管家不用你當了！」三娘啐了一口，說：「我是你的母親，怎到你當家！」說着，拉了進祿到裏邊去，智能要追上去，紫湘，進福，翠蓮攔也攔阻不住。

三娘和進祿走到裏邊，三娘說：「進祿，這間屋一定要封的，我和你快點把東西拿了，從後門走罷！」說着，將唐家夾萬裏所有的珠寳細輒，値錢的東西，裝在一個箱子裏，正要走出門去，智能却趕進來了，一手攔住進祿說：「你們兩個走到那裏去，還想把東西帶走嗎？」進祿說：「不要你管，滾開！」智能氣起來，一個耳光，打在進祿瞼匕上，進祿也完全露出兇態，一拳將智能打開，智能急起來，抓着桌上一把剪刀，就要向進祿戮過來，嚇得三娘掩面大叫，智能和進祿兩人就拚命打起來，結果智能不及進祿力大，剪刀被進祿搶了過去，高舉起來向智能身上一戮，當堂聽見哎喲一聲，剪刀插在智能喉嚨上面倒下來，再不會動了。進祿和三娘見弄出人命，怎再敢逗留，挾着箱子，從後門跑去了。

這時紫湘見智能和三娘並不理會父親被抓去的事，只會爭奪家產，生怕生出什麼事來，立卽趕到裏邊去，

怎料到了三娘房間，却見智能被剪刀戮死了，倒在地上，嚇得紫湘尖聲叫起來，再看房中槓箱，都搜空了，知道這事怕是三娘和進祿做出來的了，正在驚得沒有主意的時候，外邊又一片人嘈雜，亂哄哄的，紫湘道：「福伯，又有什麼事了？」進福道：「我們到外邊看看罷。」説着，紫湘又和翠蓮進福三個人同到廳上，看見外邊枱橫櫈倒，衆家人們把家裏的東西亂搶亂偷，什麼東西都要光了，他們三個人攔阻不住，只有眼巴巴的看着各人把東西帶走了。

紫湘看見這個荒涼的情形，不禁難過道：「這樣偌大的一個家庭，弄到這個樣子，叫我怎樣好呢？」福伯道：「小姐，你不要難過了，我想還是請雷先生囘來吧。」翠蓮説：「把雷先生請來也是辦法的。」紫湘道：「好罷，福伯，勞煩你去走一次。」福拍答應了，對翠蓮説：「你陪着小姐，我去請雷先生來。」説着，出門去了。

這時雷展雲同他母親兩人，正買了多少餅餌水菓之類，在家裏同慶中秋，雖是兩人相對，但也得天倫之樂，在談笑間，忽然進福匆匆忙忙走到來，展雲問道：「有什麼事嗎？福伯！」進福便把唐家裏的變故，一一二二對展雲説了，並且道：「現在小姐一個人在家，一點主意都沒有，請你去一次！」展雲的母親也是個忠厚的人，説：「縱然唐道德對你不好，可是二小姐對你是不錯的，你去看看吧，假若那邊不能逗留了，就請紫湘小姐到這裏來住，雖然沒有什麼地方，也總沒有什麼是非呢。」展雲説：「好的，媽，我現在去了。説完，衣服也不換，就同進福兩人，直到唐家去了。

展雲同着進福兩人到了唐家，一進大門，看見一種荒涼冷落的情形，和當日熱熱鬧鬧婢僕盈庭的景况，眞有天壤之別，想不到半夜之間，變到這個樣子，不禁感慨萬端，再到𥚃邊，看見傢俬古玩什物，都已經搶個清光，心裏也難過得很，忽然聽到一種嚶嚶啜泣之聲，從橫廳裏傳出來，展雲同進福走到裏邊去，看見紫湘正在哭得哀切，展雲叫了一聲：「紫湘！」

紫湘抬起一雙盈盈淚眼，望住展雲，説：「展雲哥，你來了嗎？」

「是的，紫湘，你別難過了！」展雲説：

「展雲哥！」紫湘悲咽道：「你看，現在我家散人亡了，叫我怎樣好？」

「紫湘！」展雲道：「這樣的結果，在這樣的家庭裏是早料到有今天的，外邊世界海闊天空，我們去創造一番新的生活去吧，我們不要留戀這個不合理的，破舊的過去了。」

紫湘聽了展雲這句説話，心中好似頓然有了一種新的希望，有了做人新的路綫，説：「好的，展雲哥，讓我們走出這個破落的家庭吧！」

一輪皓月，照遍廣大的天地，在唐家黑暗的大門外，展雲帶着紫湘，進福，翠蓮三個久處在暗生活中的人，從裏邊走出來，到了街上，他們都看見光明的月亮光芒了。紫湘對翠蓮道：「翠蓮，你十多年來失了自由，被賣在我家裏，你現在可以得到自由了，你囘到你家裏去過一個愉快的中秋節吧，還趁月亮沒有下來，你可以見到盼望你許久的媽媽了。

翠蓮道：「小姐，我捨不得離開你！」紫湘笑道：「你別孩子氣，人和人總有一天離開的，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只要你心裏永遠記得我就好了。」翠蓮點點頭，依着紫湘的話，踏在被月光照遍的街道上，囘到她溫暖的家去了。

（卄八）

到了第二天，唐家的大門，果然貼上了督軍的封條了。

再過幾日的一個早晨，紫湘，展雲和進福三個人，經過幾許艱辛，託盡人事才能在督軍府，軍法處監獄裏邊，見了唐道德，雖然是僅得幾天，道德已經憔悴不堪了。紫湘他們三個人走過去。紫湘叫了一聲爸爸，展雲和進福也叫了一聲老爺！道德無限淒愴的説：「你們來了嗎？家裏怎樣？」紫湘説：「家已經沒有了！」道德哀嘆一聲説：「虧我一生積蓄這許多錢，竟然這樣完了！紫湘，你哥哥呢？」

「他——他已經死了。」紫湘説。

「怎樣會死的？」道德問。

「他和三姐進祿兩人爭家產，給他們殺死了，三姐和進祿也逃去了。」紫湘説。

「死了，走了！哼，都沒有關係的，根本就是一羣沒有用的東西。可惜我再沒有機會到外邊去，否則，我一定要向所有的人説知，告訴他們，積錢不如積德，為自己一個人圖利，不如為社會上的人圖利，自私自利的人，就落得今天我這個結果，我，我這一輩子在這裏完了。」道德非常感慨地説。

「老爺為甚麼你一輩子在這裏？」展雲問。

「我判定終身監禁了！」道德淒然地説。

紫湘聽到道德判了無期徒刑，也忍不住痛哭起來。道德流着眼淚，安慰紫湘道：「紫湘，你別要哭了，哭

也沒有用的，誰犯了罪，誰就受一定的刑罰，不能例外的。展雲，你是個誠實正直的人，紫湘跟着你，我很放心，你盡的愛護紫湘吧！進福，你眞是個好人，你現在住的小屋，都是我的，我現在送給你，可惜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報答你半世對我的辛勞。」

展雲説：「老爺——」道德説：「你叫我世伯罷。」展雲説：「世伯，你放心，我盡維護紫湘的。」進福也道：「謝謝你，老爺，我會常常來看你的。」

他們說不想幾句說話，獄卒走過來說：「你們走吧，時間到了！」在依依不捨情緒中，紫湘，展雲和福伯三個人，黯然離開這座灰色的監獄了。

監獄外邊是燦爛陽光的世界，他們走了出來後，紫湘對進福説：「福伯，你囘家去罷！你有子有孫，應該囘家去了。」進福説：「那麼雷先生和小姐打算到那裏去呢？」展雲説：「會去得遠了，我們要找個有自由，有意義的地方工作去！」進福説：「好罷，再見了。希望你們常常給我來信。」紫湘説：「好的，福伯，我一定會將更有意義的生活情形告訴你！」於是大家說了再見，進福就望住展雲和紙箱兩人，朝着美麗的陽光那邊去了。

（卄九）

在秋風吹得樹葉沙沙作响的唐家舊屋門前，老人進福對他的孫兒阿牛説完這段唐家的歷史了，那時進福抬頭望一望，看見天邊黑雲湧起，説道：「我們囘去吧，天快下雨了，我相信這塲大雨下過了以後，也怕會天亮的時候了。」阿牛聽這故事，聽得十分興趣，再追問下去説：

「爺爺，那麼那個雷先生和那位紫湘小姐後來怎樣啦！」

「他們嗎？他們到了一處很好的地方，那地方沒有陰險奸詐害人的惡人，大家都是自食其力的，有工作，有飯吃有屋住，小孩子都有書讀，他們兩個就在那邊教書了，後來，他們還養了一個很有趣的孩子呢。」

「他們常常有信寄來給我的，你在郵政箱裏拿囘來給我的那些不就是他們寄來的信了嗎。」

老人說完站起來了，孩子說：「爺爺，路這樣黑，怎樣走呢？」進福說：「不怕的，我們不是帶來了燈籠嗎？等我點着了，不是光亮了嗎。」說着，進福掏出一盒火柴出來，劃着了，把帶來的燈籠點着了，果然照得滿路光明，她們公孫兩人，就離開了這間被標封了的唐家古老大屋，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囘家裏去。

秋風越來越大，把那對掛在唐家大門的破燈籠，吹得也快要跌下來了。

一九五O年十月八日脱稿於夜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