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
電影小說
湘子
一
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失業的老銅匠江阿毛,酒後痛駡他的兒子大龍,大龍活了二十一年,挨父親的駡已不是第一次了,然而這次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便囘了幾句,把盛怒的江阿毛氣得跑了出來。
有一件事是大龍始終想不透的,那就是爲什麽父親那樣地寵愛他妹妹素貞而惱恨自己,他覺得這裡面一定有個原因,這原因他母親是應該知道的,他惟有向母親說:
「媽!你不要當我是小孩子,這一定有緣故,要是你不吿訴我,我只有走吧!」
大龍的母親遂含淚向大龍說:「好!吿訴你,告訴你,我吿訴你吧。」
二
原來大龍的母親在年輕的時候,名叫阿芳,名字漂亮,人更美,她生長在山明水秀的蘇州的一個鄕村裡。
阿芳的父親是個銅匠,江阿毛便是從他學藝的。阿毛跟阿芳兩小無猜,師兄妹倆本來就很好。
一年,阿芳的父親因偶一不愼,爲機器所傷,躺在床上不起,阿毛趁着吃飯的時候走來向阿芳的母親問:
「師父的病怎末樣?」
芳母搖搖頭說:「老樣子,廠裡怎末樣?」
「還好:不知道他們對我怎樣,做了再說。」
芳母卽對阿芳說:「給阿毛一碗。」
阿毛說:「你們喝,我不要。」
阿芳向着阿毛問:「要不要」,阿毛謙恭地答:「隨便你。」
此時阿芳的父親把頭囘過來叫:「阿毛!」
阿毛一聽見師父的叫聲,馬上向衆人說:「我看看師父去。」卽跑過去。隔鄰的三嬸徐徐地走進,看看阿芳一家人都在一起,卽向芳母問:
「怎末?你們决定了沒有?」
芳母說:「阿芳去做好是好,就是我有點不放心,她年紀輕。」
三嬸說:「外頭就是要年輕人,像我們這種老太婆沒有人要啦,人家怕我們做不了,她爸爸怎末樣?」
芳母說:「他要我作主。」
三嬸說:「洗燙衣服,大姑娘幹這份事情正合式,一個月忙一點有五六塊錢,也有一担多米呵,我是因爲兒子不讓我去,才介紹你們阿芳的呀,不然,眞有點捨不得呢。」
阿毛向師父問候之後,聽見三嬸的話,走過來疑訝地問:
「怎末?阿芳要進城去?」
三嬸說:「你急什麽?」
芳母說:「你師父殘廢了,一家人要吃要穿的,怎麼辦,三嬸荐她去洗衣裳。」
阿毛瞪住三嬸說:「你怎麼幹得好好的,又⋯⋯」芳母馬上截住他的話頭說:「人家有兒子孝順,不讓娘吃苦去啦。」
阿毛心急起來,對阿芳說:「你眞去呀?」
阿芳輕輕地向他逗了一個媚眼,並沒有說出什麽,一囘轉身便出去。
三
是日下午,阿芳拿了衣服跑到河邊去洗衣,她興之所至,隨口歌唱——春風吹出柳芽新,小姑娘河邊來照鏡,白雲流水作衣襟,魚兒在胸前來去,心兒在水中浮沉,浮沉,浮沉,那里是意中人,那里是意中人!
阿芳唱了一遍復一遍,好像很開心的,正想要把衣服披上竹竿,阿毛已經站在她的身邊了。阿芳嚇了一跳,說:「呵!是你!」
阿毛頓頓頭問:「阿芳,你眞到城裡嗎?」
阿芳撒嬌地說:「去,不去怎末辦?誰叫我們窮的。」
『有錢的到城里還好,有飯子可吃,有東西可買,沒有錢的比鄕下還苦。』阿毛說着把手伸過來緊緊地握着阿芳的手不放,說『阿芳,你,你⋯⋯』
阿芳馬上把手縮囘去,說:「有話就說,別這樣。」
「你到底怎末樣?」
「怎末樣?」
「別裝傻,你到底對我怎樣,喜不喜歡我!」
阿芳羞澀地說:「我不懂。」
「不懂!不懂就算了,三嬸說的那學校我去過,全是壞學生。」
「我去洗衣服,又不是念書,他們壞關我甚麽事?」
「我是好心。」
阿芳乘機說:「你旣然好心,我想托你一件事,聽見沒有?」
阿毛喜極,問:「甚麼?」
「我要你照應我媽媽,我爸爸。」
「甚麽話,我的本事全是師父敎的,我能不照顧他們嗎?」
阿芳微笑着說:「有良心。」
阿毛亦笑嘻嘻地以手指向自己的胸前說:「阿毛的良心一直就在此地,我就怕人家不知道。」
「好心必有好報,知道嗎?」阿芳一邊說着一邊復繼續做她的工作,阿毛站在她的身邊呆望,好像戀戀不捨地不願離去。
四
過了幾天,阿芳便由三嬸介紹到蘇州城裏的一間大學堂去做洗衣的工作。
阿芳因生得不錯,亦有人緣,很快地受到學生們的歡迎,還替她起了一個渾號,叫她爲「洗衣皇后」。
有一天,在第廿四號宿舍裏,王兆槐和李子民及胖子,小沈,老趙,老吳等一班人正在聊天。
「這一期洗衣服的換了人啦,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小王向李子民說:「小李!她就來了,我說她比咱們的校花密司麗娜好看一百卅五倍另五分之二⋯⋯」
子民說:「話到了你嘴裏,就誇張了百分之二百。」
「你不信,你自己看,當面見功,包退還洋⋯⋯」小王剛說一半,看見阿芳拿了一大包乾淨的衣服走進來,馬上把話頭打斷,情緖緊張似地說:
「來啦!來啦!」他復向衆人發出命令,卽口喊:
「立正!第廿四號宿舍,小李,小沈跟鄙人小王歡迎新來的洗衣姑娘,請!」
阿芳撲嗤一下,把衣服放在棹子上,說:「我新來不大熟悉,那一位的衣服請自己來點一點。」
「應該,應該。」小王把衣服拉開,說:「這是他的,領子十七吋,他的領圍等於你的褲腰。」
胖子說:「甚麽話?」
小王說:「失言,失言。」他復把另一件衣服拿起來,以手指着李子民說:「這是他的,他姓李。」
阿芳把小王的話,當爲耳邊風,她說:「你們有髒的衣服請交給我好啦。」
小王復拿了一件,說:「小沈!這是你的,把髒衣服拿出來。」
小王復把自己的衣服檢出來,說:「這是我的⋯⋯」他笑了一笑,向阿芳問:「你貴姓?」
阿芳說:「我姓江,叫阿芳。」
小王將大家拿來的髒衣服點交給阿芳說:「這裏三件衣服,七隻襪子。」
阿芳問:「怎麼少一隻?」
小王說:「沒有關係。」
阿芳知道他們是故意向她取笑,亦不管許多,把髒衣服包好,臨去時向他們笑了一笑,害得他們個個都如醉如痴。
五
是日下午,胖子偷偷走到阿芳的房裏,看見阿芳正在熨衣,他問:「阿芳,有人沒有?」
阿芳答:「我不是人嗎?」
胖子說:「我說有別人沒有?」
阿芳說:「上課時間沒人來。」
胖子把拿來的衣料交給阿芳說:「我送你一樣東西,衣料。」
阿芳說:「我不敢要。」
胖子說:「你天天替人洗衣,自己亦得做幾件洗洗呀。」
老趙亦借着拿衣服爲由,獨自一人拿了一大堆髒衣服走到阿芳的房子裡來,一到門外聽見胖子的聲音,則走進去,笑着說:「對呵,洗洗,阿芳!這些衣服交給你,明天來拿一件,後天來拿一件,以後我每天來拿一件送一件。」
阿芳說:「那多末麻煩,我來收好了。」
胖子酸溜溜地說:「那多末麻煩,喂,老趙!你怎末不上課呀?」
「你呢?」
「我肚子痛,請假呀。」
老吳亦進來說:「這裡有人會醫肚子痛嗎?」
胖子說:「我是來付錢的,阿芳!你算多少錢?」
「慢漫來,張先生!」阿芳把老吳手中的東西接過來,問:「這是什麽?」
老吳說:「這是衣服呀。」
阿芳說:「這個我洗不了呀。」
老吳說:「隨便洗洗好了。」
一會兒,復有一個學生得意洋洋地邊行邊唱:「急急忙忙往前進,去到後院會佳人。」一進門,看見有這幾個人在阿芳的房裡,他連譏帶諷地說:「呀!你們都在開會呀!」
這間大學堂裡的學生們,個個都喜歡來和阿芳說笑,其中只有李子民一個比較正經,他對阿芳極其愛護,每看見他們向阿芳調侃卽向她解圍。阿芳看見子民對她那末好,亦漸漸的愛上他了。
有一夕,阿芳正替子民編織絨線,順口唱:「一針一針又一針,儂爲情郞結絨繩,結得情絲千萬縷盡禦天下寒與冷,結得情絲千萬縷,盡禦天下寒與冷,結絨繩,結絨繩,何如結同心,行結坐亦結,結盡百年日和月。」
子民進來說:「好歌喉,好歌喉,阿芳!我用這個辦法比洗衣服强得多了,有了這個理由,旣能夠避免同學的閒話,又能天天來看你。」
阿芳羞澀地說:「王先生沒有來呀?」
子民說:「他呀,他在捧他的麗娜皇后。」
阿芳遂把絨線衫放低,走過來招呼子民。
時間一日一日的過去,子民和阿芳的感情亦一日一日的濃厚起來,不久便有了超乎友誼的肉體關係。
六
阿芳已經有身孕了,她這幾天覺得精神不爽,一味想嘔,除了每天把應洗的衣服洗了之後,則不想出去,總是躺在床上休息。
阿毛因師父的病狀逆轉,阿芳的母親恐有不測之禍,便看阿毛到蘇州來催阿芳回家。阿毛一看見久別的愛人,喜慰萬分,兩人在宿舍裡傾談甚洽,不意被子民所窺見。及至阿毛去後,子民走進來,酸溜溜地問:「剛才那位是誰?」
阿芳答:「他是我父親的徒弟,他從鄕下來的。」
「特地來看你,你跟他交情一定好,你是不是很喜歡他?」
「你總是這樣瞎疑心。」阿芳說着把身轉後,似乎已是動怒了,子民連忙挽住她的手,把她的身轉過來,說:
「我是跟你說笑話的,你不要認眞。」
「你現在說這話就不應該,我,我什麼都給你了,你却還是⋯⋯」
「這是我的不好。」
阿芳說:「子民!還有兩個禮拜就放假了,你打算怎麽樣?」
子民想着前天父親寄給他的信,說已替他和張次長的女兒定親,子民本是一個很有孝心的人,這次眞叫他左右爲難,他嘆了一口氣說:「我怕,我怕會結婚。」
阿芳急着問:「跟誰結婚?」
子民支吾地答:「當然跟你囉。」
阿芳的心稍安,說:「你想你家裡的人會喜歡我嗎?」
「當然囉,當然囉。」
阿芳喜形於色,遂走去把已織成的絨線衫拿出來給子民,說:「哪!你試一試看。」
子民把絨線衫試着一下,微笑着說:「眞合式,眞合式。」
過了幾天,子民和胖子,小王,小沈幾個同學在宿舍裡談天,阿芳滿臉憂愁地走進來,胖子,小王,小沈大家都早已知道子民和阿芳的關係,未便再如從前一樣的向阿芳揶揄取笑,一看到阿芳到來,識趣的胖子卽向小王,小沈說:「到圖書室去吧!」
三人同以羡慕的眼光望一望子民,相隨步出宿舍。
阿芳一邊拭淚一邊把家裡父親的噩耗向子民哀訴,子民安慰她說:「人死不能復生,要保護自己的身體,想開點吧!你打算什麽時候囘去?」
「今天晚上就去,子民!你到底對我怎末樣?這兩天你爲什麽不來看我?」
「你不看見我正忙着預備大考嗎?你放心,我準娶你。」子民說着伸手探囊,掏出一叠紙幣,說:「這些錢你先拿去。」
阿芳說:「我怎麽好常常拿你的錢呢?」
「你父親死了,家裡辦喪事需要很多錢,這就算是我送給你父親的喪禮吧!」
阿芳乃將錢接過來,說:「謝謝你。」
子民說:「等一會我送你上車吧!」
「不,你還是預備功課吧,功課要緊。」阿芳若有無限傷感地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子民馬上握着她的手,說:「別哭了。」
阿芳悽切地說:「我⋯⋯我⋯⋯」
「說呀!你有話儘管給我說呀!」
「沒有什麽,我在家等你來好啦。」
子民雖然對阿芳的痴情於心難過;但他對自己的前途亦覺得渺茫,惟有再三的安慰阿芳一番,叫她安心囘去。
七
阿芳囘到鄕下,料理了父親的喪事以後,天天盼望李子民的消息,這時阿芳已經懷孕幾個月,快到瞞不住人的窘境了。
這一天,阿芳正在家裡悶坐,忽然看見王兆槐走進來,她以疑訝的神情說:「呵!王先生!」
「你想不到是我吧?」
阿芳問:「他呢?」
小王說:「是他叫我來的,這裏有一封信給你。」
阿芳連忙把信拆開一讀:「我不知道應該怎麽樣對你說,我結婚了,我結婚了,家裡迫着我這樣做,我沒有辦法,可是,請你相信我,我還是愛你的,我對你很抱歉,我叫小王帶給你三百塊錢,請你收下。你的子民。」她讀到這裡,心如刀割,不禁眼淚奪眶而出。
小王便將手中拿的錢遞給阿芳說:「這兒是三百塊錢。」
阿芳把眼角的淚水輕輕抹去,悽切地說:「不,你拿囘去吧!」
「我看你還是收下的好。」
阿芳惱恨交併,下意識地說:「我們就是再窮也不能收這個錢。」
小王無奈,乃將錢拿囘,說:「你沒有話跟他說嗎?」
「沒有,你走吧!」
「可是你肚子裡的孩子。」
「不要提了,你走!」
小王看見阿芳已下逐客令,恐怕多說只有多添她的愁恨,乃懊喪地離去。
阿芳的母親和阿毛知道有人來找阿芳,特地走進來觀看到底是誰人,那知一進門,小王已經不見,阿芳看見母親及阿毛走進來,幷不和他們說話,却負氣地,一衝便衝出去,芳母覺得有異,連忙叫阿毛跟住她去。
阿芳來到門外的一株樹蔭下,停住脚發怔,阿毛走近她的身邊問:「你在這裡幹什麽?是不是剛才那個小子欺侮你,那是誰?吿訴我,我去找他算賬。」
「不,只怪我不好,上人家的當。」
阿毛已有所悟,他問:「那你們已經⋯⋯那怎樣辦?」
阿芳傷感地說:「我只有一條死路。」
「這也犯不上走絕路呀。」
「你不知道,我還有了孩子呀。」
阿毛又惱又恨,問:「幾個月了?」
阿芳低着頭羞澀地說:「兩三個月。」
「你眞糊塗,尋死也不是辦法呀。」
「你叫我怎麼辦呢?媽知道了她一定不會饒我的。」
阿毛思索片刻,自鳴得意地說「你嫁給我⋯⋯」
「不,不⋯⋯」
「爲什麽不,你嫁給我就可以把孩子養下來。」
「人家要說閒話的。」
「我們可以離開這裡,到別處去。」
「到什麽地方去?」
「那兒不能去,越遠越好。」
阿芳起初還以這個辦法不錯,後來忽然又想起自己和子民的事,她又遲疑地說:「不,將來你會看不起我的?」
「我要是看不起你,我就不是人養的。」
阿芳看見阿毛對她那末好,爲了避免鄕人的恥笑,亦就答應跟阿毛離開鄕下。
他們來到上海,阿毛靠着他的一門手藝找到一份工作,兩人過着舒適的生活。不久,阿芳已屆臨盆之期,終於生了一個男孩子,就是江大龍。
八
江大龍聽着母親說出她過去一段事跡,才知道他原來是一個私生子,但他對父親的憎恨他還有些不明,他問:「那爸爸爲怎麽這樣的不喜歡我?」
阿芳說:「我生了你以後,他待我也很好,完全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等我生了素貞,他就慢慢地對你疏遠起來,最近他因爲失業,心緖不好,常拿你出氣。」
大龍說:「媽!你爲什麽不早吿訴我?」
「吿訴你有什麽用。」
「後來就沒有消息嗎?」
「我也沒有打聽過,你總是他養大的,現在他老了,你總得忍耐一點⋯⋯」
此時素貞進來,說:「媽,你還沒有睡呵,媽!爸爸囘來了!」
阿芳看見阿毛和素貞一塊兒進來,疑訝地說:「呵!你們怎麽會在一起的?」
素貞說:「他到廠裡來找我的。」
阿芬因心緖萬端,不便和他們談話再引起自己的煩惱,嘆了一口氣便出去。
素貞對大龍問:「你怎麼又跟爸爸頂嘴,無論怎麽樣,他總是我們的爸爸⋯⋯。」
阿毛剛才進來,聽見素貞的話,說「我沒有那麽大的福氣。」
阿芳看見阿毛餘怒未息,恐怕復有所牢騷,亦跟着他進入,大龍由母親的示意,馬上走上父親的臉前跪下去說:「爸爸!剛才是我錯了,你別生氣。」
阿毛到此亦覺得難過,說:「起來!起來!我也是喝多酒了」
九
大龍也是學銅匠的,但也跟他父親一樣失業在家。
他們這家四個人,全賴素貞在大經紗廠裡,當女工的收入來維持。
阿芳雖因自己曾受欺於人,怕素貞重蹈覆轍而不想讓她在外面做事;但迫於生活,事與願違。
阿芳日夜所担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大經紗廠的人事室主任秦長根,對素貞的美貌私心窃慕,已存染指之心。有一天,是女工頭張阿姨的生辰,在工廠放工的時候,秦長根買了一些禮物,親身送到張阿姨的家裡來,正遇着素貞亦在那邊,其實這是他們預定的環套。
秦長根一進來,卽笑嘻嘻地對張阿姨說:「今天是你生日,我特地買蛋糕來送你。」
張阿姨說:「喲!要不是你提起,我差一點忘了,你送了禮我怎麽好意思不請你吃麵呢,你們坐一會,我去買一點東西一會兒就來。」
張阿姨出去之後:秦長根卽乘機向素貞進攻了,他問:「你幾歲?」
素貞看着主任的臉上,當然恭恭敬敬地答:「十九歲。」
秦長根說:「十九歲應該有一個男朋友呀!」
素貞的臉頓時紅了起來,說:「沒有。」
「那天我在街上看見你跟一個男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那不是你的男朋友嗎?」
「那是我的哥哥。」
「很好,很好。」
素貞覺得奇怪問:「你怎麽知道他很好?」
「有這樣好的妹妹,哥哥還會不好嗎?」
「你笑話了。」
秦長根那種尷尬的樣相復顯露出來,他說:「誰笑你,我要是笑你,我就是王八蛋,說眞的,素貞!像你這麽年輕漂亮,又這麽能幹,誰要是娶了你,誰就是這世界上第一個福氣的人。」
素貞無心和他攀談,敷衍他一番,站起身來說:「秦先生!我要囘去了。」
秦長根說:「唉!幹嗎這樣快,阿姨不是請我們吃麵嗎?」
「不,不,我囘家晚了,媽要駡的。」
「那麼你做夜工你媽也要駡嗎?」
「開夜工沒有問題,再見!」素貞亦不再理他,一溜煙地便走出。
她去了之後,秦長根對素貞臨去時所說「開夜工沒有問題」這句話深深地記在心頭。
十
秦長根就利用開夜工爲由,不惜以花言巧語引誘素貞,素貞雖步步戒備;但爲了生活,不得不和他敷衍。
素貞最近幾晚至深夜才囘家,漸漸地給她的母親懷疑了,因此阿芳便叫大龍到廠裏去打聽,大龍囘來向母親報吿:「媽!你對素貞的事疑心眞不錯。」
阿芳說:「怎麽樣?」
大龍說:「廠裏的門房吿訴我。這幾天廠裏出貨出得很少,根本就沒有開甚麽夜工。」
「眞的嗎?」
「後來我又去找妹妹的女友阿英,問起妹妹的行動,她吿訴我說,妹妹近來跟一個張阿姨在一起,這人是個寡婦,聽說很不規矩。」
「噢!這孩子這兩天精神不好,我就疑心她有甚麽變故,女孩子在外面做事,我總有一點不放心。」
「媽!我已經托了幾個人,他們都答應替我找點工作,我如果找到了工,你就別讓妹妹出去做工了。」
「可是這個年頭找事實在不易,就拿你爸爸來說,他就失業兩個年頭了。」
大龍給媽提起了他爸爸,就問:「爸爸呢?」
「他睡着了。」
大龍低聲說:「素貞的事,千萬不要讓他知道,素貞是他的命根,如果有甚麼好壞,他上了年紀,恐怕就受不了這個刺激。」
十一
這一晚,秦長根復約了素貞在張阿姨的家裏喝酒,素貞勉强喝了幾口,說:「我不喝了。」
「你看你臉上還沒有紅呢?」秦長根側近素貞的身邊,竟而動手動脚起來,素貞連忙退縮,說:「你醉了!」
秦長根微笑說:「沒有醉,素貞!你昨天對我說你哥哥的事,他是作甚麽的?」
「他是銅匠。」
「好極了!你叫他明天到廠裏來看我,我去跟銅匠間的老何說一聲,他的事情絕對沒有問題。」
「謝謝你。」
「自己人別客氣,將來你嫁我,他就是我的大舅子了。」
「你喝醉了。」
秦長根笑嘻嘻地說:「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素貞呵!我看你倒是跟秦先生是很好的一對。」
素貞竭力擺脫秦長根的糾纒,才得脫身囘家,到了家裏已是深夜了。
大龍和阿芳等了許久,一看見素貞囘來,才吿放心。
大龍說:「妹妹!我剛才到廠裏找你,門房對我說這兩天廠裏沒有開夜工,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的說出來,免得媽媽不放心。」
阿芳亦說:「你說老實話。」
素貞給母親和哥哥一問,不禁心酸,哭了起來,阿芳說:「不要哭,你好好吿訴媽,媽不會怪你的。」
素貞噎噫着說:「在張阿姨家。」
阿芳問:「在幹什麽?」
「我⋯⋯我⋯⋯我在替哥哥找事。」
阿芳說:「找事,找那麽多天?還有誰在一起?」
素貞答:「廠裏的秦先生。」
大龍和阿芳都爲之愕然,素貞說:「媽!請你相信我,沒有甚麽,沒有甚麽事,我眞的沒有甚麽事。」
阿芳說:「眞的沒有甚麽事就好了,媽怕你年輕做錯事。」
大龍問:「你替我找事找到了沒有?」
素貞說:「講好了,明天你到廠裏跟秦先生談一談就好了。」
大龍說:「這也好,我跟你在一起,至少多一雙眼睛,你也不致於受人家欺侮。」
阿毛在裏面聽着他們母子女的聲首,提高喉嚨呼喊:「大龍的媽!你們怎麽還不睡呵?素貞囘來沒有?
阿芳高聲答:「唔!囘來了。」
十二
大龍經素貞的介紹,果然在紗廠裏得到一份工作,阿芳本不願再給素貞到工廠去上工,以避免麻煩;但阿毛因家中經濟困難,以爲多一個人出去做工,總可以多點錢用,因此阿芳就順從阿毛的意,决定每天於工廠放工的時候親到工廠去接素貞。
阿芳日以如常,每天在黃昏時候必到工廠的門外去等候,這天,她因來得較早,門房亦已認識阿芳是素貞的母親,就叫她到裏面去坐等。
阿芳剛坐下去,忽然看見有一輛汽車由廠裏開出去,阿芳看見坐在車裏的人好像面熟的,她向門房問:「那位是你們的老板嗎?」
門房說:「那位是我們廠裏的法律顧問李子民,李大律師,你認識他嗎?」
阿芳說:「不,不認識⋯⋯」這時素貞已經放工出來,阿芳乃乘機知素貞步出門房一直囘家。
過了幾天,秦長根復走來找張阿姨,要求阿姨帮忙他把素貞騙到她的家裏來。張阿姨因秦長根答應在事成之後給她一筆酬勞,便費了許多心血,到廠裏去把素貞騙出來,秦長根乃把素貞用酒灌醉,終於得逞其獸慾。
當晚,素貞受創囘家,一看見母親則淚水直流,亦不說什麽話,一直走上閣樓。阿芳看見情形不對,連忙跟上去,經過嚴詰之下,才知道女兒和自己一樣遭遇到同樣的命運。
這件事大龍亦知道了,他是個血性方剛的漢子,怒不可遏,便連夜趕到秦長根的家裏,一氣之下把秦長根殺掉。
大龍當塲被捕。
第二天,素貞以自己被辱,無顏見人,哥哥復因自己的事被捕下獄,深感人生的無味,便自殺而死。
阿毛給素貞的自殺激瘋了,他把這事歸咎於大龍。
十三
秦長根被大龍謀殺之後,他的家族,對這件事向法庭提出控訴。
阿芳在接到法院開庭通知書的時候,才知道代表對方主控的律師,原來就是廿一年前遺棄了自己的李子民。
阿芳决定去看李子民;但李子民出去了,於是,她便向子民的帮辦吳正平說:
「我想見他,他什麽時候囘來?」
吳正平看一看手鏢說:「大槪他就會囘來的,你坐一下。」
阿芳心急如箭,乃向正平說:「先生!我想跟你談談,我在那報上看見李子民先生是大經紗廠的律師,我想求他帮忙救救我的兒子。」
吳正平愕然問:「救救你的孩子!」
阿芳說:「是,我的兒子犯了人命案的,他從小是受苦的,我吿訴你,他是個私生子⋯⋯」
阿芳向子民的帮辦陳述自己的身世;但始終沒有說出李子民的名字。
之後,吳正平到李子民的家裡去,把阿芳說的一番話對子民說了,子民才知道阿芳猶在人間,而殺死秦長根的兇手江大龍,竟是自己親生兒子。
李子民說:「正平!明天給大經紗廠去封信,就說我對這件案子不辦了。」
吳正平疑訝地說:「不辦?還要提起公訴呢!」
李子民的太太芸英在裡面聽着丈夫的話,連忙走出來,問:「什麽?你是大經紗廠的常年法律顧問,長根是我表弟,他給人殺了,你也不管嗎?」
李子民給太太說得進退兩難,終於想出一個緩衝之策,便暗中請他的好友王兆槐為被吿律師,替大龍辯護。
十四
王兆槐本和李子民是年靑時代的同學友,又曾經同樣追求過阿芳:所以他願盡力替大龍辯護,於是他在法院開庭以前,把整個案件調査了一下,發現大龍的殺死秦長根,是因爲素貞的受汚,而索貞的受汚,又是張阿姨的毒計。
王兆槐乃去找張姨,把他的身份向張阿姨說過之後,他說:
「我看你還是老實說了的好。」
張阿姨還想抵賴,她說:「一個姓秦,一個姓江,關我什麽事,你叫我說什麽?」
王兆槐說:「全工廠的人都知道是你原經手,你難道還推得乾淨?你不說也好,我自有方法叫你說出來。」
張阿姨看見情形不對,知道難再抵賴,她侷促地說:「王先生!假如我說出來,能不能不要我上法庭呢!
「那就要看你說得怎末樣。」
「好吧!我吿訴你⋯⋯」
十五
開庭之夕,張阿姨把秦長根如何引誘素貞的事詳細的講出。
李子民問:「那時他是一個人來的,還是跟江素貞一起來的?」
「他們兩個人一起來的。」
李子民說:「好,你再說下去。」
張阿姨說:「後來他們在我家裏吃晚飯⋯⋯」
王兆槐截住張阿姨的話頭,問:「我要問你一句話,吃飯的時候,有沒有喝酒?」
張阿姨點頭說:「喝了。」
王兆槐說:「唔!喝了以後呢?」
張阿姨說:「我因爲有點事,出去了,所以我不知道。」
王兆槐問:「你到什麽地方去?」
張阿姨答:「我去打牌。」
王兆槐問:「在那裡打牌?」
張阿姨答:「在一個小姐妹家裏,這也叫我說出來嗎?」
王兆槐說:「可是我知道你並沒有去打牌。」
張阿姨說:「我明明是去打牌:我可以起誓我是在打牌。」
王兆槐說:「好,現在我就相信你在打牌,可是,張氏!你知道在法律上來講,做一件犯法的事,固然犯法,眼看一件犯法的事將要發生而不加阻止,罪名也是一樣的,你旣然知道秦長根跟江素貞不懷好意,他們都喝了酒,而且又都是在你家裡喝的,你就可能想像到有什麽可怕的後果,而你偏在這個時候出去打牌,明明是故意給了秦長根一個犯罪的機會;所以關於這宗强姦案,你是不能脫了關係的。再說,你剛才說秦長根和江素貞都在你家食飯,客人還沒有走,你這個做主人怎麽就先走了,這也是情理上講不過去的。」
王兆槐向張阿姨駁斥一番後,轉頭向庭長說:「庭長,剛才張氏的口供証明她是確實有帮同秦長根犯罪的行爲,請庭長判决。」
李子民雖心想帮被吿,但因立塲的關係,不得不起來說:「我們現在要辯論的是江大龍謀殺秦長根的案子,而不是秦長根姦汚江素貞的問題,請王律師注意。」
王兆槐說:「我很注意,可是每一種犯罪,犯人都有一種動機,江大龍沒有妹妹被秦長根姦汚的事實,也就不會有謀殺秦長根的企圖。」
王兆槐又對李子民說:「你是代表大經紗廠來替秦長根控訴江大龍的,你也不想想江大龍是大經紗廠的一個工人,而秦長根却是那廠裏的人事室主任,照常理來說,一個當工人的,見了人事室主任,拍馬屁還猶恐不及,要不是有甚麽深仇大恨,他會把他殺了嗎?」
李子民說:「你敢担保江大龍殺人是爲了她的妹妹?」
王兆槐說:「這可以拿江素貞自殺的事來証明,所以江大龍的殺死秦長根是完全出於義憤,再說,據驗屍報吿,秦長根生前曾與江大龍有過打架的行爲,也可能是江大龍因爲去找秦長根理論,秦長根打了他,他出於自衛而殺人,出於自衛的殺人,跟激於義憤的殺人在法律上是應予減刑赦免的,請庭長判决。」
庭長聽過兩方的辯護後,說:「李律師,關於王律師替大龍辯論事,你有甚麼異議嗎?」
李子民說:「沒有。」
庭長剛要下以判詞的時候,不料阿毛却瘋狂地在旁聽席裏站了起來,大聲呼喊:「我是大龍的爸爸,我女兒是爲大龍上吊死的,大龍不是我的兒子⋯⋯」他指向坐在另一邊的阿芳說:「是她與大學生的私生子,我是個銅匠,他是大少爺!」
阿毛的咆哮,把整個案子翻了過來,使王兆槐全功盡棄。
法官遂宣佈改期再審。
十六
王兆槐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在第二次開庭的時候,提出了阿毛神經失常的法醫檢驗書。
江大龍遂由「激於義憤殺人」的罪,被判了七年徒刑。
阿芳滿臉愁容來到監獄,獄卒帶她來見大龍,母子兩人站在鐵柵的內外相見,淚如雨下,大龍安慰着他的母親說:
「別的我不怕,我就担心你,七年的時間很長。」
阿芳說:「總是他養大你的,他比我更苦,這一輩子我對不起他,是我的
錯。」
大龍說:「不,是我的不好,媽!你囘鄕下去吧!七年後待我出獄,再來看你。」
「不,我要常常來看你。」
「不,媽!你囘鄕下去吧!」
「不,我現在布廠裡找到事了,我以後常常來看你。」
「不,你不要來看我⋯⋯」
獄卒走過來催着阿芳出去,阿芳乃含淚和大龍道別,囘轉身走出,來到門外,忽然看見李子民走來,她爲之一愕,說:
「是李先生!」
李子民說:「是,我們離開很久了,你好。」
阿芳以譏誚口脗答:「還好,不過廿零年。」
「我,我⋯⋯」李子民正想要向阿芳解釋,但阿芳卽說:「我們再見。」
「我有一句話想跟你說,大龍⋯⋯」
「是我的兒子,要坐七年牢獄,他姓江與李先生毫無關係。」
「過去我年紀輕,想不到,你能給我一個機會嗎?」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那末將來呢?」李子民問。
「將來⋯⋯等七年後大龍出來自會養我的。」
「在這七年期間,能不能讓我替你盡一點力呢?」
「謝謝你,我還能養活我自己。」
「也好,讓我去看看大龍吧!」
阿芳說:「我求李先生不要去看他,就讓這世界少一個人受罪吧!」
「也好!」
「謝謝你再見。」阿芳再亦不理李子民一步一步地離去,李子民兩眼耿耿地望着阿芳,若有無限的傷感。
X X X X
阿芳因爲女兒死了,兒子進了監獄,阿毛進了瘋人院,便不再打算在上海住下去,她預備囘到鄕下去,用自己的手養活自己。
正是她整裝待發的時候,李子民來了,他向她懺悔,給她錢,請她原諒;但阿芳却咬着牙齒不認他,孑然一身地走了。
(劇終)
周曼華王元龍羅維黃河吳家驤聯合主演
「十九層地獄」是華明影業公司的出品,該公司的第一部創業巨獻「私生子」,已有很好的成績。「十九層地獄」更是再接再厲,預期有更高成就。
「十九層地獄」一片,由王引導演,女主角則爲周曼華,男主角分由黃河與羅維担任,此外又有林靜,王元龍,吳家驤,裴琳等合作演出。而息影已達二十年的王龍,竟亦出而客串劇中偵探長一角,東山再起,應該說是難能可貴。
「十九層地獄」的塲面特別偉大,如夜總會以及樂宮樓等塲面,都是其他一般國語片中罕見的。
「十九層地獄」有一個特點,必須提出的,就是兩支揷曲特別動聽。這兩支揷曲是由名作曲家姚敏編撰的,亦可說是姚敏近年最得意的成功作。相信將來此片公映後,這兩支插曲定必能風行一時的。
在「十九層地獄」中,王引的導演手法,有高度表現。王引亦自認這是他的滿意作品之一。
十九層地獄
羅維在片裏演的是一位反派人物,相當不惡。周曼華與林靜飾演一對歡塲女子,黃河則演正派的小生。這樣的搭配,極爲理想。何况還有演老角的王元龍,飾演蔑片人物的吳家驤,慣演拉馬的反派女角裴琳等,自當爲影迷們所矚目了。
怪客
洪叔雲:導演
「怪客」的故事叙述兩男一女飄海至一荒島覓寶,經過千辛萬苦,受盡波折而獲得了寶藏,不幸又因見財起意自相殘殺起來,結果寶藏得而復失,又喪失了性命,成了人財兩空的結局。這故事的格局,在國語片中確是別創一格的,尤以全部外景拍攝,更是國語片前所未有。
導演洪叔雲在「別讓丈夫知道」「信不信由你」以及「私生子」等片所表現的成就,不但導演手法渾熟,而且畫面的美觀,在中國導演中允推第一人了。
在演員演出方面,性格演員許同,有驚人的成功。其實是謝家驊與洪波,謝家驊在此片中演出了有生以來最好的戲。洪波則一貫那股奸滑的演出,宛如畫龍點睛。岳麟亦有相當吃重的戲,在洪叔雲指示下達到他的水準以上。
「怪客」業經全部剪接,配音完成,由配音專家梁樂音特自日本趕來,更見錦上添花。並經正式試映,參觀者對之都有一種新鮮感覺,預料一經公映,必將使影迷們耳目一新。
私生子
電影小說
湘子
一
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失業的老銅匠江阿毛,酒後痛駡他的兒子大龍,大龍活了二十一年,挨父親的駡已不是第一次了,然而這次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便囘了幾句,把盛怒的江阿毛氣得跑了出來。
有一件事是大龍始終想不透的,那就是爲什麽父親那樣地寵愛他妹妹素貞而惱恨自己,他覺得這裡面一定有個原因,這原因他母親是應該知道的,他惟有向母親說:
「媽!你不要當我是小孩子,這一定有緣故,要是你不吿訴我,我只有走吧!」
大龍的母親遂含淚向大龍說:「好!吿訴你,告訴你,我吿訴你吧。」
二
原來大龍的母親在年輕的時候,名叫阿芳,名字漂亮,人更美,她生長在山明水秀的蘇州的一個鄕村裡。
阿芳的父親是個銅匠,江阿毛便是從他學藝的。阿毛跟阿芳兩小無猜,師兄妹倆本來就很好。
一年,阿芳的父親因偶一不愼,爲機器所傷,躺在床上不起,阿毛趁着吃飯的時候走來向阿芳的母親問:
「師父的病怎末樣?」
芳母搖搖頭說:「老樣子,廠裡怎末樣?」
「還好:不知道他們對我怎樣,做了再說。」
芳母卽對阿芳說:「給阿毛一碗。」
阿毛說:「你們喝,我不要。」
阿芳向着阿毛問:「要不要」,阿毛謙恭地答:「隨便你。」
此時阿芳的父親把頭囘過來叫:「阿毛!」
阿毛一聽見師父的叫聲,馬上向衆人說:「我看看師父去。」卽跑過去。隔鄰的三嬸徐徐地走進,看看阿芳一家人都在一起,卽向芳母問:
「怎末?你們决定了沒有?」
芳母說:「阿芳去做好是好,就是我有點不放心,她年紀輕。」
三嬸說:「外頭就是要年輕人,像我們這種老太婆沒有人要啦,人家怕我們做不了,她爸爸怎末樣?」
芳母說:「他要我作主。」
三嬸說:「洗燙衣服,大姑娘幹這份事情正合式,一個月忙一點有五六塊錢,也有一担多米呵,我是因爲兒子不讓我去,才介紹你們阿芳的呀,不然,眞有點捨不得呢。」
阿毛向師父問候之後,聽見三嬸的話,走過來疑訝地問:
「怎末?阿芳要進城去?」
三嬸說:「你急什麽?」
芳母說:「你師父殘廢了,一家人要吃要穿的,怎麼辦,三嬸荐她去洗衣裳。」
阿毛瞪住三嬸說:「你怎麼幹得好好的,又⋯⋯」芳母馬上截住他的話頭說:「人家有兒子孝順,不讓娘吃苦去啦。」
阿毛心急起來,對阿芳說:「你眞去呀?」
阿芳輕輕地向他逗了一個媚眼,並沒有說出什麽,一囘轉身便出去。
三
是日下午,阿芳拿了衣服跑到河邊去洗衣,她興之所至,隨口歌唱——春風吹出柳芽新,小姑娘河邊來照鏡,白雲流水作衣襟,魚兒在胸前來去,心兒在水中浮沉,浮沉,浮沉,那里是意中人,那里是意中人!
阿芳唱了一遍復一遍,好像很開心的,正想要把衣服披上竹竿,阿毛已經站在她的身邊了。阿芳嚇了一跳,說:「呵!是你!」
阿毛頓頓頭問:「阿芳,你眞到城裡嗎?」
阿芳撒嬌地說:「去,不去怎末辦?誰叫我們窮的。」
『有錢的到城里還好,有飯子可吃,有東西可買,沒有錢的比鄕下還苦。』阿毛說着把手伸過來緊緊地握着阿芳的手不放,說『阿芳,你,你⋯⋯』
阿芳馬上把手縮囘去,說:「有話就說,別這樣。」
「你到底怎末樣?」
「怎末樣?」
「別裝傻,你到底對我怎樣,喜不喜歡我!」
阿芳羞澀地說:「我不懂。」
「不懂!不懂就算了,三嬸說的那學校我去過,全是壞學生。」
「我去洗衣服,又不是念書,他們壞關我甚麽事?」
「我是好心。」
阿芳乘機說:「你旣然好心,我想托你一件事,聽見沒有?」
阿毛喜極,問:「甚麼?」
「我要你照應我媽媽,我爸爸。」
「甚麽話,我的本事全是師父敎的,我能不照顧他們嗎?」
阿芳微笑着說:「有良心。」
阿毛亦笑嘻嘻地以手指向自己的胸前說:「阿毛的良心一直就在此地,我就怕人家不知道。」
「好心必有好報,知道嗎?」阿芳一邊說着一邊復繼續做她的工作,阿毛站在她的身邊呆望,好像戀戀不捨地不願離去。
四
過了幾天,阿芳便由三嬸介紹到蘇州城裏的一間大學堂去做洗衣的工作。
阿芳因生得不錯,亦有人緣,很快地受到學生們的歡迎,還替她起了一個渾號,叫她爲「洗衣皇后」。
有一天,在第廿四號宿舍裏,王兆槐和李子民及胖子,小沈,老趙,老吳等一班人正在聊天。
「這一期洗衣服的換了人啦,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小王向李子民說:「小李!她就來了,我說她比咱們的校花密司麗娜好看一百卅五倍另五分之二⋯⋯」
子民說:「話到了你嘴裏,就誇張了百分之二百。」
「你不信,你自己看,當面見功,包退還洋⋯⋯」小王剛說一半,看見阿芳拿了一大包乾淨的衣服走進來,馬上把話頭打斷,情緖緊張似地說:
「來啦!來啦!」他復向衆人發出命令,卽口喊:
「立正!第廿四號宿舍,小李,小沈跟鄙人小王歡迎新來的洗衣姑娘,請!」
阿芳撲嗤一下,把衣服放在棹子上,說:「我新來不大熟悉,那一位的衣服請自己來點一點。」
「應該,應該。」小王把衣服拉開,說:「這是他的,領子十七吋,他的領圍等於你的褲腰。」
胖子說:「甚麽話?」
小王說:「失言,失言。」他復把另一件衣服拿起來,以手指着李子民說:「這是他的,他姓李。」
阿芳把小王的話,當爲耳邊風,她說:「你們有髒的衣服請交給我好啦。」
小王復拿了一件,說:「小沈!這是你的,把髒衣服拿出來。」
小王復把自己的衣服檢出來,說:「這是我的⋯⋯」他笑了一笑,向阿芳問:「你貴姓?」
阿芳說:「我姓江,叫阿芳。」
小王將大家拿來的髒衣服點交給阿芳說:「這裏三件衣服,七隻襪子。」
阿芳問:「怎麼少一隻?」
小王說:「沒有關係。」
阿芳知道他們是故意向她取笑,亦不管許多,把髒衣服包好,臨去時向他們笑了一笑,害得他們個個都如醉如痴。
五
是日下午,胖子偷偷走到阿芳的房裏,看見阿芳正在熨衣,他問:「阿芳,有人沒有?」
阿芳答:「我不是人嗎?」
胖子說:「我說有別人沒有?」
阿芳說:「上課時間沒人來。」
胖子把拿來的衣料交給阿芳說:「我送你一樣東西,衣料。」
阿芳說:「我不敢要。」
胖子說:「你天天替人洗衣,自己亦得做幾件洗洗呀。」
老趙亦借着拿衣服爲由,獨自一人拿了一大堆髒衣服走到阿芳的房子裡來,一到門外聽見胖子的聲音,則走進去,笑着說:「對呵,洗洗,阿芳!這些衣服交給你,明天來拿一件,後天來拿一件,以後我每天來拿一件送一件。」
阿芳說:「那多末麻煩,我來收好了。」
胖子酸溜溜地說:「那多末麻煩,喂,老趙!你怎末不上課呀?」
「你呢?」
「我肚子痛,請假呀。」
老吳亦進來說:「這裡有人會醫肚子痛嗎?」
胖子說:「我是來付錢的,阿芳!你算多少錢?」
「慢漫來,張先生!」阿芳把老吳手中的東西接過來,問:「這是什麽?」
老吳說:「這是衣服呀。」
阿芳說:「這個我洗不了呀。」
老吳說:「隨便洗洗好了。」
一會兒,復有一個學生得意洋洋地邊行邊唱:「急急忙忙往前進,去到後院會佳人。」一進門,看見有這幾個人在阿芳的房裡,他連譏帶諷地說:「呀!你們都在開會呀!」
這間大學堂裡的學生們,個個都喜歡來和阿芳說笑,其中只有李子民一個比較正經,他對阿芳極其愛護,每看見他們向阿芳調侃卽向她解圍。阿芳看見子民對她那末好,亦漸漸的愛上他了。
有一夕,阿芳正替子民編織絨線,順口唱:「一針一針又一針,儂爲情郞結絨繩,結得情絲千萬縷盡禦天下寒與冷,結得情絲千萬縷,盡禦天下寒與冷,結絨繩,結絨繩,何如結同心,行結坐亦結,結盡百年日和月。」
子民進來說:「好歌喉,好歌喉,阿芳!我用這個辦法比洗衣服强得多了,有了這個理由,旣能夠避免同學的閒話,又能天天來看你。」
阿芳羞澀地說:「王先生沒有來呀?」
子民說:「他呀,他在捧他的麗娜皇后。」
阿芳遂把絨線衫放低,走過來招呼子民。
時間一日一日的過去,子民和阿芳的感情亦一日一日的濃厚起來,不久便有了超乎友誼的肉體關係。
六
阿芳已經有身孕了,她這幾天覺得精神不爽,一味想嘔,除了每天把應洗的衣服洗了之後,則不想出去,總是躺在床上休息。
阿毛因師父的病狀逆轉,阿芳的母親恐有不測之禍,便看阿毛到蘇州來催阿芳回家。阿毛一看見久別的愛人,喜慰萬分,兩人在宿舍裡傾談甚洽,不意被子民所窺見。及至阿毛去後,子民走進來,酸溜溜地問:「剛才那位是誰?」
阿芳答:「他是我父親的徒弟,他從鄕下來的。」
「特地來看你,你跟他交情一定好,你是不是很喜歡他?」
「你總是這樣瞎疑心。」阿芳說着把身轉後,似乎已是動怒了,子民連忙挽住她的手,把她的身轉過來,說:
「我是跟你說笑話的,你不要認眞。」
「你現在說這話就不應該,我,我什麼都給你了,你却還是⋯⋯」
「這是我的不好。」
阿芳說:「子民!還有兩個禮拜就放假了,你打算怎麽樣?」
子民想着前天父親寄給他的信,說已替他和張次長的女兒定親,子民本是一個很有孝心的人,這次眞叫他左右爲難,他嘆了一口氣說:「我怕,我怕會結婚。」
阿芳急着問:「跟誰結婚?」
子民支吾地答:「當然跟你囉。」
阿芳的心稍安,說:「你想你家裡的人會喜歡我嗎?」
「當然囉,當然囉。」
阿芳喜形於色,遂走去把已織成的絨線衫拿出來給子民,說:「哪!你試一試看。」
子民把絨線衫試着一下,微笑着說:「眞合式,眞合式。」
過了幾天,子民和胖子,小王,小沈幾個同學在宿舍裡談天,阿芳滿臉憂愁地走進來,胖子,小王,小沈大家都早已知道子民和阿芳的關係,未便再如從前一樣的向阿芳揶揄取笑,一看到阿芳到來,識趣的胖子卽向小王,小沈說:「到圖書室去吧!」
三人同以羡慕的眼光望一望子民,相隨步出宿舍。
阿芳一邊拭淚一邊把家裡父親的噩耗向子民哀訴,子民安慰她說:「人死不能復生,要保護自己的身體,想開點吧!你打算什麽時候囘去?」
「今天晚上就去,子民!你到底對我怎末樣?這兩天你爲什麽不來看我?」
「你不看見我正忙着預備大考嗎?你放心,我準娶你。」子民說着伸手探囊,掏出一叠紙幣,說:「這些錢你先拿去。」
阿芳說:「我怎麽好常常拿你的錢呢?」
「你父親死了,家裡辦喪事需要很多錢,這就算是我送給你父親的喪禮吧!」
阿芳乃將錢接過來,說:「謝謝你。」
子民說:「等一會我送你上車吧!」
「不,你還是預備功課吧,功課要緊。」阿芳若有無限傷感地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子民馬上握着她的手,說:「別哭了。」
阿芳悽切地說:「我⋯⋯我⋯⋯」
「說呀!你有話儘管給我說呀!」
「沒有什麽,我在家等你來好啦。」
子民雖然對阿芳的痴情於心難過;但他對自己的前途亦覺得渺茫,惟有再三的安慰阿芳一番,叫她安心囘去。
七
阿芳囘到鄕下,料理了父親的喪事以後,天天盼望李子民的消息,這時阿芳已經懷孕幾個月,快到瞞不住人的窘境了。
這一天,阿芳正在家裡悶坐,忽然看見王兆槐走進來,她以疑訝的神情說:「呵!王先生!」
「你想不到是我吧?」
阿芳問:「他呢?」
小王說:「是他叫我來的,這裏有一封信給你。」
阿芳連忙把信拆開一讀:「我不知道應該怎麽樣對你說,我結婚了,我結婚了,家裡迫着我這樣做,我沒有辦法,可是,請你相信我,我還是愛你的,我對你很抱歉,我叫小王帶給你三百塊錢,請你收下。你的子民。」她讀到這裡,心如刀割,不禁眼淚奪眶而出。
小王便將手中拿的錢遞給阿芳說:「這兒是三百塊錢。」
阿芳把眼角的淚水輕輕抹去,悽切地說:「不,你拿囘去吧!」
「我看你還是收下的好。」
阿芳惱恨交併,下意識地說:「我們就是再窮也不能收這個錢。」
小王無奈,乃將錢拿囘,說:「你沒有話跟他說嗎?」
「沒有,你走吧!」
「可是你肚子裡的孩子。」
「不要提了,你走!」
小王看見阿芳已下逐客令,恐怕多說只有多添她的愁恨,乃懊喪地離去。
阿芳的母親和阿毛知道有人來找阿芳,特地走進來觀看到底是誰人,那知一進門,小王已經不見,阿芳看見母親及阿毛走進來,幷不和他們說話,却負氣地,一衝便衝出去,芳母覺得有異,連忙叫阿毛跟住她去。
阿芳來到門外的一株樹蔭下,停住脚發怔,阿毛走近她的身邊問:「你在這裡幹什麽?是不是剛才那個小子欺侮你,那是誰?吿訴我,我去找他算賬。」
「不,只怪我不好,上人家的當。」
阿毛已有所悟,他問:「那你們已經⋯⋯那怎樣辦?」
阿芳傷感地說:「我只有一條死路。」
「這也犯不上走絕路呀。」
「你不知道,我還有了孩子呀。」
阿毛又惱又恨,問:「幾個月了?」
阿芳低着頭羞澀地說:「兩三個月。」
「你眞糊塗,尋死也不是辦法呀。」
「你叫我怎麼辦呢?媽知道了她一定不會饒我的。」
阿毛思索片刻,自鳴得意地說「你嫁給我⋯⋯」
「不,不⋯⋯」
「爲什麽不,你嫁給我就可以把孩子養下來。」
「人家要說閒話的。」
「我們可以離開這裡,到別處去。」
「到什麽地方去?」
「那兒不能去,越遠越好。」
阿芳起初還以這個辦法不錯,後來忽然又想起自己和子民的事,她又遲疑地說:「不,將來你會看不起我的?」
「我要是看不起你,我就不是人養的。」
阿芳看見阿毛對她那末好,爲了避免鄕人的恥笑,亦就答應跟阿毛離開鄕下。
他們來到上海,阿毛靠着他的一門手藝找到一份工作,兩人過着舒適的生活。不久,阿芳已屆臨盆之期,終於生了一個男孩子,就是江大龍。
八
江大龍聽着母親說出她過去一段事跡,才知道他原來是一個私生子,但他對父親的憎恨他還有些不明,他問:「那爸爸爲怎麽這樣的不喜歡我?」
阿芳說:「我生了你以後,他待我也很好,完全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等我生了素貞,他就慢慢地對你疏遠起來,最近他因爲失業,心緖不好,常拿你出氣。」
大龍說:「媽!你爲什麽不早吿訴我?」
「吿訴你有什麽用。」
「後來就沒有消息嗎?」
「我也沒有打聽過,你總是他養大的,現在他老了,你總得忍耐一點⋯⋯」
此時素貞進來,說:「媽,你還沒有睡呵,媽!爸爸囘來了!」
阿芳看見阿毛和素貞一塊兒進來,疑訝地說:「呵!你們怎麽會在一起的?」
素貞說:「他到廠裡來找我的。」
阿芬因心緖萬端,不便和他們談話再引起自己的煩惱,嘆了一口氣便出去。
素貞對大龍問:「你怎麼又跟爸爸頂嘴,無論怎麽樣,他總是我們的爸爸⋯⋯。」
阿毛剛才進來,聽見素貞的話,說「我沒有那麽大的福氣。」
阿芳看見阿毛餘怒未息,恐怕復有所牢騷,亦跟着他進入,大龍由母親的示意,馬上走上父親的臉前跪下去說:「爸爸!剛才是我錯了,你別生氣。」
阿毛到此亦覺得難過,說:「起來!起來!我也是喝多酒了」
九
大龍也是學銅匠的,但也跟他父親一樣失業在家。
他們這家四個人,全賴素貞在大經紗廠裡,當女工的收入來維持。
阿芳雖因自己曾受欺於人,怕素貞重蹈覆轍而不想讓她在外面做事;但迫於生活,事與願違。
阿芳日夜所担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大經紗廠的人事室主任秦長根,對素貞的美貌私心窃慕,已存染指之心。有一天,是女工頭張阿姨的生辰,在工廠放工的時候,秦長根買了一些禮物,親身送到張阿姨的家裡來,正遇着素貞亦在那邊,其實這是他們預定的環套。
秦長根一進來,卽笑嘻嘻地對張阿姨說:「今天是你生日,我特地買蛋糕來送你。」
張阿姨說:「喲!要不是你提起,我差一點忘了,你送了禮我怎麽好意思不請你吃麵呢,你們坐一會,我去買一點東西一會兒就來。」
張阿姨出去之後:秦長根卽乘機向素貞進攻了,他問:「你幾歲?」
素貞看着主任的臉上,當然恭恭敬敬地答:「十九歲。」
秦長根說:「十九歲應該有一個男朋友呀!」
素貞的臉頓時紅了起來,說:「沒有。」
「那天我在街上看見你跟一個男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那不是你的男朋友嗎?」
「那是我的哥哥。」
「很好,很好。」
素貞覺得奇怪問:「你怎麽知道他很好?」
「有這樣好的妹妹,哥哥還會不好嗎?」
「你笑話了。」
秦長根那種尷尬的樣相復顯露出來,他說:「誰笑你,我要是笑你,我就是王八蛋,說眞的,素貞!像你這麽年輕漂亮,又這麽能幹,誰要是娶了你,誰就是這世界上第一個福氣的人。」
素貞無心和他攀談,敷衍他一番,站起身來說:「秦先生!我要囘去了。」
秦長根說:「唉!幹嗎這樣快,阿姨不是請我們吃麵嗎?」
「不,不,我囘家晚了,媽要駡的。」
「那麼你做夜工你媽也要駡嗎?」
「開夜工沒有問題,再見!」素貞亦不再理他,一溜煙地便走出。
她去了之後,秦長根對素貞臨去時所說「開夜工沒有問題」這句話深深地記在心頭。
十
秦長根就利用開夜工爲由,不惜以花言巧語引誘素貞,素貞雖步步戒備;但爲了生活,不得不和他敷衍。
素貞最近幾晚至深夜才囘家,漸漸地給她的母親懷疑了,因此阿芳便叫大龍到廠裏去打聽,大龍囘來向母親報吿:「媽!你對素貞的事疑心眞不錯。」
阿芳說:「怎麽樣?」
大龍說:「廠裏的門房吿訴我。這幾天廠裏出貨出得很少,根本就沒有開甚麽夜工。」
「眞的嗎?」
「後來我又去找妹妹的女友阿英,問起妹妹的行動,她吿訴我說,妹妹近來跟一個張阿姨在一起,這人是個寡婦,聽說很不規矩。」
「噢!這孩子這兩天精神不好,我就疑心她有甚麽變故,女孩子在外面做事,我總有一點不放心。」
「媽!我已經托了幾個人,他們都答應替我找點工作,我如果找到了工,你就別讓妹妹出去做工了。」
「可是這個年頭找事實在不易,就拿你爸爸來說,他就失業兩個年頭了。」
大龍給媽提起了他爸爸,就問:「爸爸呢?」
「他睡着了。」
大龍低聲說:「素貞的事,千萬不要讓他知道,素貞是他的命根,如果有甚麼好壞,他上了年紀,恐怕就受不了這個刺激。」
十一
這一晚,秦長根復約了素貞在張阿姨的家裏喝酒,素貞勉强喝了幾口,說:「我不喝了。」
「你看你臉上還沒有紅呢?」秦長根側近素貞的身邊,竟而動手動脚起來,素貞連忙退縮,說:「你醉了!」
秦長根微笑說:「沒有醉,素貞!你昨天對我說你哥哥的事,他是作甚麽的?」
「他是銅匠。」
「好極了!你叫他明天到廠裏來看我,我去跟銅匠間的老何說一聲,他的事情絕對沒有問題。」
「謝謝你。」
「自己人別客氣,將來你嫁我,他就是我的大舅子了。」
「你喝醉了。」
秦長根笑嘻嘻地說:「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素貞呵!我看你倒是跟秦先生是很好的一對。」
素貞竭力擺脫秦長根的糾纒,才得脫身囘家,到了家裏已是深夜了。
大龍和阿芳等了許久,一看見素貞囘來,才吿放心。
大龍說:「妹妹!我剛才到廠裏找你,門房對我說這兩天廠裏沒有開夜工,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的說出來,免得媽媽不放心。」
阿芳亦說:「你說老實話。」
素貞給母親和哥哥一問,不禁心酸,哭了起來,阿芳說:「不要哭,你好好吿訴媽,媽不會怪你的。」
素貞噎噫着說:「在張阿姨家。」
阿芳問:「在幹什麽?」
「我⋯⋯我⋯⋯我在替哥哥找事。」
阿芳說:「找事,找那麽多天?還有誰在一起?」
素貞答:「廠裏的秦先生。」
大龍和阿芳都爲之愕然,素貞說:「媽!請你相信我,沒有甚麽,沒有甚麽事,我眞的沒有甚麽事。」
阿芳說:「眞的沒有甚麽事就好了,媽怕你年輕做錯事。」
大龍問:「你替我找事找到了沒有?」
素貞說:「講好了,明天你到廠裏跟秦先生談一談就好了。」
大龍說:「這也好,我跟你在一起,至少多一雙眼睛,你也不致於受人家欺侮。」
阿毛在裏面聽着他們母子女的聲首,提高喉嚨呼喊:「大龍的媽!你們怎麽還不睡呵?素貞囘來沒有?
阿芳高聲答:「唔!囘來了。」
十二
大龍經素貞的介紹,果然在紗廠裏得到一份工作,阿芳本不願再給素貞到工廠去上工,以避免麻煩;但阿毛因家中經濟困難,以爲多一個人出去做工,總可以多點錢用,因此阿芳就順從阿毛的意,决定每天於工廠放工的時候親到工廠去接素貞。
阿芳日以如常,每天在黃昏時候必到工廠的門外去等候,這天,她因來得較早,門房亦已認識阿芳是素貞的母親,就叫她到裏面去坐等。
阿芳剛坐下去,忽然看見有一輛汽車由廠裏開出去,阿芳看見坐在車裏的人好像面熟的,她向門房問:「那位是你們的老板嗎?」
門房說:「那位是我們廠裏的法律顧問李子民,李大律師,你認識他嗎?」
阿芳說:「不,不認識⋯⋯」這時素貞已經放工出來,阿芳乃乘機知素貞步出門房一直囘家。
過了幾天,秦長根復走來找張阿姨,要求阿姨帮忙他把素貞騙到她的家裏來。張阿姨因秦長根答應在事成之後給她一筆酬勞,便費了許多心血,到廠裏去把素貞騙出來,秦長根乃把素貞用酒灌醉,終於得逞其獸慾。
當晚,素貞受創囘家,一看見母親則淚水直流,亦不說什麽話,一直走上閣樓。阿芳看見情形不對,連忙跟上去,經過嚴詰之下,才知道女兒和自己一樣遭遇到同樣的命運。
這件事大龍亦知道了,他是個血性方剛的漢子,怒不可遏,便連夜趕到秦長根的家裏,一氣之下把秦長根殺掉。
大龍當塲被捕。
第二天,素貞以自己被辱,無顏見人,哥哥復因自己的事被捕下獄,深感人生的無味,便自殺而死。
阿毛給素貞的自殺激瘋了,他把這事歸咎於大龍。
十三
秦長根被大龍謀殺之後,他的家族,對這件事向法庭提出控訴。
阿芳在接到法院開庭通知書的時候,才知道代表對方主控的律師,原來就是廿一年前遺棄了自己的李子民。
阿芳决定去看李子民;但李子民出去了,於是,她便向子民的帮辦吳正平說:
「我想見他,他什麽時候囘來?」
吳正平看一看手鏢說:「大槪他就會囘來的,你坐一下。」
阿芳心急如箭,乃向正平說:「先生!我想跟你談談,我在那報上看見李子民先生是大經紗廠的律師,我想求他帮忙救救我的兒子。」
吳正平愕然問:「救救你的孩子!」
阿芳說:「是,我的兒子犯了人命案的,他從小是受苦的,我吿訴你,他是個私生子⋯⋯」
阿芳向子民的帮辦陳述自己的身世;但始終沒有說出李子民的名字。
之後,吳正平到李子民的家裡去,把阿芳說的一番話對子民說了,子民才知道阿芳猶在人間,而殺死秦長根的兇手江大龍,竟是自己親生兒子。
李子民說:「正平!明天給大經紗廠去封信,就說我對這件案子不辦了。」
吳正平疑訝地說:「不辦?還要提起公訴呢!」
李子民的太太芸英在裡面聽着丈夫的話,連忙走出來,問:「什麽?你是大經紗廠的常年法律顧問,長根是我表弟,他給人殺了,你也不管嗎?」
李子民給太太說得進退兩難,終於想出一個緩衝之策,便暗中請他的好友王兆槐為被吿律師,替大龍辯護。
十四
王兆槐本和李子民是年靑時代的同學友,又曾經同樣追求過阿芳:所以他願盡力替大龍辯護,於是他在法院開庭以前,把整個案件調査了一下,發現大龍的殺死秦長根,是因爲素貞的受汚,而索貞的受汚,又是張阿姨的毒計。
王兆槐乃去找張姨,把他的身份向張阿姨說過之後,他說:
「我看你還是老實說了的好。」
張阿姨還想抵賴,她說:「一個姓秦,一個姓江,關我什麽事,你叫我說什麽?」
王兆槐說:「全工廠的人都知道是你原經手,你難道還推得乾淨?你不說也好,我自有方法叫你說出來。」
張阿姨看見情形不對,知道難再抵賴,她侷促地說:「王先生!假如我說出來,能不能不要我上法庭呢!
「那就要看你說得怎末樣。」
「好吧!我吿訴你⋯⋯」
十五
開庭之夕,張阿姨把秦長根如何引誘素貞的事詳細的講出。
李子民問:「那時他是一個人來的,還是跟江素貞一起來的?」
「他們兩個人一起來的。」
李子民說:「好,你再說下去。」
張阿姨說:「後來他們在我家裏吃晚飯⋯⋯」
王兆槐截住張阿姨的話頭,問:「我要問你一句話,吃飯的時候,有沒有喝酒?」
張阿姨點頭說:「喝了。」
王兆槐說:「唔!喝了以後呢?」
張阿姨說:「我因爲有點事,出去了,所以我不知道。」
王兆槐問:「你到什麽地方去?」
張阿姨答:「我去打牌。」
王兆槐問:「在那裡打牌?」
張阿姨答:「在一個小姐妹家裏,這也叫我說出來嗎?」
王兆槐說:「可是我知道你並沒有去打牌。」
張阿姨說:「我明明是去打牌:我可以起誓我是在打牌。」
王兆槐說:「好,現在我就相信你在打牌,可是,張氏!你知道在法律上來講,做一件犯法的事,固然犯法,眼看一件犯法的事將要發生而不加阻止,罪名也是一樣的,你旣然知道秦長根跟江素貞不懷好意,他們都喝了酒,而且又都是在你家裡喝的,你就可能想像到有什麽可怕的後果,而你偏在這個時候出去打牌,明明是故意給了秦長根一個犯罪的機會;所以關於這宗强姦案,你是不能脫了關係的。再說,你剛才說秦長根和江素貞都在你家食飯,客人還沒有走,你這個做主人怎麽就先走了,這也是情理上講不過去的。」
王兆槐向張阿姨駁斥一番後,轉頭向庭長說:「庭長,剛才張氏的口供証明她是確實有帮同秦長根犯罪的行爲,請庭長判决。」
李子民雖心想帮被吿,但因立塲的關係,不得不起來說:「我們現在要辯論的是江大龍謀殺秦長根的案子,而不是秦長根姦汚江素貞的問題,請王律師注意。」
王兆槐說:「我很注意,可是每一種犯罪,犯人都有一種動機,江大龍沒有妹妹被秦長根姦汚的事實,也就不會有謀殺秦長根的企圖。」
王兆槐又對李子民說:「你是代表大經紗廠來替秦長根控訴江大龍的,你也不想想江大龍是大經紗廠的一個工人,而秦長根却是那廠裏的人事室主任,照常理來說,一個當工人的,見了人事室主任,拍馬屁還猶恐不及,要不是有甚麽深仇大恨,他會把他殺了嗎?」
李子民說:「你敢担保江大龍殺人是爲了她的妹妹?」
王兆槐說:「這可以拿江素貞自殺的事來証明,所以江大龍的殺死秦長根是完全出於義憤,再說,據驗屍報吿,秦長根生前曾與江大龍有過打架的行爲,也可能是江大龍因爲去找秦長根理論,秦長根打了他,他出於自衛而殺人,出於自衛的殺人,跟激於義憤的殺人在法律上是應予減刑赦免的,請庭長判决。」
庭長聽過兩方的辯護後,說:「李律師,關於王律師替大龍辯論事,你有甚麼異議嗎?」
李子民說:「沒有。」
庭長剛要下以判詞的時候,不料阿毛却瘋狂地在旁聽席裏站了起來,大聲呼喊:「我是大龍的爸爸,我女兒是爲大龍上吊死的,大龍不是我的兒子⋯⋯」他指向坐在另一邊的阿芳說:「是她與大學生的私生子,我是個銅匠,他是大少爺!」
阿毛的咆哮,把整個案子翻了過來,使王兆槐全功盡棄。
法官遂宣佈改期再審。
十六
王兆槐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在第二次開庭的時候,提出了阿毛神經失常的法醫檢驗書。
江大龍遂由「激於義憤殺人」的罪,被判了七年徒刑。
阿芳滿臉愁容來到監獄,獄卒帶她來見大龍,母子兩人站在鐵柵的內外相見,淚如雨下,大龍安慰着他的母親說:
「別的我不怕,我就担心你,七年的時間很長。」
阿芳說:「總是他養大你的,他比我更苦,這一輩子我對不起他,是我的
錯。」
大龍說:「不,是我的不好,媽!你囘鄕下去吧!七年後待我出獄,再來看你。」
「不,我要常常來看你。」
「不,媽!你囘鄕下去吧!」
「不,我現在布廠裡找到事了,我以後常常來看你。」
「不,你不要來看我⋯⋯」
獄卒走過來催着阿芳出去,阿芳乃含淚和大龍道別,囘轉身走出,來到門外,忽然看見李子民走來,她爲之一愕,說:
「是李先生!」
李子民說:「是,我們離開很久了,你好。」
阿芳以譏誚口脗答:「還好,不過廿零年。」
「我,我⋯⋯」李子民正想要向阿芳解釋,但阿芳卽說:「我們再見。」
「我有一句話想跟你說,大龍⋯⋯」
「是我的兒子,要坐七年牢獄,他姓江與李先生毫無關係。」
「過去我年紀輕,想不到,你能給我一個機會嗎?」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那末將來呢?」李子民問。
「將來⋯⋯等七年後大龍出來自會養我的。」
「在這七年期間,能不能讓我替你盡一點力呢?」
「謝謝你,我還能養活我自己。」
「也好,讓我去看看大龍吧!」
阿芳說:「我求李先生不要去看他,就讓這世界少一個人受罪吧!」
「也好!」
「謝謝你再見。」阿芳再亦不理李子民一步一步地離去,李子民兩眼耿耿地望着阿芳,若有無限的傷感。
X X X X
阿芳因爲女兒死了,兒子進了監獄,阿毛進了瘋人院,便不再打算在上海住下去,她預備囘到鄕下去,用自己的手養活自己。
正是她整裝待發的時候,李子民來了,他向她懺悔,給她錢,請她原諒;但阿芳却咬着牙齒不認他,孑然一身地走了。
(劇終)
周曼華王元龍羅維黃河吳家驤聯合主演
「十九層地獄」是華明影業公司的出品,該公司的第一部創業巨獻「私生子」,已有很好的成績。「十九層地獄」更是再接再厲,預期有更高成就。
「十九層地獄」一片,由王引導演,女主角則爲周曼華,男主角分由黃河與羅維担任,此外又有林靜,王元龍,吳家驤,裴琳等合作演出。而息影已達二十年的王龍,竟亦出而客串劇中偵探長一角,東山再起,應該說是難能可貴。
「十九層地獄」的塲面特別偉大,如夜總會以及樂宮樓等塲面,都是其他一般國語片中罕見的。
「十九層地獄」有一個特點,必須提出的,就是兩支揷曲特別動聽。這兩支揷曲是由名作曲家姚敏編撰的,亦可說是姚敏近年最得意的成功作。相信將來此片公映後,這兩支插曲定必能風行一時的。
在「十九層地獄」中,王引的導演手法,有高度表現。王引亦自認這是他的滿意作品之一。
怪客
洪叔雲:導演
「怪客」的故事叙述兩男一女飄海至一荒島覓寶,經過千辛萬苦,受盡波折而獲得了寶藏,不幸又因見財起意自相殘殺起來,結果寶藏得而復失,又喪失了性命,成了人財兩空的結局。這故事的格局,在國語片中確是別創一格的,尤以全部外景拍攝,更是國語片前所未有。
導演洪叔雲在「別讓丈夫知道」「信不信由你」以及「私生子」等片所表現的成就,不但導演手法渾熟,而且畫面的美觀,在中國導演中允推第一人了。
在演員演出方面,性格演員許同,有驚人的成功。其實是謝家驊與洪波,謝家驊在此片中演出了有生以來最好的戲。洪波則一貫那股奸滑的演出,宛如畫龍點睛。岳麟亦有相當吃重的戲,在洪叔雲指示下達到他的水準以上。
「怪客」業經全部剪接,配音完成,由配音專家梁樂音特自日本趕來,更見錦上添花。並經正式試映,參觀者對之都有一種新鮮感覺,預料一經公映,必將使影迷們耳目一新。